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闕推開門走出來,伸了個懶腰,迎面的日光刺目,她緩了好半天才完全睜開眼。
院門外官路上傳來清脆整齊的踏蹄之聲,無半分雜音。
沿著這條路走出兩條街便是坊市,按理說這個時辰不該如此安靜,華闕心有疑慮,輕手輕腳行至門邊,將緊閉的院門拽開一條縫隙。
路旁站著甲胄齊整的士兵,路中間走著十余匹毛鮮亮的駿馬,馬上人皆衣著華貴,為首者更是氣度不凡,一眼便知其身份之尊貴。
華闕目光上移,見到那人容貌,一時竟有些恍惚。
好眼熟。
可是不等她細想,隔壁便出了事。
只聽得阿肆一聲驚呼,隨即長槍破風,利刃離她的脖頸不過半寸。
華闕一驚,便要開門出去,可甫一使力便被人按住了肩。
她心中焦急,再次發力想去救阿肆。
奕楓似是蹙了蹙眉,沒想到她的決心如此之大,移開那只手,拽了她的胳膊向后一帶,還順手捏了個訣將院門帶上。
畢竟是常年握劍的手,力道大些,華闕被他這么一拽,一個踉蹌向后栽去。
她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聽見奕楓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那是宣國太子,阿肆不會有事。”
“太子殿下訪查靈川,不得造次。”
侍衛冷峻的聲音同時隔著院門傳來,華闕愣怔著點了點頭,自他懷中起身。
她偷偷向前挪了小步,手腳都有些不自在,這些動作落在奕楓眼中,他低眸瞧了瞧自己的手,若有似無地勾了勾嘴角。
“無妨,百寧,快放了姑娘。”
又一道頗具威嚴的少年聲音傳來,華闕才放下了心。
“靈川天高地遠,正好需要當地人引路,不知姑娘可愿相助我等?”
百寧揮揮手,兩名侍衛收槍站回隊伍中。
阿肆滿眼驚恐地瞧著幾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裴南安話中意思。
她輕輕點頭,算是應下。
裴南安粲然一笑,喚了聲百寧便再次拽起韁繩馭馬離去。
馬蹄聲漸遠,華闕抿著唇回身,思索著什么。
“裴南安帶著令旨入城巡查,定是要先見一見此地之主的。”奕楓瞧出她的不解,開口道,“靈川地處宣魏兩國邊界,商賈往來密切,地頭蛇的勢力盤根錯節,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是斷然不能叫他查出來的,定會安排許多眼線整日盯著他,裴南安如此做,便是先擋了那城主一招。”
華闕聽得一愣,“這樣豈不是將阿肆卷了進來。”
奕楓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不過也無須擔心,跟著裴南安來的侍者中,有宣國皇帝的人,他會發現阿肆,并與阿肆如今的娘對上密旨。”
他說著一頓,忽然輕笑,“去收拾東西吧,要搬家了。”
華闕聞言點頭,又忽然抬眸,“你不會在皇城里也購了處宅子吧。”
“不然叫你睡路邊?”
奕楓語氣極為自然,他劍仙之體自是無需睡覺,可她不同。
華闕被他嗆了一句,轉身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撇了撇嘴,推門進屋。
她四下望了望,住了幾年,這屋里倒也有幾分家的樣子,她是個不愿浪費的性子,來回踱步半晌,最終也沒找出幾樣要拋棄的。
裴南安見過那城主后,并未留在城主府,而是尋了一處客棧住下。
百寧帶著令牌引阿肆前去,整整半月,裴南安便帶著她大張旗鼓地出入靈川各處,還尋了城中最好的畫師跟著,以筆法佐酒。
他的架子雖足,可卻也合規合矩,若得了興還會布些賞賜,更是在月中那日尋人放了焰火,親自登臨城樓,與全城百姓一同觀賞。
滿城皆知靈川來了個大人物,爭先恐后地追著他的腳步想一睹尊容,靈川一時間熱鬧繁盛更甚。
只是這樣倒是苦了靈川城主,連府中常年養尊處優的私兵都被派了任務。裴南安若是有個一星半點的差錯,他的命也就到頭了。
如此過去月余,又一支儀仗踏入了靈川城門。
裴南川與他哥哥截然不同,架子端得穩,整日不茍言笑叫人難以親近。
這人著了一身鎧甲來,便也陪著這身鎧甲走。
宣魏開戰,裴南川御前請纓做了主將,人人都以為必贏的一仗,最終卻輸了。
裴南川的死訊傳回伏陵時,老皇帝愣坐在龍椅上,鮮血落上御案,觸目驚心。
