北方的夏天同樣讓人難熬，特別是在城鄉接合部這條熙熙攘攘的主干道上。太陽似乎一早就來到了頭頂，來往車輛攪起的塵土也被強光注入了活力，帶著它炙熱而嗆人的氣味在鄭前的鼻腔里使勁兒打轉。
“這什么破衣服啊，這么厚還不擋灰。”鄭前嘟噥著，奮力從頭上摘下笨重的功夫熊貓頭套，打了兩個噴嚏，然后用毛茸茸的熊貓掌揉了揉鼻子，甩了甩已經被汗浸濕的頭發，趕緊又將頭套戴了回去，賣力地繼續吆喝起來：
“時光影城開業大酬賓了！除了熱映的院線大片，還有可以點播的私家影院！從懷舊經典到時代前沿，我們這兒是應有盡有，完全覆蓋！現在還有會員充值滿一百送五十的活動，走過路過的朋友們了解一下哈！”
鄭前扯著脖子喊了一個多小時，眼看上午場電影放映的時間都要過去了，別說沒人辦卡，連電影票都沒賣出去一張。
“叔叔，咱們這兒有孫悟空的電影嗎？”正當鄭前垂頭喪氣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還流著鼻涕的小男孩，眼神中似乎帶著些許期待。
“當然有了！咱們影城最大的特點就是會員可以點播電影，想看什么叔叔都給你找！等著！”鄭前聲音中透著興奮，一邊向小男孩推銷，一邊手忙腳亂地將功夫熊貓的衣服脫下來扔到一邊——里面竟然還穿著一套孫悟空的行頭，雖然被汗濕透了，但金絲甲和虎皮裙依然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專業性非常有保障。
鄭前轉身摸出了一根不知道之前藏在哪里的金箍棒，賣力地揮舞了起來。一套棍法使得上下翻飛，煞是精彩，小男孩看得目不轉睛。
但小男孩的媽媽冷不丁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拉著小男孩就要走。鄭前有點兒急了，順手伸出金箍棒想要攔下這對母子，要是這般賣力的表演還沒換到一張會員卡，那今天真是白折騰了。
沒想到這位身材敦實的母親絲毫沒有對藝術的敬畏之心，抬手一推一送，招式輕描淡寫卻仿佛蘊含著渾厚內力。只一個回合，鄭前的金箍棒立時脫手，飛出去滾在了馬路中間，轉瞬間被一輛汽車碾過，泡沫塑料做的定海神針眼看著就斷成了兩截。
母子二人懲治了妄想攔路強買強賣的“不法分子”，意氣風發地揚長而去。
鄭前再沒了剛才的昂揚斗志，頹然地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看來今天的推廣活動只好到此為止了。
陽光漸漸被烏云遮蔽，身后“時光影城”幾個大字反射的光芒也黯淡了下來，一如鄭前的人生理想。
鄭前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一個正經名牌大學材料學院畢業的高才生，要不是因為誤入了文藝青年這條歧途，幻想著把夢想和現實有機地結合成整體，有品位地把錢給賺了，導致后來豬油蒙心一時沖動盤下了這家影院，怎么也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般地步。
這家影院是鄭前的老鄉，據說在社會上路子野、吃得開的大寬給介紹的。之前的老板號稱是大寬的多年好友，重度電影愛好者，跟鄭前見面的時候談起電影院，說著說著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淚，感覺是要把自己一生的摯愛給托付出來，而且他把上座率吹得天花亂墜，哽咽著說要不是現在家庭遭遇變故，肯定不舍得出手。
鄭前看著影院里那臺現在已經難得一見的膠片放映機和堆滿了庫房的經典拷貝，加上大量的電影海報易拉寶和玩偶周邊，他那文藝青年的中二熱血頓時沸騰，一時沖昏了頭腦，掏出全部的積蓄接手了這家影院，打算就讓文藝夢想帶著自己走向詩和遠方。
可是現實比想象要殘酷得多，每天的收入刨去電費，還不夠訂個外賣的，實在愧對父母給自己起的“鄭前”（掙錢）這個響亮名頭。
眼看著幾張信用卡已經刷爆，鄭前覺得自己的文藝道路也基本上要走到盡頭了。
突然一陣風帶著沙子撲面而來，鄭前的眼睛跟真正的孫猴子一樣被迷得通紅。好不容易揉開了眼，定睛一看，一輛豪華大奔停在了自己身前，正是大寬的車。
鄭前好像見到了救星，連忙撲了上去。
大寬示意鄭前趕緊上車，一起去一家小飯館喝酒。
