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蘇東坡的三種立體影像
“蘇海”這個詞匯,有它的來歷。最早的時候,南宋時候有個人叫李淦,他寫了一部著作,叫作《文章精義》,是中國“文章學”成書的一部比較早的著作。他這部《文章精義》中有一個說法叫作“韓如海”“蘇如潮”。這個“韓”就是指韓愈,說韓文公的文章像海一樣闊大、深廣。“蘇”就是指蘇軾,后來皇帝給他蘇文忠公的謚號時,說蘇軾的文章像潮水一樣。如果看過錢塘江的大潮,就知道這個潮水洶涌奔騰,洶涌向前,還有各種形狀,變幻莫測。
李淦用海、潮分別來形容韓愈、蘇東坡的文章。但是后人覺得應該把他們換一換,因為韓文公的文章講究氣勢。如他的《馬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像這樣的一種文章,講究氣勢,所以用“潮水”來形容韓愈的文章,可能更合適。而蘇東坡所創造的文化世界,主要是博大、深廣,所以用“海水”來形容蘇東坡的文章可能更合適。后來,這句評語就變成成語了,叫作“蘇海韓潮”,就這么凝定下來了。清朝最后一個給蘇東坡全部的詩歌進行注解的人,叫王文誥。他在注釋完蘇東坡的詩歌之后,就寫了一卷書,叫作《蘇海識余》,就用“蘇海”來隱喻蘇東坡創造的整個文學的世界的深和廣。

南宋李嵩《錢塘觀潮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每年農歷八月十六至十八日為錢塘江的大潮汐期,其時海水沿喇叭形的錢塘江口逆江而上,如“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
我也覺得,用“海”來形容蘇東坡比用“潮”來形容要合適一些。因為,上文我也講過了,蘇東坡是一個全才,無論詩、詞、文、繪畫、書法,各個領域上都處于北宋那個時代的巔峰,所以,這么一個知識結構全面,在各個領域都能取得這么大的成就的大家,我想用“海洋”形容他是合適的。
但是,蘇東坡創造了這些文化的業績后,后代要繼承它,在繼承的過程中,就不斷發生了問題。因為,他所創造的東西實在太豐富,也太復雜了,不是一目了然的。于是,大家在接受的過程中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研究者可以提出各種各樣的論題,創作家可以從蘇東坡的詩詞里去吸收營養,大眾也可以閱讀蘇東坡的詩、文、詞等作品,可是,在接受過程中,慢慢發生變異,從某種意義上,人們心中的蘇東坡和那個九百年前活在歷史舞臺上的蘇東坡已經有點不一樣,叫作“第二個蘇東坡”。這種現象并不是損害蘇東坡,反而使我們對蘇東坡的理解更豐富深刻,所以,研究“蘇東坡的文學遺產接受史”,就是后人怎么接受蘇東坡,是個非常有意義的題目。
現在,有的先生已經寫出這樣的著作來,如王友勝的《蘇詩研究史稿》,曾棗莊的《蘇軾研究史》,就是兩部“蘇軾文學接受史”,把這將近一千年來,大家對他怎么接受的,怎么評論他的,甲眼中的蘇東坡是怎么看的,乙眼中的蘇東坡又是怎么看的,逐一羅列,并詳加研究。接受史,現在看起來,應該是文學文化現象中的一個正常的現象。因為一個文學作品的完成,首先是作家對客觀事物有反映,才會通過作家天才的頭腦把它寫下來。寫下來后,這個作品是不是已經完成了呢?還沒有。還要經過一個流通過程。大家在不斷的閱讀當中,在不斷的解釋當中,使這個作品更加完善。所以,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這個作品的最后完成是在讀者的手里面,或者在研究者的手里面。
因此,要全面理解蘇東坡,就必須了解這個過程。這在研究蘇東坡的學問里面,就有一門就叫作“蘇軾接受史”的學問。之前提到的蘇東坡創造的豪放派的詞風。首先,他的學生意見就不一樣。他問兩個學生,他的詞和秦觀的怎么樣?學生說,先生的詞像詩,秦觀的詩像詞。這就是一個接受史問題。他的兩個學生對先生的詞和秦觀的詩的不同的評價,這就是一個蘇軾接受史上的內容。
新時期對蘇東坡的研究主要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作為政治家的蘇東坡,第二個階段是作為文學家的蘇東坡,第三個階段是作為文化型范的蘇東坡。
一 作為政治家的蘇東坡
要了解作為政治家的蘇東坡,就要了解蘇東坡在變法問題上的政治態度。按照我的觀點,這跟他一生不同階段有關。
蘇東坡一生經歷過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就是從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開始,這一年他考中了進士。那時歐陽修做主考官。在封建社會來說,考中進士,就意味著他開始走向仕途,開始做官了。所以從這一年(指嘉祐二年,1057)開始,到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是他人生第一階段。治平三年這一年他本來在做官呢,后來因為他父親病逝了,按照封建社會的規矩,他就要回四川老家給父親守27個月孝。所以他就離開了政治舞臺。
