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頂青紗轎子載著五個女人離了莊椿園,向紫微城進發。嫏嬛端坐在其中一頂轎子里,任由著太監們將這頂轎子連同她一道抬向未知的命運。楊貞容原本提議派馬車送嫏嬛入宮,又快又便宜。誰料太皇太后卻另有一番心思:“還是乘坐轎子吧,慢悠悠地走上半日,路上也可瞥見宮外的景色。一旦進了后宮,可是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不知轉了多少街巷,亦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直到抬轎子的太監們步子慢了下來,嫏嬛這才意識到路已到了盡頭,回頭的機會也不會再有。一個太監尖著嗓子向五位轎中人說道:“前面便是執明門。一旦進了此門,除非或病或死,否則今生便再也不能出來了。”
嫏嬛覺得心中仿佛有條蠶在不斷地吐絲結線,一點點把她束成一枚繭:弗怠啊弗怠,難道以后的日子便只合題詩花葉上,寄與接流人?隨即便想到,明哉,弗怠都久已不用,仿佛已經是前生的名字了。莊椿園人人只稱她為嫏嬛,似乎也只有她自己還記得從前的名字。小時候被父母置于膝上,她尚咿呀學語,家里人都喚她乳名斗兒。偶然有誰問起名字來歷,父親總是忙于解釋:“賤內懷她的時候,夢見有仙人下凡至此,贈之以綠玉斗。”問的人聞言大笑:“看看我說什么來著,這孩子將來必定不凡,不信且待后觀。”父母只好跟著打個哈哈:“不過是個奶娃娃,將來如何哪里說得準呢?只求她一輩子無病無災,無煩無惱罷了。”內心雖隱隱覺得是個吉兆,失望很久的人卻早已不敢再奢望什么。嫏嬛還未出生之前,他們已經失去了好幾個孩子。
她捫心自問:既到了“君門一入無由出,唯有宮鶯得見人”的后宮,不知今生今世便還能否再見父母兄長一面。斗兒,你現在害怕嗎?想打退堂鼓嗎?無數個念頭在腦中鉆出來。太皇太后昨夜叮囑的話陡然浮現耳畔:“你此去后宮,需謹記:榮華似風中秉燭,品秩如花稍露。你是個聰明孩子,必定懂得哀家的意思。”她語氣愈加懇切:“得之勿忘形,失之勿認命。忘形便是招禍之媒,認命便是取敗之道。你記得,你記得。”莊椿園三年的歷練,她早已學會了順從命運的指點。萬事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求勞而無功,但求逸而有終。事已至此,怕固然是不怕,卻也難以笑著說“見天子庸知非福,何兒女悲乎?”
那巍峨的城墻內,便是紫微城,亦有人稱之為紫禁城。一旦走進去了當如仙人樓居,從此與人寰無涉。她心里胡亂想著,不由自主就掀開簾子望去。但見執明門金釘朱戶,鋪首銜環,盡顯天家威嚴。五頂轎子魚貫而入,其余四頂轎中坐著的人,嫏嬛卻素不相識。宮門徐徐地在她們身后關閉,似一聲愴然的喟嘆。那尖著嗓子的太監又發話了:“執明門內里便是一朝天子之后宮,世間男子之禁地。請姑娘們下轎,邢宮正有幾句話要跟各位交代。”五個人按著太監的意思從轎中走了出來,邢宮正將五個人從頭到腳一番打量,原本準備疾言厲色的話便全咽進了肚子里,語氣不由得和善了起來:“老身正五品宮正,掌糾察宮闈,司責罰戒令。幾位姑娘既是奉太皇太后懿旨而來,必是四德兼備,六行斯舉的人物。哪里需要老身提點呢?宮中雖然規矩繁多,可是絕難不倒幾位姑娘。來日若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只怕老身還要請幾位姑娘提點呢!”
