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綿綿細雨終日不斷，煙霧朦朧中飛濺的雨點閃著光。水珠沿著窗欞攀爬而下，撿走單個的水珠又在后頭留下一道水漬。

它“啪嗒”掉落在一節青白色的腕骨上，那只手細微蜷起指節，又繼續等待下一滴秋涼雨。

“黎不明，門口有人找你。”

黎不明抬眼，白熾燈燈光晃得她視線暈眩。她收回手，攏緊校服袖子起身出去。

金屬的凳腳防滑套已經殘破不堪沒有作用了，擦過乳色的瓷磚傳出尖銳刺耳的哀嚎。

黎不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門口站著隔壁班的副班長，手里捏著一沓A4紙。她帶著軟和的笑意，遞過來幾張單子：“你的報銷單學校給批了，不用再去跑一趟醫保報銷啦。”

“謝謝。”

“不客氣。”她朝著黎不明揮揮手告別，轉身擺手時傳來毛衣摩擦的味道，黎不明的頭發絲朝那邊揚起了幾綹。

黎不明的周圍都是這樣柔軟陽光的人。她的前半生泡在蜜里長大，父母從未吵過架，教育理念也是以她的舒適健康為主。哪怕她6歲那年突然生病，幾近掏空家底，父母把房子抵押出去。她問他們：“我不想住在醫院里了，我們回去吧？”媽媽只是輕輕抱住她：“明寶會好起來的。”

辦公室的門沒關緊，里面有暖風往外漏，空調外機轟隆隆地響。傍晚走廊上風很大，嗚嗚哇哇朝衣服里頭灌，吹得她干枯瘦弱的骨架嘎吱響。

胸腔里跳動的心臟微弱平緩，黎不明壓下飛起的頭發轉身回教室。

見到黎不明回來了，她的同桌江央還捏著不及格的試卷就只顧著大喊：“明明子！隔壁2班有新同學，巨帥！”

充滿二氧化碳的空間溫暖而難聞，走進去稍許缺氧，江央的聲音不小，在嘈雜鼎沸的人堆里聽進來卻像是隔了一層膜，虛幻得不真切。高二轉學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黎不明笑著點點頭，意思性地問回去：“有多帥。”

“你看班群，有照片，

“好像說叫什么極樂，從楠英市轉過來的。

“真搞不懂，好好的一線城市怎么會轉來蘭海這種山溝溝讀書。”

江央咬著筆頭，思考時手指不自覺覆上額頭，不停的扣起老化的頭皮和未成熟的青春痘。黎不明坐回座位，特地先將座椅提起放好位置才小心翼翼坐上去，沒有發出刮擦聲。

走讀生不用上晚自習，但因為昨天數學模擬考戰況慘烈，秉承著個人組成集體集體服務個人的原則，黎不明被迫和大家一起補課。她的成績不算太差，自身體初步恢復之后就像是心境頓悟，成績突飛猛進了一通。看著江央在為此愁眉不展郁郁寡歡的模樣，黎不明不禁笑出聲來。

“你們這些腦子好的還真是閑啊，還特地嘲笑我，嗚嗚。”

“就笑你就笑你。”黎不明不太懂這些煩惱，她只能湊過去悄聲說：“要不要喝奶茶？給你點。”

“喝喝喝！走讀就是好啊，還能帶手機。”江央語調羨慕，伸手要進桌洞找書。

頂光照下來，她桌洞里黑漆漆，見不到一絲光亮。黎不明輕輕壓住江央的手，拿著手機用手電筒朝里面晃晃。光照不進去，那是一片被挖掉的存在，東西碰進去就只是進去，存在變得意味不明起來。

“明明子你在看什么？”

黎不明笑笑松開了江央的手：“沒什么，懷疑你在里面藏男人。”

江央用肩膀撞開她發出尖銳的爆鳴聲，無語地接過黎不明的手機開始點單。被撞開的黎不明歪在一旁沒樂夠，稍稍抬眼看見連接走廊的窗外立著個陌生面孔。

入她眼的那截如出一轍的青白的脖頸，上面插著個白面小生的臉也和命不久矣一樣蒼白，獨那帶著挑釁弧度的嘴和在那之上反著光顯出些金色的眼睛。

似乎是意識到黎不明發現了自己，那人瞇了瞇眼，作著口型“被看見了”。

搞不懂的謎語人，黎不明斂了笑，摸不準那人什么意思。也許人家只是一個中二少年學著大男主耍帥，只是碰巧自己擁有一副好皮囊沒有碰過灰，也有可能是六歲之前的玩伴要來和自己上演什么破鏡重圓……這么想未免有點離譜，但至少不希望是看見自己發現了并在確認那個未知未名的虛無存在。

江央察覺到黎不明的沉默，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欸欸欸！那個不就是轉學生嗎，那什么什么的極樂。”

