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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微

皇后命人將徽音院的蕙問樓辟為宮學杏壇,備下文房四寶,書案木椅。從這一天起,新封的六宮人等每日必到此處隨嫏嬛學習詩文典籍。宮女中有志慕神仙,篤好三寶者,亦簡充學生,欣求嫏嬛講道釋經。一時之間,宮中尚學之氣蔚然成風。她的傾城之貌,使后宮內闈為之生輝;她的卓犖才情,令嬪妃御侍無不折服。而她的高雅談吐與絕代顏容交相輝映,恰如隋珠和璧,珠光璧彩共回環。

這種種溢美之詞化為傳言落入貴妃耳中時,貴妃正懶傍妝臺,百無聊賴。聽著近侍奏報,不由得笑道:“可知我守拙鸞凰,斗不上爭春鶯燕!”說的是句戲文,可是眼前上演的也是一場好戲。秋痕道:“娘娘是不屑跟她斗,她連給娘娘提鞋都不配,哪里配做娘娘的對手?!?

貴妃執起羽衣仙人紋手鏡,對鏡扶了扶鬢邊的金點翠嵌玉石樓子佛頂菊花簪,鏡里人臉似花含露:“皇后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著。沒算到皇上還在華清宮逍遙快活著呢,早把咱們忘在腦后了?!备℃兼パ诳谛Φ溃骸百F妃娘娘不想見見這位嫏嬛女史嗎?昨日臣妾去看周姐姐,路上遠遠地只瞧見她一個側影,果然是個絕色美人?!辟F妃鼻子里“哼”了一聲:“本宮懶得見這個女人?!?

浮婕妤壓低了聲音,湊近了貴妃耳朵:“娘娘,不可不防啊。”貴妃斜睨著婕妤,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整了整衣衫:“婕妤妹妹有何高見?不妨說來聽聽?!备℃兼サ吐暤溃骸耙烂妹糜抟?,不如趁著皇上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除掉此女。否則一旦皇上回鑾,只怕這女子便要魚躍龍門了,到時候有皇帝這塊護身符,就更難對付了?!辟F妃輕蔑地一笑:“妹妹若是把這份心思用在固寵上,恐怕早就位列四妃了?!备℃兼擂螛O了,道:“妹妹也是為貴妃娘娘著想。貴妃娘娘若是不高興妹妹這樣說,妹妹從此裝聾作啞好了?!辟F妃又拿起手鏡照了照自己,鏡中人容暈雙頤,笑生媚靨:“瞧瞧,姐姐不過多說了幾句,妹妹就惱了。你性子這般浮躁,能成什么氣候?宮中妃嬪眾多,要收拾她的人自然也不少。本宮既懶得見她,也樂得作壁上觀。后宮閑來無事,且由其他人先斗斗看。倘若能借著別人的手把她除掉,本宮又何必臟了自己的手呢?”浮月嘴上笑笑,沒再言語,心下卻道:說的好聽,你不敢見她是怕美貌輸給她吧?

這些背地里的閑言碎語,是嫏嬛所不知的。她拈起一枚白玉臥兔東升簪,反手插在芙蓉髻上。都言女為悅己者容,而她只為取悅自己而容。青雀頭掃眉,天宮巧點唇。自笑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可是又隱隱有一點驕傲:彎彎柳葉愁邊戲,湛湛菱花照處頻。嫵媚不煩螺子黛,春山畫出自精神。

便有好事者如馬婉德,不禁追問:“請問嫏嬛女史是如何將眉毛畫得這般好看的?”她的話引起一陣會意的輕笑。嫏嬛看向一旁侍立的簃春:“眉毛畫的好不好,端看侍女心情好不好。”話音剛落,又是一陣笑。

簃春臉一紅:“女史拿奴婢打趣慣了。女史天生麗質,非奴婢描眉之功。”外人面前,少不得收斂,便打點起素日禮儀,輕喚她作女史。

班令儀厭惡的撇了撇嘴,她好像對嫏嬛天生就抱有莫名的敵意:“不過是皇后可憐你,令你做了中宮侍講,充任椒房中書君。其實中書君老而禿,早就不堪大用了?!彼穆曇舨⒉淮?,卻清清楚楚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中書君便是毛筆之別稱,多數人不知其意。然而老而禿幾個字卻是知道的,分明是嘲她年已十七,比在座諸位年紀大,宛如用禿的毛筆。眾人聞言都齊齊望向她,先前與嫏嬛生過齟齬的宋美人孔才人早已忍不住笑了起來。

嫏嬛恍若未聞,提筆運腕,在薛濤箋上寫了幾個字?!昂m春,這幾個字由你念給眾位小主聽。”簃春遵命,舉起薛濤箋念道:“新人莫恃新,秋至會無春?!卑嗔顑x霍地站起身來,狠狠地瞪了嫏嬛一眼,更加怒氣沖沖:“令儀我今日身體乏力,少陪了!”