不待嫏嬛作答,其中一個女子便先開了口:“奴婢等是奉太皇太后旨意伺候嫏嬛姑娘的,不敢妄生‘飛上枝頭變鳳凰’之心。”她生的嬌小玲瓏,美目流轉之際笑生雙靨,使人一望便油然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嫏嬛心下愕然,忙道:“并未聽聞太皇太后有此旨意,伺候二字如何敢當?況且今日既同入掖庭,自然是共奉皇后,方不負太皇太后差遣之意。”那女子看穿了她的心思,掩口笑道:“姑娘不認得我們,我們卻久聞姑娘大名。嫏嬛小姐名動蘭閨,奴婢能有幸侍奉左右,實在是修來的福分。”邢宮正亦正笑道:“足見太皇太后對姑娘愛若珍寶。”她頓了頓,又道:“正因太皇太后如此煞費苦心,規行矩步,恪守宮規,才對得起太皇太后的恩典啊。自然,姑娘是極聰明的,無需老身多費唇舌。依足宮規行事,自然萬事無虞。”嫏嬛低聲道:“多謝邢宮正提點。”恰在此時,皇后已派青萼芳信二位侍婢來迎。嫏嬛幾人稱謝不已,便隨著她二人前往椒房殿。
一路行來,看不盡的雕梁畫棟,望不斷的飛檐斗拱。又過了好一陣子,嫏嬛遠遠地望去,但見桂殿嵚崟對玉樓,椒房窈窕連金屋。這便是皇后的居所坤寧永和宮椒房殿了。殿門兩側懸掛著一副御筆楹聯:
“麟定螽詵,葉二南于彤管;
椒屋蘭掖,配一德于丹宸。”
椒房殿如同熏以桂椒的木蘭之柜,而皇后整個人像藏于柜中的紅寶石,由內而外散發著耀眼的光芒。此時她正側坐于髹漆方桌旁,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中的《大品般若經》。背后是九聯活頁八字式紫檀屏風,屏風上繪著數叢幽蘭芳草,幾行小詩。抬頭時見到嫏嬛已到,桃花薄臉,難藏驚喜神色;柳葉細眉,不掩天然風姿。髻上的王母駕鸞金挑心鳳點頭似的微微顫動:“你來了。本宮正擔心邢宮正為難你。”
嫏嬛幾人忙上前行禮:“托娘娘的福,邢宮正只是囑咐妾身。。。。。。”想到已入深宮,在皇后面前合該自稱奴婢才是,因而改口:“只是囑咐奴婢行事務必恪守宮規。”皇后放下手中的書,見嫏嬛綠鬟疊,玉梳斜,似云中半痕娥眉月。身著紅地菱格朵花紋下裙,湖色纏枝蓮紋妝花緞上襦,襯的她比前幾日猶艷三分。心中暗自贊嘆,遂起身扶起嫏嬛,聲音里含著化不開的溫柔:“現下這里并無外人,女史不必拘于禮數。”皇后又看向了那四人,和氣地詢問名姓,四人便一一作答。先是那個美目的女子說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是從前奉職莊椿園的簃春。”其余三個分別是纖月,慧巧,偲好,皆是一樣的侍女服色,一色的宮娥打扮。皇后瞧著四個人皆是花般樣貌,玉般精神,甚是喜歡:“太皇太后安排的甚好,如此一來,女史無后顧之憂矣。芳信,碧岫,帶幾位姑娘下去,讓本宮和女史說說體己話。”
殿中一線香飄金獸,似有若無地沁入嫏嬛鼻端。皇后一邊命人為嫏嬛賜座斟茶,一邊閑閑地敘了起來:“那日在莊椿園倉促一見,本宮瞧著妹妹綺年玉貌卻淡泊自守,心中很是替你惋惜。美人雖美弗彰,才華雖盛弗傳,到底是一樁憾事。我們女人滿腹詩書雖不為稻粱謀,可藏而不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嫏嬛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羞澀地低垂了眉眼:“依奴婢說,是娘娘因太皇太后娘娘而愛屋及烏,才覺得奴婢滿腹詩書。其實世上書籍浩如煙海,奴婢只不過才取一瓢水而已。”
皇后搖搖頭:“太皇太后令你為光華太華幾位郡主訓蒙授業,已是十分看重你的才華人品。妹妹又何必自謙?”因著提到孩子,又是嘆息良久:“只可惜本宮無所出,要不然也把公主送到莊椿園了。”
接著她又說道:“本宮早已令邢宮正為你安排了住處。皇上太后那里,本宮也早已稟告,皇上說一切悉聽本宮做主。”
“不過你今日是無緣面圣了。皇上前日游幸華清宮,再過幾天才會回鑾。”
許是寂寞了太久的緣故,皇后的話又多又密,令嫏嬛應接不暇。然而言及文義,嫏嬛便立刻辭對清華,博得皇后笑語如珠。班蘭臺之凝練,鮑參軍之瞻逸,蔡文姬之悲憤,李太白之超邁。。。。。。都隨著團花斗彩杯中裊裊升起的茶煙,被皇后拿起輕羅小扇促狹地一扇,直透碧紗而去。飲一口“顧渚紫筍”,嫏嬛只覺整個人如浸在一池春水中,來時路上的種種緊張,焦慮,慌亂便隨著這入喉的茶水盡數融化了,四肢百骸也漸漸舒展了開來。
皇后這年已經三十三歲了,仍舊雙髻綰云顏似玉。因著宮中無事,皇后并未著意打扮。一襲石榴色襦裙,外罩一領薄薄的綃衫,恍似藕絲新織就,衫上綴著幾朵米粒大小的珍珠攢花,卻不知誰家巧婦妙手裁成之。
“本宮請妹妹入宮,原藏了自己的一點私心。放眼整個后宮,德薄而位尊者,恃寵而生驕者,比比皆是。本宮忝居后位,竟彈壓不住。太皇太后稱贊妹妹幼承庭訓,才高群媛,言能為嬪則,行堪成女范。可嘆六宮九室雖備內官之選,終不及妹妹能佐中壸之才。”她盯著嫏嬛,眼神愈加懇切:“匡正內廷,聿修壸政。還望妹妹助本宮一臂之力。”
嫏嬛站起身來,向皇后深深的揖了下去:“奴婢身為女子,對皇后娘娘此刻處境,感同身受。太皇太后也正是因為深感皇后為國母之不易,故而遣奴婢前來為娘娘分憂。”皇后點了點頭:“你能體會本宮的不易,本宮謝謝你。但你確有自己的顧慮。你入宮侍奉本宮,雖則受太皇太后之命,卻無品無職,恐有名不正言不順之譏。是嗎?”
