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譯文隨筆)
- (美)E.B.懷特
- 5015字
- 2023-10-31 11:31:19
別了,我的心愛!
(一位年老男性吻別舊情,約在1936年)(1)
我在西爾斯·羅巴克公司新的一期郵購商品目錄上看到,如今還能買到1909年款福特T型車用的車軸,但是我沒有上當。輝煌歲月已經漸去漸遠,末路在望。這期商品目錄上,T型車的零配件只有一頁。然而誰都記得鼎盛之時,福特車小配件欄目的內容比男士服裝的還要多,幾乎趕上了家庭用品。最后一輛T型車生產于1927年,這種汽車正逐漸淡出學者們所謂的美國場景——學者們這樣說,是輕描淡寫了,因為在伴隨其長大的幾百萬人眼里,福特老車實際上就是美國場景。
它是上帝創造的奇跡,這種事情顯然不可能再度出現。它在機械方面不可思議,跟之前問世的全無相似之處,層出不窮的產業也隨之興衰。作為交通工具,它不辭辛勞,平凡無奇,英勇無畏;經常地,它似乎把諸項品質也傳染到了乘車人身上。因為其帶來的歡騰的、無可追尋的興奮感,我們這代人視它為“青春”的化身。在它隱入霧靄之前,我想以并非啜泣的一聲嘆息向其致敬,并隨意寫下幾條,在形式上,多少不像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商品目錄那樣煩瑣。
和所有其他類型的小汽車相比,T型車的優異之處在于這一事實:它的傳動系統被稱為行星系統——這個詞半是玄玄乎乎,半是純粹異想天開。在其做圓周運動這一意義上,工程師們接受了“行星系統”這個詞,但是我總感覺它也意味著“漫游”和“不穩定”。因為這種行星因素獨具特點,在T型車身上,發動機和車輪之間,總是一定程度上有著隱隱約約的友好關系,這種車即使正處于所謂空擋的情況下,也會蠢蠢欲動,顫抖著想往前拱。皮帶也無時不在暗暗慫恿機器往前開。在這方面,它就像是一匹銜著嚼子的馬,農村的人會看出這跟他們使用耕地、拉車的牲畜時,用的是同樣方法。
它最出色的性能在于其加速能力。狀態最佳時,T型車比路上的任何東西都加速更快,道理卻不復雜。加速時,你只需要把右手的中指鉤住轉向軸的一根柄用力往下拉,左腳猛踩低速踏板。這些動作簡單而積極,汽車的反應是轟的一聲往前沖去。這番混亂持續幾秒鐘,你松開腳踏板,把油門稍微調大,隨著連續幾下讓人不舒服的顫動,只有兩擋往前速度的這輛車就猛然沖上高速度,去風風光光地跑這一趟了。在能夠疾馳而去這一點上,當時的任何一款車都無法與其相比。那時候(現在依然如此),人的腳松開離合器時,根本做不到像把T型車開到高速度那樣恣意而為。松開離合器是個遲疑而消極的動作,取決于微妙的神經控制,踩下福特車的踏板則是個簡單而有鄉野氣的動作——是豪爽之舉,跟踢開一扇舊門一樣自然。
T型車的司機開車猶如登上王位。這種車的頂篷撐起來時,總高七英尺。司機坐在油箱上,以自己的軀體來護衛它。要用汽油時,他和前排座位上的東西都得挪走,座位掀起,金屬蓋擰開,用一根木棍探進去測量油箱里的液體。在這種廉價車破舊的坐墊下方,總有一兩根這種測深棍磕來碰去的。當時,加油更應該說是種社交活動,因為司機得放下架子,不管他愿不愿意。司機正前方就是擋風玻璃——直上直下地高高豎立,沒人提到空氣阻力,四缸發動機推動汽車穿過空氣,完全無視物理定律。
T型車有這么一個特點:買主從來不認為他所買的是完整的成品。你買下一輛福特車時,會想著你有了個著手點——一個活力四射、精神十足的框架,能夠用螺絲釘加上幾乎種類無限的裝飾及功能性硬件。從車行那里開走,雙膝夾著方向盤之時,你心里已經完全在操心怎樣表現出創造性了。如同嬰兒,福特車也是赤條條落地,為了改正其少見的不足,并與其吸引人的病癥做斗爭,一個生機勃勃的產業因此出現并壯大。那是多此一舉行為的黃金時代。最近,我翻看了幾期舊的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商品目錄,過去的一切都如現眼前。
首先,你購買裝在車尾的紅寶石色安全反光板,后面的車打燈時,它也會發光。然后你投資三毛九分錢購買安在散熱器上的“車翼”,這是種流行飾物,能讓機器有點像是飛馬,令車主感覺猶如神祇。皮帶導向器九分錢一個,可以防止皮帶滑脫皮帶輪。