第一階段的蘇東坡,他的基本態度是要求改革。他為了考試寫了系列文章,叫“進策”。進策就是向皇帝提建議的文章。這組文章一共有25篇,相當多。這25篇的進策,包括“策略”5篇、“策別”17篇和“策斷”3篇。這些文章對當時宋代所面臨的政治問題、經濟問題、軍事問題做出了全面分析,并提出了一系列的改良主張。
他基本上比較準確地抓住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宋代一方面是一個文明很發達的社會,綜合國力也比較強,但是當時的社會問題比較嚴重。他主要抓住了三個社會問題:一是財政不豐,就是國家的財政有困難;第二是兵力不強,就是國家軍事力量不強;第三是吏治不擇,就是官吏沒有進行很好的選擇,官吏的隊伍行政效率很低。抓住了財、兵、吏三個問題,應該說,蘇東坡抓這三個問題是很準的。宋代社會有個比較怪的現象,整個社會的經濟實力很強,但國家財政收入緊張。當時,汴京非常富庶,非常繁華,但是國家不行。因為宋代好多政策,是為了掌控皇權,因為趙匡胤是通過篡位做上皇帝的,他原來只是北周的一名大將,隨后就是黃袍加身,當上了皇帝。為了鞏固政權,他采取了一系列的重文輕武的政策:為了防止軍隊里的將軍篡權,他就整天把周圍的將士調來調去,做到將不識兵,兵不識將;又用了很多的收買政策,把大將的兵權收回來;又讓政府的官僚機構重疊,相互牽制,設的官員很多。這些舉措就造成了國家的財政收入比較緊張,國庫比較空虛。
可見,蘇東坡對這三個問題是抓的很準。所以,他要求宋仁宗能夠勵精圖治,果斷而力行,督查官員來進行政治上的改革。這一段的時間蘇東坡的政治態度,應該說是要求改革的。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意見,是當時一般的宋代士大夫、社會精英共同的思想。這個大背景就是范仲淹為首的“慶歷新政”。蘇東坡對范仲淹、歐陽修搞的“慶歷新政”一直非常崇敬。因此,在蘇東坡人生的第一階段,主要是要求改革的。
第二階段始自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蘇東坡給父親守完27個月孝以后從四川第三次出來,到了汴京,做了京官。從這年開始,到了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故世,小皇帝上臺,這段時間為蘇東坡人生第二階段。這段時間主要是王安石變法時期。宋神宗支持王安石變法。比起“慶歷新政”,王安石變法是在更廣闊的范圍內進行的改革,它提出了一系列改革社會的新法。但在這個時期,蘇東坡就變了,他激烈地反對王安石的新法。他的代表作品主要有兩篇文章,一篇是《上神宗皇帝書》的萬言書,這就給神宗皇帝提意見,第二篇是《再論時政書》。這兩篇文章的主要觀點是,懇請神宗皇帝自己不要先去變法,而是先要“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
所謂的“結人心”是什么意思呢?王安石變法以后,人心惶惶啊,大家人心不安定,很多人的利益受到了損害,因此要求皇帝要“結人心”,要安定人心。所謂“厚風俗”,主要是王安石搞新法言“利”不言“義”,把民風民俗搞壞了,按照儒家傳統的說法,“義”最重要,而重“義”的儒家知識分子不言“利”,所以要“厚風俗”,就是大家要來講仁義道德,不要斤斤計較于利益。第三個要“存紀綱”,就是要保存宋朝開國皇帝定下來的所謂“祖宗家法”,要“存紀綱”。所以,他說,皇帝支持王安石變法,是求治太速,太急躁冒進了,參與搞新法的人都是小人,“聽言太廣”,聽的話太廣了,什么話都聽,這個不好,所以他最后就提出來,“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稍微用一下就要小壞了,“大用則大敗”,如果全面推行的話,你可能要徹底壞。假如“力行而不已,則亂亡隨之”,如果說一定要堅持到底,一定要搞下去的話,可能就要亡國。這個是危言聳聽了。這是蘇軾人生的第二階段。
隨后第三階段,是從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到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元豐八年,支持王安石變法的皇帝神宗死掉了,小皇帝宋哲宗繼位。從這年到宋哲宗元祐八年,因為它的主要在元祐年間,所以歷史上叫作元祐更化。什么叫作“更化”呢?就是這個時期,神宗皇帝死掉了,小皇帝繼位年紀還小,結果就由宋神宗皇帝的母親高太后來執政。由于高太后的思想比較保守,就下令把王安石的變法全部取消,任命司馬光做宰相。司馬光想拉攏蘇東坡,蘇東坡當時剛從貶地黃州起復為登州知州,到任才五天,司馬光就把他復官到汴京,希望借助于蘇東坡的力量,一起把王安石新法取消,一切回到原來的樣子,所以叫“元祐更化”。“更化”的意思,就是反過來,一切回到熙寧以前的情況,所以元祐被稱為更化時期。但是在這個時期,蘇東坡又變了。
