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后皮膚上還殘留熱氣,黎不明隨意裹了條毯子躺在懶人沙發里玩手機。微信底部導航欄新朋友處出現了小紅點,她點開看,是個通過年級大群添加的人,用的二次元蘿莉頭像,名字叫“土豆門榮光戰士”。黎不明看了看自己“炫酷西紅柿總裁”嘴角抽了抽同意了好友申請。
書桌上電子鐘滴滴響整點報時,空調的定時開啟,往昏暗的房間里輸送暖風。
土豆戰士發來了消息:“二班秋極樂。”
黎不明把備注換了,手機一甩盯著房間某處漆黑發呆。瞳孔在暗環境下放大,緊盯著某一處卻不去特別注意的話就會變成散瞳狀態,能看見眼前的空氣中漂浮的一些無形無聲的浮游生物,像細胞一樣微小,單一地在空氣里跳動。
正對面的床邊插著個氛圍燈,金色的水波紋緊貼著白色膩子墻蕩漾。近處的強光打在一旁推拉式衣柜門,被啞光的材質吸收掉。沒關緊的柜門縫隙里一片高飽和黑,在一片移動的幻影里上下起伏,像誰的呼吸一樣。
黎不明的心跳在這樣的想法下與那黑暗的呼吸同頻。
她想起還在醫院住院的日子,護士扶著她下床,她的腳卻落在了一個冰冷微微浮動的薄膜。她的腳穿了過去,于是整個人都掉進去。
沒有視力的那時,她只能猜測那也許是雙鞋子,某個鞋子里恰好長了一個漏洞,她踩進去然后掉進去。而后突然看見了早春融化的雪從眼前掉落,不認識的環境里不認識的人親切地喊她“姐姐”。
土豆戰士:西紅柿總裁說話!
土豆戰士:西紅柿總裁離漏洞遠點,進去了準沒你好果汁吃!
無語,這個中二男怎么皮上皮下兩幅面孔。
西紅柿總裁:好好好。
黎不明從漏洞里得到了失去的眼睛,劫后余生的小孩什么都考慮不了,看見同樣的黑暗就扎進去。她拿回了嘴巴,耳朵和鼻子,在進去漏洞找舌頭的那次,回到自己身體里時突然間聽到震耳欲聾的蟬聲,她喉嚨里逆流而上,吐出來一只鮮活紅潤的舌頭。
自那次之后黎不明沒再碰過漏洞,哪怕遇到大差不差的黑暗區域也會用光源試探以確認是否能碰。
她也不太懂為什么秋極樂會這樣阻止她,圍繞這個詭異的陰暗存在的不清楚太多,她也不知道想明白什么。這種時候總有侵入性思維突發,是不是因為自己失去了求索能力,也許因該去“那里”找回來。她想問問秋極樂為什么不能進去,卻在這樣的疑問間走到了衣柜前。
黎不明驚覺回神,她的手已經搭上了推拉門的借力處。
那一團巨大的黑幕里似乎有風吹出來,帶著好聞的桂花香。黑幕的表面被風吹出漣漪,卻因為無法反光看上去起起伏伏,同呼吸一樣。漏洞表面只是黑,望得到邊際的黑,莊重神秘的,攜帶了似乎全知全能的誘惑力。
似有似無的桂花香交織在了氛圍燈的水波里,專屬于秋日的銀杏,紅楓,成熟掉落的板栗。虛無票面的它們包裹著黎不明愣怔的身軀,蠱惑的魔力從她干枯的指尖蔓延,她恍惚地看見面容模糊的自己伸出手,邀請她進去。
土豆戰士發來消息,手機彈出清脆的提示音。
黎不明偏頭看過去,緊抿著唇瓣似乎下定決心,她走了進去。
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耳邊一聲金屬倒塌的巨響,轟隆聲震得黎不明手腳發麻。她試探著掀開眼皮,陌生的教室,陌生的同學。他們圍在自己身邊,鬧哄哄的,臉上帶著關切地神色。
剛才的巨響是有人撞倒了自己的桌子,黎不明被摜到摔在地上。離得最近的一位男生上前來扶她,他歉意地撓頭,講話間露出尖尖的牙齒。
“周一,摔到哪里了嗎?”