正欲往外走,一陣環佩叮當之聲遙遙傳來,驀地瞧見幾個侍女簇擁著皇后娘娘緩步登樓,如履云衢。耳聽得皇后朗聲笑道:“妹妹們在說什么呢?這么熱鬧。”嫏嬛與簃春忙跪倒在地:“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滿屋子嬪御原本皆是面朝嫏嬛,聽聞皇后駕到,紛紛轉過身來,卻也一絲不亂:“臣妾恭請皇后娘娘金安。”班令儀原本想甩袖子走人,到此時卻也不能夠了,忙也跟著跪了下去。皇后輕輕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免禮:“妹妹們平身吧。”她今日梳著百花髻,高髻上插著七枚花頭簪,形如雀屏,艷麗無匹。六枚五瓣花頭簪分列兩側,頂簪則是一枚三瓣花頭簪。又在發髻正中心插了一柄小巧的如意云紋金櫛。兩鬢各是金鑲紅珊瑚團花,花團錦簇相擁髻,俱是春意?;屎蟮溃骸笆珏妹寐犝f女史榮升中宮侍講,特來聽講。妹妹們不必驚慌,權當本宮與淑妃不在眼前。”

她身后便是淑妃。諸嬪聞聽此言便都有心在皇后與淑妃面前賣弄才華,要令媛德到純全,勉力盡討中宮歡。

淑妃非姓潘,卻也一般的步步生金蓮。眾人行禮如儀,道是:“恭請淑妃娘娘金安。”劉淑妃面若桃花,一笑便有如花瓣舒展:“妹妹們快快請起?!闭f罷目光又轉向嫏嬛。她與嫏嬛在莊椿園曾有過一面之緣,許久不見,乍見生歡:“好些日子沒見到嫏嬛女史,出落的越發標致了。嫏嬛女史如此姿貌,當真是有福之人。”

嫏嬛恭聲答道:“娘娘淑姿灼華,徽儀潤玉,娘娘福氣更勝奴婢?!迸c皇后的雍容華貴相比,淑妃劉氏嫵媚嬌柔,另有一番動人之處。嫏嬛看向劉淑妃,只見她梳著驚鵠髻,一張淡施脂粉芙蓉面,修長的玉頸上圍著一串珍珠瓔珞。身著蘇芳色團窠瑞花襦裙,腰系連蟬錦香囊。美,便是這身衣著打扮給嫏嬛的唯一印象。

淑妃聞言馬上笑吟吟地對皇后說道:“皇后娘娘您瞧,嫏嬛女史還是這般會夸人,臣妾雖然自知姿陋貌丑,聽了這番話竟十分受用。怨不得皇后娘娘天天口里心里念著?!彼匀徊皇钦嬲淖寺渤?,無非自謙而已。她自己欲揚先抑,這話一出果然博得皇后娘娘譽贊:“妹妹若是貌丑,六宮里便沒有美人了。自謙固然是好事,可是過于自謙,反倒近似于自卑了?!?

劉淑妃又是一笑,靨疑織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來:“臣妾得皇后娘娘夸獎,往后還自卑什么?”

蕙問樓層梯百尺,上接太虛,下俯玉京。人間物華,盡收眼底。嫏嬛恭請皇后端坐于正位上,自己側立在旁。有初入宮那次的教訓,嫏嬛打扮的素雅了許多,盡量讓自己顯得不夠扎眼。湘裙如雪,點綴著湖綠色孔雀樗蒲紋。披帛回風,恰好似那托嫦娥祥云半朵。

皇后與淑妃舉目望向座上諸女。班令儀綠髻如螺,冰肌玉骨;呂貞媛云鬢近香,花容月貌。柳令側慵來妝,遠山眉,巧中君心不用媒;馬婉德不走落,圣檀心,得蒙圣寵何須邀。薛修訓唇邊常含香蘭笑,朱艷儀眉梢似帶梨花雨。說不盡的千般風情,看不完的萬種美貌,盡數匯于一堂。

嫏嬛不再耽擱,翻開經笥。她誦讀的聲音隨著銅鶴香爐內裊裊升起的香煙一同繚繞于眾人身畔?!?。。。。。。后正位宮闈,同體天王。夫人坐論婦禮,九嬪掌教四德,世婦主喪、祭、賓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寢。頒官分務,各有典司。女史彤管,記功書過。居有保阿之訓,動有環佩之響。進賢才以輔佐君子,哀窈窕而不淫其色。所以能述宣陰化,修成內則,閨房肅雍,險謁不行也。故康王晚朝,《關雎》作諷;宣后晏起,姜氏請愆。及周室東遷,禮序凋缺。諸侯僭縱,軌制無章。齊桓有如夫人者六人,晉獻升戎女為元妃,終于五子作亂,冢嗣遘屯。爰逮戰國,風憲逾薄,適情任欲,顛倒衣裳,以至破國亡身,不可勝數。斯固輕禮弛防,先色后德者也?!?

她每念完一段,便用流暢的語言再解釋一遍。諸姬有懵懂者,皇后與淑妃亦從旁解釋?!逗鬂h書·皇后紀》取東漢歷代皇后之事,頗能規訓后宮嬪御。如今嫏嬛稍加指點,座中眾人皆有所悟。

“秦并天下,多自驕大,宮備七國,爵列八品。漢興,因循其號,而婦制莫厘。高祖帷薄不修,孝文衽席無辯。然而選納尚簡,飾玩少華。自武、元之后,世增淫費,至乃掖庭三千,增級十四。妖幸毀政之符,外姻亂邦之跡,前史載之詳矣。”嫏嬛念完,便看向眾嬪,含笑問道:“奴婢有話要問,請小主們回答?!咦驷”〔恍?,孝文衽席無辯’。此二句何解?”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才聽得班令儀答道:“帷薄不修,說的是漢高祖不修內德,致使呂后掌權,屠戮宗室。衽席無辯,說的是漢文帝不重尊卑,致令竇后失寵,移愛庶姬。”眾里皆無聲,唯有她自信地侃侃而談。

皇后笑著搖了搖頭:“班令儀說的既對,又不對?!笔珏又f下去:“周昌入內奏事,見漢高祖正擁著戚夫人尋歡,是謂帷薄不修。漢文帝寵幸慎夫人,慎夫人每與皇后同坐,尊卑失序,是謂衽席無辯?;实叟c妃嬪不注禮節,致宮闈之政不肅。便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戚夫人恃寵生驕,終致殺身之禍;慎夫人懼人豕之譏,得全美妾之寵?!?