你購買一種散熱器用粘合膠來防漏,這是人人必備的,如同藥柜里肯定有阿司匹林藥片一樣。你購買消除震顫的特種油、儀表盤夾燈、補胎用具、用螺栓固定在踏板上的工具箱、遮陽板、用以保持軸挺直的轉向軸支架,另有一套盛汽油、機油和水的應急壺——三個薄薄的圓盤形罐子,在重要的長途出行時,放在踏板上的箱子里——紅色裝汽油,灰色裝水,綠色裝機油。這才剛開頭呢。等到這輛車快滿一歲時,就要采取措施來阻止它令人擔心地變得不可收拾。(T型車身上全是腫瘤,不過都是良性的。)一套咔嗒聲消除器(九角八分錢)是流行的萬能藥,可以掛在油桿和火花桿上,掛到剎車拉桿上,掛到轉向桿連接處上。把黑色橡膠做的引擎罩消聲塊放在振動的引擎罩上。減震器和緩沖器能帶來“完全的松弛”。有人購買橡膠踏板墊,安裝在標準的金屬踏板上(我記得我不喜歡用)。生性狐疑或者好斗的人會買一面后視鏡,可是大多數T型車的車主并不擔心會有什么從后面沖上來,因為他們在前面很快就會將其甩得沒影。他們開車時繃著身子,心情愉快。福特車主中,還有一些桀驁不馴的小團體,人數不少,他們使用一種腳動加速器(你可以買一個,用螺絲釘固定到車廂底板上),可是這些人身上有股瘋狂勁頭,因為T型車就其本身而言,就有三個腳踏板以供踩踏,很多時候,在完成常規任務時兩只腳都用上,此時要想讓發動機加速,就只能使用手動油門。
配件又滋生出配件。車主不僅購買現成的配件,他們還發明配件以滿足特別需求。我自己把我那輛開出車行后,直接去了鐵匠鋪,讓鐵匠在左側踏板上安裝了兩個很大的鐵支架,用來放兩個軍用行李箱。
擁有非敞篷車型的人改裝時,走的是不同的路子:他們購買拉開車門的球形把手、避免車窗發出咔嗒聲的消除器和豪華防濺雕花花瓶。感情細膩的人使用一種唐娜·李牌子的汽車香熏——那是種能滲出氣味的花瓶,西爾斯公司聲稱,保證能讓車內充滿“淡淡的薰衣草清香”。當時,敞篷車和非敞篷車的價格差額并不像如今這樣懸殊:花上11.95元,西爾斯·羅巴克公司就能把你的敞篷車改裝成轎車,開走時煥然一新。舊型福特車一個不錯的特點,就是沒有保險杠,一年年下來,車上的擋泥板軟化變形,能讓司機在狹窄的地方擠進擠出。
輪胎的規格為30×3?,價錢約為12美元,輪胎扎破是常事。每個人都攜帶一套吉飛牌補胎工具,包括一把銼肉豆蔻用的銼刀,涂膠水之前,要先把內胎銼毛。每個人都會補胎,補胎是意料中事,而且的確也不得不補過。
我跟T型車結緣的那段時期,電子打火器作為配件沒流行起來,不僅貴,大家也信不過。你的汽車一到手,就配有一根耐用的搖把,首先就要學會怎樣把車發動起來。這是種特殊的本領,學會之前(一般是從另一位福特車主那里學會,但有時候是經過一段時間,練習無數次之后才學會),說你在搖起一面遮陽篷也差不離。訣竅在于關掉打火鈕,去到這頭牲畜的頭部那兒,扯一下阻風門(是穿過散熱器支楞著的一小段電線),把搖把隨隨便便地往上搖兩三下。然后你吹著口哨,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懶懶散散地走到駕駛座,打開點火,然后回到搖把那兒,這一次,搖到下方時也用上力氣,讓它沖勁很大地飛速轉過去。如能照此而行,發動機幾乎總是會有反應——一開始是零落的幾聲爆響,然后是一陣槍炮齊發的聲音,要想讓它停下來,你沖到駕駛位關小油門。經常會有的是,如果緊急剎車沒有完全拉到后面,這輛車會在第一聲爆響時向你沖來,你會用身體的重量頂著它。我現在還能感覺到我的老福特車在馬路邊往前拱,像是來我口袋里找蘋果。
天寒地凍時,平時的搖把發動法就不可能奏效,除非你是巨人。油變稠了,需要用千斤頂把后輪頂起來,出于某種行星式的原因,這樣會讓油易于流動。
關于福特車的知識和傳說無窮無盡。車主們對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說起都會遇到的那些麻煩,就像老太太討論關節炎一樣頭頭是道、足智多謀。準確的知識相當少見,到頭來經常也會發現還不如迷信管用。往油箱里扔一粒衛生球是流行的妙著,似乎對人和機器都有提神作用。可以形成準確知識的根據并無多少,福特車的司機都是盲目駕駛,他不知道自己的發動機溫度、車速、油量或者油壓(舊型福特車能夠自動潤滑,靠的是種聽著易懂的“潑濺系統”)。買速度表要花錢,而且跟雨刮器一樣,屬多余之物。早期型號的儀表盤上除了打火鑰匙別無他物。后來的型號變得有女人氣,裝了電流表,隨著車身振動,指針就會令人擔心地顫動。儀表盤下方有個線圈盒,裝有震動器,可以讓你調校或者自以為調校。