壸政內記
一釁端
承璽十三年,有司奏曰:自古天子踐祚,立一后,三夫人,建六宮,納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女。仰承東朝以明徽范,共贊乾行。翊佐中宮而彰懿德,并參坤教。同茂珩璜之德,并稱褕翟之華。今陛下春秋鼎盛,宜博求淑女,廣納賢媛。使清芬播于壸闈,令彤管標于瑤章。
皇帝準奏,詔曰:蓋聞道法乾坤,內治乃人倫之本。教型家國,壸儀實王化之基。朕膺天命而撫方夏,后順帝心而領長秋。惜乎蘭宮曠而難開奕葉,椒庭空而無顏椿萱。宗社所系,江山所關。朕唯允之。
于是稽考史乘,爰遵彝典。皇后并貴淑賢德四妃之下,設五職:貴嬪,淑嬪,賢嬪,德嬪,列榮。三昭三修三充一如慣例,是為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賢資內助,躬輔小君。
增設:光猷、昭訓、隆徽、宣徽、凝暉、宣明、順華、凝華、光訓為上嬪。貴姬,貴容,娥英,娙娥,御媛,御婉,弘德,正德,崇德為中嬪。從前的婕妤,淑媛,修華,充華,容華,順儀,順容,承徽,芳儀為下嬪,上下同心,和惠九嬪。
增設:正華、令側、修訓、曜儀、明淑、芳華、敬婉、昭華、光正、昭寧、貞范、弘徽、和德、弘猷、茂光、明信、靜訓、曜德、廣訓、暉范、敬訓、芳猷、婉華、明范、艷儀、暉則、敬信為二十七世婦。聽坤則之雅訓,遵女史之明規。
增設:穆光、茂德、貞懿、曜光、貞凝、光范、令儀、內范、穆閨、婉德、明婉、艷婉、妙范、暉章、敬茂、靜肅、瓊章、穆華、慎儀、妙儀、明懿、崇明、麗則、婉儀、彭媛、修閑、修靜、弘慎、艷光、漪容、徽淑、秀儀、芳婉、貞慎、明艷、貞穆、修范、肅容、茂儀、英淑、弘艷、正信、凝婉、英范、懷順、婉容、良則、瑤章、訓成、潤儀、寧訓、淑懿、柔則、穆儀、修禮、昭慎、貞媛、肅閨、敬順、柔華、昭順、敬寧、明訓、弘儀、崇敬、修敬、承閑、淑容、麗儀、閑華、思柔、媛光、懷德、良媛、淑猗、茂范、良信、艷華、徽娥、肅儀、妙則為八十一御女。弘關雎麟趾之德,頌瓜瓞椒實之范。
其下貴人,美人,才人,采女皆為散役,又是舊職,不拘人數多寡,弗違貫魚之序,易衍螽斯之慶。
嘉名既定而嘉禮未成,于是天下各處忙于征歌選色,以充掖庭。朝臣們深知此事皆因后宮子息不旺而起,俱是屏氣凝息,半句話都不敢多說。唯有內侍省的太監們私下里議論紛紛:不知以后要趨奉哪一個?
消息隨著于公公并幾個小太監一路穿花徑過曲橋,傳到莊椿園的時候,太皇太后正在存志齋聽女史講讀《北史》。圓光罩內,輕紗幔之,女史一卷青編在手,背對著于公公。待宮中來使稟明了宮中情狀,又獻上宮中新近造辦的冠服簪飾,太皇太后便對著女史點了點頭,示意接著念下去。齋中的博山爐燃著梅花龍腦,香霧裊裊散開,仿佛三清境界。女史聲如風動玉壺冰:“于是升蘭殿以正位,踐椒庭而齊體者,非獨一人焉;階房帷而拖青紫,緣恩幸而擁玉帛,非獨一族焉。”太皇太后聞之一笑,便對于公公道:“哀家這里有楊貞容和極妥帖的丫頭嬤嬤們伺候著,你告訴皇上不必懸心。務要以國事為重,方不愧對列祖列宗。”一旁侍立的楊貞容也笑道:“老祖宗也成天惦記著太后,皇上皇后和諸位娘娘。只是近來每日忙于聽人說故事,抽不開身。”于公公含笑應承:“奴才遵旨。”
正說笑間,兩只彷如墨汁染就的蝴蝶一前一后飛進齋中,繞著花幾上的“銀含棱”翩躚起舞。楊貞容自忖太皇太后近日心事重重正宜寬慰,因而笑道:“老祖宗您瞧,昨晚燈花兒爆,今兒個蝴蝶繞,想是近來必有吉事,所以盡添些吉兆。”太皇太后點了點頭,鬢邊的麻姑乘鳳獻壽步搖和耳上的金點翠珍珠耳環也隨之微微晃動,“必是皇后身體快好了的原故。”
于公公忙又叩了頭,仰起臉時已經又換了一副笑容:“回太皇太后娘娘,奴才每日給皇后請安,眼見的娘娘氣色越來越好。又聽椒房殿的人說,近來娘娘每日進膳十分香甜,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能來莊椿園給老祖宗請安。”
太皇太后聞聽此言,果然歡喜,念了聲阿彌陀佛,道:“皇后身子骨兒素來弱,既要侍奉皇上,又要承歡長樂,難免心力交瘁。哀家只盼今年的秀女們都能早膺宮選,替皇后分憂。”
話音未落,竹簾輕掀,便有青衣小鬟進來稟報:“啟稟太皇太后娘娘,皇甫貴妃命人送來了一副《南山春居圖》。”太皇太后于是對跪在地上的于公公道:“正逢皇后病中,宮中事務繁忙,哀家不便多留你,于公公你且回吧。”于公公謝了恩,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這才退出門來,自去宮中覆命。
打發走于公公,屏退了丫鬟們和女史,太皇太后這才臉一板。楊貞容鑒貌辨色,不待太皇太后開口,便對進來稟告的侍女綠華吩咐道:“著凌華把關雎宮送來的東西留下,交由飛瓊處理。”綠華領命而去。
這時恰逢三月未過,不但園子里花事正盛,存志齋中這棵“銀含棱”也如同瘋了般不停開花。楊貞容湊近數了數,竟足足開了十八朵之多。忙回身道:“奴婢就說國舅爺送這禮準能讓老祖宗心氣兒順。您就看在這花兒的面子上,饒了他這一回吧。再說國舅爺也知道自己錯了,連著半個月求見您都不見。您當真忍心看著他每日跪在延薰殿外風吹日曬?都那么大歲數的人了,若是因此平添新病一場,可怎么得了啊?”