班令儀臉色通紅,“臣妾多謝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指教?!彼暗囊环翚?,在皇后與淑妃面前全然煙消火滅。

“依奴婢愚見,”嫏嬛又道:“帷薄不修,不獨嬪妃之責,亦既帝王之任。衽席無辯,豈止媵妾之失,更是天子之過?!?

淑妃嘆道:“到底是飽讀詩書的掃眉才子。本宮從此再不敢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了?!被屎筚澷p地看著嫏嬛,微微頷首:“昔年須達長者為佛世尊及比丘僧造立精舍,買祇陀長者園地。以真金遍布其地八十頃方求得佛世尊來此講經。如今嫏嬛女史入宮宣禮,本宮竟無需靡費八十頃黃金。何其幸哉!”

嫏嬛俯首低眉:“惟愿奴婢所學盡得傳,不負皇后娘娘舍祇園?!蔽ㄓ兴牰嘶屎笤捴械涔?。

皇后把目光又轉向諸位嬪妾:“妹妹們可懂本宮的用心?”

朱艷儀站起身來,莊重地向皇后和淑妃行了大禮:“覽前朝后妃之德行,為修正己身之鏡鑒。對皇后娘娘的良苦用心,妾等萬萬不敢辜負?!?

皇后點了點頭:“艷儀妹妹所說的,便是本宮命中宮侍講為妹妹們讀史的原因。女子有德有行,男子有儀有象,既是皇上教化天下臣民之所望,亦是本宮教化六宮嬪妃之所望。”

說罷接過嫏嬛手上書,繼續念道:“及光武中興,斫雕為樸,六宮稱號,唯皇后、貴人。貴人金印紫綬,奉不過粟數十斛。又置美人、宮人、采女三等,并無爵秩,歲時賞賜充給而已。漢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陽鄉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已下,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后宮,擇視可否,乃用登御。所以明慎聘納,詳求淑哲。明帝聿遵先旨,宮教頗修,登建嬪后,必先令德,內無出閫之言,權無私溺之授,可謂矯其敝矣。向使因設外戚之禁,編著《甲令》,改正后妃之制,貽厥方來,豈不休哉!雖御己有度,而防閑未篤,故孝章以下,漸用色授,恩隆好合,遂忘淄蠹?!?

有人不禁低語:“原來貴人之位曾如此之高。”說話的人姓張名綠房,新晉貴人。張貴人年方十五,一派天真爛漫。嫏嬛讀懂了她的心事:“內職升降起落,皆因歷朝后宮制度各有差異,所以嬪妃位分大有不同。漢元帝為傅氏增昭儀于婕妤,當時位分僅在皇后之下。然而到了晉朝,為避司馬昭之諱,六宮遂不設昭儀之號。至本朝,位分已在四妃之后?!睘槊庑≈鞫嘈模瑡檵治匆再F人為例。東漢之時,皇后之下即為貴人,尊貴非常。時移世易,貴人如今已在世婦御女之下。

倒真應了太皇太后那句臨別贈言:榮華似風中秉燭,品秩如花稍露。

幾日后,華清宮傳來消息,皇上晉正華世婦王氏為光猷嬪王氏,不日即將回鑾。她的晉升速度之快,令紫微城人人為之色變。然而因為她與太后的關系,并無人敢亂嚼舌頭。卻因皇上快要回來了這一喜訊,搞得人人走神,個個分心,神魂顛倒,并不在意嫏嬛每日所講的是什么了。

這日蕙問樓上嫏嬛正與諸位嬪御臨帖,八月涼風動高閣,千金麗人卷綃幕。原來已是初秋時分。忽然聽到一陣笛聲,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眾人不禁放下筆來,奔至窗前。馬婉德笑道:“莫不是仙韶院的樂工伶人們在演習吹打?”薛修訓聽了一會兒,搖搖頭:“倒像是從椒風舍那邊傳來的。”孔才人柔聲道:“薛姐姐你錯了,聲音的確是仙韶院那邊傳來的?!?

薛修訓又聽了會兒,果真如此。怕別人以為她耳背,少不得解釋一番:“我不過因為聽過椒風舍的步妹妹吹笛,便疑心是她。教孔妹妹馬妹妹見笑了?!笨撞湃说溃骸拔揖褂洸坏煤髮m中有哪位姐妹姓步了。”薛修訓道:“便是步昭華,姓步,名微的那位。自從封為昭華后便病倒了,難怪你不記得她。”

嫏嬛這時正站在她們身后,聞聽此言,心中一動。難道是她?

