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安篇》:古都人
- 領悟西北之地
- 黎荔
- 1419字
- 2023-10-30 18:28:45
在一些歷劫滄桑的古都,如西安、南京、開封,天朝、地朝、人朝,更迭的君主、后主,處處都是衣冠文物,歷史已太過陳舊了,甚至于成為一種負擔。在這樣的土地上降生,天然的有一種人生凄美感,成長的歷程中,又被充滿文化積淀的日常生活所作用,所以,古都人的骨子里,多有一種博大的悲愴美。夕陽淡淡的余暉下,大片蒼茫的老房子的屋頂,在灰黑黛青的四方城中綿延,生活廝守于其中的人們,拙樸、清明、沉淀、談說往事,這是古都氣質的最好說明。
以西安人為例,表現在舞臺上的是“嚎啕”一般的秦腔;表現在家居生活的是婆娘們“催眠”的小唱;表現在“清明”“寒食”的是墳頭的“哭唱”。這一切都不是沒有依據的“天憫”“人憐”的初級情態,而是有著深厚、持久的歷史成因的。悲愴的歷史把它巨大的體形投給了這一方水土,在這一塊地面上留下了博大無邊的“沉痛”的影子,這個影子幾千年了也沒有淡化,或者自行消亡。這個“影子”伴著一輩輩的古都人過活,成為一種“呼之欲出”的感情。
作為外地人,當年初來陜西,聽出地方戲曲中秦腔最為獨特,深受民間“哭喪”“哭腔”演變而來,粗獷、刁野,一開口便是哭腔,是說不完唱不盡的悲調。在遠處聽秦腔,能想象出那人是悲戚著臉吼出來的,看唱者痛不欲生的表情,分明是唱自己的人緣、生計、命運。秦腔為生存而唱,生存因艱難而生壓抑感,壓抑感跟隨秦腔發泄。古都人愁生計,更愁生計之外的精神之苦,如沖不出這黃土穹隆、四方連城,便在與命運的較量抗爭中產生了秦腔。秦腔中沒有少女處子,沒有純情,一切都是過來人的感受,掩飾不了歷經大劫、歷經萬難的感覺。秦腔心境最適合滄桑老人,老人心境是中國過去歷史的心境。
在西安這座古風厚重的城市,我度過了許多悠長年月,聽慣了悲酸的民間音樂。這里有阿宮腔,相傳起根于當年筑阿房宮徭役的小唱;這里有秦腔,相傳發軔于“哭秦二世”的墳場。古腔曼妙,婉轉若嚶,一種澀苦難咽的自然悲憐,藏在這三百里秦川的地方唱腔里,這是民間的理性之光。當生命被外界的物質擠壓的時候,面對無法言說的悲哀,只有獵獵風中長歌當哭。許多的紅塵時光中,聽遠處急鼓哀弦的秦腔傳來,在城墻根下,在尋常巷陌,如同歷經幾世輪回的老靈魂穿越而來,每個音調和音節,似乎都是哭唱,而且哭得極躁動、極兇狠,每一聲都是怨懟:怎么又來到這世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的倒不是肉味銅臭女人香,而是蒼生的倉皇與恐懼,歷史上如翻書般一頁頁而過的亂世歷劫。
古都太老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來歷。順著城墻,隨意亂逛,一不留神就走進一片花木簇擁、安逸清幽的民居。午后的小巷里,一間店鋪門前攀纏著一株郁郁蒼藤,四下無人,陽光明凈,綠葉輕垂,白花初放,在涼風中開開合合。誰曾在此活過愛過吟唱過,人人都光著屁股干干凈凈地來,走得卻邋遢,總是,一身臟兮兮的風霜與塵土。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不知為什么,西安有很多我沒有去過的地方,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又是什么道理?可能是我前世某段殘存的記憶,而我也已分不清了,是因為工作喜歡上這里,還是緣分帶我來這里。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閭巷轉角,密雨細風,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精魂化入草木而滋生。生命的無奈,時光的無情,讓古都人從靈魂深處對命運敬畏,對生命珍重。也許,正是因為人類對萬事萬物有悲憫的情懷,所以才一路走到今天。
偃旗息鼓的古老宮殿,
沉甸甸檐角,
已然很鈍了。
天欲雨,愈來愈濕了……
恍然間,什么交錯、飛離,
猶如漫天都是羽毛。
時間,亂了,一剎那;
一剎那,亦終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