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陳永蕭沒有睡,他舞了一夜的劍,將滿園花草樹木砍了個干凈,他手中的劍也滿是豁口。
直到劍斬在石凳上,劍折斷的悲鳴聲才將陳永蕭喚醒。
陳永蕭摸摸胸前,被小蘇刺傷的傷口已經崩裂了,鮮血滲出,染紅了衣襟,卻也沒有感覺到痛,只是麻木了。
一天后鎮南軍分崩離析。
在前線與百越鏖戰的鎮南軍一路潰敗,退守城池,堅壁不出。
虎賁將軍曹冉,帶領鎮南軍多數將領挾持櫟華公主一路向南投降羌族。
剩余駐守蜀中的鎮南軍竟然豎起大旗,尊流放途中的鎮南王為蜀皇,反了。
蜀中大亂,陳永蕭灰溜溜的回了長安,從回來后他便閉門謝客,不出王府一步。
口耳相傳,陳永蕭匆忙從蜀中回來是因為聽說王妃有喜了。
小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懷孕的,反正就是那天忽然暈倒了,然后一個御醫來給她瞧病,她就懷孕了。
最神奇的是陳永蕭回來后沒有找任何人給她復診就一口咬定她確實懷孕了,而且懷的是皇室血脈。
他們至今尚未圓房,何來血脈。
陳永蕭卻好像忽然找到人生目標,不再慵懶不理事務,散漫不修邊幅,他對小蘇事無巨細,皆親力親為。甚至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圍著小蘇轉。
別人不知道小蘇還不知道嗎?她根本沒有懷孕,她至今仍是女兒身,這個事情只能是陳永蕭一手炮制出來。
他炮制這個事情的因由不得而知,但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蜀中亂,天下難安。
那些喜歡妄議朝政的所謂名士都將這一切的緣由歸于鎮南王。
皇帝在陳永蕭抵達長安時下發三道諭旨。
其一,申飭陳永蕭無能,貶爵一級,罰奉一年。
其二,宣布蜀中舉義的鎮南軍為叛軍,命徐世恭率玄甲軍出征蜀中。
其三,認定鎮南王為反賊,賜死,夷三族。
鎮南王被賜死的那天天氣很好。
風很輕柔,吹倦了黃沙,不愿去漂泊。
水很平靜,滋養著山巒,不再起波瀾。
天高海闊,鳥兒飛過了九霄,不再流浪,魚兒游過了重洋,不再張慌。
鎮南王走了,沒有傳說中的天生異象,將星隕落,山河悲鳴,他富有傳奇的一生落下了帷幕,一切便只會留給后人評說。
也許千百年后,一個落拓不堪的少年會遙望歷史的塵埃,發現這個曾經為了忠君而舍命,為了護民而舍名的英雄,這個站在黑暗中的英雄。
這個未來的少年會費心為他立傳揚名,可是誰又會在乎呢?那些他舍命而守護的黎民百姓已經將他視為國賊,那個他一手締造的時代已經將他銘記為佞臣。
往事越千載,再回首當年,后人給他的名又有什么用呢?
得知父兄橫死的消息,小蘇只哭了一場,她好像早已預感到會有這天。
從父親告訴她人人都在龍袖之下那刻起,她就明白了,她也在慢慢的接受。
小蘇呆呆的看著劍架上的龍淵,這是二哥留給她的,當年它也曾寒光閃爍,也曾飲血悲鳴,如今只能置于廳堂之上供人觀賞把玩。
小蘇憤怒的抓起龍淵,朝院外走去。
“陳永蕭,你讓開。”小蘇手中的龍淵抵著陳永蕭的胸口,陳永蕭的背后站著瑟瑟發抖的王若卿。
“鎮南王府已經沒了,你若安分,我必好生待你。”陳永蕭絲毫沒有考慮小蘇的想法,他依舊在維護王若卿。
縱然陳永蕭也知道定是王若卿將小蘇會流云針法的事情透露給王慶略的,也正因為如此王慶略才能在朝堂之上給了鎮南王最后一擊。但是他還是在維護王若卿,用小蘇對他的愛來維護另一個女人。
小蘇被馬蹄踩斷右臂留下的后遺癥一直沒好,長時間舉著龍淵,她的手臂已經麻木了,但是她的心卻仍舊會感到疼痛。
小蘇的眼淚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轉,她知道此刻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悲,很可憐。
她很想再刺陳永蕭一劍,就像那天晚上那樣,用力的刺下去,刺他的心臟,帶著他一起去地獄,但是她下不了手。
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像陳永蕭一樣狠,一樣冷血無情。
小蘇狠狠的將龍淵摔在地上,劍在地上砸出一道裂縫,發出嗡嗡的悲鳴。
曾也有人說過,“君安天下安,天下不安,為君安天下。”
如今說這話的人呢?