無論司機對自己的汽車了解到什么,都不會得自儀表,而是通過突變情況。我記得點火定時器就是關鍵部件之一,關于它有很多理論。在檢査過別的一切之后,你“瞧一眼”定時器。這是種極為古怪的小部件,構造簡單,運作神秘。它包括由彈簧撐著的一根滾軸,盒子里面有四個觸點,很多人相信滾軸就是頂住這些觸點來滾動的。有很多次,福特車出毛病時,我把定時器拆開過,可是我從來不是很明白我在干嗎——我不過是在上帝面前賣弄本領而已。幾乎有多少種定時器,就有多少種思路派別。哪兒不對勁時,有的人咬緊牙關,拿把扳手利索地敲一下定時器,另外有人把它拆開吹一吹。有一派認為需要給定時器上很多油,他們經常通過浸油來修理它。還有一派,認準了就該讓它像根骨頭一樣干繃繃的,不需要加油,這些人總是把它取下來擦拭。我記得有一次我往定時器里吐過口水,不是生氣,而是出于一種研究精神。你瞧,T型車的司機進入玄學境界,認為可以對自己的汽車施巫術。
福特車的解剖學之所以從未形成一種精確的科學,是因為“修好”之后,車主不能問心無愧地聲稱是方法對頭才治好的。有很多已經證實的例子,說明是福特車自己修好了自己——經過短暫休息后,自然而然地恢復健康。農民們很快就發現了這跟他們有關力畜的哲學相當吻合:“讓她歇會兒,她就又會生猛起來。”
福特車主念念不忘的是主軸承。因為位于發動機的前端,這個軸承總是最容易壞掉,因為車在爬坡時機油不到位。(反正別人總是這么跟我說。)機油總是會流回去,讓主軸承干得就像撿蛤時的淺灘;你得像老鷹一樣盯著這個軸承。它就像是虛弱的心臟——你聽到它開始發出磕碰的聲音,就應該停下來讓車歇一下。盡管你努力讓供油正常,一號軸承卻仍然總會壞掉。“我眼睜睜地看著主軸承壞掉了,只能換一套。”你會聰明地這樣說,你的同伴總是能談很多關于怎樣保護和寵愛主軸承,好不讓它斷氣。
在幾百萬個開福特車、采用自己匪夷所思療法的業余巫醫中間,還散落著為數不算太多的神通廣大的技工,他們修起這種車來,真的是得心應手,這種專業人士會出現在做夢都想不到的地點。有一次,在華盛頓州的哥倫比亞河岸邊,我正想把我的T型車順著一道陡峭的斜坡開上渡輪甲板時,聽到我的T型車后驅動脫落了。什么東西啪的響了一下,這輛車往后滑進了泥沼。我看是沒救了,可是渡輪的船長看著那堆不再神氣的殘體開了口:
“怎么了?”他問。
“我想是后驅動的問題。”我沒精打采地回答道。船長靠在護欄上盯著看,接著,我看到他眼神里有種如饑似渴的樣子,讓他顯得異于常人。
“我跟你說,”他盡量掩飾著急切之情,隨隨便便地說,“我們把這個狗娘養的拖到船上,趁我們在河上來回,我幫你修。”
我們也正是這樣做了,那一整天里,我在帕斯科和肯尼威克兩鎮之間來來往往,而船老大(他以前在一間福特車修車行里干過)指導給我的車接骨,活干得很了不起。
T型車鼎盛時期之初,那是個狂亂的季節,擁有一輛汽車仍然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事,當時的路上風景無限,路面情況糟糕。福特車系列顯然是在瘋狂狀態下設計出來的:任何一輛能夠從向前變為倒車,機械上卻察覺不到有所中斷的汽車,都必定極大地挑戰了人類的想像力。小伙子們經常把車開下大路,開上平整的牧場撒歡,好像他們在跟女孩子胡鬧。幾乎每個人使用倒車踏板都像使用平常的腳剎一樣頻繁——這樣能讓皮帶都受力,全部磨損均勻。這是個大竅門,讓每根皮帶都磨損均勻,好讓最后震顫時一顫都顫,整套皮帶都急待更換。
當時的白天是金燦燦的,夜晚昏暗而且怪異。如今,我仍會激動不已地回想起夜間在隆隆車聲中的一次次關鍵時刻,當時我開向一塊路標,加大油門,讓車燈亮得能看清上面的目的地。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真正漫游過。我想到該說再見的時候了。別了,我的心愛!
(1) 此篇原以李·斯特勞特·懷特的筆名發表在《紐約客》上,靈感得自于《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的理查德·L.斯特勞特先生交來的一篇稿子。斯特勞特先生這位合作者脾氣好,爽快地同意我將此文收入本集。1936年,本篇曾以《告別T型車》為書名,由G.P.帕特南之子公司以一本小小的單行本出版。——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