在司馬光要把所有的新法廢除的過程中,蘇東坡跟司馬光發生了激烈的沖突。王安石的新法里面有一個“免役法”,司馬光認為這個免役法也要廢掉,蘇東坡卻認為,免役法經過十幾年來的推行,有它好的地方,不應該廢掉。這個法是什么內容呢?原來封建王朝有好多盤剝老百姓的法令:其中一個是地租,就是土地稅,是收實物的;還有一個就是“力役”,就要出工,比如說要把某個地方國家的糧食運到另一個地方,那么就要派工,或肩挑或船運,所以就有一個勞力的問題。宋代原來解決勞力問題的方法叫作“差役法”。差役法是什么?就是說把這個差役,選擇幾家來負責,別的幾家只出錢,結果,被選中的幾家往往破產。封建社會的勞役非常繁重,往往不能保證勞役的完成。后來,王安石就搞了個“免役法”,就是說,力役的負擔大家按照不同的戶口的等級,大家來出錢,然后雇人來完成這個差役,這個叫作“免役法”。應該說,這兩種法對老百姓來說都是負擔,但是從直接的結果來算,還是“免役法”對老百姓好一些,特別是農民,他稍微出點錢以后,就可以固定在自己的土地上,不會在農忙的時候突然就把他抽調了,讓他去服勞役。實施“免役法”之后,他就可以用一定的金錢,買來自己生產的權利,所以,在這個問題上蘇東坡說不能變,還是王安石的這個法好,因此造成他與司馬光之間的矛盾。這是第三階段。

明李宗謨《東坡先生懿跡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描繪的是蘇軾因赴杭州就職而途經揚州時,與兩位游人筆墨相聚的情景。而此次外任杭州并不輕松,實際上是蘇軾在與王安石的對抗中落敗的結果。
第四階段比較簡單,是從元祐八年(1093)宋哲宗親政,到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元祐八年以后,高太后年紀大了,就把政權交給宋哲宗。宋哲宗開始親政,自己來處理政務,一直到元符三年,蘇東坡這個時候已經在海南島,在政治上叫作“紹圣時期”。“紹圣”是什么意思呢?這個“圣”,對宋哲宗來說就是他的父親,這個“紹”就是繼承的意思,“紹圣”就是繼承他的父親。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他在政治上要恢復到他的父親宋神宗時候變法的方針。所以,新黨又上臺了,舊黨又倒霉了。“紹圣時期”蘇東坡基本都在貶謫,已經不做官了,先是在惠州,后來被貶到海南島。但是,他仍堅持自己獨立的政治立場,保留他政治上的自主。對于研究蘇東坡的政治態度,這一時期因為他不擔任具體任務,不是非常重要。
于是我們就要提一個問題,蘇東坡為什么從第一階段的要求改革,到第二階段的反對王安石變法,又到第三階段維護某些新法,出現這么一個“之”字形的變化呢?現在我們來解釋這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蘇東坡政治觀點本身的矛盾性。我現在研究蘇東坡,對蘇東坡很崇敬,但是我們今人的研究,不宜對古人采取仰視的態度,而應采取一個平視的態度,畢竟蘇東坡他還是人,不是神,他有他的局限性。蘇東坡的哲學觀念上,總是往往在兩個方面擺動:一方面他認定天下的事情要動,“動”才能進步,所以有“動”的觀點;另一方面他更突出“靜”的觀點,用“靜”來看動。就是說,他一方面肯定世界萬物都在變化,在變化當中萬物才能發展,但另外一方面他更要求靜,要在守靜的前提下解決問題。他特別要求皇帝要守靜。他認為皇帝不應該太積極,不應太好動,只要設計好政策以后,就叫你的手下的官吏來運作,這樣政治才能搞好。所以,他強調不同的皇帝有不同的政治風氣,要在不同的政治風氣里面來維持動與靜之間的一個平衡。
蘇東坡曾經做過主考官,他給考生出了這么一個題目叫他們來回答。我先把這個題目給解釋一下。他說“欲師仁祖之忠厚”,就是打算以仁宗皇帝的忠厚為師,學習他待人和政治上比較的寬厚,但這樣有什么弊病呢?“而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或至于媮”,仁宗皇帝要求不嚴格、松松垮垮,結果,就是“百官有司”,很多官僚機構就“不舉其職”,不能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或至于媮”,這個“媮”跟那個人字旁的“偷”是一個意思,就是茍且偷生,不積極有為,該怎么辦?這是題目的一個方面。另外一方面,“欲法神考之勵精”,如果“效法神考”,“神考”就是神宗,就是支持王安石變法的神宗皇帝,勵精圖治、積極有為,“而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流入于刻”,又恐怕“監司守令”,這個“監”就是各個地方的專員,這些官員“不識其意”,不了解神宗皇帝勵精圖治的本意,而“流入于刻”,“刻”就是刻薄,嚴苛、兇猛地盤剝老百姓。
這個題目很有意思,他不光是考了學生,實際上也是考了他自己,而且反映了他自己的政治思想,就是說,他總要取一個既忠厚又勵精的中間態度。官員最好是既比較寬厚,又能勵精圖治,既能夠避免茍且偷安的缺點,又能夠避免嚴刑峻法的局面,所以,他要求采取一個中間的、不偏不倚的立場,這是他的政治態度中的一種矛盾性。像這樣的政治立場,對于當時北宋政治上積累下來的種種問題,特別是財政問題和軍事問題,沒有辦法解決。因為當時需要采取比較果斷的行動,才能把這些問題解決。如果按照他的這一個方針,既不能這樣,也不能那樣,實際上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所以我認為他政治思想有矛盾性。
