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從睡夢中緩緩醒來，他想努力睜開眼睛，可是身體的沉重讓他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他掙扎了半天，只睜開了一條縫，隱約有些亮光傳入，可什么也看不清。他索性閉上眼睛，思緒又回到了剛才的夢境中。

在夢里，他看見小夭牽著一個白衣男子的手，對著他微笑的揮手道別，沒有說一句話。這大概是他這幾百年來第一次夢見小夭對他微笑。他走過去，想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可是他們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他這一生，做過很多夢，大多數夢都和小夭有關。

小夭從玉山走丟的那幾百年，他無數次夢見小夭在夢里哭著對他喊，“哥哥，快救救我！”他每次醒來都痛哭流涕，坐在床上捶打著自己。

那些年，他每一天都掛念著小夭，想盡一切辦法尋找她。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連師父都失去了信心，他卻努力支撐著。他把對小夭的掛念都傾注在了阿念身上，只要阿念在，只要阿念過的開心，他就覺得小夭一定還活著，一定也很開心。

那些年的夢，雖然悲傷，卻總能看見希望的光，夢里的小夭會哭會喊會叫他哥哥，在夢里也只有他和小夭。

找回小夭后的那些年，他依然經常夢見小夭。在那些年的夢里，他總是被人追著喊打喊殺，每次在他快絕望快被人追上的時候，小夭總會出現在身邊，一邊拽著他一邊喊著“哥哥快跑！”夢的盡頭，他們總能逃離險境，來到一片鳳凰樹下，小夭在火紅的鳳凰花叢中對著他甜甜的笑。

那些年的夢，雖然兇險萬分，卻是他做過的最美的夢。夢里的小夭，如一朵盛開的桃花，只為他開放。只是每次他忍不住想去牽起她的手，她笑看著他時，夢就醒了。每次醒來，總有那么一點遺憾。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夢開始變了。一開始夢中的小夭不再笑，總是在離他很遠的地方看著他。他只要一走過去，她就消失不見了。他總是在焦急的找她，質問她為何不過來，小夭卻總是沉默不語。

慢慢的，他的夢里除了小夭，還多了一個白色身影，是個男子，他看不清那人的臉龐，只感覺那身影冷冷的對著他。他在夢里拼命的追著小夭，可那身影卻總是擋在他和小夭之間，他怎么都邁不過去。

后來，他開始重復做同一個夢。在那個他做了無數遍的夢里，他在一旁看著小夭和那個白色身影用各種不同的方式糾纏。有時候他們在開滿鳳凰花的樹下一起蕩秋千，有時候他們在神農山上騎著畢方鳥看云海，有時候他們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擁抱著。還有的時候，他正要牽起小夭的手，小夭卻甩開了他，撲進了那個白色身影的懷抱，他們一起嘲笑的看著他。

在那些年的夢里，他遍體鱗傷，醒來的時候眼角總有淚痕，心口隱隱的痛。

從那之后，他想盡一切辦法減少做夢。為了能少做夢，他甚至盡可能的不睡覺。他讓自己變得很忙碌，不停的處理各種公務，反正朝中的事情永遠做不完。

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夢的生活。他變得麻木，甚至經常想不起小夭。

直到那天，他去百黎見了小夭。他目睹了小夭在桃花樹下歡快的蕩著秋千，再撲進一個男子的懷里。那一幕曾經在他夢境里出現過無數次，那個男子終于與他夢境中的白色身影重疊在一起。

原來竟是相柳！

從那一天起，他又開始做夢。與以往任何的夢都不同，他的夢里不再有小夭和那白色身影，他總是追著一個他看不清臉龐的黑色身影砍殺。那身影一會兒背對著他說：“殺了我！殺了我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一會兒那個黑色身影又換成了白色衣袍，嘲笑著他，“你殺不了我，你會失去一切！”他拼命的揮劍砍向他，可是卻怎么都夠不著。

在那些夢里，他嫉妒、憤怒、自卑、不知所措。

后來，他夢見那個黑色身影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他跟著那身影在大海里飄蕩，有時候跟著那身影在小月頂的屋子里進進出出，有時候和那身影坐在一條船上在河面疾行。那身影總是蠱惑他，“你想殺了我嗎？快過來呀！殺我很容易！”他提劍走了過去，那身影轉過身來，他一看，竟是小夭的面容。他驚慌失措，慌忙扔掉手中的劍。他走過去想抱住那身影，那身影卻消失了。

他被那些夢反復折磨著，在夢里他被嫉恨吞噬著，清晰到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再后來，他反復做著同一個噩夢。在夢里，天正下著瓢潑大雨，他站在一片火紅的鳳凰樹林中，鳳凰花開的正艷。他伸手去摘花，那鳳凰花卻變成了一個女子的身影，她站在雨中流著淚看著他。他抬手想去擦掉那女子的淚，可是那眼淚卻變成了血淚，他擦了一手血，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血，驚恐萬分。再一抬頭，那身影卻換成了男子，穿了一身白袍，血染紅了他的白袍，那白袍已是血袍。雨水沖刷著他的血袍，地上到處都是血，血紅血紅的一片，連他的衣袍也沾上了血。他努力想擦掉，可是卻越擦越多。他嚇得跪了下來，請求原諒，那身影卻冷冷的看著他。在他身后，那滿樹的鳳凰花卻突然變成了一個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有時候有馨悅，有時候有豐隆，有時候有禺彊，他們和好多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一起站在磅礴大雨中冷冷的盯著他看。

他每次都從驚恐中醒來，一身冷汗，再也無法入眠。

他命人將小月頂所有的鳳凰樹都砍掉，可是依然擺脫不了夢魘。

他被同一個夢折磨了幾百年，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身體愈來愈虛弱。

到后來，他不堪其擾，干脆搬離了紫金宮，四處游蕩，慢慢的，才遠離了那個噩夢。

游蕩的時間長了，他想停下來歇一歇。回想過往，清水鎮似乎是一切的起點，他想回到那個起點，期待著能有一個新的開始。于是他去清水鎮開起了酒鋪。

那天，他再一次見到了小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對她，他悲痛、愧疚、自責，卻連懺悔的勇氣都沒有。

還好，她沒有認出他，只顧著和身邊的男子低聲說笑。他只敢上前招呼他們落座，閑扯了幾句天氣，便走開了。

從那天起，小夭再次出現在他的夢里，卻只是冷冷的看著他，像個陌生人一般，他也沒有勇氣上前和她說話。

剛才，他卻夢見小夭和他揮手道別。

有人走到他塌前，在他耳邊大聲的說道，“爺爺，相柳死了。”

玱玹的手輕微的動了一下，努力的試著睜開眼睛，表示聽到了。

他瞬間明白了剛才做的那個夢，原來是小夭走了。原來，她剛才是來自己告別的！她竟然還愿意和自己告別！

想到這，他淚水滑落，緩緩地閉上眼睛，慢慢的終于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