面上只作波瀾不驚。拿起孔才人謄寫用的銷金箋看了看,箋上沾了漢宮香身白玉散的氣味,才人纖手拂掠處,香氣久而未散。嫏嬛提筆寫下八個字“芳林落蕊,蘭沼漂萍”。在薛修訓的銷金箋上則寫上“枝干扶疏,花葉鮮茂”。馬婉德文辭兼美,嫏嬛邊看邊點頭,在花箋上寫下“翰逸神飛,卿當折桂。”

朱艷儀行書逼真衛夫人,柳令側小楷近似吳彩鸞,呂貞媛才思可稱女校書,班令儀文辭亦有可觀處。唯有宋美人的字令嫏嬛久搖其頭:“美人的字,倒像是美人拔花,殊無意境。”這番話在嘴邊來來回回繞了很久,最后嫏嬛也沒有說出來。宋美人自上次之事后,氣焰已消滅了一半,見了嫏嬛雖然總冷著臉,但也不敢公然挑釁。嫏嬛盡管厭其為人,終究還是怕她面子上掛不住。只在花箋上寫下:“日就月將,必能精進?!?

嫏嬛回到慎徽堂時,蘇嬤嬤與纖月,慧巧,偲好都在庭中灑掃。蕊滴正坐在窗下做針黹,隔簾望去,婷婷倩影。當日皇后將嫏嬛安置于此,又撥了蕊滴過來伺候,再加上太皇太后賞賜的四個丫頭,一時竟如倒瀉一籮蟹,全亂了手腳。嫏嬛因蕊滴入宮時日不短,且喜她言語不多,心思細膩。故而推舉她做了管事的大丫頭。簃春是太皇太后指派來的人,滿擬能憑此做個管事姑姑,如今這差事指派給了蕊滴,因此面上愀然不樂。

蕊滴見姑娘進了繡房,忙丟下手里活計迎了上來:“小姐今日怎么回來的這么早?”嫏嬛便道:“既然小主們心猿意馬,我又何必強拘她們讀書,索性散了也好。”繡花繃子上的雙魚雖然才繡了一半,然而已經勢若吹浪。嫏嬛一見不免贊嘆:“好精細的針法!”蕊滴笑道:“是平金繡!”

嫏嬛拉起她的手:“眼下我要去椒風舍見一個人,蕊滴你能否陪我同去?”她初來后宮,對各處還頗生疏,且喜蕊滴在宮中的日子比她早:“小姐何必客氣,此乃蕊滴福氣,焉有不愿陪同之理?!?

誰料椒風舍門扉緊鎖,嫏嬛扣了扣門上獸環,過了好半天才見一個小太監慢吞吞探出頭來,容長臉,沒好氣地問:“有什么事嗎?”嫏嬛道:“我來看望步昭華,還望公公進去通傳一聲?!蹦切√O斜睨著嫏嬛,見她衣著并不如何華貴,暗自判斷她品階不高,因此他自己臉色也就不太好:“我家小主剛服了藥睡下了,明兒再來吧?!闭f罷便重重地關上了門。無論嫏嬛與蕊滴再怎樣用力扣動獸環都無人出來應門了。

蕊滴見狀,便勸嫏嬛:“小姐明日再來吧,今天看來是白走一趟了。”嫏嬛長嘆了口氣:“也好?!备糁T縫向院中匆匆掃視一眼,只見蕭條庭院,憊懶丫鬟。怕是皇后每常見了也無力差遣。

不成想當夜便下起了雨,直到第二天中午雨仍未停。嫏嬛換了身輕便衣裳,先做了“酥瓊葉”,又采廊下芙蓉花,去除花心花蒂,到灶上以湯浸漬,與豆腐同煮。蕊滴,蘇嬤嬤并掌灶的莫娘子,隋姑姑見了,都各自稱奇。簃春對此頗為不解:“小姐何不讓莫娘子隋姑姑她們去做?莫娘子擅理中饋,便是纖月,蕊滴,也都是灶上好手。何以竟勞小姐親自。。。。。?!眰坪们那睦艘幌潞m春衣裳,示意她不必說下去了。

這次拜訪椒風舍,多了偲好與慧巧親捧食盒。嫏嬛敲了敲獸環,開門的還是昨天那個太監,說的也還是昨天那套說辭:“我家小主剛服了藥睡下了,明兒再來吧?!闭f罷又要抬手將門關上。

嫏嬛急忙伸手阻止他關門:“故人求見,煩請公公通融通融?!比锏螐男渲腥〕鲆诲V銀子往小太監手里一塞:“我家小姐賞你打酒吃,麻煩您進去稟報一聲?!蹦菑P一見銀子,招子立時發亮,急忙接過來塞進袖中:“好說好說,奴才這就進去稟告我家小主?!庇诌^了一會兒,才出來將嫏嬛主仆四人迎了進去。

也不待侍女打起簾櫳。嫏嬛便自己掀起湘妃竹簾進了正廳。一個梳著盤福龍髻的麗人端坐于黃花梨木嵌玉屏風前,身側侍立著青衣小鬟。昭華脂粉未施,星眼猶倦,顯然方才正自小憩。嫏嬛,蕊滴,偲好,慧巧便齊齊跪了下去:“給昭華小主請安。”

步昭華聞聲抬起頭來,目光落到嫏嬛臉上,先是一呆,繼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還沒開口,雙淚早已奪眶而出:“我是眼花了,還是做夢呢?”嫏嬛亦是熱淚盈眶:“啟稟小主,小主既非眼花,又非做夢。”昭華忙用帕子掩住口,用力地點了點頭。嫏嬛低下頭佯作擦汗,趁機拭去眼角淚痕:“奴婢聽聞昭華玉體違和,特做了‘酥瓊葉’,‘雪霞羹’請小主品嘗。”