另外,從早年的進策來看,雖然他對于當時的問題抓得還是很準的,一個是財政不豐,一個是兵力不強,一個是吏治不擇,但是,從二十五篇文章來看,它最主要講的是“吏”的問題,即怎么樣來整頓這個官僚機構,對于“財政不豐”他并沒有提出具體辦法。在這一方面王安石有比較成熟的經濟思想和辦法,相比起來應該說差距比較大。因此,實際上他對王安石的新法,在經濟思想的理解上是比較有問題的,他沒有理解王安石變法中比較突出的經濟思想,這是他的缺點。就是說,他雖然對于社會問題有個總的看法,但是,要他自己提出一些實用意見,他還是有不足的。
當然,他也有一些比較好的見解。比如,他當時提出應該向今天的湖北、湖南地區移民。因為,當時這個地區人少地廣。他認為從整個國家的長遠利益考慮,向這個地方移民。這個看法應該是非常深刻的。如果北宋當時這樣做的話,后來金兵把汴京攻下來的時候,就不一定馬上逃到南方來,可以以當時的荊湘地區為依托,抵抗一陣子。所以,后來南宋的陳亮、辛棄疾都有這個看法,這就是蘇東坡觀察社會問題比較深刻的地方。但是蘇東坡沒有形成比較成熟的經濟思想,更拿不出一套經濟政策,這是造成他政治立場這么變來變去的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由于他所反對的那個對立面本身的矛盾性,也就是王安石變法本身的矛盾性。“王安石變法”現在國內學術界有各種不同的評價,雖然基本上是肯定的,但也有否定的。王安石在宋代后期,特別是南宋時候,成了反面人物。因為北宋滅亡了以后,大家都來追究北宋為什么會滅亡,結果,追究來追究去,原因就是王安石變法不好。特別是他的幾個助手,先是呂惠卿,后來又是蔡京等等,歷史上評價不高。所以,《宋史》中對王安石也評價不高,而且呂惠卿都被列入了《奸臣傳》。王安石的地位被重新抬起來,主要得益于近代的梁啟超。梁啟超寫了一篇《王安石評傳》,就把王安石全部翻案了。這個也很好理解。因為梁啟超要變法,于是把王安石推出來,作為自己的同道。在學術研究上,也有不少老先生對王安石的變法提出懷疑,甚至全面否定王安石變法,但是我自己還是覺得“王安石變法”從經濟、政治的角度來考慮,應該給予肯定。但是變法后來走向了反面,走向了負面,而且負面影響也很大,這也是必須看到的。

明佚名《耆英勝會圖》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
依據右側人物上方所寫姓名可知,他們分別為趙丙、張燾、富弼和司馬光,都是洛陽“耆英會”成員,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遠離政壇。整幅畫將這些保守派士大夫們不問政事、優哉游哉的“退休生活”形象地描繪了出來。
我現在來講講“王安石變法”的問題。“王安石變法”的主要目的就兩個,富國與強兵,所謂“富國”就是理財,“強兵”就是要加強軍事實力。他的目的非常明確的,一是財,一是兵。首先,講一講理財。理財的總原則,王安石有一句話,“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善理財者”,善于理財的人,要做到什么呢?“民不加賦”,不需要給老百姓加租加稅,“而國用足”,就可以做到國家財稅富足。王安石提出這個口號,司馬光就攻擊他,說這個事情怎么辦得到呢?司馬光認為,社會的財富是固定的,國家這一塊拿得多了,老百姓這一塊必然要拿得少,所以司馬光反對這種看法。
實際上,王安石的初衷不是這樣,因為從宋代的國家財政收入來說,有兩大塊,一塊就是地租收入,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土地稅,一塊是工商稅。宋代工商業已經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工商稅在王安石變法時候整個國家的收入當中,根據目前歷史上留下來的數字來看,幾乎占到一半,一半是土地稅,一半是工商稅的。也就是說,宋代有很多豪強兼并戶和大工商地主,在他們手里集中了很大的財富。這些財富經過土地買賣、土地兼并和工商界的流通集中在一起,從而聚斂了大量財富。王安石譴責他們,說他們“與人主爭黔首”。“人主”就是皇帝;“黔首”就是老百姓,因為過去老百姓就是黑顏色的頭。就是說,這些大工商地主跟政府爭財奪權。所以,王安石的變法,“理財”的那一部分就是想方設法從豪強兼并戶和大工商界手里面奪取他們的暴利。
譬如說青苗法。農民們在青黃不接之際,也就是春天的時候,稻谷還沒收割,但是家里面的糧食已經吃光了,這是農民們最苦的時候。那么怎么辦呢?去借貸。但借貸的利息非常高,一般都要100%。提前一兩個月,借了一擔稻谷的話,等稻谷收回的時候,就要還兩擔。但是國家的青苗錢是20%的利息,也就是國家貸給當時生活困難的農民,等他糧食收起來的時候,農民將本與息還給國家。這樣,不僅國家能收到利錢,老百姓也解決了生活問題,應該說王安石的設計還是相當好的。他這個設計的實質,就是將原來向大戶借錢的利息,轉化到國家手里邊來。
王安石這些做法,應該說,初衷是比較好的。從青苗法本身來說,設計是比較完善的。但是,新法雖設計比較完善,卻只能依靠當時的官僚機構來推行。在官僚機構推行的過程中,就發生了很多弊端。比如青苗法,它分配給各個地方的地方官,比如說給你一百萬擔,過段時期,你交百分之二十利息還給國家。但是,地方官也有難處。他把一百萬擔的本錢拿來以后,如果發放給真正貧苦的農民,到時候可能連本錢都收不上來,收不上來的話,地方官不就要受罰了么?所以,地方官就把拿到的本錢偏偏攤到那些不要錢的富人家,富人家不需要,就強迫他們,必須借這個青苗錢,這樣才能保證最后收到利錢,本利保收。所以,在新法在執行過程中的流弊非常嚴重。蘇東坡的好多詩歌實際上也是指這個。