黎不明搖搖頭,攙著男生的手站起來。撞倒桌子的是一位女生,她大概是摔得太重,趴在傾倒的書堆上頭猛烈地咳嗽,卻聽不見吸氣,只有氣出了。周圍的人見黎不明沒事,轉而看向倒地的女生,臉上的表情卻微妙地擰著眉頭,甚至有些人還在竊喜。
“她沒事嗎?”黎不明被男生扶著緩了口氣,這才輕聲詢問。一邊扎著兩條麻花辮地女生過來仔細查看她有沒有事,還順帶給她整理了衣服。她拍拍黎不明壓皺的裙擺,沒好氣的說:“周一你擔心她干嘛,她自己要抱這么多書坐到后排來,站不穩摔了就算了,那堆書還差點打到你。”
麻花辮的臉清晰起來,似乎帶有細噪濾鏡,銳化了她圓圓的臉。和臉很搭的杏眼此刻因為慍怒皺在一起,像只生氣的卡皮巴拉。黎不明樂了,拍拍卡皮巴拉的頭:“謝謝你,徐佳虹。”
卡皮巴拉更生氣了,拍開黎不明的手大叫:“竹周一!你喊我名字,你討厭我?!”黎不明笑歪在徐佳虹身上,她矮矮的軟軟的,和消防栓一樣好靠。
剛才攙扶她的男生也笑著,等那位半口氣的女生爬起來后給黎不明擺好桌椅,坐在周圍的同學已經幫她撿好了散落的書。黎不明一一道了謝,眾人沒再注意這邊,只剩下摔倒的女生獨自收拾自己的慘劇。
女生穿著全套的校服,將胯部的走線收緊了些,貼合著她優秀的大腿曲線。上衣的polo領兩顆紐扣沒扣,轉頭時的胸鎖乳突肌弧度優雅。秋季的校服外套拉鏈沒拉,半邊袖子從肩頭滑落。她撿完自己的書抬起頭,朝著黎不明這邊看過來,做出一個抱歉的姿態。黎不明見到她長相這才想起來她的名字,高二下期才轉學而來的紀梔子。
右手邊的人突然湊過來,一張大臉擋住了黎不明盯著紀梔子的目光。
“周一別看她,看我看我。”
是剛才扶她的男生,擁有著和秋極樂一模一樣的眉眼。
“陽一泉,你有兄弟姐妹嗎?”黎不明捏緊了衣袖,秋極樂雖然也能看得見甚至能殺死漏洞,但不至于闖進自己家追進來找人,更何況他不知道自己時隔好幾年又跑漏洞里頭了。
陽一泉眉頭一皺,露出了在秋極樂臉上沒見過的夸張嫌棄表情。他把黎不明按回座位上,兩只手捧住她的頭,一頭撞了上去!
“呃!”陽一泉沒怎么用力,但額頭的骨頭相撞的滋味也不好受,黎不明一把推開陽一泉惱怒道,“我要告訴阿姨,你校園暴力我。”
她抬眼,無意識露出了未曾體會過的委屈表情。蝴蝶振翅般細膩微小,卻在陽一泉眼里狂風大作。黎不明此次占據的身體主人竹周一長相應當是和之前一樣,和黎不明本來的長相大差不差。她見到陽一泉突然慌亂手足無措的模樣,恍然明白過來她那雙薄情的瑞鳳眼睨人,到底是有些曖昧的挑逗的。
“外面,桂,桂花,挺,挺香的……”陽一泉刻意移開視線,沒話找話。
“周一,等下一起回家吧?”
黎不明揉了揉自己的臉,記住了這種情緒,整理好表情點點頭。見陽一泉沒動靜才意識到他一直在刻意不看這邊,于是輕輕應下“好”。
得到回答的陽一泉以為她會像之前一樣拒絕,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回過神自己已經站起身雙手撐在黎不明桌子上,湊得很近:“真的嗎?!”
“怎么了嗎?”
“你以前就沒答應過。”
陽一泉的位置在黎不明右手邊卻隔了個過道,周五午飯時間大部分同學都要回宿舍收拾回家的東西,教室在這會兒人都走了。他大剌剌往黎不明前面的位置一坐,心情很好地撐著頭搖頭晃腦,手肘壓在黎不明桌面的作業本上。
秋風吹了些淘汰的桂花進教室,一點點的散在甘石色的瓷磚地板。陽一泉蓬蓬卷卷的頭發跟著他晃啊晃,午時困倦疲乏,他瞇著眼睛打哈切。其實他除了五官和秋極樂一樣外,哪兒都不像。首先秋極樂那個白得發青的將死之樣就不是正常人會有的。
黎不明也跟著笑起來:“我以前很討厭你嗎?”
陽一泉突然正色,一動不動盯著黎不明打量。看得黎不明心里發毛。
“是我臉上粘東西了嗎?”
“沒有。只是我突然感覺你和之前不一樣,你之前不怎么說話也不會笑。”
“……我這樣會很奇怪嗎。”
陽一泉思考一會兒,忽然往后倒,靠著桌子仰著頭。細軟的頭發全跟著動作隨重力往兩邊叉,他望著天花板注意力卻發散開:“有點奇怪,總讓我感覺你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了。”
話掉到地上,沒有人接。
短暫的沉默之后又聽見他笑嘻嘻:“但是什么樣的周一我都喜歡,我不會放棄的!”
黎不明后兩排突然有書倒塌,嘩啦一下堆在桌上的十多來本全部稀稀拉拉撞在地上。兩人朝那邊張望,教室里還有人在。
紀梔子仍舊擺出那副黎不明才看過的抱歉模樣,她兩個掌心一拍,作祈禱狀,朝這邊道歉:“抱歉抱歉,我想拿化學書的,它壓在底下,一抽就全掉了。”
黎不明擺擺手“沒事”,轉過頭看見陽一泉盯著自己看,沒有剛才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而是帶著強烈的既視感的戲謔挑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