長公主剛剛挑了處安靜的佛寺出家,二皇子又永遠留在了戰場。
山寺鐘聲沉重,飄飄蕩蕩卻也只能散在山谷中,走不出去。
面子上看去繁榮依舊的宣國,終被蛀穿。
老皇帝似是下定了決心,在黯淡的月色下喚來追隨他幾十年的宦臣,帶著嘆息吩咐了什么。
皇帝薄情,想叫阿肆去和親止息兵戈,還安排了父女相認的感人戲碼。
裴成夢,也不知成的是誰的夢。
時隔半月再次相見,卻是這樣一番場景。和親諭旨如一座沉重的山般砸在她身上,阿肆著了一身絳色寶相紋長裙,抬眼望向裴南安,一瞬又挪開。
裴南安萬分震驚,極力阻攔皇帝的決定,甚至不惜父子反目,也因此致使老皇帝日益病重。
可他終究不是老皇帝的對手。
阿肆及笄那日,離典禮還有半刻種,宮中走水,等火被撲滅眾人沖進去的時候,木梁半塌滿地焦土,已經不見她的蹤影。
魏國兵臨城下,皇帝將阿肆的死訊瞞下來,可接連的打擊終于將他擊垮。
文帝十七年,帝崩,太子裴南安繼位,是為岳帝,時值國喪,和親之議暫時擱置。
阿肆穿著一身粗布麻衣,以白巾遮面,尋了個人多的時候混出城。
踩在灰塵遍布的土路上,著眼處沒有紅磚青瓦,皆是草木藍天,身上沉重的枷鎖似被卸下,阿肆仰頭吐出一口濁氣,又邁步向靈川城的方向走去。
又是半晌,一個簡陋的驛站出現在面前,她眼前一亮,隨即加快了腳步。
小院破敗,僅有的兩間屋子也只能勉強避風,阿肆站在院門口思忖半晌,最終將目光落在籬笆旁拴著的兩匹馬身上。
“小姑娘,進來歇歇腳。”老婦人拎著陶壺從屋中走出來,瞇著笑眼對她招了招手,阿肆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坐到院中。
“店家,這匹馬怎么賣?”阿肆從她手中接過茶杯,另一只手指向墻邊踢著土的紅馬。
老婦人笑著搖頭,“這兩匹馬是我家那口子平日里進城用的,是一家人吃飯的家伙,可不能賣你。”
阿肆聞言抿緊了唇,斂下眉目。若是沒有馬,她想回到靈川難如登天。
“姑娘要買馬?看我這匹如何?”
她正愁悶的功夫,忽然有一道聲音在身后響起。
阿肆回眸看去,見是一約么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手中牽著韁繩,那匹馬毛色鮮亮,一看便絕非凡品。
她點頭應下,隨機又擔憂起自己帶出來的錢是否夠用。
那人牽著馬走到她對面坐下,示意老婦人上些酒菜,隨即笑道:“實不相瞞,我正打算入城去投奔親人,這馬常年隨我奔波,是個關不住的性子,帶進城去倒泯滅了它的天性,姑娘若不嫌棄不如送了你。”
阿肆睜大了眼,“這怎么行?”
“巽風為千里良駒,只屬于廣闊天地,姑娘給巽風一個好歸宿,倒是我欠了你一個人情。”
他言辭懇切,看向那良駒的目光滿是感情,阿肆輕輕點頭,“我會替公子照顧好它。”
見阿肆面前茶杯空了,他又倒了一杯茶遞過來。
阿肆接過,剛欲飲下,忽然又一道清冷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公子這馬看上去有些陳年舊疾。”
兩人皆著玄衣,那男子的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可只一瞬便移開,冷冷地盯著要贈她馬的人。
“此話怎講?”青衣男子似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
“在下華闕,家中三代做得都是養馬的活計,所以哥哥一眼便能瞧出這匹馬的古怪。”另一名玄衣女子緩聲解釋道,“不過不必擔心,這癥狀常見,也好治,我身上帶著藥。”
她說到哥哥兩字時,玄衣男子面容似有一瞬的情緒波動,如風過湖面,波紋淺淡,叫人瞧不清捉不住。
“去吧。”
那人聲音依舊冷淡,華闕應了一聲,走向那匹紅鬃馬。
袖角飄落時,茶杯被碰倒,跌落在地。
“啊,姑娘,實在抱歉,不小心弄翻了你的茶杯。”玄衣女子似是一驚,后撤了一步道。
阿肆忙擺手道:“沒事,還要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巽風。”
她從袖中拿出一顆藥丸給那匹馬喂下,又輕撫了半晌鬃毛,那匹馬在她手中極為乖巧,前蹄輕踏,清脆的聲音在這方小院中極為清晰。
“如此便好了。天色不早,姑娘若想趕路最好盡快動身,下個驛站離此處還有十幾里,這有些上好的馬草,姑娘帶著吧。”
玄衣女子說著遞來一個包裹,她面上帶笑,直叫阿肆覺得親近。