我們看蘇軾的一首詩:
山村五絕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南宋馬遠《踏歌圖》故宮博物院藏
一場春雨過后,臨安城外萬物復蘇,近處田壟上巨石猶帶雨露,農人在手舞足蹈,踏歌而行。畫幅上方宋寧宗趙擴抄錄了王安石的詩句“豐年人樂業,壟上踏歌行”,正點明了宋朝對豐收景象和太平盛世的向往。
“杖藜”是指年紀大的人了,手里拿了根拐棍,提了盒飯,來去匆匆。但是,“過眼青錢轉手空”,從官府里面借了青苗錢,轉手之間就吃光了。為什么吃光呢?就是領青苗錢的附近開了好多飯店,大肆宣傳,鄉下來的農民就在那里大吃大喝,一下子借的青苗錢就轉手空了。“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拿了錢帶著小孩就在城里面過了,一年當中有大部分時間在城里面過,鄉下的話都不會說了,只能說城里話了。這樣的詩就是蘇東坡對當時的青苗法在實行過程中的流弊進行的記錄。這個批評,王安石自己也是承認的。
還有一則材料講的也是青苗法問題。陸佃是陸游的祖父、王安石的學生。他從山陰到京城應試的時候,王安石問他在路上看到新法實行的怎么樣?陸佃就說:“法非不善,但推行不能如初意,還為擾民。”法不是不好,但推行的結果不是原來的初意,是對老百姓的一種擾亂。所以,蘇東坡原來主張變法到王安石變法時期反對新法,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不滿意新法在實際執行過程中的流弊。
第三個原因,是由于蘇東坡獨特的仕宦經歷。以前我講過,宋代的上層政治,強調各種不同政治力量之間的一個平衡,互相牽制,所以特別強調諫官的作用。蘇東坡本身考中進士以后,又考中了“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的科目。這個科目出身的人就要敢于講話,而且他跟主持政府工作的宰相或副宰相,處在一個既定的對立地位,有點像民主黨上臺,共和黨總是講不同的意見。所以,王安石上臺的時候,蘇東坡要跟王安石唱反調,司馬光上臺時,就要跟司馬光有不同意見,后來章惇(本來是蘇東坡的好朋友)上臺的時候,他又與章惇發生了分歧。最后是章惇把他從惠州貶到海南島的。同時,他自己又因為受到了兩朝皇帝的特別的賞識,自己也覺得立朝應該自斷、自信,他這方面的愿望比較強烈,所以就造成了蘇東坡整整十幾年的流放過程。
我的這個意見提出以后,學術界有不同的爭議。主要有兩條:
一個意見是蘇東坡跟王安石的矛盾不是要不要變法的矛盾,而是怎樣變法的矛盾。具體講,蘇東坡主張人治,王安石主張法治。
這是蘇東坡原來的一段話:“夫天下有二患”,目前政治上有兩個不好的地方,“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一個是法不好,規章制度上有問題,一個是任人不好,不能選擇好的官吏,“二者疑似而難明,此天下之所以亂也”,這兩個沒有搞好,所以天下就亂了。但他下面的結論就有問題了。“臣竊以為當今之患”,我以為當今最主要的毛病,“雖法令有所未安”,雖然法令有不完備的地方,“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天下之所以不能夠大治,“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原因不在于法制,而在于人。這話反映了蘇東坡政治上比較幼稚的一面,因為官吏選拔制度的改革,本身就是一種法,而離開法的改革也無法正確解決擇吏的問題。所以,蘇東坡把解決當時的主要矛盾的辦法只放在擇吏上面,這是一個缺點。
而王安石主要看到法,所以他要變法。整個變法過程中頒布了很多法,青苗法、免役法、將兵法、農田水利法、保甲法,等等,希望從法制上解決社會問題。可見從政治上來說,治國、理財的經驗,蘇東坡比不上王安石。當然,王安石本身也是個悲劇性的人物。他什么書都看,和蘇東坡一樣也是一個全才,卻在生命的最后目睹自己變法事業上的廢止。
第二個意見,蘇、王的矛盾,蘇東坡主張緩變,王安石主張即變:一個是漸變,一個是突變。這個意見是不對的。因為王安石的新法并不是突然提出來的,王安石做宰相前,做過幾任地方官,在今天的浙江寧波和安徽安慶,他就在做地方官的任上,利用地方官一定范圍的職權,已經把新法慢慢實踐過。所以,他做過試點工作。就法本身說,就政治才干和經濟思想來說,王安石比蘇東坡要成熟。
王安石失敗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當時還沒有一個行政機構,把他的法按他本來的意思推行下去。這也是封建社會的悲劇,“經”是好經,讓壞和尚念歪了。要解決這個問題,在當時的社會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他要面對強大的反對派。北宋很多元老重臣幾乎都反對變法,所以,不得不在年輕人里面去尋找可以執行新法的人。但找來的人魚龍混雜,有的不是跟他一樣想把國家治好的,里面有小人,比如呂惠卿之類的人。這樣大量的小人幫助他推行新法,他的新法自然沒有得到好的命運。另外,他搞改革不像我們現在,我們現在有政策的連續性,他實行變法是在皇帝支持下進行的,一旦失去皇帝的支持,就搞不下去了。因此,王安石變法時比較急躁,也是情有可原的。關于新法的討論,大致是這么個情況。