“哀家不是不肯饒他,是氣他墜了我娘家的威風,枉費先帝爺在世時對卓家的提拔,更氣這班狗賊連哀家也全然不放在眼里。卓家被人欺凌至此,太皇國舅爺聲名掃地,這天大的事兒居然連哀家都瞞著。下次他若再來莊椿園,你盡管啐他。”太皇太后邊說邊從紫檀腳踏上站起身來,搭著楊貞容的臂走到案前,細賞那盆芍藥。因而又說起胞弟來,忍不住埋怨道:“叔衡自小什么都做不好,唯有蒔花弄草是一把好手。真是白瞎了爹爹對他自幼就寄予的厚望。”
楊貞容原是太皇太后娘家的家生子,自幼陪伴主子,故而頗曉內情,含笑道:“老祖宗這可誣賴國舅爺了。依奴婢看,國舅爺乃是天字第一號聰明人。奴婢記得老祖宗那時也不過十三四歲,有天在院子玩耍,打碎了老太爺的花盆,斷了九蕊珍珠的根,老太爺要打,太夫人攔住都攔不住,幸好國舅爺跪下來一力承擔,最后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令那半死的九蕊真珠復生重開。老太爺高興地賞了國舅爺兩盆倒暈檀心。”太皇太后一臉悻悻然:“大概天下間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像哀家這樣,見不到就想,見到就想打。”頓了頓,又恨恨地道:“皇甫安,是明欺哀家未亡人時衰運倒,我娘家無枝可依。倘若我父兄尚在,豈能容他放肆?”
楊貞容數度話到嘴邊又咽下,終究忍不住說出心中的疑惑:“只是奴婢有些不解,老祖宗方才為何不借于公公之口把皇甫家做的惡事傳揚到皇帝耳中?”太皇太后冷笑一聲,“事發多月,民間議論紛紛,然而皇上既未懲處貴妃家人,也未安撫卓家。顯而易見是有人蔽天子耳目,不欲皇上知曉。既然如此,哀家又何必白費力氣多此一舉?”楊貞容雖然疑竇重生,然而也知此事并無自己可以置喙的余地。她不是沒見過太皇太后雷霆震怒的樣子,只是太皇太后隱忍不發的樣子更令她肉跳心驚。
幾個月前的正月十五那天,卓叔衡攜家帶口入宮赴宴,唯留稱病的孫兒卓思備在家照看。一時間家中無人管束,卓家孫少爺索性也不裝病了,便帶了書童偷溜出門,騎著馬去天街看花燈。不料走到麗正街時迎面來了一隊人馬,隨后是幾頂大轎,轎中皆是女眷,嘰嘰呱呱笑語盈街。兩旁各有一列侍女端著花鳥琉璃提燈踏月而來。正逢風月良辰,只見月下花容益妍,風中柳態更媚,侍女們蓮步姍姍,霓裳飄飄,實非人間氣象。卓思備正是乍慕少艾的年紀,不免看得心旌動搖,還沒來得及下馬避讓,早已被幾個奴仆打扮的人一把從馬上扯了下來,死命抽了幾十鞭子。卓思備連連賠禮,懇求道:“實在是無意沖撞得罪,不知貴主是哪位?還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首的人罵道:”你個瞎了眼的小兔崽子,可知沖撞的是當今的皇親國戚,皇上跟前的紅人?”偏生跟著卓家孫少爺的書童少不更事,大喊:“我們家是太皇太后娘家人,論起來也是皇親國戚,你們怎么可以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打人?”聞聽此言那幾個刁奴更是怒不可遏,鞭子抽的也更狠,喝道:“太皇太后是個什么東西,早就是前朝的老黃歷了。如今我們家皇甫貴妃才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我們家大人才是皇上的肱骨之臣,休說你是太皇太后家的,你就是皇后家的,也不過沾我們皇甫家的光,姓個皇甫氏,才僥幸做得了皇后。”幾個壯漢沖過來將卓思備和書童踩在地上,其余皇甫府家丁一擁而上,打的二人鼻青臉腫,嘴歪眼斜,這才揚長而去。卓家孫少爺一身錦衣華服盡數扯的七零八落,而整個過程中轎中女眷竟無一人探出頭來。
第二天卓思備才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了爺爺,氣的卓老夫人拍案而起,當即就要去興師問罪。然而卓叔衡素來仁懦,當即令府中仆役不得傳揚,又令老妻務必閉緊嘴巴,不得把此事傳到太皇太后耳中,免得她老人家動怒。可是事情到底還是在民間漸漸傳開了,沒過多久便有黃口小兒在京城街頭巷尾唱“正月十五莫出行,出行便遇安國卿。國卿問爾誰家伢,莫答太皇太后家。”少年人吃了一番大虧,如今又淪為天下笑柄,豈能善罷甘休?事情雖已過去多月,然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幾天前終于叫他逮著個機會,在太皇太后面前把上元節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狠狠告了皇甫家一狀。