許諾是每個男人都會的把戲,卻也只是把戲,演給愛他的那個女人的戲,謝幕的那一刻,撕心裂肺的只有那個曾經以為擁有幸福的女人。
陳長安謝幕的演出,小蘇記得很清楚。
皇帝賜婚的第二天,在長安城內,瀟湘酒肆,依舊是男扮女裝的蘇少卿,碰到了陳長安,正如蜀中初見時那般。
只不過那時是開場,這時是謝幕。
陳長安謝幕了,蘇少卿和蘇小小也跟著謝幕了。
“長安,你真的忘了我了嗎?我是川蜀街頭的蘇少卿,小晚湖畔的蘇小小。”酒入愁腸的小蘇已是半醉。
“我當然沒忘,可你卻從未告訴我你是鎮南王孟轅之女。”陳長安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小蘇面前,但是聲音卻格外清晰。
“是,我是沒有告訴你,可是你也沒告訴我你是六皇子啊。”小蘇借著酒勁嚷道。
“所以現在你知道了?我是六皇子。”對面的陳長安語氣冰冷。
“對啊,你是六皇子,所以我們不用擔心身份的問題了,陛下已經賜婚給我們了。”
“哼,賜婚,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名字了嗎?”陳永蕭冷笑道。
“你不是陳長安嗎?。”
“記清楚,我叫陳永蕭,皇帝給的名字,就叫陳永蕭。”陳永蕭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自己的名字。
“你叫陳永蕭,你為什么叫陳永蕭,不叫陳長安呢?”小蘇醉意朦朧。
“為什么?哈哈哈”陳永蕭笑的很凄冷,就像是蕭蕭北風吹裂冰河,冰面迸裂一般刺耳。
“為什么?陳永蕭的蕭是丞相蕭規的蕭,是皇后蕭忱的蕭,是江華蕭家的那個蕭,你不會忘了?江華蕭家的累累血痕是誰抹上去的吧?”
在陳永蕭的咆哮聲中,小蘇猛的清醒了。她忽然記起,眼前這個男人不止是皇帝的兒子也是蕭家子孫。
蕭繼對她的善意已經讓她快忘記蕭家的血海深仇了,但并非每個蕭家人都能如蕭繼那般。
“我,我父親也是尊皇命,不得不為之呀!”小蘇張皇失措的解釋道,不過她知道在蕭家的累累血色之上,一切的解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對,所以我也是尊皇命不得不娶你。我們好好的尊皇命就好了。”陳永蕭拍案而起,就準備離開了。
小蘇一把扯住陳永蕭的袖子,顫顫巍巍的小心問道“你,你娶我只是尊皇命嗎?”
“不,還因為我恨你,恨你父親,恨你們孟家。”陳永蕭猛的甩開小蘇,朝門外走去。
“長安!”陳永蕭身后傳來小蘇撕心裂肺的呼喊聲。
“陳長安已經死了,現在只有陳永蕭。”
小蘇不知何時已經被眼淚模糊了雙眼,陳永蕭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夜色中。
小蘇最近經常做夢夢到這一幕,然后哭醒,今日又是如此。
于媽媽掌著油燈從外間走了進來,應當是聽到了小蘇的哭聲。
“小姐,又做噩夢了嗎?”于媽媽輕聲詢問。
“于媽媽,我沒事,您去睡吧。”小蘇強裝鎮定,但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于媽媽好像并未發現小蘇的異常。
“小姐,外面起風了,要不要我給你添床被子?”于媽媽又走進了幾步。
“不用了,我不冷。”小蘇的語氣生硬了幾分。
“好吧,那您睡吧。”于媽媽今天倒是沒有喋喋不休的安撫小蘇,而是聽了小蘇的話轉身出去了。
小蘇知道于媽媽,朧月姑姑,瑯歌這些人都在為她擔心,所以她從不向人訴說,每每從夢中驚醒她也只是自己看著無邊的黑夜發呆。
都說親人走后,一縷殘魂會在夜間入夢,看望自己留在人間的親人,小蘇卻一次都沒夢到。
“難道是父王和兄長在責怪我嗎?”每次想到這兒小蘇都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