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終于在長亭外停了下來，小蘇一襲紅衣從車上走了下來。

陳永蕭站在長亭里望著小蘇，只是遠遠的望著，沒有說話。

什么長亭送別，什么陽關古道，寫下今宵別夢的詩人早已經作古了，萬古史冊之上無故人，無來客，荒涼的萋草也生長敗落過無數遍，落日重生亦不再是昔日朝陽，你我一別，何需念念再見。

這遭能有一知音，足矣。

何需怨柳不留人，走了。

凄凄別離只是添笑世間可笑人。

陳永蕭回想起前一夜，小蘇對他說的話：陳永蕭，長歌也有曲終之時，怎的，你還想一直讓我陪你唱下去。

小蘇要謝幕了嗎？

蕭繼靠在車轅上，看著小蘇和陳永蕭兩人遙遙相望。蕭繼在承天門之變中受的傷還未痊愈，單衣素服的他看起來格外的脆弱。

多少人揮慧劍斬情絲，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斬斷了。他們大都折了劍，了了相思，留了一生執念。

多少文人墨客費盡筆墨渲染愛情的甜美，又有幾人看到了，嘗到了。到頭來不過一杯苦酒，化開墨，寫了半生癡愿，留了一世難安。

“陳長安，我不愛你了。”小蘇忽然朝陳永蕭喊道，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像是撕心裂肺的咆哮，又像疏解郁結氣后興奮的吶喊。

陳永蕭依舊站在長亭之中，未動。

是風不愿傳語，還是人不愿聞說，亦或是情終是未斷。

灞河的柳樹已經有了新芽，故人該在此折柳而去了。

春日的光灑在仍有一絲寒意的微風中，馬兒的口鼻中還能看見絲絲寒氣。

長安已經遠去，但是那里的故事好像并未結束。

小蘇走了三天，已經出了秦川，她不想再往蜀中，便一路下江南。

一路上都有長安的消息傳來，皇太子明慧識禮，皇帝準予入書劍殿秉筆，皇帝自覺身體不適，交由皇太子監國，諸如此類。明眼人都看的出來，帝國的權力正在交接。

小蘇覺得最夢幻的事情莫過于她竟然在南下的路上碰到了老尚書令邱九齡，他被貶了。

他的大女兒隨陳永燁死在了宮變那天晚上，二女兒邱雨棠跟著父親一起被貶謫。

那個曾經訛詐過小蘇的邱雨江此刻倒成了邱家人的主心骨。

邱雨江看著成熟了很多，他對邱家人還算照顧周到。

邱雨棠依舊不愿和小蘇多說話，一直置氣躲在一旁。

邱九齡顯得更加老了，暮氣沉沉，似乎隨時在等待著死亡。

“老夫也曾跟著先帝爺打過江山，雖然當時老夫只是一個小小刀筆吏，后來本朝開恩科第一科老夫就中了頭甲第三名。”

“老夫也曾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奈何時勢不允許，失了本心，最終被時勢拋棄。”

不知何故，小蘇看著眼前蒼老羸弱的邱九齡竟想起了自己曾被發配的父兄，雖然她知道縱然英雄末路自己的父兄依舊會坦然面對，而非邱九齡回首嘆往昔似流年不在，低頭思人生恍若隔世之夢境。

那天小蘇聽邱九齡說了很多很多，其中有不少駭人聽聞的事情。

“你可知道，韓夫子兩度入獄皆是老夫所為，那副前朝畫圣莫道寅的畫是老夫尋得，送于韓夫子手中，那首歌謠亦是老夫找人編寫，在坊間流傳。”

小蘇不解，但卻想的通，政治之下，各為其主，自然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扳倒大殿下，韓夫子自是最大阻礙。

“那么陳永燁做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小蘇還是傻傻的問了一句。

“知道，甚至老夫每一件都參與謀劃。”邱九齡竟然絲毫不加掩飾的承認了，“你是不是在想，為何我會選擇陳永燁，畢竟陳永稷最得人心，陳永靖戰功累累，陳永蕭也有大義名分，他們都比陳永燁有優勢。”

“只有輔助最沒有背景的陳永燁你才能得到更大的重用。”小蘇一語道破。

“沒錯，不虧是景南兄的女兒，果真聰慧。你可知當今陛下發動承天門之變就是我首倡的，后蕭相叛出長安，江華破城，我奉皇命為監軍，誅殺蕭家人。蕭家人盡數慘死，回京之后我將蕭家人骨灰灑在玉階之下，讓蕭皇后日日踩踏父兄亡靈，逼的蕭皇后自裁。”

“你后悔嗎？”小蘇輕輕問道，她更像是再問自己的父兄，為這樣一個世道撒下一腔熱血，后悔嗎？

“不后悔，老夫一生血債累累，卻從未后悔過，此生為人，我已經堪為惡貫滿盈。老夫罪責難逃，必死無疑，只是放心不下小女雨棠。”

說著邱九齡將一本書遞給小蘇。邱九齡今夜秘密約談小蘇的目的終于明晰了。

小蘇接過那本書，只簡單翻看了兩頁便已是膽戰心驚，那是一本《官譜》，記載著朝廷所有官員的詳細信息，甚至于有很多的隱文秘事。

“老夫舔居尚書令多年，自有一套東西，今日是想用它換雨棠一條生路。”

“你想我怎么做？”

“一路下江南，帶著她，將她送到寧州宇文家那里，宇文家的人會照顧她的。”

“我為什么要幫你？”

“因為你是好人。”邱九齡說這話時沒有抬頭看小蘇，但他卻說的無比鄭重。

身在地獄，周身惡鬼之人才能知道光明正大為何物。

那本《官譜》也許能震動朝野，但卻未必能打動小蘇，但是小蘇心中的那難以抹殺的良知可以迫使小蘇答應邱九齡。

震撼一個人良知最好的方法是讓她看到大善或大惡。

“好。”小蘇沒有糾結，因為她知道邱九齡早以洞悉了自己的心理，她權衡之下依舊會答應的，畢竟她清楚的知道邱雨棠不是一個大奸大惡的人。

那天晚上，小蘇住的驛站很安靜，安靜的一片死寂。

第二日，小蘇便拜別了邱九齡，帶著邱雨棠繼續南下了。

不過晌午就傳來消息，前尚書令邱九齡返鄉途中遭遇馬匪，所挾財務被洗劫一空，一家老幼三十余口無一生還。

小蘇看到一旁睡著的邱雨棠眼角滑下的淚珠，她知道邱雨棠應當睡醒了。

“看來你醒了。”小蘇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向她說話。

邱雨棠也不再裝睡了，她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們為什么不肯放過他？”她壓低了聲音在嘶吼，她也只是在對著自己吶喊，畢竟這個世界從此不會再有人忍受她的大小姐脾氣了。

“天下這盤大棋，定輸贏，也定生死。”小蘇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