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紀梔子翻書嘩嘩響,教科書銅版紙的封面疊加,油膩膩呱唧碰撞聲。陽一泉臉上的表情一閃而過,像是恐怖游戲里跳臉殺。
突然很多模糊不清,蔓延著青灰舊漬的回憶斷斷續續閃回,黎不明平靜地愣在那里。
她看見了很小的陽一泉搬家而來,成為自己的鄰居;小屁孩揪著她的辮子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等她介紹朋友;小學家庭作業是以物易物,小陽一泉拿著個按一下肚子會唱歌的烏龜玩具和她交換了一套Pokemon的卡組;假期媽媽給她報了小提琴輔導班,陽一泉非吵著不學長笛了,要和竹周一上同一個班;陽一泉的爸爸因為過勞急性心衰病逝,他半夜敲響她的窗戶,揪著她的袖子大哭了一場,還把鼻涕蹭上去;媽媽自那以后每次做飯前都會去隔壁坐坐,邀請陽一泉和阿姨一起來聚餐;爸爸很喜歡陽一泉,大人們一起喝酒時,說要認他做干兒子……
這些發霉的記憶是竹周一的前半生,卻不是黎不明的。黎不明只是冒昧地借用了她的身體,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黎不明無法體會竹周一對陽一泉的情感,也同樣無法理解陽一泉的執著。
她垂眼,學著記憶里竹周一的模樣,嘴角勾起細微的弧度,撫上陽一泉蓬松的頭發輕聲開口:“好孩子,好孩子。”
食堂的飯菜油煙被回教室的同學帶來,結伴一起回來的同學吵吵鬧鬧,正因為周末的到來歡欣雀躍。
陽一泉見有人來了,扭捏地抓開黎不明的手,捂著臉回自己的座位。黎不明歪頭湊過去:“你害羞了?”他立馬扭向一邊,聲音透過手掌傳出來悶悶的:“沒有!”
“不信。你嘴巴都咧到太陽穴了。”
“不好意思!借過,借過一下。”
紀梔子再次用那張已經看不出歉意的抱歉神態打斷兩人,黎不明只是頓了下,繼而照舊擺擺手“好”的讓開。陽一泉挪開擋臉的手,表情全垮了,抿起嘴蘊著掃興。
他朝紀梔子的背影努努嘴:“就因為她總是這樣掃人興才會被人討厭。之前你不理我時沒什么,現在一看的確很煩人。”
黎不明沒接話茬,那位紀梔子出教室門時朝這邊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她手機震動,是紀梔子發來的消息。
“周一,你怎么突然反悔?”
服了,怎么全是謎語人,能不能借身體使用權時打包一份記憶啊。黎不明嘆了口氣,只好先回個“因該沒有吧”打個太極,但消息發出去是個紅色感嘆號。
太好了,黎不明也開始理解一切。
周五最后的一節課,老師雖然竭力控制秩序,卻依然阻止不住提前半個小時就坐立不安的學生。他們個個歸心似箭,抓耳撓腮數著秒和猴兒一樣,黎不明笑起來,想起自己之前初中也是這樣的,怎么他們到高中也這樣。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的鈴聲打響,任課老師臨時加了兩張試卷,有人翻著白眼邊嚎叫邊沖出去。陽一泉在焦躁的人群里曲起食指輕輕敲響黎不明的桌面,他意外地有些緊張,“我們走回去吧,順路逛逛,”似乎意識到這樣太過冒昧,于是急忙補救,“我們好久沒一起走路放學了,上高中之后你就一直在無視我。”
他能這樣說,想來竹周一也是個走讀生,家離學校不遠,而且應該是有公交車經過。她掂掂書包的重量,是她沒承受過的沉重。
“書包好重,逛逛的話我的生命也會光光吧……”
“我給你背。”陽一泉一手將重裝知識背包甩到背上,一手像護腋下包一樣押著黎不明走。黎不明問他“你不用帶作業回去嗎”他嘴角抽抽說周日晚自習再來copy別人的,黎不明了解地點頭問出了那個世紀性爆炸問題,
“你成績很好嗎?”
陽一泉黑了臉,幾近咬牙切齒回答:“倒數第六也是第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黎不明又了然地點頭,一本正經地評價:“確實,聽出來了不是讀書人。”
才出教室門,廊外的人都朝一個方向蠕動,獨她紀梔子靠在門對面的護欄垂著頭,法式的八字劉海松松垮垮在她面前排開,她的五官影影綽綽。
她見陽一泉出來,往前稍微挪出一步,因為身高優勢,剛好從忙碌的人群里脫穎而出。她的五官長得大氣,濃郁的眉毛一揚,似乎打了勝仗。
“你們回家嗎?帶我一個唄,和你們剛好順路。”
流動的人里面杵著個紀梔子,因為不解風情惹惱他人的紀梔子。
黎不明腳步一頓想回話,陽一泉沒給她機會,摁著她的頭跟著人群一起流動。他朝紀梔子偏頭:“學下怎么看氣氛吧,紀同學。”
紀梔子維持著那副樂觀的模樣,也許是心理作用,黎不明總覺得她的表情已經僵硬了。
這邊世界很多桂花樹,也不怎么下雨,天氣預報連續十五天都是晴。教學樓到大門有一節綠化帶邊全是桂花,風一過,洋洋灑灑零零碎碎的花飛下來,車和人碾碎它,香味甜膩得嘔吐。
陽一泉在她耳邊嘰嘰喳喳講些男生們的趣事,黎不明安靜地聽著,偶爾應聲附和。
“真好啊,生活里有這么多趣事,陽一泉你過得開心嗎?”