嫏嬛搖了搖頭:“奴婢更擔心的是,并不能為皇后解憂。奴婢所學,亦不過是些皮毛而已。倘若奴婢學識在各位主子娘娘之下,那時又當如何呢?”
“這可就是多慮了,宮中女子雖不乏飽讀詩書者,然而能如你一般毫端流璧,素上題璇者,卻也沒有幾個。你放心。”她說。她耳畔戴著一雙金累絲嫦娥奔月耳環,末端各有一粒如滿月般渾圓飽滿的珍珠。是竊藥心灰,一片傷心白。“本宮也會助你一臂之力。”
“得皇后娘娘庇佑,奴婢感戴之極,愿綿盡薄力。”嫏嬛定定地望向皇后,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奴婢此心,便如狻猊爐中這縷‘瑤英香’,不在崔賢妃宮中熏繡戶,只在皇后宮中香殿閣。”
皇后驚訝地問:“你識得此香?”
嫏嬛微微一笑:“皇后娘娘蕙質蘭心,所調之香亦非凡品。沉香內藏拂手香,麝香金顏香并芳,有‘晴日催花暖欲然’之感。‘崔賢妃瑤英香’香方果然名不虛傳。奴婢欽佩至極。”
皇后不禁喜笑顏開:“妹妹,你的確是個妙人兒。”
嫏嬛從椒房殿中出來,由當值的宮娥蕊滴領著,去往邢宮正為自己安排的落腳處。適才與皇后良會,當真是清談不知疲,相對忘賓主。這時天朗氣清日色濃,照的嫏嬛頭上赤霞動金光,蔚為奇幻。一對金鑲紅寶石蝴蝶戲點翠芝蘭掩鬢,入宮前曾由太皇太后親手替她插于發髻上:“你在園中服侍哀家三年,又為幾位郡主縣主開蒙啟智,明禮立德。論理哀家該大大的封賞你才對,可你臨走時哀家竟想不出送你什么為好。思來想去,哀家就把這對兒掩鬢賞了你吧。你后福無窮,想必哀家他日再為你錦上添花也不遲。”
后福無窮?嫏嬛無聲地笑了,眼前焉知后福事?但她此時還年輕,愿意相信一切都會越來越好。既是太皇太后所賜,便留它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
嫏嬛正自想著,不提防一聲氣勢洶洶的嬌喝:“你是哪宮的宮女,打扮的這般花枝招展給誰看?”唬的她心砰砰亂跳,忙忙的抬起頭,循聲望去。聲音的主人是個被丫鬟們簇擁著的女子,杏臉桃腮,體態風流。她旁邊的女子纖腰束素,裊娜輕盈,眉梢眼角則另有一段風情月意。那女子只瞥了嫏嬛一眼,便認出了她,扭過臉去對聲音的主人說道:“宋姐姐休要動怒,她不是咱們后宮里的人,妹妹之前在太皇太后那里與她有過一面之緣,今日想必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入宮辦事的。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氏舉起帕子厭惡地掩住鼻子,仿佛面前之人渾身穢臭不堪:“孔妹妹這話說的好沒意思,宮中自有法度,又不是我宋柔姬杜撰出來的。太皇太后再怎么看重她,她也不過是個奴才,怎比得咱們姐妹金尊玉貴?一個奴才穿金戴銀,凌駕我等之上,成何體統?”