步昭華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便道:“綺霞,帶幾位姑娘下去吃茶?!蹦莻€叫綺霞的青衣小鬟道了聲“是”,便帶著蕊滴,偲好,慧巧離開了廳堂。昭華又吩咐“織羅,給女史斟茶?!辈欢鄷r來了一個銀盆臉杏核眼的丫頭,滿臉不耐煩地道:“織羅正看著灶上的藥,奴婢來伺候,小主將就些罷?!闭f罷將托盤上的兩杯香茶重重地放在桌上,從始至終看都不看嫏嬛一眼,便揚長而去。

一時間椒風舍靜若無人。嫏嬛默默地打開食盒,盒中飯菜的熱氣一下子彌散開來。雙手托起烏木筷子,跪著恭呈到昭華面前。步昭華夾起酥瓊葉,果然嚼作雪花聲。再看那雪霞羹紅白交錯,恍如雪映朝霞:“不意入宮后還能嘗此人間清味?!?

嫏嬛低下頭:“可惜未到梅花綻放時,沒能做出小主最愛的梅花粥?!彼浀媚菚r候她倆圍在母親身邊,看她將梅英脫蕊收將熬粥吃,聽祖母跟母親講如何采梅蕊投蜜罐以做暗香湯。到了春天,母親為她們做荼蘼粥。牡丹開時,又采牡丹花瓣,以生菜和之?;驅⒛档せò旯厦娣?,炸之以酥。夏天梔子開時,采下焯水后以甘草水和面放油中煎之,有個雅稱叫做瑞木煎。到了秋天桂子飄香時,母親又采來以少許干姜甘草入鹽,留著做桂花湯。父親每次見母親與侍女托著竹篾入園,總是笑她又在摧殘花朵。

那段花香四溢的日子,玉爐香暖薰鳳凰,簞笥盡盛好時光,當時只道是尋常。

渾如夢一場。

窗外雨下的更大了,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人心碎了。一時相顧無言,半晌方道:“妹妹愛的不止梅花粥,還有木香粥,松柏糕,玉露霜。那時候妹妹很是貪嘴。”說話的當兒,步昭華放下筷子,走過來扶起跪在地上的嫏嬛。桃花臉薄難藏淚,柳葉眉長易覺愁:“此刻這里并無外人,而你依然稱我為小主。原來我們姐妹終究還是生分了。”

她是那樣心思玲瓏地撿起桌子上面的團扇,一片棲在碧梧上的緙絲桐花小鳳遮住了桃花面。嫏嬛的眼神看不穿那片桐花,不知團扇后面那人是哭還是笑。只好低聲道:“凌波妹妹?!边@四個字甫一出口,便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步昭華這才撂下團扇,拉著嫏嬛的手坐了下來:“是了,從前你都叫我凌波妹妹,而我總是叫你弗怠姐姐?!绷璨ǎ闶钦讶A小字。

嫏嬛眼神里帶著笑意,側過臉去看她,她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同她斗草簪花,閑拿著象牙花簽占卜的步微:“那時候,你也叫過我阿趙姐姐,九姐姐?!?

有多少年不曾這樣并肩坐在一起了?從前每逢清明為梨花洗妝,家家女兒競作半仙之戲。她與步微相互依偎著,在花園里打秋千。家中姊妹們都梳著雙環望仙髻,唯有她和步家妹子年紀最小,頭發又短,梳不上。也因為年紀小,倒是因此被允許和步家哥哥一塊玩。

嫏嬛道:“云乘哥哥還好嗎?”凌波擺了擺手:“他年前剛娶了媳婦,好的很?!眿檵帧芭丁绷艘宦暎骸安恢悄募倚〗悖俊绷璨ǖ溃骸八赣H姓福,是個落魄秀才。”尋思了一會兒,忽而失笑:“瞧我說了這半天話,還沒問過姐姐是幾時入宮的。先時只聽說姐姐去莊椿園侍奉太皇太后了。”

嫏嬛便把從入園到入宮這期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就像多年前那般知無不言。她慢慢地說,她靜靜地聽。自我不見,于今三年。說與聽之間,山海般遙遠。凌波聽罷滿臉懊惱,突然就咳嗽了起來。嫏嬛忙起身為她倒了一杯茶潤潤嗓子,又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幫她順氣:“前些日子下人們都說宮中來了位嫏嬛女史,萬沒料到竟是姐姐。按理我也應該去蕙問樓的,偏生我病了這么久?!眿檵致犓哉Z竟是纏綿病榻許久,不禁有些擔心:“可是到底什么病呢?”

凌波道:“姐姐別擔心,沒什么大毛病。只是前些日子風寒未清,以致現在還沒痊愈。不用擔心的,妹妹感覺快好了。”嫏嬛見她反過來寬慰自己,料想應無大礙,于是轉過話頭:“咱們別只光顧著說話,飯菜涼了可不好吃?!绷璨槠鹨黄汁側~,輕輕咬了一塊兒,頓時香酥滿口:“姐姐你也吃啊?!眿檵謸u搖頭:“姐姐不餓,你吃吧。”見她吃的香甜,心中略覺寬慰。

用過了膳,喚來綺霞捧上漱盂漱了口,另一個丫鬟織羅捧來雙魚銅盆,嫏嬛接過來親捧在手,供她盥手。凌波因而十分不好意思,忙道:“折煞妹妹了,讓綺霞來就好?!比欢鴭檵职仓羲兀徽f“你既叫我姐姐,姊妹間奉匜沃盥不是理所應當嗎?”

