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很慢很慢,走走停停,好似舍不得這故都,舍不得城中的人。
其實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小蘇來長安,如長風裹挾著蜂鳥飛向浩瀚大海,既沒有抵抗命運的能力,也沒有必要留戀這滄浪碧波。
當年皇帝在景陽宮中金口一諾,許小蘇于皇室選夫,就已經埋下了今日之因果。
小蘇看著灞橋外的柳樹,忽然想起了于媽媽,小蘇初到長安時就只有她來迎接。
長安城中高居天子之位的皇帝等了小蘇十五年,一紙詔令將她從蜀中遷到長安,皇帝是想利用小蘇將鎮南王攥在自己手里。
長安城中蝸居陋巷,籍籍無名的于媽媽也等了小蘇十五年,她等在灞橋時想的就是如何利用小蘇將鎮南王拖下深淵。
皇帝和于媽媽從未說一句話,卻想的都是一件事。
小蘇的萬千思緒如亂麻一樣攪在一起,讓她很疲憊,她不自覺的用手按了按太陽穴,不知何故小蘇最近總是十分倦懶。
馬車里除了小蘇還有長陽公主,她也發現了小蘇身體狀況不好,一直挽留小蘇再修養一段時間,小蘇拒絕了。
長陽公主的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顯得很憔悴,她拖著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小蘇,有些事情我想想還是告訴你。”
小蘇沒有搭話,只是抬頭看著長陽,一臉期許,她知道長陽公主要告訴她的定然是關于她父親的事情。
“在景南流放離京前,我去看過他。”長陽的話頭由此展開。
帝都長安有三座監牢,詔府管轄京都治安,所抓捕的市井罪犯一律收押在詔府監牢,這座監牢稱為府獄。
刑部掌管天下刑法,國內行省的所有大奸大惡之徒押解回京都會被關在刑部大牢,這座監牢稱為天牢。
大理寺是最高的公堂,可以審理除皇帝以外的所有人,大理寺也有一座監牢稱為詔獄。
入府獄者性命無憂,入天牢者九死一生,入詔獄者九族難保。
長陽公主就是在詔獄見到孟轅的。
詔獄是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它的大門并不高大,也不甚威嚴,把守的士兵也不是很多,因為詔獄就在天策兵營旁邊。
詔獄的牢房并不多,畢竟能犯下誅連九族大罪的人本就不多。入大門,走了不到二十步長陽公主就看到了孟轅。
孟轅背對著長陽坐在牢房里,面向墻壁,似是在冥想。
“面壁思過嗎?”長陽開玩笑的說道。
孟轅聞言轉頭,一眼就認出了長陽,他與她有十八年未見了。
“思過往種種。”孟轅微微一笑,笑的很燦爛,很像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可畢竟不是那個少年了,孟轅的頭發亂糟糟的像是雞窩一樣,上邊還沾著草木屑,一點也不像那個鐵冠束長發,面似青剛玉的鎮南公公子。
“可有思到過我。”長陽略帶俏皮的問道。
“當然有了。”鎮南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為何近二十年不愿與我相見。”長陽這句話不是責問,而是自傷。
鎮南王低頭不語。
兩人皆不言語,詔獄中忽然安靜下來,與世隔絕靜的詔獄不知積攢了多少公侯將相的怨念,這安靜多少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過了許久,長陽公主喚獄卒將牢門打開,一身青衣羅裙,滿頭珠光寶釵的帝國長公主進了昏暗破舊的牢房挑了一片草席坐下。