太皇太后垂著眼皮聽完侄孫的哭訴,右手緩緩地捻著菩提子念珠,臉上半點怒容皆無。良久才道:“此事哀家已知曉,你跪安吧。”思備原以為太皇太后必然會為自己做主,未料竟得如此冷遇,不禁大失所望,諾諾而退。出了莊椿園回卓府,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他若事先知道此番告狀會招來爺爺的一頓好打,必定后悔今日在太皇太后面前走這一遭。
卓思備擅自去莊椿園向太皇太后告狀一事,驚動了闔家,嚇壞了卓叔衡。他自忖如今皇甫安權柄在手乾綱獨斷,更兼其女美冠后宮位亞長秋,其勢權傾天下,與卓家已是云泥之別,莫不如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思索再三,便命人把這個惹是生非的小家伙痛打了一頓,又令他一個月不得外出,閉門靜思己過。第二天早上天剛朦朦亮,便趕往延薰殿求太皇太后請罪,以求息事寧人。如是者將近半個月,太皇太后仍是不肯見他,待請夫人去園中探探口風,偏偏夫人又因為孫子挨打對他正沒好氣,這話到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卓叔衡想著姐姐素來愛花,便打發家下人送一盆“銀含棱”進莊椿園。這事兒,在他而言便算輕輕揭過了,只求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平心順氣。
正是今日于公公的到來,讓太皇太后心中突然生出主意來。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楊貞容問道:“你瞧哀家是不是老糊涂了?一時竟記不得皇甫貴妃是哪年入宮的了。”
楊貞容低頭略想了一下,說道:“貴妃乃是承璽三年入宮,于今正好十年之久了。”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皇甫貴妃入宮伴駕十年,盛寵不衰,春恩久駐,前有皇后圣眷優渥,后有諸妃高厚隆寵,能多年屹立不倒,著實不易啊。”
楊貞容一愣,不禁低聲問道:“老祖宗的意思是。。。。。。”她知道她在醞釀著一場復仇,然而以何種方式開始,卻是殊難預料。
太皇太后看了楊貞容一眼,話鋒一轉:“哀家看嫏嬛有曹家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更兼徐妃直諫之功,班姬辭輦之德。如此才貌,卻在園中芳華虛度,委實可惜。”她的臉上含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繼續說道:“貴妃攝事六宮,管領九嬪,每懷謙抑,訓洽外戚,苦勞功勞兼而有之,哀家想著是時候送她一份謝禮了。”
雙交四椀菱花窗外,寶妝成,春鶯囀。宿妝殷,鳳蝶舞。點妝紅,日色濃。閑來無事的小丫頭們斜倚著闌干,時不時夸這朵“曉妝新”,贊那朵“淺妝勻”,比別枝“素妝殘”。嫏嬛放下手中的書卷,悄悄地走了出去。
芍藥殿春,芙蕖冠夏,轉眼到了六月。原來各地官員體察上意,早在幾個月前已按每屆選秀慣例到民間詳求淑哲,以備采擇。詔下之日不出半月,便已揀選再三,剔除再四,當真是兵貴神速。有姿貌略遜者,儀態欠佳者,身有異味者,聲音嘶啞者,當即令父母領回,再將余下的各地秀女輯名成冊上報朝廷。到四月底,秀女們已紛紛入京。五月惡月,不宜晉封。宮中太監總管并掌事嬤嬤初初相看,詳察秀女家世籍貫,有不合意者落選放歸。嚴考其余諸女德容言功,針黹女紅,有不如意者,悉數賜歸本家。如是初選復選之后,至六月初六,太后帝后同登蕙風殿檢閱秀女,是為殿選。中選秀女自此冊封,份位遂定,充入后宮。
時已三伏,多日無雨,太陽幾乎快把人曬化了,整個京都暑氣逼人。太皇太后年高畏熱,往年必去驪山園湯泉宮消夏,然而今年鳳體違和怕極了舟車勞頓,又因了皇后大病初愈,太皇太后不愿多事,只好帶著光華太華蘭陵三位郡主以及同春縣主遷居小瀛洲煙波殿避暑。這煙波殿地處洞天池瓊華島,三面環水一面依山,往來須乘御舟畫舫。四個小姐妹宛如潑猴出籠,放開膽子在島上撒歡兒,日子倒也并不十分寂寞。
六月初十,皇后娘娘病體初愈,便立刻同劉淑妃攜新近入宮的嬪御入莊椿園參見太皇太后。這班剛剛冊封為宮嬪的娘子們登上壺春艫,屏氣凝神地端坐于抱廈內,想到即將見到整個天朝最至高無上的女人,各人都別有一番緊張寫在臉上。待壺春艫停靠在瓊華島船塢,早有太皇太后的侍女飛瓊,蘭香,綠華,凌華在此恭候,引領著宮嬪們進了煙波殿。