凌波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妹妹若是把病氣過給姐姐,可就壞了?!眿檵中Φ溃骸拔业箻返贸么藱C會遠離書本,好好休息休息?!绷璨▏@口氣:“姐姐待人還是如同從前一般?!?

雨依然沒有停下的跡象,天色卻越來越暗了。凌波喚進侍女來點亮了燈燭,笑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可惜外面偏又下雨?!眿檵忠嘈Φ溃骸翱梢娙松蝗缫庵率司?。”燈火映照下,二人臉上都是一片喜色。“妹妹得以重遇姐姐,喜悅之情勝過得蒙圣寵。自入宮以來,這是我最高興的一天了。”

又說了一會子話,只聽檐前鐵馬風亂敲,敲的人芳心欲碎了。嫏嬛便向凌波告辭,凌波道:“天更黑了,又下著雨,只怕行路更難。妹妹也不敢久留姐姐。若是小時候,便請姐姐留宿椒風舍,連床夜話了。”忙命綺霞點了盞羊角燈,又問嫏嬛來時帶沒帶傘。將她們主仆四人送到門口猶自抓著嫏嬛的手不放,嫏嬛忙擺手勸她進房,又道改日再來拜會。先前懶怠應門的小太監含笑將嫏嬛送出門去,那份殷勤自然與嫏嬛來時天差地別。

回到慎徽堂,簃春早以備下姜湯為嫏嬛四人好驅寒,幾碗下去,身體這才漸漸有了暖意。雨還在自天而下地傾瀉著,灑落玉階,洗盡雕檐,嫏嬛收拾停當便歇息了。從別后,今又逢,一個在玉枕上輾轉,一個在錦帳里難眠。西窗燭未剪!

這場雨生生又將皇上回鑾的腳步拖慢了許多天。眾妃嬪每日如常給皇后請安,雖都強顏歡笑,背地里卻免不了長吁短嘆??粗@滿座吳國佳人,簇黛由來自美;梁家妖艷,愁妝未是天然。皇后娘娘心下雖然煩悶,依舊打點起精神寬慰道:“妹妹們稍安勿躁,看看書彈彈琴下下棋,這幾天的時光就過去了?!辟F妃托起茶盞,閑閑地品了一口,便蓋上碗蓋:“聽聞皇后娘娘請了位詩如蘇蕙的女史每日教導眾位妹妹,想必眾位妹妹進益了不少?!?

班令儀皓齒微露,輕言細語:“回貴妃娘娘,妹妹們的確進益良多。特別是孔才人,尤得女史贊賞。”

賈芳猷嬌波流慧,笑道:“若說誰最得嫏嬛女史贊賞,難道不是婉德妹妹嗎?”

貴妃不禁皺起眉來:“行了,行了,你們不必爭論了,等著皇上回來時討賞吧。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散了?!闭f罷起身便走。眾妃嬪皆默不作聲,無人敢應。

皇后也不看她,手中默數著翡翠十八子:“妹妹們學問若有不解之處,無需顧史求箴,只管請教嫏嬛女史便是。”十八顆翡翠珠子光潔圓潤,隔珠與佛頭,綴角皆是粉色碧霞玭所制,背云是白玉雕就的長命鎖:“妹妹們跪安吧。”

眾妃嬪皆站起身來,低眉順目,行禮如儀:“臣妾告退。”

眾妃嬪散去后,一瞬間椒房人寂寂,綠窗意遲遲?;屎笞邙P椅上,對芳信苦笑道:“本宮能開解后宮所有人,唯獨開解不了自己。你說是不是本宮修為不夠?”芳信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皇后看著她,笑容更加苦澀:“是啊,本宮是一國之母,怎能如此自傷自憐。算了,你下去吧。”

芳信正欲開口勸慰,這時青萼手捧著一個粉彩荔枝紋圓盒走進來向皇后稟報:“慎徽堂的嫏嬛女史派蕊滴送來一樣東西和一封短箋。”皇后接過短箋,只見上面寫著:皇后娘娘萬福。日前聞得椒房殿中“瑤英勝”,此香雖妙,不宜久用。奴婢思之再三,特以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為皇后娘娘制作“脫俗香”。花朝月夕,能助皇后娘娘添香殿閣;椒涂蘅薄,惟愿皇后娘娘信步凌波。嫏嬛頓首。

皇后握著這張短箋,香箋共錦字,句句有心?!皨檵峙沸募毴绨l,擔心‘瑤英勝’里的麝香久用傷身,為本宮特制了‘脫俗香’?!狈夹啪降牡拖铝祟^,連忙跪倒于地:“嫏嬛女史先皇后之憂而憂,奴婢深感愧慚?!被屎筝p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們已盡了自己的責任,又何必愧慚于本宮?起來吧?!狈夹胚@才站了起來。

皇后折起短箋遞到芳信手上,命芳信將“脫俗香”收起來,留待將來熏習。又道:“本宮看到步凌波這幾個字,不知為何突然想去看看步昭華?!狈夹琶蜃煲恍Γ骸盎屎竽锬锵胧峭耍秸讶A的字便是凌波?!被屎笠残α耍骸澳闳グ亚靶┤兆由惺尘炙蛠淼娜藚⒄页鰜?,便陪本宮走一趟椒風舍吧?!?