嫏嬛依照著奴婢該有的規矩行禮問安:“奴婢給小主請安,小主萬福。”一雙掩鬢隨著嫏嬛蓮步輕移而微微顫動,為花如自生,綻蕊似天成。身后的簃春,纖月,慧巧,偲好,領路的蕊滴也齊齊行禮:“小主萬福。”蕊滴新近才被提拔到坤寧永和宮當差,宋孔二位美才卻不認得這丫頭,皆因蕊滴還未曾在皇后身邊伺候,今日就已被皇后安排去伺候嫏嬛了:“太皇太后賞你的這四個丫頭雖好,到底不曾在宮中當差過,一時間恐怕伺候不當。恰好尚宮局新近送了批宮女過來,不如本宮為你另覓一個得力的。”因而喚來蕊滴,問她愿不愿意隨侍嫏嬛。那蕊滴新來乍到,本立誓要成為皇后身邊一等一的丫鬟,怎奈皇后金口已開,又見嫏嬛貌若天人,想必待奴才不差,略微思索過后,便也含笑應承下來。蕊滴畢竟當差時日太短,尚未養成一等丫鬟的沉著冷靜,這時見宋小主動怒,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這位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入宮的嫏嬛女史。”
“嫏嬛?這名字好生刁鉆。聽著倒像是勾欄里的狐媚子,不像良家子。”宋氏臉上如罩嚴霜,俯視著嫏嬛:“見到你這等妖妖嬈嬈的奴才,我這個做主子的怎么萬福得起來?”孔氏莞爾而笑:“姐姐既貴為美人,何必與奴輩計較呢?不如聽妹妹一句勸,算了吧。她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人,姐姐得罪不起的。”又轉過臉來:“嫏嬛女史您大人有大量,想必也不會和姐姐一般見識吧?”她雖似在解圍,然而話尖酸語刻薄,于此刻卻宛如火上澆油。
嫏嬛看宋美人綰著芭蕉髻,發髻周圍環以綠珠點翠花鈿。孔氏梳高椎髻,頭上插著一枚鎏金珊瑚簪,正是前幾日太皇太后所賞。又看了看自己,掩鬢巧奪往來目,紅裙妒殺石榴花,確實有點過分觸目了,無怪乎宋美人憤憤不平。連忙說道:“小主息怒,奴婢倉促入宮,未及換衣,還請見諒。掩鬢原是臨行前太皇太后所賜,奴婢明日便換下來,不知小主意下如何?”——嫏嬛攬鏡自照已覺不妥,可是誰又能在太皇太后興頭上說不呢?
宋美人斜睨著她,容色稍霽:“你這奴才倒是伶俐乖覺,罷了,罷了,就饒了你這回。都起來吧。”嫏嬛與幾個丫鬟這才起身,笑道:“奴婢多謝小主。”便在此時一旁的孔氏悠悠地嘆了口氣:“姐姐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倒叫人白白看了笑話。”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又把話頭遞給了嫏嬛:“還請嫏嬛女史多多擔待宋姐姐,姐姐因為皇上前幾日帶著正華世婦游幸華清宮而吃了一缸子醋,如今窩了一肚子氣沒處撒。其實在妹妹看來又有什么好氣的,我們的地位容貌哪點能和正華世婦王姐姐相提并論呢?”
嫏嬛恭恭敬敬答道:“小主德容兼美,只。。。。。若能每思上德而常懷謙遜,必定永冠椒房,常奉舜殿!”“只需假以時日”在舌尖打了個轉,可是嫏嬛心中已有了計較,當即順勢改口。非是嫏嬛肚量小,只因看她一副要咬人的樣子,氣氣她也好。
宋美人果然愈聽愈怒,瞬間紫漲了面皮:“大膽奴才,你是何等身份,竟敢來教訓我。我榮封美人,而你不過是條任人驅策的狗,居然有臉在我面前叫囂。”驀地一巴掌朝著嫏嬛的臉重重甩去。這下子變生倉猝,蕊滴驚叫:“宋小主,萬萬使不得呀。”不料巴掌還未落下,嫏嬛已經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柔聲道:“小主仔細,您這一巴掌扇到奴婢的臉上倒不打緊,只是奴婢恐怕您一輩子的前途,榮寵也將盡數折在這一巴掌里。所以無論小主對奴婢這個人有多討厭,奴婢還是要勸小主忍耐下這口氣。”
孔氏手中一把黑綢繡軒郎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桃花妝下的一張臉似笑非笑:“姐姐你瞧,這人好一張利嘴呢。姐姐啊,你就聽她的罷。”宋美人向身后的侍女嚷道:“小娥,還愣著干嘛,去把剛才的事情稟告皇后娘娘,就說如今宮中新來的侍婢奴大欺主,越發不把我們當主子了。”那叫小娥的丫鬟猶自猶疑,見宋美人連連跺腳,連忙越過嫏嬛等人,不等通傳便快步進了椒房殿中。
嫏嬛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她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如此人物。祖母素日是怎樣評價這種人的呢?“油鹽不進。”她常常這樣說。此刻這四個字不禁浮上心頭。“小主若執意要打,奴婢也不敢久攔,便悉聽尊便吧。只是,奴婢已將丑話說在前頭了,小主須記得一切后果都與人無尤。但是照奴婢所猜,在皇后宮外痛毆宮女,無異于藐視小君,小主這記耳光羞辱不到奴婢,反而小主會因為這記耳光而自取其辱。”
宋美人慪的眼睛直冒火:“難道我身為小主,連代替皇后教訓賤婢的權利都沒有嗎?”