煙波殿面闊六間,進深四間,殿前一座極精巧的石舫,教坊司常在此登臺獻樂。殿中靜肅,楊貞容手執雪香扇,不急不緩地為太皇太后扇著。身后是九曲芳池魚戲芰荷碧屏風,四位宮女侍立左右。太皇太后一身燕居打扮端坐在寶座上,鬢發雖梳的一絲不茍,也只用一枚龍踏祥云累絲簪綰著。龍首雙目圓睜,分明是兩顆藍寶石鑲嵌而成。相形之下,皇后娘娘頭戴十二花樹冠,眉間巧貼珍珠花鈿,身著袆衣,莊重已極。劉淑妃身衣褕翟,其余世婦御女貴人美人才人俱是按品大妝,把整間煙波殿襯的花團錦簇,如沐春風。皇后淑妃與宮嬪們依禮拜倒,山呼“臣妾參見太皇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皇太后見狀不禁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不必多禮,快快平身。”又仔細瞧了瞧皇后清瘦的臉——從前那臉如牡丹般豐艷,如今像是風干的花瓣,似乎朝她呵口氣她便能破碎成無數個小碎片。太皇太后看得一陣心疼:“皇后清減了許多,可要善自珍重安養身心,哀家還等著你的喜訊呢。”不經意被這番慈言善語觸動了心事,皇后不由得眼圈紅了。因想著萬不能在老祖宗面前失禮,于是硬生生將眼淚忍了回去,微微一笑:“是,臣妾謹遵老祖宗懿旨。”
劉淑妃在旁看得分明,連忙語帶嬌俏地說:“皇后娘娘見了老祖宗歡喜得把正事忘了,這滿殿的佳人,太皇太后娘娘還都不認識呢。”她這番話說得嬌媚婉轉,勝過殿外柳梢頭的黃鶯兒。皇后也不禁莞爾:“淑妃妹妹說的極是,本宮見到太皇太后就歡喜得糊涂了,竟把諸位妹妹忘在腦后。”皇后立刻向太皇太后福了一福,道:“還望老祖宗寬恕臣妾。”太皇太后走了過來,挽起皇后的手,半是憐惜半嘆息:“罷了罷了,要哀家說,都是自家人,原本不該鬧這許多虛文,是皇后向來識大體顧大局,寧可自己多受委屈,不肯失禮于人。”劉淑妃忙道:“皇后娘娘恪恭弗懈,正是妾等之表率。只恨臣妾愚鈍,不能為皇后娘娘分憂。”太皇太后亦拉起劉淑妃的手,溫言安慰:“妃嬪惜福養身,見賢思齊,便是為皇后分憂。”因而看向那群珠圍翠繞的女子:“這些便是今年入宮的嬪妃嗎?”皇后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太皇太后娘娘,正是她們。不過步昭華等幾人連日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因而沒來。還請太皇太后恕罪。”太皇太后點了點頭。
皇后于是命宮嬪們依次上前見禮。內中有個身著楊妃色紗繡海棠紋禮衣的女子緩緩而出,款款行了個禮:“臣妾正華世婦王氏,閨名曼倩。”太皇太后見她容貌端麗,舉止得宜,心中大悅,吩咐道:“正華世婦王氏嬪則柔嘉,壸儀恭謹,行賞。”侍女立刻手捧玉盤獻于正華,盤內是“天賜五福”嵌金蝠珠石如意一柄,翡翠十八子手串一串。
待正華王氏領賞謝恩退到一旁,又有一個穿著楊妃色緞繡牡丹蝶紋禮衣的女子款步上前,屈膝為禮,曼聲道:“臣妾令側世婦柳氏,閨名蘭煙。”太皇太后忍不住點頭稱贊道:“令側世婦柳氏體性溫恭,淑姿和寧,行賞。”賞賜一如王氏,也是一柄“天賜五福”嵌金蝠珠石如意,一串翡翠十八子手串。
然后修訓、曜儀、明淑、芳華、敬婉,直敘到妙則。太皇太后與楊貞容凝眸細看,果然個個羞煞西子,艷奪明妃。其中尤以艷儀朱氏,貞媛呂氏,修訓薛氏,芳猷賈氏,淑猗賀若氏,令儀班氏幾位最是美貌。主仆二人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已經了然于胸。太皇太后賞世婦們一人一枚花絲嵌珠點翠簪,花絲點翠花囊,賜御女銀點翠嵌珠簪,象牙鏤雕花囊,其下新入宮的貴人,美人,才人一人得賞一枚鎏金珊瑚簪,或嵌“福德圓滿”四字,或嵌“謙懿成姿”四字,意蘊吉祥。
太皇太后又賞賜皇后一對兒點翠偏鳳,一只金累絲嵌紅寶石點翠正鳳,一副金累絲九龍戲珠手鐲,一雙金鑲玉蝴蝶趕花耳墜,兩枚金嵌珠和合如意戒指,一個八珍瓔珞金領約。賞賜劉淑妃金嵌珠雙鴛鴦點翠簪,雙鳳捧福金挑心,金累絲四龍戲珠手鐲。各裝在黑漆描金狻猊戲球寶奩盒里。劉淑妃忍俊不禁道:“臣妾竟不是來看老祖宗的,竟是來打秋風的。”說的皇后和太皇太后也笑了,連世婦御女們都跟著微笑起來。
禮畢,太皇太后正色道:“和氣乃興家之本,戾氣是亡家之源。一家尚且如此,何況一國之后宮?如今既奉職紫庭,更需惠好九御,和睦六宮。此后勤修嬪則,恪守女箴,方可瓜瓞綿綿,螽斯振振。”眾位妃嬪齊齊跪倒,以頭觸地:“謹遵太皇太后懿旨,妾等定當事上以敬,接下以仁,正我家道,睦我皇闈。”太皇太后聽罷,這才語氣和善地讓她們起來,賜坐。