因著連日下雨,椒風舍院內一夜苔生,草色映墻。門口并無太監守衛,亦不見宮女灑掃。皇后頗感意外:“怎么椒風舍這樣冷清?”隨行的太監欲待揚著脖子喊“皇后駕到”,忙被皇后一個眼神制止。芳信正要為皇后打起簾櫳,猛聽得舍內一陣吵嚷之聲。唇槍舌劍,戰得正酣。

“哎喲,小主您別哭了。我們哪兒受得起啊?!闭Z氣里帶著幾分諷刺,是個宮女。

另一個聲音道:“晚香,前些日子有客來訪,你當著客人的面讓小主沒臉,如今又在這里公然欺凌小主,你當椒風舍是你可以大聲咆哮的地方?我這就去稟報邢宮正,說你以下犯上,以卑凌尊?!?

被喚作晚香的宮女,冷笑一聲:“綺霞,你當你是關雎宮的宮女嗎?你去稟報她就聽你差遣?別做夢了,連個采女的名頭都沒掙上,哪兒輪到你替小主出頭了?說出去沒的叫人打臉。”說罷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聲。

“好,”綺霞嗓門也跟著大了起來:“你既然嫌小主沒本事誤了你前程,不如趁這機會另投明主,大家一拍兩散倒也干凈。出了這個門,愛上哪兒當差上哪兒當差。”

又一個小太監的聲音說道:“出了這個門,還怕沒有陽關道?”

綺霞冷笑道:“好個田奇福,你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好,好,好,既然要走,且把鳳釵上你拆下來的三顆寶石交出來,否則你休想出這道門。”那個叫田奇福的太監聞聽此言,放開嗓子大嚎大叫:“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拆小主鳳釵了?你既然見到了怎么不來個當場捉賊見贓呢?知道綺霞姑娘您是昭華娘娘心尖上的人,偏來狗仗人勢欺負我們這些不得勢的奴才?!?

綺霞喝道:“廢話少說。我雖然沒親見你偷東西,可是我卻有其他人證和你房中還沒來得及變賣的物證。人證物證俱在,你休想抵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椓_,去請邢宮正來,咱們椒風舍今天要清理門戶。”那個被喚作織羅的丫鬟對田奇福道:“福公公,你欺負小主新來乍到,性子又軟,吃準了她拉不下臉來罰你,竟將小主正鳳頭面上的三顆寶石拆下來私自變賣。這個罪,說破天也不該我和綺霞姐姐來擔。來來來,這就同我一道去邢宮正面前說清楚?!?

晚香一陣嗤笑:“你們兩個狗奴才仗著小主寵你們,不也一樣沒將小主放在眼里?小主既然沒發話懲治奴才,哪兒輪到你倆在此猖狂?還是那句話,除非捉賊見贓,捉奸見雙,否則我看誰敢拿我倆到宮正司?!?

幾人正吵得不可開交,忽聽皇后聲音自門外傳來:“本宮敢?!甭曇舨⒉蝗绾雾懥粒欢鴧s不啻于一道天雷降在每個人頭頂。霎時晚香和奇福臉色劇變,互相看了一眼,身體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各人急忙跪了下去,請皇后安。步昭華正哭的淚濕夭桃花愁顫,好不可憐。聞聽皇后駕到,忙收了眼淚:“臣妾未曾遠迎,有失女儀,還望皇后娘娘降罪?!被屎鬁匮约氄Z:“你病還沒好,那些虛禮且先丟開手。本宮新近得了一枝上好人參,想著送與昭華妹妹養身,順便來探望妹妹。都不必多禮了,起來吧?!备魅松裆挟?,皇后見狀又問:“究竟是怎么回事?何以椒風舍的奴才們爭吵個不停?”綺霞見昭華正以手帕拭淚,便代她回稟:“回皇后娘娘,小主今早覺得身體好些了,便想著去給皇后娘娘請安。打開妝匣準備梳妝時發現那正鳳頭面上鑲嵌的三顆寶石竟不翼而飛。因這頭面是宮中賞賜之物,小主驚慌失措,唯恐將來被人問起時無法交代,這才哭了起來。如今皇后娘娘駕臨,奴婢斗膽請皇后娘娘為我家小主做主?!?

皇后扶著芳信的手坐了主位,隨行太監將雙手捧著的花梨木參盒敬呈于桌上。桌上擺著那只金累絲正鳳,鳳尾果然少了三顆寶石。看向晚香和奇福,兩個人雖然強自鎮定,然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已經出賣了他們的內心。皇后心下洞徹:“你們兩個可有什么要說的嗎?你們若是蒙冤受屈,本宮必替你們做主。”那二人頓時結結巴巴:“污蔑。。。。。。奴婢。。。。。。奴婢冤枉!”綺霞忙把包在紙包里的三顆紅寶石呈于皇后面前,三顆寶石宛如三滴紅淚。皇后見狀便問:“現在物證在此,還有何話說?”

