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徘徊在階下,日頭已入暮色,山野之上灑滿了光,給大山披上了外衣,院落中僅剩的一縷微光艱難的向西移動著。
天平的一邊是一撮香灰,一邊是一塊黃金。天平已經失衡,香灰那邊高高翹起,陳永蕭還在給黃金這邊加碼,眼看著就要打翻平衡。
楊承章站在書桌前看著寫了一半的文章,思忖良久后放下了手中蘸墨已經干涸的筆。
蕭繼靠在院中的梧桐樹上,任由梧桐秋葉滑過肩頭,樹身上的螞蟻在他白色的衣袍上爬來爬去。
哐當一聲,陳永蕭手中的天平被打破,三人的眼中同時閃過一道凌厲的光。
“皇上今日有何異常?”陳永蕭問道。
楊承章答道“陛下今日一直在書劍殿,并無異常。”
“老三呢?”陳永蕭又問道。
“與上次一樣,我們已經暗地里通知了三皇子,他這次依舊沒有稟奏天聽,而是暗中與四皇子一起集結人馬,準備保駕勤王。”楊承章答。
“哼,又是想渾水摸魚。”陳永蕭嘲諷的說道。
“確定要在今日嗎?我們準備的還不夠齊備。”楊承章有些擔心的問道。
“等不及了,我不知道長陽姑姑能堅持多久,我們只能先動手。”陳永蕭眼中顯露殺機,“那個告密的人查到了嗎?是誰把小蘇假懷孕的消息告訴王若卿的?”
風在此時吹落了一片梧桐樹葉,很輕很輕的落在陳永蕭腳下。
陳永蕭將沾滿香灰的手攏入袖中,緩步朝樹下涼亭走去。
楊承章和蕭繼跟在后面,他們的腳踩過那片梧桐樹葉,踩的那般隨意,沒有絲毫猶豫。
“于媽媽,他唯一的兒子是折柳軍,曾隨鎮南王東征,埋骨他鄉。”楊承章平靜的敘述著曾經的故事。“于媽媽千里尋子,一無所獲,是當年鎮南王王妃蘇袖收留了她,將她帶回了長安。”
“一個人的恨意竟然可以這么深?”陳永蕭感慨完,又自嘲的笑了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其實,小蘇會流云針法也是于媽媽說給王若卿的,流云針法失傳已久,恐怕只有當年蘇袖王妃的貼身侍女才會識得流云針法繡的錦囊。”楊承章緩慢的說著,他想讓陳永蕭更容易接受。
“我,我竟然沒有察覺?”陳永蕭的嘴唇在抽搐,他憤怒的說道“給我剮了她。”
“她已經撞柱而亡了。”楊承章雖是一介書生,對于人命卻看的很輕,旁人的死在他口中總是風輕云淡。
陳永蕭沒再說話,他面無表情的將涼亭中石桌上的劍拿了起來。
陳永蕭手中那把劍是龍淵,是他從小蘇那兒拿來的,當日他不止無恥的欺辱了小蘇,還拿走了小蘇的金錯刀,虎賁符,玄鐵令,高王旗,龍淵劍。
后世史書記載:貞元二十二年秋,皇三子永燁,皇四子永桓借勤王之名,行造反之事,兵攻承天門,禁軍統領楚十全力戰而死。是夜,皇六子陳永蕭聯合兵部尚書陸宣,華國公晉云忌,調動京畿屯田軍平定叛亂。
又是腥風血雨的一夜,累累白骨堆砌的長安古都再一次血流成河。
金碧輝煌的宮殿滿是血污的樣子皇帝看多了,以前他每次都是勝利者,這次他好像敗了。
書劍傳國四個字還懸在皇帝頭頂,再反觀眼前場景一切竟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書成了只差朱批國璽的傳位詔書。
劍成了直指皇帝的龍淵歸鴻。
垂暮的皇帝看著眼前的三個人,他們都是那般年輕,雖然滿身血污,鬢發凌亂,卻依然眼神堅定,俊采神豐。
再看看疲憊老態的自己,皇帝知道,自己的時代結束了,他們才是帝國的未來。
另一方,站在皇帝面前的三個年輕人,他們現在依舊驚魂未定,這三個人在不久前剛剛完成了一個帝國權力的交替。
三人中站在左邊的是蕭繼,中間的是陳永蕭,右邊的是楊承章,空蕩蕩的書劍殿里只有他們三人和皇帝。
蕭繼手中歸鴻劍上血珠滴落的聲音都很清晰。
蕭繼的左肩還插著一支斷箭,卻絲毫不影響他光華盈人的氣質。
正是蕭繼挑起了這場血腥爭斗的開端。
蕭繼率領著由鎮南軍中遺留在京虎賁余部,太祖建立的玄鐵軍暗部,前朝末年反王高以祥的舊部,以及昔日蕭相門下的江湖組織瀟湘閣殘部,四股勢力組成的聯軍攻擊承天門。
與此同時,楊承章派人傳信給永燁和永桓,告訴他們陳永蕭造反,鼓噪兩人糾集自己的在京兵馬,發兵攻擊承天門。
