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命人將和鸞殿后的頤和館辟為講堂,翌日便請嫏嬛前往頤和館授課。嫏嬛甫一入德壽宮門口,便見到楊貞容帶著幾個小太監抱著朱漆箱籠,不知箱中是何物件。后面又有綠華,凌華,捧著金漆承盤,上罩紅巾。綠華與凌華見嫏嬛似乎面露問詢之意,悄聲道:“是太皇太后賞賜給賢妃娘娘的蜜蠟石榴盆景,紫晶葡萄盆景。”嫏嬛恍然,石榴,葡萄寓意多子多福,送與賢妃娘娘最是相宜。
嫏嬛一逕進了頤和館,未及解下斗篷便預備先行大禮。那太華郡主,光華郡主,蘭陵郡主,同春縣主見了授業恩師正欲向她們行禮,到底是小孩子天真爛漫無所顧忌,紛紛扎進嫏嬛懷里。光華太華蘭陵三位郡主這年都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同春縣主年方六歲,每日“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可喜現在是冬天,德壽宮的御花園里無果可摘。
嫏嬛看著一張張嬌小的面龐,笑道:“宮師先考考你們這幾個月可有進益,再教你們接下來該學的東西。”
昔年在莊椿園時,對于要嫏嬛教郡主們什么書,太皇太后曾說過:“皇家女子,金枝玉葉,本不以詩詞歌賦為要務。你只教她們女四書便罷了。”嫏嬛因著自己就甚少讀這幾本書,所以有些遲疑:“如此可就難著奴婢了。太皇太后有所不知,祖父在世時,常說女子與男子共同為人,自然讀書上也該男女無異。女子相夫教子,豈可一味卑弱曲從?故而奴婢只隨著祖父讀君子四書。至于女子四書,奴婢慚愧,連翻都沒怎么翻過。”
太皇太后聞言大笑不止:“的確是你祖父的性子。可是這樣開明的男人畢竟還是太少了。”隨即正了正臉色,道:“只是既入得宮來,便很應該也懂得其中的道理。教郡主讀詩明禮之際,你便也好好翻翻女四書吧。這樣將來你若有機會襄助椒殿,訓導蘭閨,才可以應對如流。”
嫏嬛從前粗略翻過一遍《女誡》,后來便將它束之高閣了。其作者班昭以孀婦之身召入宮闈,上令皇后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因其亡夫姓曹,故而世稱其為曹大家。曹大家因“東觀續史,賦頌并嫻”與著書《女誡》而名垂千古,嫏嬛自問窮極一生也不能達此成就。可是《女誡》到底不大合她脾性,嫏嬛倒很愿意把班昭續寫的漢書八表講給眾學子聽。
皇后每日請安之際,也常隨太皇太后一同到頤和館諦聽。館外遍植古梅,只是時辰未到,故而梅花未開。館內卻有一盆綠萼梅,也不問季節合適與否,開的興興頭頭轟轟烈烈,花光儼如九嶷仙子萼綠華。太皇太后指著侍立在那盆綠萼梅前的綠華笑道:“果然是‘蕊珠宮里小仙娃,暫別椒房抑翠華。底事塵緣猶未斷,謫來人世作名花’。”
花光枝影里,郡主們誦讀吟詠不覺,宛如啼鶯聲在綠陰中。皇后聽她們念道:“王戎簡要,裴楷清通。孔明臥龍,呂望非熊。楊震關西,丁寬易東。謝安高潔,王導公忠。匡衡鑿壁,孫敬閉戶”,頗有回到小時候的感覺。原來在莊椿園開蒙時,嫏嬛已教她們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入宮前則正教她們《笠翁對韻》、《聲律啟蒙》和《李氏蒙求》。今番溫故乃為明朝知新,只求一步一個腳印。
面前的案臺上擺著一對兒銀荷葉式高足盤,盤中盛著單籠金乳酥。郡主們每念一句,太皇太后必考其典故。答對了,便可得到嘉獎。同春縣主雖是年紀最小的一位,卻能應答如流。得了近二十塊單籠金乳酥。皇后刮了刮同春縣主的鼻子,莞爾一笑:“你既吃得這焼尾宴上的乳酥,說不定將來能做女狀元。”
這堂課巳時即講,午時方散。皇后同太皇太后用過午膳后,便攜著嫏嬛的手,一路閑閑地聊著。這時云天共遠,古宮寂寥。一陣風吹過來,刮得皇后與嫏嬛粉面生疼。皇后頭戴鳳冠,鳳冠上棲七只金鳳,每只鳳凰口中各銜一粒珍珠。冠尾則棲金翟一只,金翟振翅欲飛,翟尾垂珠回翔。風起時,冠頂金鳳顫巍巍輕動,耳畔珍珠滴溜溜直轉。一縷香暖的木樨花氣自皇后袖中透出,嫏嬛邊走邊模糊地想著:是袖爐里的木樨香餅吧?