芳信人在皇后身側,這時候俯身在皇后耳邊說了什么,皇后點了點頭,對隨行太監吩咐道:“來人,將晚香交由邢宮正,將奇福交由內侍伯。”內人有不供職者,侍主無狀者,悉數交由邢宮正絕罰。太監有監守自盜者,違法亂紀者,則由內侍伯糾察。

兩人對看了一眼,心知皇后一旦把自己交到他們手上,便是生死難料之事。誰不知宮規森嚴,不容行差踏錯?頃刻里磕頭如搗蒜,如臨閻羅殿。奇福聽說有些小太監犯了錯后便永無入內侍奉的機會,驚懼之下在皇后面前再也不敢隱瞞:“奴才平日無事可做,因而常同其他宮房的內侍們會個夜局。近來每每逢賭必輸,手上銀錢不夠填窟窿,所以才生了盜竊之意。請皇后饒命!請皇后饒命!”

聽完他的交代,皇后臉色更難看了:“椒風舍庭內苔生墻角,草茂臺階,而你竟無事可做?本宮先前在門外已聽到,你們兩個偷奸?;?,不聽差遣。整日無所事事,趁著小主病倒竟生雞鳴狗盜之心。如此奴才,斷不可內廷留用。將田奇福拉下去,打二十板子,永不許踏入后宮半步?!彼抗庥滞断蛲硐悖硐氵@時已嚇得快要昏過去了:“至于你,本宮免你杖責之苦,但也不許你再侍奉昭華,即日起你就去浣衣局吧?!?

步昭華見此情狀,婉轉勸道:“臣妾懇請皇后娘娘從輕發落兩個奴才。臣妾入宮以來纏綿病榻,無緣奉駕,想是自身福薄,尚需修持。不若素日為自己積些福,行些善,求皇后娘娘成全。”那二人聞聽自己生死似乎還有轉機,不由得連磕了幾個頭:“求皇后娘娘開恩,求皇后娘娘開恩。”

皇后點了點頭:“也罷,本宮就看在昭華妹妹的面子上饒了你們。這樁丑事,本宮不會替你們宣揚出去,你們自己也要知恥而自新?!倍舜笙策^望,面露歡容。豈料皇后接著說道:“從今天起,你們兩人奉職別處,另作他用?!?

皇后令出,六宮必行。在一迭連聲的求饒里,太監們將晚香與奇福拉了出去。很快這二人的痕跡便從椒風舍消失了,就像他們從來不曾在這里服侍過昭華一樣。

綺霞長舒一口氣:“此事已了,奴婢謝謝皇后娘娘為我家小主做主?!彼睦镆桓吲d,忙也趴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皇后笑吟吟地看著她:“你先起來替你家小主重梳云鬢。”

昭華向皇后告了罪,織羅打了水來為她洗臉,綺霞將妝臺上一個影青印花瓷香奩盒揭開,里面是上妝所用的“珍珠粉”。雖說名為“珍珠粉”,實際上卻是研細蒸熟的紫茉莉實,加以名貴香料制成。皇后一見便笑道:“珍珠粉遇西風易燥,如今八月份了,昭華妹妹應該以玉簪粉涂澤。做法呢,也不難,將這珍珠粉注入小瓶子樣的玉簪花苞中便是了。又或者以胡粉填滿玉簪花,蒸熟陰干后即可用之。”昭華將珍珠粉在臉上勻開,不多時菡萏生華。又在唇上點了胭脂,只須臾櫻桃比艷。然而秀色堪餐,非鉛華之可飾;愁容益倩,豈粉澤之能妝?

新妝既成,皇后贊道:“昭華妹妹稍加潤飾便長發曼鬋,艷陸離些,果然天資不凡。阿彌陀佛,本宮總算是可以放下心來了?!币蛴终f起送來的那枝人參,那靈根得天地之精華,品相不凡?;屎蟮溃骸摆s上入冬體寒畏冷的時候,不妨以此入膳,能補五臟,安精神。”臨了出門,又吩咐道:“若是還有不服管教的奴才,昭華妹妹只管稟報椒房殿,本宮自會替你做主?!辈秸讶A低頭稱謝,皇后道:“也不要總悶在屋子里,多出去走走,病自然好得快。”說罷,便帶著芳信與小太監們浩浩蕩蕩的去了。

皇后乘著肩輿,芳信隨侍在側,這時日色映著千門九陌,兩旁宮墻,往來宮嬪媵嬙,侍女內監紛紛拜倒。芳信忽道:”娘娘,您在說什么?”皇后這才回過神來:“何曾說了什么?”芳信道:“奴婢聽娘娘說此事還沒完,什么事情還沒完呢?”皇后回過神來:”本宮是說,椒風舍失竊這事還沒完?!?

“有人盜竊,自然就有人銷贓。既然銷贓,又怎能在宮城內作此勾當?此事絕非一兩個小太監小宮女便可做成。這往來夾帶,出入禁門,內外勾結,恐怕只有我們這些做主子的還蒙在鼓里,而真正的幕后高人正在暗地冷笑呢?!?

芳信恍然大悟:“怪不得娘娘沒有從重處罰他們,原來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娘娘明日可傳椒風舍那兩個丫頭,要她倆交出小太監偷竊珠寶這件事的人證,沿著這條線挖下去,必有收獲?!?

皇后輕輕搖了搖頭,金花步搖也隨之輕拂繡領:“你沒注意到綺霞說人證時的神情嗎?這個所謂的人證,多半是綺霞為了詐那小太監而杜撰出來的。既然有了物證,且那個小太監自己招了,只在他身上施力就好?!?

路過蕙問樓的時候,芳信看見宮墻外探進來的綠柳,已經微微泛黃。一年的好韶光又要過去了?;屎竽叵胫氖拢瑓s并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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