青衣侍女們魚貫而入,趨前奉茶。奉茶完畢,又是魚貫而出,舉動整齊,姿態嫻雅。掀起茶蓋,青花瓷杯中瞬間泛起迷蒙的香氣,飲下去五臟六腑頓時無不舒暢。淑妃品后不禁連連贊嘆:“此茶清新淡雅,初時極不易被人覺察,細品之下有荷花香氣。當是茶中上品。”皇后點頭稱是:“不知是什么茶?”太皇太后笑而不語,楊貞容便答道:“這是嫏嬛女史為太皇太后準備的寄生茶。選在夏月黃昏時分,尋半含未開的荷花,撥開花瓣,將茶葉置于花心一夜,待第二天日頭未出,蓮瓣未舒之時,傾出茶葉,取荷葉上的露水烹茶,其香與凡茶殊絕。”皇后嘆為觀止,撫掌稱奇:“如此巧思,想來這位嫏嬛女史亦絕非俗流。”
楊貞容頓時眉飛色舞了起來:“回稟皇后娘娘,奴婢進宮幾十年來從沒見過這般靈巧的姑娘,不瞞娘娘說,宮娥們背后里都說她是神仙托生的呢。”太皇太后道:“皇后和淑妃若是三月來莊椿園,還能品到嫏嬛女史親自烹的梅蕊松蘿清露茶。不怕你們小輩兒們見笑,哀家年輕時也算不糊涂的人,可是和這位嫏嬛姑娘相比,那真是拿頑石與美玉作比。”劉淑妃一笑,回頭對眾位宮嬪道:“妹妹們休聽太皇太后自謙,太皇太后要是頑石呀,我們怕是只能算砂礫了。我偏不信這天下有誰聰明能勝過太皇太后去。”說罷皺了皺眉頭,滿臉不服氣。妃嬪們聽后都微微一笑。唯有令儀班氏眼見太皇太后楊貞容對一個仆役贊個不停,心中好生不耐煩,急欲岔開話頭。這時看到墻上一幅《瑤臺仕女圖》,便贊道:“不知這幅畫出自哪位名家手筆。此人筆底有煙霞之氣韻,使臣妾見此圖如入仙境。”畫上的仕女們當真是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或駕龍,或騎鳳,或乘鹿,自云中隱現,來赴西王母的蟠桃宴。太皇太后道:“并非畫院高才所畫,不過是嫏嬛女史的游戲筆墨罷了。”班令儀原想引著大家說些別的話,萬沒料到竟又贊到這個人頭上,心下略有不快,面上也有些訕訕然。
皇后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這嫏嬛女史現在何處?太皇太后何不將她宣上殿來,令臣妾與諸位妹妹瞻仰風采。”太皇太后聽皇后如此說,便命雙成去把嫏嬛請來。不多時,雙成回報:“嫏嬛女史來了。”隨后便有個人裊裊娜娜地進得殿中,盈盈下拜:“妾身趙氏,參見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諸位小主。”
嫏嬛甫一入殿,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寶相花襦裙,天水碧披帛。行即風輕環佩鳴,立時色茂艷光生。梳雙鬟望仙髻,顧盼之間,出塵絕世。她的美讓整間殿堂仿佛琉璃世界,內外明澈無穢。妃嬪們無不屏氣凝神,心中巨震:不意天壤之中竟有如此美人!隨即不約而同地想:幸好此女未曾入宮,否則,否則天子駕前怎能有我容身之地?幸好,幸好!各人心緒起伏,暗自慶幸,不足為外人一一道也。
皇后是愛美之人,見她皎若明月舒其光,燦若露華映朝陽,不由贊嘆:“人間少匹,疑是煙霞外人;天上無儔,實非俗世散仙。”心中立刻對她好感倍增,如同久別重逢。劉淑妃接著皇后的話頭說道:“漢武帝時李延年獻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臣妾今日親眼見到嫏嬛女史,始信人間有絕色,李延年誠不欺我。”她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嫏嬛,待反應過來自己這番舉動委實唐突,忙托起茶盞佯作飲茶,這才化解了尷尬。
嫏嬛斂態低鬟,愈發謙遜有禮:“承蒙娘娘謬贊,妾身感愧無地。妾身蒲柳之姿,怎及皇后娘娘徽范天成,淑妃娘娘柔儀自生,諸位小主言容婉嫕。”她口齒噙香,措辭文雅,韻如琴瑟,引人諦聽。昔時天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大約也不過如此吧。
班令儀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聽說你會采露烹茶,又雅擅丹青,想必文墨亦是極通,當真是風雅至極,不知師承何人。”聽出了她語氣中的酸意,嫏嬛迎上她的目光:“奴婢這點微末本事,在精于烹茶之道的高手面前,不值一哂。至于丹青筆墨,則師承妾身母親,舅舅。不過是些閨閣游戲,倒令小主見笑了。”她答的滴水不漏,班令儀也挑不出任何刺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就此打住。
