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猜想
- 隱蔽的三國
- 莊不周
- 3155字
- 2024-03-12 20:20:02
張祗坐在浴桶中,蒸騰的水汽在眼前繚繞,熱水包裹著他的身體,將皮膚燙得泛紅。
陳少英手里拿著布,小心翼翼地幫他搓著手臂上的污垢。她低著頭,頭發垂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臉,看不出她臉上的神色。只是從她不時側耳,可以猜到她一直留心東室的動靜。
張祗也不在意她想什么。不管她能不能猜到他趕靈兒離開的真正目的,她現在都無法脫身去報信。
離開了這個院子,不代表靈兒就能脫身。崔行肯定在院子外面安排了耳目,靈兒和蘇五一出門就會被人盯上。唯一的機會就是崔行的命令送到之前,他們不肯輕舉妄動。
當然,如果崔行事先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這個院子,那就另當別論了。
但他要賭的就是崔行不會這么做。
在陳留獄里待了三天,他的頭發和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不少污漬。崔行沒讓他回家換衣服,直接帶到了燕山酒家,顯然是要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遭遇。
這一點不通情理。
既然崔行要他誘捕徐詳,就不應該讓人知道他被捕,以免打草驚蛇。現在搞得人人皆知,他還怎么做反間?
最合理的猜測是崔行并不指望他帶著他們去找徐詳,而是想以他為餌,引誘其他人自投羅網,順勢將吳國在陳留的間諜、細作一網打盡。
孫權本是魏國封拜的吳王,如今登基稱帝,又重創了曹休,魏國顏面大失,不可能不圖報復。在大舉出兵征討江東之前,肅清境內的吳國間諜、細作,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魏強吳弱,情報至關重要,徐詳自然不會坐視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很可能親自出馬,以求挽回局面,減少損失。
如果這就是崔行的計劃,可謂深得兵法之妙——攻其必救,幾乎無解。
除非靈兒能順利脫身,將他并非真降,只是不得已詐降的消息傳到徐詳耳中。
如果能成功,使陳留的吳國間諜避免一場覆巢之禍,就算他被崔行殺了,也不會牽連家人,說不定還能因為舍身取義,重新贏得孫權的信任。
以靈兒的身份,想要見到徐詳也絕非易事,中間不知要經過幾道手續,成敗很可能就取決于哪一方的動作更迅速,反應更及時。
事實上,靈兒究竟是什么身份,需要經過幾個人才能將消息送到徐詳手中,張祗也不清楚。
成敗在此一舉,張祗難免忐忑。聽得東室的哭聲漸弱,陳少英又頻頻東顧,他有些著急。
“你是奉崔校事之命而來?”張祗沉聲問道,眼中露出不加掩飾的殺意。
縱使如蘇五所言,陳少英是罪人之女,他也不能坐視她破壞了他的計劃。
陳少英打了個激靈,連忙收回心神,躬身說道:“如張君所言。”
“知道如何侍奉人嗎?”
陳少英有些慌亂的抬起頭,看了張祗一眼,隨即又垂下了眼簾。“奴婢愚鈍,略知一二。”
“那還等什么?”張祗瞇起眼睛,搭在浴桶邊的手動了動,伸出兩指,撥了撥陳少英的腰帶。
陳少英身體一緊,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雙手抱在胸前。
張祗輕輕哼了一聲,沉下了臉。
陳少英咬著嘴唇,遲疑了片刻,還是伸出手,緩緩扯開了腰帶。半舊的布衣一件件的落下,露出瘦弱蒼白的身體。
張祗心中不忍,放棄的念頭一閃而過,卻在嘴邊停住。他現在可以放過陳少英,將來孫權卻不會放過他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妹妹。
他挪了挪身體,騰出一點空間。
陳少英扶著桶邊,小心翼翼的跨了過來,在張祗對面蹲下身子,慢慢伸出手,聲音顫抖。“奴婢……侍奉張君沐浴。”
張祗閉上了眼睛,仰頭靠在桶邊,長長出了一口氣。
——
蘇五耳朵貼在門上,聽到西室隱約的聲音,半白的眉毛不禁一跳,隨即又扯了扯靈兒。
“就是現在,快走,記住我剛才給你說的路線,不要停留……”蘇五關照了幾句,拉開了房門,大聲說道:“別哭了,好好收拾,明天一早就送你走。”
靈兒提起整理好的行囊,跟著蘇五,躡手躡腳的出了門。聽到西室的聲音,她身形微頓,臉突然脹得通紅,剛要說話,被蘇五扯了一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閉上了嘴巴,只是恨恨的看了一眼西室。
出了門,靈兒挺直了腰桿,像往常一樣,快步走過小巷,走向里門。
經過里門時,門屋里打盹的里監站起身來,熱情的招呼道:“喲,這是去哪兒了?大中午的,曬得人冒油,還要出去?”他看到靈兒紅腫的眼睛,隨即又關切的問道:“這是怎么了?”