禁軍,陳永燁,蕭繼三方勢力開始大亂斗,待三方戰至正酣之時,陳永蕭聯合兵部尚書和華國公矯詔調動京畿屯田軍封閉長安四門,監視文武重臣的府邸,宵禁大小街巷。
三方斗罷,陳永蕭的馬踏進入承天門,一路高歌猛進,禁軍統領楚十全力戰而死,陳永燁和陳永桓被蕭繼斬于劍下,一切就此塵埃落定。
一直居于書劍殿內皇帝雖然知道有人造反,卻已無能為力。
皇帝失了權柄仍居于帝位,便如同泥人穿衣,木偶帶冠。他一手把玩著手中的帝璽,一邊側目問蕭繼“你是何人?為何會造反。”
“大宸開國江華公蕭規嫡孫蕭繼。”蕭繼朗聲答道。
皇帝點點頭“好,江華公的后人果然氣質卓然。”
“那你呢,楊探花,你又是為何反朕?”皇帝看向楊承章,眼神的壓迫感十足。
“楊承章此舉為天地證道。”楊承章回答道。
“好,好一個為天地證道。”皇帝眼中的贊許毫不掩飾,他是發自內心的喜歡這個年輕人。
“陳永蕭,你呢?”皇帝最后還是問了陳永蕭。
“何必多問。”陳永蕭沒有回答。
皇帝微微一怔。
圣人箴言:天子問曰,不答,可為之逆。
皇帝再細細審視陳永蕭才發現他已經長大了,原來他這么久沒有細看過自己的兒子了。
收斂心神,皇帝接著問道“朕想不明白,為何晉云忌會反朕。”
“陛下可還記得,安遠城之戰?”楊承章反問道。
皇帝點點頭。
“陛下可知晉仇老將軍自那一戰之后便終日將自己關在家里,不與任何人說話,直到他的尸體被發現。”楊承章的聲音壓的很低,那是壓著自己內心情感波動的表現。“晉老將軍離世之后,其子晉云忌在其書桌上發現了老將軍最后留下的八個字“吾愿問天,忠心何辜?””
“兵部尚書陸宣呢?”皇帝再問,似乎對此絲毫不放在心上。
“陛下還記得二哥嗎?”陳永蕭不答反問。
皇帝手一抖,他的印璽掉在了龍案之上,皇帝慌忙的撿起玉璽,故作鎮定的答道“當然,他可是朕的兒子。”
“你把二哥當做自己的兒子了嗎?”陳永蕭質問道,他雖在為陳永靖鳴不平,也是替自己怨恨。
“幼年父母皆不在,十年難入長安宮。
年少戍邊從軍旅,西南走過三千里。
血染三川水自流,怎是不見征人淚。
將軍甲胄未離身,圣人一言戰北塵。
孤勇滿腔血滿裳,只為天顏顧長門。
如今枯骨成沙盡,但求陛下迎歸魂。”
“這是二哥的遺書,托賬下親兵也就是兵部尚書陸宣之子陸文華帶回來,陛下應該見過吧?”陳永蕭將陳永靖的遺書一字不差的背了出來。
“陸尚書應當多次上書請求您放了二哥生母黃良人,您駁斥了有三回了吧?”陳永蕭冷言冷語,絲毫不給皇帝面子。
“朕不信陸宣會為陳永靖鳴不平而反朕。”皇帝咆哮道,陳永蕭知道他踩到皇帝的痛腳了,他邪惡的笑道“哈哈哈,陛下,您真的是冷血啊,為了給自己一個理由,您連自己都會騙啊。”
“已經說到如此您還在為自己的虛偽找借口,您當真不知嗎?”陳永蕭厲聲呵斥,對,他在呵斥皇帝。
“二哥神勇睿智,從小承教鎮南王門下,其深諳兵法謀略,足可堪稱當世名將,他率領著天下最精銳的玄策軍北伐,縱然不勝,但絕不會慘敗,您想過沒有,是有人想讓他敗,有人不想讓他活著回來,這個人就是您那個經常掛在嘴邊說最像您兒子。”陳永蕭從牙齒中擠出了那幾個字,他每擠出一個字就像一把把尖刀插在皇帝身上。
“不可能,不可能,他沒必要……”皇帝喃喃自語,一臉茫然。
“沒必要?哈哈哈,為了皇位怎么會沒必要啊!你懂的,您從來都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您不愿意想明白,因為您當年對待手足亦是如此,所以您不愿相信您的兒子也會這樣,亦或者只是你不喜歡二哥的生母,所以討厭二哥,認為他死的無足輕重。”陳永蕭更加猛烈的戳著皇帝最隱秘的疼痛。
“不,朕不相信,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永燁不會這樣的。”皇帝慌亂的解釋,蒼白的遮掩著。
“我手上還有三哥四哥和伊頓蒼何往來的書信,您要不要調閱一番呀!”陳永蕭看著皇帝那副蒼茫無助的樣子,心中無限暢快。“陸尚書不是助我,只是不愿看著他們得了這天下,讓亡者英靈難安,陛下可明了了嗎?”