皇后看著嫏嬛今日頭上插戴的是枝玫瑰,眼中不禁滿是贊賞之意:“這玫瑰色作朱紅,花瓣重疊,簪于鬢邊別有一番風流。嫏嬛妹妹你真是心靈手巧。”
嫏嬛面上一紅:“皇后娘娘謬贊了。奴婢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若是皇后娘娘不嫌棄,趕明兒個奴婢也給您做一枝消寒通草花吧。”皇后含笑點頭:“如此便勞煩妹妹了。”
她望著嫏嬛,繼續說道:“說起來啊,本宮未出嫁時,也如妹妹一般心靈手巧。只是入宮后橫針不拈,豎線不動,整個人也變的駑鈍了。”
嫏嬛也笑道:“皇后娘娘素日忙于宮務,故而無心針黹。可是奴婢分明聽說娘娘閑時為太皇太后集孔雀翠羽成裘,取繡花小針織衽。這份巧思又豈是奴婢閨閣之中弄小巧所能比擬?”
皇后眼波回盼處,細認檀暈妝面,目光中的她清麗如仙:“小巧也罷,大巧也好,都不過是找點事打發時間罷了。你入宮這么久了,本宮還未問你,在宮中可住得慣?”
嫏嬛見皇后眼中流露出關懷之色,心中一暖,卻又急忙低垂螓首:“承蒙皇后娘娘照拂,奴婢已經習慣了。只是奴婢從未向皇后娘娘言謝,未免失了禮數。”
皇后道:“你聰明得體,不但太皇太后喜歡,連本宮都覺得頗合眼緣。說來好笑,明明你我在莊椿園不過初見,卻不知為何竟好像早已相識了一般。”嫏嬛微微欠身,道:“世人同宿一樹之蔭,同汲一河之流,尚因前世之緣。奴婢得蒙皇后不棄,侍奉中宮左右,又何啻百世之緣?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皇后娘娘才覺得奴婢面熟。”雜裾垂髾隨身而動,似人在云中霧里。設若皇后一個癡了,定會錯隨她移步蓬壺閬苑。
正說著,迎面走來兩位內省夫人,見到皇后立刻行禮如儀。嫏嬛細看那二人,衣冠皆如男子,容貌卻頗為秀美,只是都已不甚年輕。內省女官向來別居一宮而不在后宮走動,故而連皇后對她們也知之甚少。
“其實以你的才華人品,便是知尚書內省事也做得。”皇后道:“可惜這些事本宮無權置喙,自然也不能替你安排。”嫏嬛略想了想,笑道:“聽太皇太后娘娘說,內省直筆女官居深宮內院,不與朝臣結交,只與筆墨為友。雖是宮人,天子亦頗為禮遇。只是按禮制著男子冠巾,行男子禮儀,奴婢偶一為之尚可。倘若天長日久如此,奴婢卻并不愿意就此如她們一般失了閨閣女兒本來面目。”
她深知這個世界掌握在男人手中,而女人只能困守在禁城一隅,仰起頭望著紅墻碧瓦上巴掌大的那片天。成為直筆夫人,掌印璽,代御批,是宮廷女官們最接近天子權柄的機會。可是她也知道,有些事并不是穿一襲男裝便能解決的。通向權力之巔的路終風且暴,命運不會永遠顧我則笑。她只有一雙手,一個人,身輕何必立風中?
說話間皇后一行人與嫏嬛轉過仁明殿,慈元殿,又過了猗蘭殿,承明殿,嫏嬛一邊觀看一邊暗自驚嘆。不知這深宮內院,鎖住過多少青春,多少紅顏。翠輦不來金殿閉,一閉金殿不計春。多少如花美眷,便在這似水流年與無盡的等待等待又等待中,花殘粉褪,玉殞香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