嫏嬛正色道:“皇后為天下母,教化黎庶,儀型邦國,原是她職責所在。但,嬪御妄行皇后權利,便是僭越之罪。”
便在此時,邢宮正業已趕到,她看了一眼嫏嬛,又掃視了宋美人:“宋小主心氣不順,語露乖張,依奴婢看,不若即刻宣太醫進宮問診,如今天氣炎熱,可令太醫多開些阿膠,滋陰潤燥。小主以為如何?”她語氣中掩不住的譏諷之意令宋美人為之一呆,臉色也為之一暗:“我這就去親自稟明皇后,說你邢宮正欺負人。”
“不必勞動宋小主大駕了,”皇后貼身宮女芳信和小娥一前一后冉冉而來。芳信銳利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宋美人,語氣十分不悅:“小主在皇后宮外失禮,教我們做奴婢的怎么辦才好?皇后娘娘本已準備休息,為了這件事特意下了口諭:宋美人身為內廷女眷,狀如瘋婦,不遵法度,有失體統,至于如何懲戒,”她挑了挑眉,看向嫏嬛:“娘娘請嫏嬛女史酌情處置。”
宋美人整個人如遭雷擊,萬萬沒料到一切皆被嫏嬛猜中,待要請求去皇后面前申辯,看到芳信俏臉嗔怒頓覺得心驚肉跳,又擔心嫏嬛想出什么刁鉆法子折磨自己,因此也不待嫏嬛說什么,便哭哭啼啼,嗚嗚咽咽著離開了。芳信又好氣又好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說罷向嫏嬛與邢宮正點了點頭,徑自走開了。
那叫小娥的丫鬟“撲通”一聲跪在嫏嬛面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請饒了我家小主吧。”嫏嬛邊將她扶起邊笑道:“我不過是個奴婢,不敢為難你家小主。我看你是個忠心的,提醒你好言常勸你家小主:以仁逮下,福履自成。”她悄悄湊近小娥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了句:“別被人當作殺人刀。”末了又道:“你去吧。”
直到小娥和宋美人相繼走遠后,嫏嬛才慢慢走到孔氏面前,深深地看著她:“奴婢還未請教小主品秩。”如果說宋美人是扎手的玫瑰,那么眼前這位孔氏,就是躲在玫瑰花下的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孔氏微微一笑:“文娘不才,忝為才人,讓女史見笑了。”
嫏嬛亦回以微笑:“才人小主真是聰明伶俐,奴婢佩服。奴婢相信以才人的聰明貌美,他日定能直上青云,榮寵加身。”孔才人手上的團扇還是不疾不徐地扇著,依舊不置可否:“是嗎?”
兩人對視良久,不再說什么,擦肩而過。
時已杪夏,往來嬪御皆笑言:后宮中唯有關雎宮尚留得許多春色,定是貴妃娘娘常沐春恩之故。貴妃皇甫氏打扮的亦是春意盎然,斜坐在繡墩上,用銀湯匙盛了桃肉去逗弄銅架上的鸚鵡。那鸚鵡紅嘴綠衣,極是可愛。婕妤浮氏看著這小東西,唇邊綻開一個嫵媚的淺笑:“據說貞觀年間,林貢國進貢了一只通體雪白的鸚鵡,這只鸚鵡性情聰明,尤擅應答,向太宗皇帝抱怨長安太冷,唐太宗看它可憐,便教林貢國使者將它帶回去,放歸山林。照浮月看來,那只鸚鵡遠不如咱們娘娘養的這只有福氣。”
浮婕妤話音剛落,那鸚鵡歪了歪頭,伸了伸頸,忽而煞有介事地念道:“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并立瓊軒。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逗得貴妃與婕妤雙雙笑了起來:“倒也應景。”
貴妃突然嘆了口氣,似乎是問浮婕妤,又像是自言自語:“皇上駕幸華清宮這幾日,不知道王家姑娘有沒有本事留得住圣眷。”放下銀湯匙,走進殿中,云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良久又道:“到底是太后真正的娘家人,將來必定雛鳳清于老鳳聲。”
浮婕妤步步隨行,似勸似慰:“正華世婦雖是太后娘家人,可是貴妃娘娘您也是太后親眷啊。這俗話說的好:骨肉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貴妃自銀平脫牡丹花形妝盒內取出一枚鳳銜流蘇花絲釵,在鬢邊比了比:“若真個攀起親戚來,皇后與本宮還是堂姊妹,可是又怎樣呢?”說至此處,冷意漸漸浮上臉頰:“本宮容不得她,她也容不得本宮,彼此都恨的牙癢癢。這親戚,便也沒什么好攀的了。到底比不得太后與王家妹妹,那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骨肉至親。”
太后幼失怙恃,只有一弟,當時尚在襁褓。萬幸貴妃之祖母王夫人,乃是太后姑母。她不忍見兩個孩子流離失所,接到家中親自照顧,教以女德,授以婦功。這才有了后來入主中宮,母儀天下之事。因著這層關系,太后對貴妃常加照拂,寵逾皇后。
浮婕妤趨步上前,越過眾侍女,熟練地接過鳳銜流蘇花絲釵,替貴妃簪于發髻上,立時云鬟煙鬢棲鳳凰,淑質明姿增艷光。貴妃對自己的容貌向來頗為自矜,對鏡自賞了好一陣子:“長日無聊,也只有打扮給自己看了。”浮婕妤聽說,忙做西子捧心狀:“娘娘姿容絕世,不御鉛華已令六宮粉黛無顏色。若是麗妝新成,恐怕只比得三千佳麗如糞土。”貴妃輕輕一笑,嬌娜無限:“難怪浮妹妹能得皇上寵愛,這張巧嘴里跟抹了蜜似的,說出來的話連本宮聽了都十分受用,更不用說皇上了。”陡然話鋒一轉,“那么,妹妹也在這三千佳麗中嗎?”