皇帝悵然若失“你以為你拿下了長安就可得天下了嗎?陳永蕭你對這個天下想的過于簡單了吧!”皇帝并未被陳永蕭擊垮,他的腦子還很清醒。
“陛下說的沒錯,天下還有士子,士族,百官,百姓,邊軍這些都是定鼎天下,安定朝局必須得到的。”陳永蕭繼續道“孟扶閣經略江南,他的遺澤足夠我收復江南士族了,百姓不過衣食住行,有商賈之首富蘇萬圭留下的金錯刀,百業可安,孟扶疆的虎賁符就在我的手中,鎮南軍便不會作亂,至于百官,一群蠅營狗茍之輩,現下正在我的監管之下。”士子的問題,陳永蕭停頓了很久。
陳永蕭的神情慢慢變得嚴肅,他轉過身,抬頭看看遠方,遙遠的星光從書劍殿的隔窗上透了進來,逝去的人這時應該在天上看著呢吧。
“陛下,“麟角生刀,可王天下否”這九個字你可記得?”陳永蕭背對著皇帝,但是他此刻應當能感覺到皇帝炙熱的目光,那是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應當目眥盡裂了,皇帝此時的驚訝絕對不亞于聽說陳永瑭和陳永蕭造反。
“胡說,朕何時寫過“麟角生刀,可王天下否?””皇帝再次咆哮,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有失威儀的大喊了。
陳永蕭緩緩轉身道“陛下,扶盈在大哥陵前親耳聽到皇嫂說道那副麟子圖上的字,她當時也如陛下這般驚詫。那個最像您的兒子,從小就以您為楷模,行走做派,吃食口味都在模仿您,哦,對了,他最會模仿您的字跡了,您不會不知道吧?”
“是陳永燁,是他改了朕的提字,是他?”
“噗”一聲皇帝終于繃不住了,急火攻心,一口血噴了出來。
皇帝殺韓夫子,提字“麟角生刀,可王天下”是最明了的意思,他是想教誨讓太子心狠一些,手中有刀,方可王霸天下,是一番鼓勵的意思。“麟角生刀,可王天下否?”就成了一個問句,變成皇帝責問太子,率三千士子俯闕宮門,是否想造反,殺韓夫子更成了一種暗示,暗示太子的下場。
“陛下還未糊涂,可惜終究晚了”陳永蕭看著那個滄桑孱弱的天子,心下也終是有了一絲悲涼之感“大哥那般恭順儒雅的人其實更適合治理這個渾濁污穢的天下吧,你們只是政見不同而已,何至于君臣無言奏對,父子無話可說。”
君父不知臣子,臣子難知君父,一道宮墻,隔斷了父子君臣。
“稷兒,靖兒,都是朕害了你們啊。”皇帝深深的懺悔聲中,陳永蕭走上前去,拿起了案上的那方玉璽蓋在了傳位詔書上“你是該懺悔,五哥之所以會造你的反,也是受了老三蠱惑,要為大哥報仇。”
陳永蕭還是踩了皇帝最后一腳,這一場天下大棋的博弈中陳永蕭贏的徹底。
“陛下,明日朝堂我會召集三司,明堂議事,將老三的罪責公諸于眾,屆時我會追賜老華國公為靖北王,為鎮南王翻案,為太子殿下正名,天下士子皆以大哥首,所以士子這塊陛下也不用擔心了,還請陛下到時只管用印發詔即可。”陳永蕭說完便大踏步走出了書劍殿,這次癱坐一旁的皇帝看見了陳永蕭垂下的箭袖,箭袖雖窄,卻依然血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