“每周都有周一,每周都開心。”
“別人都不喜歡周一。”
“此周一非彼周一,嘿嘿。”
黎不明無可奈何地笑笑,又讓話茬掉在地上。陽一泉也不氣餒,有回應也算回應,依舊搖著尾巴湊上去。
他一直追隨在竹周一身后,也許是從剛搬家到陌生的環境里,那個沒什么話的女孩走過來朝他伸出手,他要搭上去時女孩攤開手心,她攥著一個太陽徽章。那時她說了什么來著,陽一泉只模糊回想起總是從她耳邊掉落的碎發,沾上自己臟兮兮手印的裙子,她從不生氣。
她雙手穿過小陽一泉的腋下,將自己抱到她腿上,哼著熟悉卻叫不出名字的調子哄著“好孩子”,將那枚金燦燦的徽章別在自己衣領。
她總算說話:“我是周一,你是一泉,我的一在你后面,所以是我照顧你,你要叫我姐姐。”
小陽一泉搖頭,明明她也才這么點大。
“你看,你現在坐在我腿上,只有姐姐和弟弟才會這樣。”
直到某個大晴天,暑假的清晨,遙遠的蟬鳴,陽光炙熱,照到地上,照在身上恍惚間聽見光穿破空氣的聲音。媽媽在陽臺用從南瓜噴壺給她的番茄和蔥澆水,細小的水霧搖曳,在青蔥的葉片間劃出一小截彩虹。爸爸在廚房洗早餐的碗,忽然間瓷器嘩啦碎在地面,鍋碗瓢盆被打翻,哐當哐當,好像地震。
那時自己在做什么呢?
媽媽讓爸爸請假別去上班了,自己似乎說了什么,媽媽擰起來的眉頭和唏噓的臉,爸爸受打擊的表情,用昂貴的西裝擦了鼻血,里面的襯衫內搭原來早就沾上了。媽媽扶起倒地的爸爸,神色擔憂卻拉不住一定要去上班的爸爸。
“一泉很有男子氣概嘛!以后要好好保護媽媽哦!”
不到中午,有預兆的,媽媽接了通電話把自己送去隔壁周一家。她和阿姨講話帶著哭腔,扶著他的肩膀也很用力。
如今再回想之前,他才發現竹周一確實比他先懂事,她捏緊裙擺已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擔憂地望向自己這邊。自己卻還在懵懂只覺得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插手,大人有自己的事,今天不過是平常的和姐姐獨處無趣的一天。竹周一聽他問發生了什么時只是輕輕牽著他的手,緩慢撫摸他稚嫩的臉頰和榆木的腦袋轉移他的注意力。
大家都出去了,晚上沒人做飯,是周一踩著板凳下了兩碗沒有油水的清湯掛面。
他回自己家寫今天的暑假作業,媽媽被竹叔叔和阿姨送回來,死氣沉沉的,看不見媽媽的生機了。媽媽掩上門,沖過來抱著自己哭,哽咽著,用破碎的詞句,漏風的喉嚨,如何悲痛告知了,
“爸爸死去了。”
他那時沒能理解那時一種怎樣的苦痛,只是看著媽媽崩潰掉了,變得灰撲撲的,從心底升起一抹恐懼來。
竹周一拍拍他的袖子,他驚覺回神。“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可以告訴我嗎?”“沒什么,一些小時候的事。”“也說說吧?你不講話好沉默哦。”
長大的周一站在他面前,她已經不怎么扎頭發了,不會有扎不起來的頭發掉落到耳邊;自己的手也不會臟臟的了。有什么悄悄地改變了,年數只是隨便跳了幾個數,原來連身體的細胞們都換了一輪。
這幾年來好像從來沒仔細了解過周一的模樣,只大概曉得她疏離下柔軟溫暖的心,她的細膩與善解人意。
但這些都無法與面前這個人重合起來。
面前這個人像是在摔倒的那剎那丟失掉了什么,只撿起了對誰都溫和的外殼,內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現在的周一也好像流失掉了生命力,變得灰撲撲。
“我一下子忘記我為什么要追著你跑了。”
“嗯?”
竹周一不對他卸下那層違和的殼,擺著那張悲天憫人似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