浮婕妤忙跪了下去,殷殷仰望著貴妃:“妹妹自然也如三千佳麗一般,被比下去了。妹妹姿陋德薄,幸得娘娘提攜。此恩此德,永世不敢忘。”
“起來吧,”貴妃淡淡地說。試了試金點翠荷葉嵌紅寶石荷花耳環,又放下:“這幾日怎么沒看見段昭容?”
浮婕妤詫異道:“貴妃娘娘難道還不知道?”她立刻壓低了聲音,仿佛怕被誰聽見似的,湊到貴妃耳邊:“前幾日段昭容撞見鬼了。那天她在周充華處飲酒到大半夜,出來的時候月光還挺亮,侍奉她的小太監是個新來的,可能不認得路,不知如何竟然將她引到了淑景殿,娘娘您是知道的,淑景殿好多年沒住過人了。這時候烏云蔽月,燭火忽滅,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偏巧不知什么原因,淑景殿窗戶無風自啟,昭容姐姐說她冷不丁看見兩個白衣女子端坐殿內,相對小酌。嚇出了一身冷汗,回來就病倒了。那小太監被杖責三十,攆到外面,再不許他進段姐姐宮中伺候。”
貴妃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原來如此,一會兒你替我去看看她。”又試了試點翠綬帶緝紅米珠玫瑰耳環,方說道:“今年真是怪,先是皇后大病一場,差點去了半條命。前陣子新入宮的幾位妹妹也病了,就連本宮也抱恙了一陣子,現在又是段昭容。”她眼神忽轉凌厲:“淑景殿自先帝的兩位嬪妾失蹤后就久無人住,莫非有誰裝神弄鬼?”
浮婕妤正要開口,忽聽侍女秋痕進來稟報:“娘娘,邢宮正來了。”
邢宮正進得門來,便深深地行了個大禮。這時花影覆窗,珠闕沉沉,襯得貴妃與婕妤臉色甚是嚴厲。邢宮正心里打了個突,已猜到將她召來關雎宮所為何事。貴妃也不待她走近,便笑道:“邢宮正好久不來本宮宮里坐坐了,知道的是你們宮正司宮務繁忙抽不出身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宮苛待了邢宮正,以致邢宮正不再到訪。”邢宮正連忙道:“托娘娘福,奴婢每日忙的腳不沾地,每每稍有空閑便想著來娘娘宮中坐坐,怎奈人在后宮,身不由己。”又向浮婕妤行禮請安,道:“婕妤娘娘近來可好?”浮婕妤道:“有勞邢宮正惦記,好與不好,還不是都一樣要好好過日子。又有什么區別?”
也不再跟邢宮正客氣,貴妃便直接開門見山:“聽說今日椒房殿來了個美人兒,是嗎?”
邢宮正連忙笑道:“什么事都瞞不過娘娘一雙慧眼。啟稟娘娘,確實有這么個人,是莊椿園里的侍女。”
貴妃哼了一聲——她連生氣也是一副嬌模樣:“本宮聽說她生的極美,竟然把今年新入宮的宮嬪們都比下去了。果真有此事?”浮婕妤也盯著邢宮正,道:“聽小太監們回報,說美的跟浣紗西子一般。邢宮正你親眼所見,可是如此?”
邢宮正搖了搖頭:“此女雖生的如同西施一般,但不及娘娘多矣。”她滿擬這句話可以打消貴妃心中的疑問,豈料一句話反而勾起貴妃的心事。貴妃與浮婕妤互相遞了個眼神,翠蛾輕斂意沉吟:“如果她是西施,那么誰又是在西施身后施計的越王呢?”
浮婕妤道:“自然是坤寧永和宮的主人,皇后娘娘了。”
貴妃恍若未聞,繼續問邢宮正:“皇后怎么說?”
事不關己,便也沒什么好替人隱瞞的,邢宮正把頭一低:“皇后暫時將她安置在徽音院。”
徽音院,其名出自《詩經·大雅·思齊》“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年輕的女子們一旦入嬪紫闈,有機會作合圣明,或侍奉主上,便須在此徽音院顧史問詩,觀圖作軌,只為克懋母儀,以麗嬪則。昔年太皇太后志慕任姒,心崇涂莘,曾在此修壸政于六宮,昭女教于四海,遂使后宮媛德日盛,嬪風自遠。
嫏嬛暫住的地方,是徽音院慎徽堂。邢宮正將她們帶到此處便告辭而去,嫏嬛曉得她宮務繁忙,便也不強留,徑自進了慎徽堂。堂外飛檐斗拱,金琢墨彩畫美輪美奐;堂內紗櫥藤簟,斑竹簾半舒半卷。在此值宿的還有幾個嬤嬤,見了嫏嬛都當她是新晉嬪妃,因此分外熱情。原來皇后得到太皇太后恩準嫏嬛入宮的消息后便已命她們日日打掃,不得偷懶。又有尚食局崔尚食撥過來兩個掌灶娘子,負責日常炊飲。簃春因見堂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墻上懸掛著“昭容評詩”宮訓圖,不免好奇道:“不知從前住在這里的是何等樣人。”嬤嬤也不甚清楚,便道:“是個嬪妃吧?”嫏嬛推開“步步錦”樣花窗,窗外一株合歡樹郁茂婆娑。“倒極是清幽,讓人想起從前在莊椿園的日子。”那個叫偲好的侍女如此說道。
才剛離開莊椿園不到一天,再回想一遍,便已覺得那些日子都成了從前。若是一生都鎖在深宮,是不是以后的每一月每一年,再回首往事,都只疑心是前生所戀,來生所愿?