“寬哥，你說咱這影院明明這么有格調，咋上座率就不太行呢？送佛送到西，你再幫兄弟支個招兒啊……”酒過三巡，鄭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大寬訴起了苦。
“哎，都是現在這個浮躁社會鬧的啊，缺乏普及電影藝術所需要的文化氛圍！”大寬痛心疾首，悶下了一杯二鍋頭。
“是，現在大家都忙著埋頭擺弄手機，沒人愿意花時間來影院看電影。”鄭前有點兒頹唐，也不去跟大寬追究為什么幾天前他還把這里的盈利前景吹上天的事兒了。
“時代變了，咱們的思路也得跟上。你別急，寬哥給你從宏觀角度分析一下。”大寬拍起了胸脯，鄭前的眼神又充滿了對未來的渴望。
“我觀察了一下，咱們所在的這個地段，打工人比較多，大家平時工作很忙，難得有休閑的機會，也沒時間和別人交流。但凡有點空兒，他們更傾向于在網上聊天或者看短視頻，可勁兒地留言和點贊，在人與人的交流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想要培養他們對電影的熱愛，可能得想點兒招兒。”大寬語重心長，一派人生導師的風范。
鄭前若有所思，大寬拿起手機給他繼續演示。
“你別看我出行都坐豪車，但我對生活有著詳細的洞察。我剛才來的時候，觀察了一下影院旁邊路邊攤和奶茶店的顧客，其中有好幾個人都在看這部劇。”大寬在手機里打開一部當前正火的甜寵劇，“就是這個。”
鄭前伸頭過去看了半天，屏幕上八大全球頂級帥哥富豪圍繞女主的芳心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爾虞我詐，鉤心斗角，你死我活，血肉模糊……
“看來現在觀眾就喜歡這類劇情……”鄭前撓撓頭。
“誰讓你看劇情了？看這兒！”大寬不耐煩地指指屏幕上方飛過的一行行文字。
“這……不是彈幕嗎，早些年不就有這個嗎？”鄭前說。
“現在越來越火是不是？大家看到劇情，有什么想說的就發出來，在屏幕上湊在一起‘嗖嗖嗖’飛來飛去，特別過癮。互動感你懂不？現在的年輕人就認這個。”大寬唾沫星子橫飛，“我給你指條明路，你說這東西，咱們能搞不？”
“咱們搞這個？在電影院弄彈幕？”鄭前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啊，分析了半天，不就是大家想要交流嗎……咱要是有辦法讓大家在電影院里邊看邊交流，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大寬得意地夾了一筷子花生米。
鄭前琢磨了半天，覺得好像有點兒道理。
大寬于是趁熱打鐵，幾個電話就通過自己的路子搞到一臺能在老式膠片放映機上加裝的“彈幕機”，由于這臺機器是電影節上用過的，可以給鄭前便宜點兒。
鄭前聽大寬口若懸河地暢想了半天未來，最后還是動了心，一咬牙掏空了最后幾個借貸軟件里的借款額度，這些錢在一天后變成了自己收到的一臺不大的機器。
時光影城門口掛上了“內部裝修，暫停營業”的牌子，里面鄭前在熱火朝天地加裝新設備。反正也沒有觀眾，于是，鄭前大熱天的也舍不得開空調，第一次安裝有點手生，折騰了半天才汗流浹背地把機器裝在放映機上。
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鄭前還是很愜意的。這設備別看兼容老式放映機，但和現代科技的接軌那是一點不落后。觀眾只要通過手機掃描座位上貼好的二維碼進入小程序，然后在影片開始放映后就可以自由地發送彈幕了。彈幕內容會實時發送到加裝在電影放映機上的彈幕機，文字被轉化成光信號疊加在膠片上，同影片畫面一同投射上銀幕。
鄭前試著在大銀幕上隨便嬉笑怒罵幾句，還真挺有成就感。第二天就是黃道吉日，時光影城正式重裝開業！
“請大家多發友善的彈幕，讓我們一起文明觀影，為創建一個健康的影院交流環境而努力！”鄭前在電影放映前滿臉堆笑地向大家呼吁，只得到了稀稀拉拉的回應。不過在把彈幕作為賣點招徠顧客后，影廳里好歹還是坐進了七八個人，上座率的確有一定程度的提高，因此鄭前的心情還算不錯，并沒被觀眾的冷淡所影響。
今天的電影是一部青春愛情題材的熱映影片，為了防備因沒人發彈幕而冷場，鄭前自己只好偷偷摸摸捧著手機當上了托兒。
開始的幾條彈幕沒啥問題，鄭前絞盡腦汁想的幾句俏皮話還博得了觀眾一笑。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終于還是出事兒了。
