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祗沉默不語。
他不相信什么禮尚往來。崔行大費周章,先將他投入陳留獄,逼他做反間,然后又將他放出來,在燕山酒家這樣的地方公開露面,自然不是為了和他做朋友。
局做得這么大,所謀自然不會小。
在沒有搞清楚崔行的所謀之前,他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沉默,等崔行開口。
人到中年,經歷了家族巨變,又做了幾年的間諜,他早就不再是夸夸其談的名士,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對面的崔行正相反。他出身名門,自負才華,少年驟貴,未必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嘴。
這也許是他唯一的優勢。
不出所料,崔行喝了幾杯酒后,蒼白的臉上泛起微紅,嘴角的笑意越發神秘莫測。
“其實,你并非無功受祿。我送美人給你,正是協助你立功,以示為大魏效力之志。”
張祗眼皮輕垂,嘴角帶著無奈的苦笑。“恕某愚鈍,不明校事深意,還望校事明示。”
崔行打量著張祗,嘴角輕撇,薄唇微翕,淡淡說道:“幫我抓一個人。”
張祗眨了眨眼睛,有些艱難地說道:“誰?”
“徐詳。”
張祗心中一緊,臉上卻不露聲色。“你說的是……”
“曾多次出使我大魏的江東重臣,吳郡徐詳徐子明。”崔行收回盯著張祗的目光,無聲輕笑。“你不用掩飾,我知道你是他的屬下,也知道他來了陳留,否則也不用費這么多手腳了。”
張祗頓時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徐詳、崔行先后出現在陳留市,他就擔心其中有關聯,現在噩夢成真,不由得他不緊張。
他之所以敢接受崔行的“策反”,是寄希望于徐詳能為他做證。若是徐詳被抓,而且是因為他的背叛,他可就有口難辯了。不僅自己會死無葬身之地,吳郡張氏也會跟著遭殃,再無翻身的機會。
更讓他不安的是,徐詳剛剛出現,崔行就接踵而至,說明崔行離目標已經很近了,徐詳的處境非常危險,隨時有可能被抓。即使他寧愿一死,也未必能保徐詳周全。
“就算我曾是徐詳的屬下,現在也見不到他。”張祗迅速平復了心情,語氣淡淡的說道:“你做得再隱蔽,考慮得再周全,我失蹤三天的事實也無法掩飾,徐詳豈能不警覺,又怎么會再召見我?”
“沒關系,本來就是賭博嘛。”崔行舉起杯,微微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揮了揮手。“我醉了,張君自便。”
張祗起身告辭,拂袖而去,帶著一絲半真半假的怒氣。
被一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年輕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讓他心里憋了一團火。崔行如此傲慢的發號司令,他更是惱怒,不想再停留一刻。
崔行看著張祗出門,嘴角的笑意更濃。
——
離開了燕山酒家,張祗第一時間回到家,打算清洗一下頭發,換一身干凈的衣服。
蘇五來開門,除了臉上有幾道瘀青,神色還算平靜。
他上下打量了張祗兩眼,有些意外。“東家沒受傷吧?”
張祗知道他在想什么,卻沒解釋,只是搖了搖頭。“你怎么樣?”
蘇五淡淡一笑。“多謝東家關心,我本是孤魂野鬼,不足掛齒。只是耳聾眼瞎,未能護得東家周全,實在對不住東家。”
張祗抬起手,剛準備去拍蘇五的手臂,西室的門輕響,一個年輕婢女從房內走了出來,樣貌清秀,卻不是靈兒。她在廊下站住,遠遠地看了張祗一眼,便低下頭說道:“婢子去燒水,服侍張君沐浴。”說完,快步向廚房走去,裙擺掀動,如蝶翻飛。
張祗低聲說道:“靈兒呢?”
蘇武一聲輕嘆。“手廢了,回來之后就躲在房里哭,飯也不肯吃。我勸了,沒用。”他頓了頓,又道:“這個女子是伍都尉送來的,姓陳,名叫少英,好像是罪人之女。”
張祗看了蘇五一眼,心里有些意外,卻沒說什么。
蘇五追隨他多年,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陳少英是來監視他們的,卻還是說出這樣的話來,要么是蘇五心軟了,要么是陳少英偽裝得太好,迅速博取了蘇五的同情。
這種能力很難得,即使是間諜之中也不多見。
“東家,要靈兒來侍候么?”蘇五跟了過來,輕聲說道。
張祗搖搖頭,徑直登堂,進了自己住的西室。
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房中的擺設一如既往,除了整潔一些,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可是在張祗眼中,卻另有一番滋味。
三天時間,他卻已經在生死關前走了一遭。
雖說當初接受徐詳的建議時,他就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是當危險真正來臨時,他還是感覺到了浸入骨髓的絕望和恐懼。剛才在崔行面前,他不敢表露太多,此刻站在自己的房間里,他卻有些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張君?”門外傳來怯生生的聲音。
張祗沒有回頭,走到書案前坐下,伸手拿起一卷竹簡,自顧自地看了起來。
陳少英站在門口,低著頭,沉默了片刻,轉身去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再次響起,靈兒走了過來。她雙目紅腫,左手用布包著,滲出絲絲血跡。
“主君……”靈兒鼻翼翕動,眼淚又落了下來。
張祗抬起眼皮,放下手中的書。“還能勞作嗎?”
靈兒看著自己的左手,淚珠“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滴在左手包裹的布上,洇開了血跡。
“錢在哪兒,你是知道的,自己去取三萬錢,回去吧。”
靈兒驚愕地抬起頭來。“主君?”
張祗接著說道:“其他的事,交給新來的,待會兒就由她侍候,你不用來了。”
靈兒睜著滿含淚水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張祗,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張祗皺了皺眉,叫了一聲:“蘇五,幫幫她,別在那兒站著。”
“喏。”蘇五遠遠地應了一聲,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拉著靈兒往東屋走。
靈兒扭著身體,看著張祗,被蘇五拽著,一步步的出了西室,經過大堂,進了東室,關上門。門關上的那一刻,她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
陳少英站在門外,神情局促,不知道該不該跟過去。
張祗沒好氣的說道:“你看著我作甚?還不去做你該做的事?留心灶上,待會兒若是走了水,校事怪罪下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聽到“校事”二字,陳少英哆嗦了一下,臉色蒼白,轉身匆匆去了。
聽得腳步聲進了東廚,張祗站起身來,輕輕推開窗戶。
東室的蘇五也推開了窗戶,與張祗四目相對,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輕輕的放下窗戶,走到哭泣的靈兒身邊,低聲說道:“趕緊收拾,馬上送你走。”
“五叔,我……”靈兒抽噎著,抓著蘇五的衣袖搖晃。
蘇五湊到靈兒面前,低聲說道:“傻閨女,東家被人困住了,指著你回去報信呢。你再猶豫,可就走不脫了。”
靈兒愕然,隨即恍然大悟,連忙起身收拾。
“哭,大聲哭。”蘇五提醒道。
靈兒恍然,再次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