皇后走過來將嫏嬛扶起,遠觀之時,已覺不凡,近看之下,更覺驚艷。她于十分仙氣中自帶三分英氣,猶如紅妝美人身佩龍泉劍。皇后便笑道:“我看這位嫏嬛姑娘若是男子,定能名高金殿客,貴壓紫薇郎。太皇太后以為如何?”太皇太后眉峰一挑:“不是哀家夸口,嫏嬛便是身為女子,亦可比肩曹門大家,堪斗左家小妹。”眾嬪妃點頭稱是,都道:“到底是太皇太后調理出來的人。”太皇太后聽了,又笑:“卻不是哀家調理的好,是她天資聰穎,幼承家教之故。她祖父便是故丞相元光大人,家學淵源。若非如此,豈足以行高邦媛?”皇后恍然大悟,故丞相姓趙名墨,字元光。當年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端的一代賢相。可惜如此天縱英才的人物,年紀甚輕的嬪妃們卻大都不知斯人。
倒是朱艷儀聞聽此言眼睛頓時一亮:“原來是她。臣妾從前聽母親說起過這位姐姐,五歲即席成詩,七歲擬《離騷》而成《歸遠賦》。”婉德馬氏輕搖白絹地繡紅鯉團扇,徐徐說道:“臣妾在閨中也曾聽聞故丞相有一孫女,貌若天仙,才比蘇蕙,工詩善畫,乃是掃眉才子。偏生臣妾是個沒造化的,一直無緣得見。幸蒙太皇太后賜福,今日才得以一睹芳容。果真名不虛傳。”
皇后壓鬢的珠花照眼明,問詢的語氣云淡風輕:“嫏嬛可是本名?”嫏嬛道:“妾身閨名明哉,小字弗怠。嫏嬛二字,乃太皇太后所賜。”太皇太后接過話頭:“瑯嬛福地,乃天帝藏書之所在。哀家見她博聞廣識,冰雪聰明,便忍不住替她改了這個名字。她本來的名字雖然寓意頗深,可惜聽著像個男人。索性把王字旁的瑯換成女字旁的嫏,這才令她不失閨閣女兒本來面目。”口吻里頗有幾分沾沾自喜。楊貞容偏生要出頭湊個趣兒:“奴婢作證,太皇太后所言非虛,只是啊,老祖宗當初卻是從嫏嬛姑娘那里聽到瑯嬛福地的故事。”引得滿座的妃嬪陪同太皇太后一道笑了起來。
皇后又問嫏嬛芳齡幾許,幾時入園,嫏嬛吹氣如蘭,一一作答:“妾身三年前蒙太皇太后恩典召入園中,二月剛過生日,今年十七歲了。”皇后聞之訝然:“怎么這三年來皇上和本宮屢次入園給太皇太后請安,竟一次都未遇到過你。”劉淑妃接口道:“不單單皇上皇后未曾見過,便是劉尚宮于公公奉旨來往多次,竟也從沒提起過太皇太后園中藏著這么一位美人兒,這可真奇了。”嫏嬛雖屢屢被贊為美人,仍自有一段謙遜態度,并不以此為傲:“妾身德薄才淺,無旨宣召未敢面圣。”
呂貞媛見她青春年少容華正好,又聽聞她出自簪纓門第鐘鼎人家,不禁有些好奇:“女史這般美貌,可曾許過人家?”似有意若無意之間,諸嬪妃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嫏嬛,都想聽到肯定的答案。有些聰明伶俐的卻也知道,入宮的女子除了當奶娘的有哪個是未嫁之身?嫏嬛倒是一臉從容,不卑不亢。不待嫏嬛說話,太皇太后便替她答道:“從前她祖父在世時,曾為她與瑯琊王府有過嫁娶之議。”王正華聞聽得“瑯琊王府”四個字,便向嫏嬛多看了幾眼。忽然單刀直入:“既有嫁娶之議,因何卻無嫁娶之禮?”似是問太皇太后,又似盼嫏嬛答疑。
這番話意欲揭人隱私,且極是無禮。然而嫏嬛一派光風霽月,全不將前塵往事略縈心上:“所托之人既非良人,所締之緣亦非良緣。既然二心不同,自當各還本道。”太皇太后看呂王二女還要再問,便有心替她解圍,先打趣道:“怎么呂貞媛和王正華想替人做媒嗎?”說的二人面皮紫漲,訕訕而笑。又對嫏嬛點了點頭:“你陪了我們大半天,聽了許多無味的話,想必也累了,去陪光華郡主她們玩吧。”嫏嬛不覺啟唇微笑,這一笑,當真是顏如舜華,俄而百媚頓生,徒令娥眉艷煞:“謝太皇太后體恤,妾身告退。”皇后見她要離去,心底突然生出不舍之意:“嫏嬛女史且留步。”嫏嬛聞聽皇后此言,原本正要邁出去的腳步立刻停下,抬起一雙天然妙目望著她:“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那真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皇后低下頭,略微沉思,旋即笑著搖了搖頭:“本宮剛剛分明有話要說,可是話到嘴邊又忘了,算了,你去吧。”嫏嬛躬身稱謝,她向后退了幾步,這才轉身離去。她轉身的瞬間帶走了許多來不及講的故事,她離開的剎那令人惆悵難為情。待她步出煙波殿后,遺逸滿人間,而渾不知神仙杳何許。太皇太后品了品茗,半晌才打破沉寂:“嫏嬛是乘鸞艷質,可惜瑯琊郡王卻無中雀豐標。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將來的事誰又能說的準呢?”