靈兒用手掩著臉,強笑說道:“讓許翁見笑了,主人要出遠門,讓我去準備幾件衣裳。”
里監恍然,看著靈兒出了門,走了出來,向著不遠處的墻角搖了搖頭,然后背著手,晃晃悠悠地走進里門,向張祗的住處走去。
來到門口,大門緊閉。里監四處看看,放輕了腳步,走到門前。剛想湊進門縫去看,門“吱呀”一聲開了,蘇五走了出來,看見里監,連忙拉開門,走了出來,拱手作揖。
“許翁,好久不見?”
里監哈哈一笑。“久什么久喲,不就才三天嘛。”
蘇五一愣,隨即也笑了,抬手拍拍腦袋。“你看我,坐了三天黑牢,跟過了三年似的。”
里監嘆了一口氣,同情的拍拍蘇五的手臂。“你也是,一把年紀了,還出來受這個罪,何苦呢,在家享享福不好嗎?”
蘇五苦笑,拍拍腿。“我一個瘸子,又不會什么營生,哪里有福可享。拿人錢財,替人賣命,我這輩子,就是個刀頭舔血的命啊。哪比得上許翁你,坐在家里拿俸祿。”
里監聽了,心中得意,嘴上卻謙虛了幾句,順勢往院中看了兩眼。“你們張東家呢?我剛才看他回來了,心情好像不太好。”
蘇五不屑地哼了一聲。“他的心情怎么會不好?你聽聽,你聽聽,這大白天的……嘖嘖。”一屁股在門檻上坐下,閉目養神。
里監傾耳一聽,也聽到了西室傳來的呻吟聲,頓時恍然。
他拍拍蘇五的肩膀,調侃道:“老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張東家受了那么大的苦,受了那么大的驚,出來以后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對?行了,行了,我也不和你說了,四處轉轉去。”
說完,他背著手,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向遠處去了。
——
燕山酒家,崔行還在獨飲。
一個精瘦的漢子匆匆走了進來,向崔行躬身施禮,隨即湊上前來,附在崔行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然后退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看著崔行。
崔行握著酒杯,一言不發,良久才推杯而起,撣了撣衣袖。
“走,去看看張嚴,看他怎么說。”
出了門,守在門外的伍都尉跟了過來,亦步亦趨地跟在崔行身后。“崔君,那個奴婢從陳留市里出來,上了船,看樣子是要離開陳留。要不要抓起來?”
“不必。”崔行搖搖頭。“她在陳留市里走了一遭,想傳的消息想必已經傳了出去,抓她也沒用,只會驚動了其他人。”
“陳少英那賤人真是沒用,連這點事都報不好,壞了崔君的事,待會兒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崔行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瞥了伍都尉一眼。“我何時將成敗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伍都尉一不留神,險些撞上崔行,他連忙停住,堆起一臉笑容。“崔君深謀遠慮,非我能及。”
崔行無聲地笑笑,重新邁步向前。“伍都尉,就算張嚴將他并非真心歸順大魏的消息傳了出去,也改變不了結果,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他。至于是來找他確認真偽,還是干脆殺了他,以除后患,那就要看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伍都尉如夢初醒。“如果徐詳要派人殺他,那就說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細作,而是……”
崔行微微一笑。“如此才氣和謀略,就算在我大魏也不多見,更何況是與蠻夷無二的江東。伍都尉,你聽說過吳郡四姓嗎?”
伍都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崔君,你的意思是說,這張嚴會是江東前幾年被廢的張溫族人?”
崔行莞爾。“伍都尉不愧是久鎮陳留的干材,對江東的宗族了如指掌。”
伍都尉有些得意的笑道:“雖說江東乃是蠻夷之地,這張溫的名聲卻不小。我不僅聽江東人說過,還聽西蜀人說過,而且西蜀為他叫屈的比江東的還多。我聽說,就連西蜀的諸葛亮都欣賞這個張溫,為他鳴不平呢。”
崔行點點頭。“是啊,張溫才氣很高,名聲很大,連諸葛亮都欣賞他。可是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孫權廢為庶人。樹大招風,名高遭忌,這是人間至理,誰也逃不過。”
“誰說不是呢,就像我們大魏……”伍都尉話到嘴邊,突然意識到不妥,連忙咽了回去,同時心虛地偷偷看了崔行一眼。好在崔行若有所思,沒有注意到他的未盡之言。
伍都尉松了口氣,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說話間,兩人進了張祗所住的小院。一進門,他們就看到了衣衫半解,披散著頭發,正斜坐在堂上獨飲的張祗。
崔行撫掌而笑。“逍遙自在,旁若無人,這才是我想看到的江東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