二 作為文學家的蘇東坡
在討論政治問題的時候,大家又取得了一個共識,就是蘇東坡對于我們今天的意義,重點不應該在蘇東坡的政治態度上,而應在他的文學創作上。因為蘇東坡留給我們的,畢竟是他的作品,就是我講的2 700多首詩,300多首詞,4 000多篇文章,還有幾部經學著作。所以,這一講第二方面就是作為文學家的蘇東坡。
蘇東坡一生活了六十六歲。很有意思的是,宋代好幾個知識精英,都活了六十六歲。歐陽修、王安石都是六十六歲。東坡活了六十六歲,創作道路也有四十多年,在漫長的四十多年的創作歷程當中,很自然要劃分他的創作階段。研究他的創作分期,可以更準確的認識蘇東坡作品里面的思想面貌和藝術特點。
蘇東坡寫了四十多年,其中文章、詩歌、詞有沒有什么變化?這些變化的原因是什么?研究蘇東坡作品的分期問題,應該是有意義的,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蘇東坡作品的一些特點。研究過程中有不同的爭論和意見,大概有三種意見。
第一種是“三期說”。此說認為可以把蘇東坡四十幾年的創作生涯分成三期:早期、中期、晚期。“三期說”是有根據的。南宋有個詩話家叫胡仔,他有本書叫作《苕溪漁隱叢話》,是比較重要的一部詩話著作,主要是把宋代的很多詩話作品加以類編。他對蘇東坡的創作提出一種看法叫作“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早期作品比較敏銳、銳利,非學力所及;到了中年的時候,就是比較放筆快意,比較瀟灑;到了老年,漸入化境,格律比較嚴格,但作品達到藝術頂峰。
蘇東坡的一生就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他初入仕途,剛剛考中進士,是二十一歲到三十四歲。第二個階段是三十四歲到六十歲。他考中進士,三十四歲到三十六歲在汴京做京官,就是在朝;隨后是第一個外任時期,從三十六歲到四十四歲,在四個地方做地方官,一個是杭州,一個是密州,一個是徐州,一個是湖州;在湖州又發生變故了,“烏臺詩案”開始了,所以從四十四歲到四十九歲,是黃州貶官四年時期。司馬光上臺了,他又去做了京官,從五十歲到五十四歲,又在朝了;隨后,在京中與司馬光及其他舊黨里面的人鬧翻了,他又到外面去做地方官,分別在杭州、潁州、揚州和定州,這是五十四歲到五十九歲;最后從五十九歲到六十歲,是被貶廣東惠州和海南儋州。所以他的生平比較好記,兩個循環—在朝、外任、貶居,在朝、外任、貶居。而且這樣的生平對蘇東坡來說,的確是種幸福。一個人重復地經歷同一種生活,而且兩次被貶經歷對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第三階段是六十歲到他去世。這是第一個說法,根據他人生的三個階段劃分為“三期”,早期很短,中期很長,晚期又很短。這是第一種說法,現在也有人寫了文章,發揮了胡仔的意見。
第二種是“兩期說”。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提出來的。一個是前期,一個是后期。前期和后期以貶官黃州為界。黃州以前是前期(二十一歲到四十四歲),黃州以后是后期(四十四歲到六十六歲)。它的區別是什么呢?前期的創作風格的特點,是從練筆到豪放風格的成熟,并且達到了創作的高峰;后期詩才逐漸衰退,風格趨向平淡,鋒芒收斂,作品的現實性也隨之減弱。
第三種是我自己的說法。我把它變成為:任職期、貶居期,任職期、貶居期。兩個任職期(包括在朝和外任)有共同的思想和藝術特點,以儒家思想為主導,追求豪健清雄的風格;兩個貶居期有他另一種的思想和藝術特點,以佛道思想為主導,追求清曠簡遠的風格。所以,我的分期不是按照自然的年序來分的。
以上三種意見都還在爭鳴。
說說我為什么要堅持我的看法。第一說跟第二說,表面上是兩種說法,實際上是一個說法,關鍵問題是對黃州時期創作的評價。我覺得是有問題的。第一種說法是中期劃的很長,就是把黃州時期的創作跟后面、前面的都合并成一個時期。第二種說法又把黃州作為蘇東坡詩歌走下坡路的一個時期。這兩種說法我覺得都是不對的。應該說,蘇東坡在黃州生活了四年,從文學創作來看,是他一生中一個很大的轉折點。無論思想面貌還是藝術面貌,黃州之后,蘇東坡都有突破性的發展。
蘇東坡黃州時期的轉變,首先是思想發生了很大變化。中國的傳統思想是有三家:一個是儒家,一個是佛家,一個是道家。這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三大思想支柱。這三種思想原來是不一樣的。儒家思想總的特點是入世,孔夫子要求知識分子有社會責任感、歷史使命感;佛家的思想是出世,世界上的東西都是空的,都是假的,所以要出世,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道家的思想是避世,追求自己的長生不老。這三種思想不一樣。但在宋人的思想發展過程當中,他們把這三種思想融合起來。宋代的和尚智圓說:
儒者,飾身之教,故謂之外典也;釋者,修心之教,故謂之內典也。
意思是儒家的學說是規范立身行事的,是對外的,是教人如何出來進行活動的,屬于外典;我們釋家是修養內心的,要求對內心的修養,所以是內典。因為中國的儒家的確不能解決人是怎么來的,人又要到何處去。孔夫子不講這些。孔夫子說“不語怪、力、亂、神”。孔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生都不知道,死更不知道,所以他對終結的東西沒有回答。這是佛教的事情,佛教講內心的修養,探究生與死的問題。所以智圓這樣說。

北宋蘇軾《前赤壁賦卷》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到了黃州以后,蘇東坡面對的是另外一個生活問題—貶居生活。《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寫出了此時的曠達情懷。
這套思想正好也是蘇東坡接受的。他在黃州以前是入世的,無論是京官還是地方官,他主要面對的任務是要完成他的職責,他的思想主要是以儒家的經世濟民為主導。但是到了黃州以后,就要面對另外一個生活問題—貶居。在黃州的時候,他曾每隔一二日就去黃州的安國寺,去寺觀里面修心,注意道教的丹術,學習怎么樣才能長生不老。所以,在黃州的時候,應該說蘇東坡的思想廣度提升了,他主要是要處理這些有關生命和生活的問題,也因此影響到他作品的面貌。此時的代表作《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主要是寫自己曠達的情懷。所以說,黃州時期蘇東坡的思想變了,黃州時期詩詞風格也變了。如果說在朝時,他的詩是豪放且雄健的,到了黃州時期則主要是自然平淡、曠達脫逸的風格。詩歌風格旨趣完全不一樣。
可以再舉個例子。黃州貶官時期剛剛結束,蘇東坡乘船到了當涂。當涂有個朋友叫郭祥正。在他家里,蘇東坡寫了他離開黃州以后的第一首七古長詩:
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墻涴壁長遭罵。
不嗔不罵喜有余,世間誰復如君者。
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铓。
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
前兩句意思是說郭祥正請他吃飯、喝酒,之后在人家墻壁上面畫竹子跟石頭。蘇東坡會繪畫,空著肚子喝酒,之后芒角就出來了,肚子里面的肝跟肺都仿佛變得不規則,也長出了竹子和石頭。“森然欲作不可回”,這些竹子和石頭在肚子里左右盤桓,不可以壓服下去。“吐向君家雪色壁”,就吐到老兄家里白顏色的墻壁上來,意思是說他喝了酒,滿腹牢騷,滿腹不平化成了一叢竹一堆石,壓也壓不下去,結果一下就吐到你的墻壁上了。
這樣的事,黃州的時候是不寫的,黃州時期不是這樣的。黃州時期會寫“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像上述在郭祥正家里的詩那種昂揚、豪健的風格,黃州的時候就不見了。因為離開了貶居的生活,蘇東坡的脾氣就出來了,要寫這樣的詩。所以我說黃州時期的創作應該得到非常大的重視。而以后的惠州時期、儋州時期的詩也正好是黃州時期的延續和發展。

(傳)北宋蘇軾《瀟湘竹石圖》中國美術館藏
至于第二種意見認為,黃州時期是他的詩歌衰敗時期,這個我覺得也不對。今天蘇東坡留下來的詩作一共四十五卷,黃州以后的詩還有二十六卷,怎么能叫“詩才衰落”呢。現在留下來蘇東坡能夠編年的詞約是兩百多首。黃州以前的約九十首,黃州以后的約一百二十首,而且黃州以后有《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作。所以把黃州時期說成蘇東坡“詩才衰落”的時期,我覺得是不符合事實的。
關于作為文學家的蘇東坡,我主要談關于創作分期的討論。當然還沒有定論,我想借這個機會講講我自己的意見。
三 作為文化型范的蘇東坡
蘇東坡在中國文學史上主要的意義,如果僅僅局限在文學家,可能還是不夠的,應該把蘇東坡作為中國文人的精英,作為一種文化型范來看,可以把蘇東坡看的更深刻一點,更全面一點。關于蘇東坡的人生觀、蘇東坡的文化性格,這方面的研究著作也比較多。但也是有不同意見。
有些人提出,蘇東坡作品里面主要表達的是人生空漠之感。有學者還認為蘇東坡的作品表達的是對政治的逃避,進而導致對社會的逃避。有這樣一些觀點,讓我覺得關鍵在于怎么來看蘇東坡。
蘇東坡一生道路中,如果從他的人生觀的角度來看,應該有兩條基本的線索。一條就是他從少年時候,受母親教導,立志入仕,奮力向上。因為他父親學習不太好,經常在外面游蕩,就由母親教他。蘇東坡的文章里面一直強調,從小母親教他立志入仕,按儒家的標準立功立業。這條線索在蘇東坡的一生當中是始終存在的,不管他生活境遇的順逆都始終存在,即使在貶居時期有所弱化,但是始終沒有消退。

明李宗謨《東坡先生懿跡圖卷》之“母夫人親授書史,問古今成敗”故宮博物院藏