因提到光華郡主,即有輕愁籠上皇后眉梢眼角:“自臣妾病愈后還沒見過光華,太華,蘭陵,同春,上次見她們還是正月里,一眨眼半年竟就這么過去了。”太后太后嘆道:“哀家不怕你們笑話,活脫脫四只小泥猴,哪里有半點郡主,縣主的樣子。幸而她們還肯聽嫏嬛的話,嫏嬛每日給她們說文解字,授業傳道,她們倒都能一一領會。這點真令哀家欣慰。”知道她素來喜愛孩子,又道:“你才剛大安,只怕受不了她們的聒噪,不若下次再見她們吧。”
言笑晏晏之間,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太皇太后攜著皇后淑妃的手,步出煙波殿,楊貞容早已命人在樂閑堂備下酒席。席間召來伶人輕歌曼舞:
“素手牽鸞鶴。乘清風,袖裙拂動花萼。霓衣妙舞,庭軒耀彩,起迎仙客。天姿映日如金,卻月斂,風塵未惹。詔綠華,且為新謳,心留驪駒焉舍。
歸時玉壺冰瑩,瑤臺宴罷,金漏催徹。寒簧欲語,湘妃泣淚,密香吟哦。龍驂六駿方駕,御碧靄,云從電掣。問幾辰,重赴墉城,蓬瀛未鎖。”
歌聲輕柔如春風,吹得席上各人心思浮動。一曲才罷,朱艷儀低聲對班充儀道:“這詞甚是應景,是《宴清都》吧?”班充儀嘴巴一撇,怏怏不樂:“猜出曲牌算不得本事。你若猜得到是誰寫的,那才真真叫人佩服呢。”
待嬪妃們用膳完畢后,又在花園里消磨了好一陣子時光,賞了會兒花,逗了逗廊下鸚哥,說了些體己話,直到日影漸斜。皇后看天色已晚,便向太皇太后辭別:“老祖宗,臣妾和妹妹們這就去了。”太皇太后點了點頭,皇后心有不舍,又道:“若是宮中長日無事,臣妾便奏請太后和皇上,求他們恩準臣妾來陪老祖宗小住。”壺春艫劃出去很遠后,皇后依然能看見她和楊貞容站在岸邊,目送自己與嬪妃們登舟而去。
眾位嬪妃們回到紫微城后,來不及洗去風塵便往慈寧長樂宮給太后請安。權司輿早已備下車輦恭候皇后淑妃。原來按照規矩嬪以上方能乘轎,皇后看看世婦御女,個個嬌柔婉轉,知道按照規矩就意味著這百余人便要以步當車,心中不忍:“要本宮乘輦而令諸位妹妹步行,雖合乎規矩,然有悖人情。好在路不算遠,本宮就同妹妹們一道步行前往慈寧長樂宮吧。”淑妃心里登時不自在了起來,卻聽皇后輕聲說道:“淑妃妹妹,委屈你了。”劉淑妃忙道:“姐姐說的哪里話,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一行人沿著甬道迤邐而行,兩旁皆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墻黃瓦,來往的宮女太監見到各位主子,紛紛叩首如風吹草偃伏。剛入茂萱門,遠遠地就看見貴妃斜簽著身子乘坐在肩輿上,自西邊聯芝門冉冉而來。狹路相逢,貴妃乘輿而皇后步行,一時間尊卑失序如冠履倒置。眾人近了方看清貴妃梳靈蛇髻,作壽陽妝,著鳳穿牡丹紋織金裙,綺羅纖縷見肌膚。她高高在上地俯視著處于下位的皇后,唇邊含著一縷譏誚:“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聲音雖輕,每個字卻都像用牙齒在慢吞吞地撕咬。皇后淑妃身后的妃嬪們亦頓首:“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其后南宮昭儀,段昭容等人亦是乘輿而來,見了皇后娘娘連忙命太監們停輿,攜著宮娥的手走下來,行禮如儀:“臣妾給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請安。”
皇甫貴妃不去理她們,只拿一雙剪水秋瞳斜睨著皇后:“請皇后娘娘恕臣妾不便起身行禮之罪。近來宮中事務繁忙,德妃賢妃兩位姐姐又都陪著太后清修,臣妾攝事六宮,勞心勞神,如今要請皇后娘娘寬宥臣妾,可謂不情之請,還望皇后娘娘海涵。”她話里話外皆是對皇后的冷嘲熱諷,然而點唇的胭脂殷紅如血,似是因受了委屈而咬傷嘴唇,卻比平日更增媚態。
皇后淡淡地笑了:“本宮猶記得當年妹妹初封貴妃之時,皇上特意在冊文中表彰妹妹:咨爾皇甫氏女,能執妾禮,勤修女則。如今不便行禮又有什么打緊的,妹妹心中記得妾禮就好。”這席話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皇甫貴妃的臉上,皇甫貴妃的臉色瞬間巨變。皇后不再看她一眼,轉而看向南宮昭儀等,溫言細語:“都平身吧。”
貴妃亦看向眾位嬪御,邊打量邊嘖嘖稱奇:“常言道:‘燈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勝十倍。’誰知妹妹們白日之下美貌依舊不減半分,真是令人艷羨。本宮從前對容貌頗為自負,以為六宮之中無可匹敵。如今新人輩出,本宮竟不能專美于前了。”她再看向皇后:“倒是皇后娘娘,風采一如本宮入宮之時,當真是駐顏有術,令人佩服。”皇后語塞,眾皆緘默,不知何以作答,忽聽班令儀應聲答道:“貴妃娘娘說笑了,臣妾等不過庸姿俗粉罷了,連莊椿園里的女史都比不過,如何敢與貴妃娘娘爭輝呢?”