窗戶外的秋極樂被辦公室的老師招喚，對著里面驚訝的江央和抿唇思考的黎不明招招手后轉身進了辦公室。

看著秋極樂對著這邊招手，江央眼睛一瞪，抓著黎不明的手一頓亂晃：“你們認識啊啊啊！”黎不明被晃得泄氣，敷衍的重復著“沒有”。好在晚修打鈴，數學老師端著保溫杯帶著低氣壓往講臺一坐，亂糟糟的教室籠罩上一層絕望的陰影，變得默不作聲。江央也被迫住了嘴，低下頭又扣起了因為焦慮脫落的頭皮碎屑。

老師在邊發脾氣邊講試卷，黎不明覺得無聊，躲在書堆后面玩手機。她長得高，坐在最后面靠著窗戶，兩節課的時間就在看窗戶外樹影婆娑和短視頻里過掉了，甚至因為點贊一條“后排靠窗王的故鄉”的評論尷尬得露餡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

十點半放的學，外面的路燈亮到發燙。厚重的云層比月亮要瀲滟，香樟樹搖頭讓葉片揉在一起，一陣陣的沙沙聲掉下來。

好像黎不明最早的記憶就是從這樣的夜晚開始，6歲的秋葉泛著黃，從樹梢緩慢墜落被她捏在手心，碎成很多塊吸附在羊羔絨外套上拍不干凈。遠處的汽車鳴著車笛，遠光燈照過來，和頭頂的路燈一起把影子撕成三個。她的鼻子傳來酸澀的刺痛，蕩漾的暖意。黎不明盯著失去顏色的葉片粉末，聽著耳朵里漸響的嗡鳴，視線在眩暈中模糊。

她的鼻血溫暖的還冒著些許熱騰騰的霧，帶著鐵銹的腥味順著唇上溝壑被吃進肚子，滑入奶白的領子逃逸出來好看的布料紋路。

她無預兆的倒在那里，睜著渾濁的眼睛，枕著香樟樹并不好聞的落葉，在聚滿飛蛾的路燈橙黃光輝照耀下失去了她的所有感知。

這里不會是她下一個事發現場了。

“在發呆嗎？”

突然闖進來的秋極樂隨意地笑笑，黎不明愣了下。

秋極樂青灰色的血管攀附著的手，還伸在一旁綠色的電箱里，一旁花壇的草皮上丟棄著被剪得七零八落的鎖。電箱里邊變壓器嗡嗡的還在工作，內容物卻一望到底只有深邃純凈的黑暗。他抽出來手朝黎不明揮了揮，如同剛才晚自習時那樣。

“你看得見？”

他的眼睛烏黑，眼珠移動同月波流轉，燈下驟縮的瞳孔好像鋼琴黑鍵清脆的敲擊。他用那雙清澈的帶著笑容弧度的眼睛盯著黎不明。

完全摸不透什么意味。

只覺得有螞蟻團住了自己的腳搭窩，工蟻們順著褲管往上爬，細細密密地咬掉身上的肉。一股寒意從腳底沖進大腦，黎不明感覺體溫低了幾分，她謹慎地扯出個笑：“什么……”。秋極樂指了指一片漆黑的電箱說：“這個。我們管它叫漏洞。”

那團隨機出現在身邊不重要但一旦被占用就很不方便的角落的漆黑，東西掉進去就消失不見的漆黑。

“漏洞出現在沙發縫里，遙控器掉進去后看不見的人就找不到遙控器；漏洞出現在教室桌子與地面影子的夾縫，橡皮掉進去就找不到橡皮。

“掉進漏洞里的物品在此世失去存在，在彼世得到存在。然后通過同樣的方式回來此世，你的東西就失而復得。

“漏洞普遍喜歡陰暗布滿灰塵的罅隙，吃掉一些無關緊要但需要時沒有會很礙事的【東西】。”

秋極樂轉過頭去，剛才他伸手進去的漏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成為一灘難以言喻的如同細胞組織的物質，在持續的溶解中發出了頭發燒焦后會有的蛋白質的味道，最終卷曲成一個無限小的點消失在人眼可見的光譜范圍里。

他揮散那股臭味，朝黎不明這邊走過來：“怎么樣？有從漏洞里失去……或者得到什么嗎？”

黎不明的腳下生了根，心中泛起陌生的情緒是此前從未感受過的，聞上去像是腐爛奶酪的讓人背脊發涼直冒冷汗的體驗。

“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是媽媽打來的電話。黎不明機械般接起電話，說出口的話有些啞：“媽媽。”秋極樂的腳步停住，駐足一會才見他拿出手機敲敲打打完，抬起屏幕朝黎不明示意，隨即留下一句“別進漏洞了”后轉身走了。

黎不明站在原地聽媽媽講話，說著爸爸出差回家會順路來接自己，讓他們回家的路上去一趟超市帶點零食之類的家常閑話。那個電箱門被秋極樂走時隨手帶上，用一副新鎖鎖好了。鑰匙插在鎖孔里沒被帶走，鐵皮箱子里面仍然發出不間斷的響聲，那股焦味也跟著蕭瑟的秋風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