另外一條,就是他人生的苦難意識和虛幻意識。的確像有些學者所說,蘇東坡的作品里對于人生的這種無定、無常、難以把握、虛幻等描寫得比較多,感受得也比較深刻。舉個簡單的例子,蘇東坡的詩歌里面,光是“吾生如寄耳”這一詩句,一共有九個地方,一個字都不變的。
對于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有正確的分析。人的生命無常,對自己的命運不能把握,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在蘇東坡的詩歌里面,應該仔細去體會,他究竟怎樣對待這樣一個事實。“吾生如寄耳”這樣的思想,在蘇東坡以前的詩里經常見到,譬如《古詩十九首》。但前人對生命的飄忽不定,往往著眼點是短暫,悲嘆人生的短暫,由此來抒發他的悲哀與苦惱。
蘇東坡卻不是這樣的。有好幾位日本的學者研究蘇東坡,認為蘇東坡始終把人生看成一種流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人生像什么呢?像大雁在雪上留下的痕跡,變動不居;雪上偶然留下它的腳印,留下后又起飛了,也不知道去東邊還是去西邊了。這首詩透露出一個信息,那就是蘇東坡把人生看成一個永遠不停止的流程。這樣,不管高興的時候,還是悲哀的時候,它也不過是人生流程當中的一點,不會永遠固定在那里的,即使人生苦難的時候,也不會固定在那里,所以應該對前途抱有希望。日本的一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針對宋詩提出了一個觀點,叫作“悲哀的揚棄”。蘇東坡就有“悲哀的揚棄”的精神,在苦難面前,他就能夠揚棄這悲哀。
人生短暫,生命苦難,前人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往往有幾種辦法。一個辦法,就說生命既然是短暫的、苦難的,那我們去追求長生,去煉丹,去求長生不老的藥吧,這是一種辦法。第二種辦法就是及時行樂,生命既然這么短,今朝有酒今朝醉,在醉酒中享樂。第三種辦法比較高級,如莊子、陶淵明,他們提出來的是“順應”,把自己的生命順應到生活里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這是陶淵明的態度。人生好像大浪,不喜亦不懼,個人無所謂高興也無所謂恐懼,這是陶淵明的態度。莊子和陶淵明是中國哲學史上很重要的兩個大家了。他們的思想表面上好像比較悲哀、無奈,實際也體現人的覺醒。尤其是陶淵明,我們把魏晉時期叫作“覺醒的時代”。以前的人無所謂有個人生命的感覺,但到魏晉的時候人才感覺要把自己當人,所以才有人的悲哀、人的苦惱。

北宋蘇軾《洞庭中山二賦》吉林省博物館藏
此二賦為蘇軾59歲時貶往嶺南,在途中遇大雨留阻襄邑(今河南睢縣)所書,“洞庭春色”和“中山松醪”均為酒名。
但是,我覺得蘇東坡比莊子、陶淵明要高明。莊、陶的思想實際上是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委身到生活中,隨波逐流,帶有某種混世哲學的味道,是一種反選擇的選擇,實際上仍是不選擇。但蘇東坡不是這樣的,蘇東坡是有選擇的。他面對苦難,經過一個醒悟的過程,自己去悟,然后超越這個苦難。不論生活怎樣困難,他總要把握自己,超越苦難,發現苦難中僅存的一點快樂,即“悲哀的揚棄”,使自己維持一個很好的心態。
這里舉一首蘇東坡在海南島最后一年(元符二年,1099)立春寫的詞。海南島已接近蘇東坡生命的終點,但他仍保持非常樂觀的態度,這首詞可能是他在海南島的最后一首詞:
減字木蘭花
己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全詞用了不少的春字。他用重字的寫法,這個也是旁的人很少用的。前人雖然用過,但沒有他用得這么好。這首詞講立春的那一天,大家都趕著牛去耕地,因為立春啦!要取一個比較好的兆頭,所以就有“春牛春杖”,杖就是趕牛的杖。“無限春風來海上”,這個海南島啊,之前要叫“鬼門關”,但是他感到的是無限春風從海上吹來。“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這個“工”就是神,“春工”,就是“春神”,請春神把桃花變成皮肉的紅色。“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就是說雖然他處在天涯海角,但是立春以后,一陣春風把楊花卷起來,看到南方的楊花像北方的雪花一樣,讓人倍感親切,他還是想到了北方,想到了北方的中原。
這一首詞,是他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的感受,但是這種感受卻是春天般的感受、年輕人般的感受,雖然人在天涯,心里面卻不像是在天涯。生活比較苦,當時海南島什么都沒有,但他仍能保持一種“悲哀的揚棄”,保持著樂觀的心態。這是一種非常健全的心態。
因此,說蘇東坡對政治逃避,而且發展到對社會的逃避,我覺得這些說法是不能成立的。他既沒有逃避政治,也沒有逃避社會,反而始終兩只眼睛注視著大地,也注視著自己,并在苦難中不斷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