到了晚上,皇后便派人傳膳到慎徽堂。四層屜格紫榆剔紅大提盒里皆是皇后賞賜的佳肴,另外兩個黑漆描金梅花攢盒里則裝了各色小點心,應時當令的鮮果。嫏嬛見幾個嬤嬤都是極干凈整潔的仆婦,于是請她們同桌共膳。起先嬤嬤們推辭不肯,嫏嬛便笑道:“我同嬤嬤們一般的是奴婢,不敢妄自尊大,再則今日叨擾幾位嬤嬤,實在過意不去。嬤嬤們若是不嫌棄,便請賞個臉吧。”
因為幾個嬤嬤,入宮后的第一餐飯,吃的并不寂寞。
內中一個姓蘇的老嬤嬤,見慎徽堂許久沒這樣熱鬧過,喜滋滋回到耳房中取出一把破舊的螺鈿紫檀琵琶,對嫏嬛笑道:“姑娘新來乍到,老奴別無可贈,就給姑娘唱段曲兒,謝過姑娘贈飯之德。”老嬤嬤自敘少年時曾是教坊司出身,“不記得上次彈唱是在什么時候了,今兒特意在姑娘面前賣弄賣弄,姑娘莫要嫌棄。”嫏嬛忙道:“嬤嬤言重了。”
于是撥動冰弦,輕捻慢攏,曼聲唱道:“夜啼烏,柳枝和月翠扶疏。繡鞋香染莓苔露,搔首蜘廚。燈殘瘦影孤,花落流年度,春去佳期誤。離鸞有恨,過雁無書。
月籠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懶看幃屏畫,人在天涯。春殘豆蔻花,情寄鴛鴦帕,香冷荼蘼架。舊游臺榭,曉夢窗紗。”
她歌喉雖不似少女般天真嬌嫩,卻也不是老婦般粗礪。然而聲音里含著無限往事,卻又不是年輕歌者所能唱出來的腔調。一曲唱畢,在座諸人都情不自禁鼓起掌來。蘇嬤嬤便道:“往日慎徽堂這邊冷清寂寞,幸虧姑娘來了。”
在這后宮里,各人有各人的寂寞,皇后如此,宮婢如此,嫏嬛將來也是如此。
洗漱過后,嫏嬛借著一盞燈火臨鏡解鬟,散開一編香絲。又把金鑲紅寶石蝴蝶戲點翠芝蘭掩鬢和玉插梳取了下來。蕊滴見了,便道:“我來替姑娘篦頭吧。”簃春正好從外間進來,見狀忙道:“這些事還是交給奴婢吧,奴婢奉太皇太后懿旨伺候姑娘,倘或頭次侍奉便讓蕊滴姐姐代勞,那教奴婢拿什么臉見人呢?”蕊滴聽她如此堅持,倒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笑笑:“那就有勞簃春妹妹了。”
于是打開妝匣,取出桃木篦,梳成長發未綰時。簃春手勢輕柔,篦子劃過頭發時如微雨潤花。嫏嬛因而向蕊滴微笑道:“今日辛苦蕊滴姑娘了。我初來后宮,很多規矩都還未懂,日后還要向蕊滴姑娘請教。”臊的蕊滴連忙低下頭去:“姑娘快別這樣說,折煞奴婢了。”嫏嬛便點了點頭:“我這里并無什么事情,你早點安歇吧。”蕊滴這才放心地告退。
簃春邊替她篦頭邊贊道:“奴婢爹爹是個篦頭待詔,奴婢敢說他也沒見過姑娘這么好的頭發。”嫏嬛柳眉微蹙,半是懊惱半開玩笑:“可是打理起來真費事,我倒是羨慕那些姑子們。”簃春手腳麻利,說話也不耽誤干活,聽了這話,停了下來,仔細端詳了嫏嬛的臉,半晌才笑道:“我說姑娘不必羨慕那些姑子,姑娘腹有詩書,又是這般花容月貌,理應嫁給貌若潘安,才比子建的男子,夫妻唱和,舉案齊眉。”一席話說的嫏嬛臉兒飛紅,趴在桌子上,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見嫏嬛含辭未吐,氣若幽蘭,簃春又嘆道:“怪不得太皇太后娘娘不放心姑娘獨自入宮,如今連我這個旁人看了也不禁替你擔心。像今天宋美人這樣的事,以后還不知道要遇到多少。歸根結底,姑娘生的太美了,自然招人嫉妒。”嫏嬛眉梢眼角堆滿郁悶,聲音里也透著一絲無奈:“她們實在多慮,我只是奉皇后旨意入宮,又不是來跟她們搶丈夫。”
簃春道:“老天讓姑娘生的才貌雙全,又不是姑娘的錯。”尋思了一會兒,忽而想起了什么,便微笑著問嫏嬛:“姑娘請恕奴婢多嘴,奴婢有一事請教。”嫏嬛揚了揚臉,“你且說。”
簃春便壯著膽子問道:“宋美人若非溜之大吉,請問姑娘打算如何懲治她?”