阿肆便也笑了笑,點頭應下,向眾人道別后駕馬離去。
聞晏自是認出了奕楓,也知道他們來此的目的。他如今化形不久,遠遠不是奕楓的對手,可若想殺這凡人女子卻是易如反掌。
可自那玄衣女子向他們這邊走來開始,他的氣息便被奕楓牢牢鎖定,找不到半分出手的機會。
奕楓的劍他是領教過的,太快,也太利。
這種壓迫感直到華闕走回他身邊才驟然消失。聞晏蹙著眉,卯足了全身的力氣閃身撤退。
可他跑出幾步,才發現奕楓根本沒有想追上來的意思。
自那之后,裴南安整日對著在靈川時做的畫像睹物思人,國勢漸頹。
而阿肆在回靈川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她這一世的重要之人。
她駕馬在城外飛馳,險些撞上那白衣人,來不及收韁,她只好驅馬躍起,自那人身上跳過。
又竄出幾步才勒馬回身,阿肆頗為擔心地看向那人。
“你沒事吧。”
那人眼中卻沒有半分驚慌,從容應她,“無事。”
“無事便好……”阿肆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抬手撫上胸口。
她低下頭去順著鬃毛,小聲嘟囔到:“巽風乖些,莫要把我當成你的前任主人,我沒那般好的碼數,可萬萬受不住。”
那人輕笑,惹得阿肆側目。
“你難道指望它能通人言不成?”
阿肆聞言正色:“俗話說因材施教,巽風非尋常馬匹,定然也不能用尋常法子與它交談。”
那人眼中笑意深深,“你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
許是回了靈川地界心中舒暢,連帶著她瞧那白衣人都覺心曠神怡。
靈川已落入宣國之首,邊城戒嚴,她是斷然混不進去的,兩人一馬便并排坐在城外河邊看日落。
不知為何阿肆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她將這些年的經歷娓娓道來,直至月上中天。
“那場火竟是你放的。”他似乎頗為驚訝,一雙眸子在夜里仍舊明亮。
未等阿肆說下去,他又道:“你便如此不想嫁于我。”
這話如驚雷在阿肆腦中炸響。
“你……”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被她逃婚之人,此時正坐在她身邊,帶著笑意質問她,為何不想嫁他。
見阿肆愣怔,他再度開口:“也不怪你,從前我亦是拒絕的,不過如今……或許不同了。”風垣認認真真瞧著她,一字一句說進她心里。
夏夜的風吹過來,竟是溫熱的。
風垣以國親之禮迎娶阿肆,大軍停在伏陵外幾十公里,再無動作。
事情傳到伏陵后,裴南安握緊了拳,在那金案前沉默許久,不知喜悲。
阿肆活著,但卻愈發遠離了她。
他斷定阿肆是為了救國而現身,可他卻不能為了茍活而葬送她的幸福。
她能為他做到如此,那他也能。
大戰一觸即發。
可一座城的殘兵敗將怎會是宣國大軍的對手。
兵臨城下那日,她著了大紅嫁衣與裴南安遙遙相望。
她明明可以勸裴南安,明明可以避免一場大戰,可風垣沒有給她機會。
伏陵陷落,宣國大軍擁立先皇獨子裴成夢繼位。
富麗堂皇的馬車將她自伏陵接出,路過城門外染血的半截長槍。
阿肆瞧著那桿熟悉的槍,心頭劇烈震動。
風垣要的或許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份。
裴南安一死,風垣與阿肆成親,便是接管整個宣國。
阿肆喊停馬車,緩步走下,將頭上的鳳冠扯下,扔在長槍旁。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直直倒了下去。
阿肆再次做了一場戲脫身,如愿以償地留在伏陵。
她對外宣稱養病,為掩人耳目,名貴藥材一批又一批運進宮中。就連宣國送來的書信,她也叫人代筆回之。
她獨自坐在殿內,對著墻上自己的畫像,心中情緒翻涌。
國之將傾,搖搖欲墜,大半年時間積蓄起的力量,對上宣國大軍也不過蚍蜉撼樹。
可總歸是場有收獲的反擊。這場滅國之戰中,宣國損失最大的一次,領兵者竟是阿肆。
她最終也將性命留在了戰場。
做了裴家人,也不知幸是不幸。
華闕在旁瞧著她過完一生,不住唏噓。情根深種之人,偏要他做回絕情之事。
此間事了,奕楓帶著她回到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