幾個長得很秀氣的染發小青年一直在某男演員出現的鏡頭上發著“哥哥好帥”“哥哥最棒”這一類的彈幕，這讓另外一個五大三粗帶著小妹兒看電影的金鏈子大哥很不爽。沒幾分鐘，兩撥人就用彈幕在銀幕上吵了起來，鄭前在線干預也沒什么效果，線上的爭執不一會兒就轉化成了線下的罵戰，進而變成了拳拳到肉的斗毆。
鄭前趕緊沖上去，奈何體格不夠強壯，根本擠不進作戰前線。須臾間，影廳里飲料與零食齊飛，鼻血共座墊一色。
鄭前在勸架的過程中還被打了幾拳，搞得鼻青臉腫。無奈只好報警收場，賠了全場觀眾的電影票錢不說，影城也被勒令停業整改。
清理完滿目瘡痍的影廳，鄭前一個人坐在放映室里苦笑了起來。什么電影情懷，什么商業愿景，全都是扯淡。鄭前決定不干了，賣掉電影院，告別自己愚蠢的文藝青年生涯，重新開始。
這放映機和彈幕機估計也賣不上什么價，上哪兒去找跟自己一樣冒傻氣的人接盤呢？不過，沒準兒庫房里那些膠片還有點價值，也許把它們賣給電影愛好者或者博物館，能稍微抵扣一點自己的損失。鄭前看著堆滿庫房的膠片，打算列個清單，最好今天就在二手網站上掛出去。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屏幕上的表格越拉越長。鄭前在筆記本電腦上一盤一盤地記錄著電影的名字，從幾十年前的時代經典到近年來火熱的商業大作，可惜這里面大部分的電影還沒來得及在時光影城里放上一次，就要跟鄭前告別了。
從中午到晚上，連續折騰了七八個小時，饑腸轆轆的鄭前好不容易翻到了箱子的最底層，然而最后一盤膠片翻來覆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名字。鄭前盯著這個膠片盒揉了半天眼睛，確認不是因為餓得頭暈眼花看不清字跡，而是這盤膠片的年頭實在太長，寫著片名的標簽已經脫落了。
疲憊至極的鄭前原本打算把它直接扔掉算了，但一時強迫癥發作，還是想有始有終地弄清楚這到底是部什么片子，于是，他拖著蹣跚的步伐把它拿到了放映室。直到把膠片裝上放映機的那一刻，鄭前才發現這只是一個殘缺不全的老電影片段。
打開電源開關，銀幕上出現了一幅滿是年代感的黑白畫面。雖然膠片存放的時間已經很久遠，但畫質還算不錯。草原在遠景雪山的掩映下顯得遼遠壯闊，群鳥和牦牛為這片高原點綴著勃勃生機。鄭前覺得這好像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西部景象，但具體是哪里就說不太清了。
在錢眼兒里打轉了這么多天，幾乎沒有一刻喘息，現在突然看到這樣一部不染鉛華的老紀錄片，鄭前好像微微找到了一些內心的寧靜，他沒有打斷膠片的播放，而是靜靜地欣賞起了影片中質樸的畫面。
突然，鄭前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鏡頭從雪山搖過來，一個身穿綠軍裝的女孩出現在畫面里。女孩向著鏡頭揮了揮手，她的笑容如此純潔無瑕，鄭前仿佛整個人被電擊了一下，突然呆住了。這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似乎自從長大成人之后，鄭前的記憶中就再也沒見到過這么純粹的笑容了。
銀幕上的笑容幾十秒后就結束了，影片到此為止。鄭前手忙腳亂地把膠片裝回放映機按下重播鍵，自己趕忙跑到觀眾席最中間的位置坐了下來。
當那個笑容再次出現時，鄭前手一抖，沒忍住發了個彈幕“你好”。文字帶著一點尾跡從銀幕上劃過，有一瞬間，鄭前真的覺得對面的女孩看到了這句問候，她的笑容似乎也愈加燦爛了。
不過很快，鄭前就打消了自己幼稚的想法，關上了放映機。有很多事要忙，還是別在這里胡思亂想了，既然這盤膠片沒有名字，那干脆就不賣了，給自己留個紀念吧。
鄭前關上影廳的燈，想要離開，但在原地打了幾個轉之后，又回到了放映室，將那卷膠片再一次裝回放映機。
膠片轉動起來，由于彈幕系統中的數據還沒有清除，因此在那個笑容之后鄭前又見到了自己發的那條彈幕，他剛尷尬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竟赫然看到屏幕上突兀地出現了一條手寫體的回復字幕“你好”！
雖然是仿宋體，但明顯是手寫而成，工整娟秀，像是女孩的字跡。
鄭前大驚失色，癱倒在座位里，半天緩不過勁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