嫏嬛忍俊不禁:“我本打算罰她以簪花小楷在芭蕉葉上抄寫太白詩一百首,可她颯沓如流星,立刻跑的沒影兒了。”她垂下睫毛,尋思了一下,又補充道:“皇后娘娘雖送我一個人情,可我是奴婢,并不敢肆意妄為,不過想個風雅的點子,捉弄捉弄她罷了。”
“姑娘真是聰明不讓諸葛亮。”簃春也撐不住笑了,但神色隨即嚴肅了起來:“依奴婢看,宋美人雖然囂張,畢竟愚蠢。但那孔才人躲在背后只挑唆著宋美人動手,一旦鬧大了,宮規自然全落在宋美人身上,誰也怪不到她頭上。此人居心叵測,比宋美人更可惡。”
嫏嬛點了點頭,“你也看出來了?宋美人若能遠離孔才人,倒是大福。所以我激她一激,引她動手,只盼孔才人看在她失勢的情況下,不再利用她。”
簃春微微蹙眉:“只可惜她大概要因此恨上姑娘了。”
燈光下,嫏嬛臉如珠玉生輝,燁然若神人。“她若是因此恨上我,那也沒辦法。”
不知不覺燭火漸弱,燭淚暗垂,化作相思豆。簃春拔下頭上一枚銀釵,挑了挑燈芯,“夜色漸深,姑娘該休息了。”說罷替嫏嬛鋪好衾枕,又替嫏嬛寬衣。待一切收拾妥當,便準備退下。走到門口時不知想起了什么,腰身一擰,又折了回來。“奴婢有事想討姑娘示下。以后我們幾個丫鬟該怎么稱呼您呢?小姐,姑娘,女史?”
“姑娘太生分,女史太見外,不如就叫小姐吧。”簃春自顧自地說道,滿面是春風。
嫏嬛抬疊起臉上愁,巧笑妝點如花貌:“你小姐現在有件事深感不妥,可是白天竟然忘了這事。你替她想想怎么辦?”
“我今日初入宮廷,不知按禮是否該拜會各宮主子。皇后雖然沒吩咐,我總是于心不安。”
簃春眨了眨眼,“奴婢想,到了明天整個后宮自會知道您的名字。小姐又何必急于一時?”說罷吹熄了蠟燭。月光從窗欞間漏了進來,靜室生輝。“小姐好生安歇,等天亮了,老天自有新安排。”
燈滅了,嫏嬛側身躺在錦被中,看著月移花影,聽著漏聲迢遞,想著父母兄長,不知何日再相逢。十四歲時,初入莊椿園侍奉太皇太后,而闔家貶至嶺南,她跑到莊椿園中最高峰,望著園外一方天地,為家人遭逢不幸而哭泣。心里盼著有誰能告知表哥表妹們,不要忘了照顧她窗下那只鸚哥。沒多久便接到兄長來信,展開素箋一看,白紙黑字上寫著祖父剛到嶺南便奄捐塵寰,返京無期了。她默默地把信紙折上,這次她沒有哭,只是用手摸了摸臉頰,兩滴淚落在手心里。她已經學會不哭了。
翌日,皇后一道懿旨曉諭六宮:咨爾趙氏,嫏嬛女史。門傳鐘鼎,代襲簪纓。文才冠時,光儀絕代。觀《詩》成范,可正宮闈之風;蹈《禮》成規,能肅壸閣之紀。堪為椒房妃嬪之女傅,足稱桂殿媵嬙之姆師。教光華太華齊芳乎蘭桂,奉太皇太后盡心于莊椿。可為中宮侍講,以茂壸德。
懿旨一出,六宮紛紛驚訝,九御莫不爭看。諸姬曾睹洛神之詞,嗤宓妃之嬌態,今見嫏嬛之貌,慚賤妾之陋顏。又因嫏嬛觸物能賦,臨風即詠。是以擲千金以買賦,含情泣于長門;空長嘆而掩袂,躊躇步于樓東。陰行媚道,令儀芳猷銀牙咬碎;鼓唇搖舌,美人才人狺狺狂吠。
自此,趙女嫏嬛,徽聲嘉譽,流布于宮。流言蜚語,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