“來,景南,我幫你梳理一下頭發吧。”說著長陽公主從懷中掏出一把玉梳來。
孟景南也不扭捏,來到長陽面前席地坐下,任由長陽解開他頭頂的發髻,再幫他重新梳理。
長陽一邊慢慢梳理鎮南王的頭發一邊說道“景南,你不該來京。”
“可是我不能不來。”孟轅說話很平靜。
“我去求求皇帝,讓你卸下兵權,回蜀中去。”長陽的聲音慢慢有了起伏。
“不必了,他不會答應的。”孟轅的語氣依舊很平靜,但臉上那淡淡憂傷是掩飾不住的。
“皇帝不該啊。”長陽的音調高昂起來。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孟轅嘆息道“自父親從龍起于蜀中,他便知道孟氏一族該有此劫。”
“他是這世上最冰冷的人。”長陽語中略帶恨意。
“帝王都是這樣的,一個心懷熱血的人是坐不穩那至尊之位的。”孟轅好像很理解皇帝。
“不,在歷朝歷代的帝王中他也算得上最狠的一個人。”長陽咬牙切齒的說道“他逼死了父親,殺死了大哥,他太無情了。”
孟轅沒有說話,他無力反駁。
可是長陽的話還未說完,“你應該不知道吧,二十年前承天門之變五弟從業剛得了一個兒子,他指使兵將逼的五弟親手溺死了自己的兒子。”
這種皇家秘辛,很機密,長陽也無法與人傾訴,今日一股腦的說出來真的駭人聽聞,孟轅不由的回頭看了一眼長陽。
長陽的臉上掛著兩行清淚,眼光閃爍,在光芒本就微弱的詔獄里顯得十分悠遠。
孟景南伸手抹抹長陽臉上的淚,他經年久在軍旅手上滿是老繭,硌的長陽臉上并不舒服。可是就著這一個動作卻仿佛跨越二十余年回到了前朝末年,孟景南還是蜀中游俠少年,長陽不過東街鐵匠之女。
少年游俠每每從街頭鐵匠鋪走過之時,鐵匠鋪里的姑娘都會追出去,注目遠送。
直到那日姑娘追的太急摔倒在街頭,不住大哭,少年回身扶起她,幫她擦掉臉頰淚珠,那時他的手就已有老繭。
“從業是趙王吧。”孟景南問的不知所云,但他的臉上卻滿是惋惜。
長陽點點頭,心中暗想景南久不在長安,竟是忘了趙王。心念一轉,長陽忽然驚覺,孟家的二兒子孟扶疆的妻子櫟華公主其實并非皇帝親生,乃是趙王之女,只是自小被皇帝養在身邊,封為公主的。皇帝逼死趙王兒子又將其女收在身邊撫養,櫟華若是得知此事又將何以自處。
長陽想到此處心中也是一陣痛惜。
“長陽,還是幫我束發吧。”孟景南一語將長陽的思緒拉了回來。
長陽的手法很嫻熟,很快就將孟景南的頭發梳理整齊,孟景南下了詔獄被除冕去冠,長陽便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支玉簪將他頭發束好。
“小蘇還好嗎?”孟景南忽然問道,也許他一直都想問,只是沒機會開口。
“還好,她是個堅強的孩子。”長陽說著眼淚嘩嘩的流了起來。當日在承天門外長陽是親眼見到小蘇被陳永蕭推倒,在滿朝貴人眼前出丑。
小蘇可是景南心尖上的人啊,她記得當時小蘇離開后,她沖過去打了陳永蕭一巴掌,當著所有人的面。
可是小蘇遇人不淑,長陽她能怎辦,如今孟家罹難,再讓景南聽聞小蘇不好過,只是憑添哀傷。
孟景南似乎沒有察覺長陽的異常,他低頭輕聲說道“那就好。”孟景南像是在安慰長陽,又像是在自我安慰。
“長陽,幫我告訴小蘇,不要心懷怨恨,好好的活下去就好,不要去插手任何事情,也不要主動去改變任何事情,順其自然,無為清凈。”孟景南說的很鄭重。
長陽轉述給小蘇也說的很鄭重,“小蘇,你父親最擔心的就是你了,他只想你簡簡單單的活下去,不要辜負他這個最簡單的愿望。”
小蘇重重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