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東

Planting Cosmos

by

Yang Jiandong

楊建東，曾以《美女世界》登上磨鐵中文網點擊量第一名，總點擊量破2000萬。寫過《三體》同人小說。此外，還創作過《我當上帝那些事》（被馬伯庸推薦，網絡點擊量超過200萬）、《上帝們的那些事兒》（在知乎熱烈討論，點擊量超過百萬）、《巨人島》《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平行人生》《最后一個人類》等多部科幻、奇幻、社會和心理學作品。其中，《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在臺灣出版后進入新書銷量前十。

本文為《銀河邊緣》中文版專發篇目。

1991年。憨娃兒七歲。

憨娃兒出生在一個犄角旮旯般的偏狹小山村，村口對著一座種滿黃茶的小矮丘，連綿起伏的矮丘之下，是自家的十畝稻田地和幾座零星碎散的小草庵老土房。

只要碰上日頭晴好，憨娃兒就會抱著一本皺巴巴的圖畫冊子坐在村口的風水石上，咂巴咂巴含著醬油拌飯殘剩的米粒兒的小嘴，怔怔出神地望著遠處田地里正在干農活的老爹。

現在秋高氣爽，田野里的稻谷熟了，黃燦燦的就像是鋪在大地上的一層厚厚的碎金子。在徐來漸勁的秋風吹拂之下，沉甸甸的稻谷有節律地波動著，像是花姑娘身上的金色錦緞。

山風卷來陣陣稻香襲人，讓憨娃兒只覺自己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賞心悅目，飄然欲仙。

憨娃兒很崇拜自己的老爹，老爹是個能人，村里人叫他“全把式”，田里的活、水里的工，他樣樣精通，墾土、曬種、選種、浸種、催芽、洗磨、礱谷、碾米、砌墻、燒磚、箍桶、劈篾、搓麻繩、舂粉子、磨豆腐、編蓑衣、織蘆篚……他都會。

憨娃兒特想學老爹的本事，可是老爹卻堅決不讓他下地干活，頂多讓他坐在遠處瞧著。

老爹告訴憨娃兒說，只在刈田里混飯吃，頂天了也只能奔個飽腹，是沒有前途的，等憨娃兒長大了，可千萬不能學老爹，過著被蚊蟲叮、被螞蟥咬、被土牛扎的苦日子。

“一定要讀書，要有出息，絕對不能再干這播田種地的活兒！”

那時候，憨娃兒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對著自己滿臉罱泥的老爹連連點頭，嘴里嗚嗚出聲。

一個又一個秋天，憨娃兒就這樣看著老爹在田里彎著腰，蹲著八字，倒著手握住稻子稈，用鐮刀一前一后一拉一推，割下一兜兜的金黃稻谷。

大滴大滴的沉重汗珠從老爹額上撲簌簌落下，憨娃兒老爹仰臉時，大滴大滴的渾黃汗珠滾進他干澀的嘴里，稻子沾滿了露水的柔韌葉片，鋸著老爹破舊的麻衫和面頰。憨娃兒看在眼里，頓時心里升騰，就穿著沾染黃泥的雨鞋，舉著水壺撲哧撲哧跑進泥地里，給老爹遞上一點清涼水。

這時候，老爹臉上的抬頭紋會擠成一捆，他接過憨娃兒手里的水壺，嚴肅地指著稻田的邊緣厲聲厲色地說道：“讀書去。別耽擱時間。”

每次聽到這話，憨娃兒都不敢惹毛自己的老爹，只好悻悻地拔腿離開田里，去村口的風水石上重新捧起自己的課本，一字一頓地背誦。

為了讓憨娃兒能去鎮里念書，老爹賣掉了家里兩頭寶貝的老黃牛，陳年的老黃牛在地里耕作久了，筋肉結實，肉質有韌勁，一口下去咯啰啰直響。城里頭大凡有錢且愛講究的食客，不時會特地到村里來采買上年頭的黃牛肉，而且這些人不愛殺價，憨娃兒老爹就像宰牛般從他們身上宰夠了給憨娃兒上學讀書的票子。

憨娃兒也算爭氣，靠著一副挑燈夜讀、宵衣旰食的憨勁兒，在班上讀書成績也是頂呱呱。別人說他書呆子，憨娃兒也只是憨笑連連，不跟人計較。

上高中時，憨娃兒考上了城里數一數二的實驗班。又焚膏繼晷了三年，憨娃兒順利考上了一所口碑不錯的一本大學。

為了供憨娃兒讀大學，憨娃兒老爹賣掉了自己當作心頭肉的手扶拖拉機，又穿著破蓑衣頂著雨季的綿綿雨幕去山上挖了個把月的金蟬花，賣給村里有客源的老中醫。

憨娃兒也出息，讀了本科又自己打工讀了研，之后又考上了省公務員。

憨娃兒爹明白，憨娃兒沒有辜負自己，他再也不用回到山溝溝里來吃苦了，他可以在繁華喧囂的省會城市里每天見到那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在開著冷氣養著盆栽的辦公室里對著防輻射屏電腦給領導寫報告。

等憨娃兒從一株小苗子長成一棵獨自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憨娃兒老爹也老了。他的頭發被風雨吹白了，就像是爆開的白棉花；耳垢也多了，就像是積了多年風塵的破窗；臉上的皺紋更交錯麻亂了，就像是黃泥地里犁出來的七縱八橫的道道墑溝。老爹自己明白，再要下地干農活，已經沒有以前那么容易輕松了。

老伴兒去了以后，憨娃兒老爹更孤獨了，有時候，他會坐在村口的風水石上，愣愣出神，腦海里回想著憨娃兒小時候像跟屁蟲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頭的模樣，眼眶漸漸發紅。

忍不住寂寞時，老爹會默默抽著祖上傳下來的旱煙，一邊抽一邊咳嗽，鼻腔和嘴角冒出白花花的煙氣。

一抽，就是一個上午。

這天，村里細雨綿綿，地面蒙上了一層白紗般的薄薄水霧，憨娃兒老爹依然坐在村口的風水石上默默叼著旱煙，愣愣出神。滴滴答答的雨點流成蜿蜒的雨絲，又匯聚成涓涓的細流，從土屋檐角上的鱗鱗灰瓦邊緣細細垂下，把他灰色的麻布衣濡濕了大片。

一陣涼颼颼的風夾帶著雨和泥的清新，鉆進了憨娃兒老爹的衣領縫里，憨娃兒老爹羸弱的身子骨頓時哆嗦起來，他的肺一陣收縮，喉頭劇癢難當，開始劇烈地咳嗽，這一咳嗽，就停不下來，直咳得旱煙都落在了地上。

憨娃兒老爹想起了自己下土的老伴兒，想起多年前自己也這般坐在村口看雨景咳得淚流滿面，那時，老伴兒常會悄無聲息走過來，把一件用麻莖皮漚制后做的舊衣服蓋在自己身上，憨娃兒老爹回過頭，看到老伴兒沖自己微微一笑，也不多話，一切盡在眼神中。麻衣擋風效果不好，冷風還是穿過衣縫鉆進來，像是無數冰冷的螞蟻在身上爬，但憨娃兒老爹還是覺得心里暖烘烘的。

可是如今老伴兒走了，還有誰來給自己送一件暖衣？

“爸，雨這么大，你咋還坐外面呢？”

身后突然響起一道清澈的聲音。

憨娃兒老爹僵住了身子，兩秒鐘的鈍滯后，憨娃兒老爹只覺得有什么溫暖的東西蓋在了自己的肩上。

老爹緩緩轉身，卻看到一個干瘦高挑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他剛把一件黑色的纖維大衣罩在自己肩上。

這不正是自己日思念想的憨娃兒嗎？

“憨娃兒？咋想著回村里來了？”憨娃兒老爹眼角濕潤了，他揉了揉眼角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哽聲問道。

憨娃兒似是早有準備，他咧開了唇瓣寬厚的大嘴，憨憨地笑道：“爸，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來著，我當初考的是農科院的公務員，我現在在淡水水產研究所當科技特派員，前些日子我主動申請分配到咱們村兒，給大家推廣新技術來了。”

“農科院？你進了農科院？還搞新技術？啥子新技術？”一連串的發問如連珠炮般從憨娃兒老爹口中噴出。

“就是水泥筑堤、深水養魚的新技術啊。我考察過咱們這兒的土質和水質了，咱們可以把山坡改成梯田，然后用水泥在邊緣筑小堤，讓稻田里的水位從原來到腳踝處上升到膝蓋處。使用這種配套技術和種養新模式，咱們這里的山就可以變成梯田，那樣就既可以養魚，又可以種田，田魚單產可以提高到一百五十公斤以上，利潤估計能提高到一千五百元以上，年利潤比現在的黃茶還要高五六倍吶。”

憨娃兒說的一大串七彎八繞的科技詞匯，憨娃兒老爹沒怎么聽懂，但是憨娃兒的意思，他聽懂了。

頓時，憨娃兒老爹板下了老臉，聲色俱厲地說道：“這不還是回家來種地了嗎？”

憨娃兒見到老爹神色不悅，憨憨地笑著說：“爸，你不是說當官要為老百姓謀福利嘛。我雖然就是個蛋大的公務員，但能為村里的老鄉們謀福，也是好事一件啊。帶著村子里的老鄉們走上發家致富的路，多好。”

“荒唐！”

憨娃兒老爹霍然起身，抬手沖著憨娃兒那被雨水打濕的臉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拍得憨娃兒臉上水花四濺。

憨娃兒捂著臉，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老爹，滿臉錯愕，“爸……”

“種地！種地有什么前途？我不是說過，讓你去當官，不準你再干種地的活兒嗎？！”

“不是，爸，你不懂，這是新技術……”

“我咋就不懂？”憨娃兒老爹兩手攥緊了拳頭，氣得渾身顫抖，仿佛恨不得把心中的滿腔怨怒噴瀉而出。

“人要有追求，種地，是永遠沒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