“哦?”貴妃瞇縫起眼睛,注視著班令儀:“本宮每日案牘勞形,久不知莊椿園近況,這位妹妹不妨說與本宮聽聽。”班令儀羞澀一笑:“臣妾言辭匱乏,如何能形容的出呢?臣妾今日有幸會真,也暗自慶幸此女未曾入宮。”嬪御之中賈芳猷見她不肯多言,便生了奮勇之意,當即開口:“恕臣妾多言,這位姐姐有艷奪六宮粉黛之色,色欺三千佳麗之姿。實非妾等可比。”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渾不知“艷奪六宮粉黛之色,色欺三千佳麗之姿”這十六個字一出口,貴妃登時柳眉微蹙。但恐為他人窺見,神色旋即平復如初。饒是如此,也已被皇后盡收眼底。劉淑妃猜度皇甫貴妃心中所憂,便笑道:“休聽賈妹妹胡說,此女不過色美而善作妖態,哪兒及得上貴妃妹妹半分風華。”見她們依然似有無數閑話要聊,皇后正了正臉色:“便要到太后宮中了,妹妹們,切記謹言慎行。”
來到慈寧長樂宮門前,后妃無不斂容正色。誰知竇貞容早就含笑在宮門前等候:“有勞主子娘娘們親移玉趾跑這一趟。太后吩咐過了,今日娘娘們舟車勞頓,請安就免了吧。”請安既免,六宮莫不稱謝。皇后宮里宮外兩處奔波時絲毫不覺得累,突然閑了下來這才驚覺腰肢酸軟,一整天堆積的疲勞頃刻奔涌而來。
入暮時分,禁中各宮房燈火通明。皇后端坐在黃花梨木屏風鏡臺前,命芳信點起紫檀描金纏枝石榴紋紗櫥燈,借著燈火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良久又掩鏡長嘆。侍女們面面相覷,不知何意。碧岫滿腹狐疑:“芳信姐姐,皇后娘娘這是怎么了?”芳信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她小聲點:“皇后娘娘的心思,豈是你我能猜度的?快去傳膳吧。”用過晚膳后,青萼伺候皇后娘娘盥洗,碧岫替皇后娘娘寬了外衣,卸下簪珥,突然“呀”的一聲驚呼:“娘娘今天出門時貼的珍珠花鈿不見了。”皇后一怔,抬手摸了摸額頭,果然不見了珍珠花鈿:“想是掉在園子里了。”芳信忙道:“奴婢竟未察覺,真是該死。請皇后娘娘容奴婢明日派人去園中為皇后娘娘取來。”皇后嘆了口氣:“釵上翠禽應不返,鏡中紅艷豈重芳。罷了,一枚花鈿而已,何必勞煩旁人奔波一場。”
盥洗沐浴完畢,皇后取出昨日未曾繡完的錦帕,就著燈火,重又繡了起來。不多時太監來報:萬歲爺今夜在關雎宮安歇。皇后點了點頭,放下手里的繡花撐子。芳信服侍皇后娘娘躺下,放下簾帳。帳內四角懸掛的銀鎏金葡萄鳳鳥紋香囊里散發著“瑞麒香”,皇后便在這裊裊幽香中輾轉反側,思緒如潮,到了三更天才朦朧睡去,待第一道霞光照進宮室,帳中人卻早已醒來很久。
眾位嬪妃請安過后,碧紗窗外鳥鳴啾啾,椒房殿里香霧裊裊,寂寞空庭日影高照,一室寂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粉黛巧妝競娥綠,嬪嬙左右如花紅。那是她母儀天下的第一天,她后來時常懷念,然而漸漸地也覺得無味。急景空凋有限身,流年暗換往來人,只有坤寧清晏宮的方磚甬路時時勤掃,歷歷如新。入主中宮十余年,尚未有所出,卻已是紅顏未老恩先斷。如果能為皇上添個皇子,如果這個皇子能替他解開朝臣們的愁眉。。。。。。可是,她用手輕撫了一下平坦的小腹,那里什么都沒有。
皇后兀自沉思,只見青萼捧著一個黑漆描金方盒快步走來:“啟稟皇后娘娘,莊椿園那邊差人送東西來了。”皇后打開盒子,只見盒中放著一枚珍珠花鈿,正是昨日失落的那枚。花鈿下壓著一張綠地芙蕖描金銀粉蠟箋,皇后持箋觀之,上有一行小詩:
今朝妝閣前,拾得舊花鈿。
粉污痕猶在,塵侵色尚鮮。
曾經纖手里,拈向翠眉邊。
能助千金笑,如何忍棄捐。
落款為“嫏嬛女史”。但見滿紙煙霞,筆勢遒美,令人目不轉睛。皇后不禁贊道:“字體獨艷如郎,筆法端麗若仙,太皇太后賜她嫏嬛之號,果然名副其實。”她觀之再三,始終不忍收起信箋,忽而沉吟:“該好好謝謝她才是。”喚來芳信:“芳信你說,本宮該賞賜她些什么好呢?發簪?還是玉鐲?”芳信不假思索便道:“依奴婢說,頭面首飾過于貴重,不若賞賜她面脂口脂,為她潤色香奩。奴婢聽昨天跟著娘娘去莊椿園的幾個丫頭說,這位姑娘美貌出眾,既然是美人,想來應該很喜歡打扮自己。”皇后點了點頭,“你思慮周全,就按照你說的辦。本宮另有一封信,明日由你帶去莊椿園交給太皇太后。”
皇后命青萼取來描金勾蠟箋,自己從汝窯筆筒中隨手抓一枝玉管狼豪筆,略微沉思,運筆如飛:“臣妾練若,少時愚頑,作嬪東宮。幸蒙帝后之恩,方免不德之譏。及至太子踐祚,立為中宮,母臨萬國。自謂心懷宗廟之所托,身擔社稷之所系。然過誤之寵,終究非福。臣妾廿載結縭,入東宮七載,入椒房十三載,雖久承雨露,猶膝下荒涼,一無所出。妾伏自念,德薄在妾,見謫于天。而六宮九御,為妾所累。三槐九棘,視妾如仇。臣妾感愧無地,思之再三,唯修正己身,方能蒙福。聞說嫏嬛女史行遵珩佩之儀,動守纓紱之禮。蘭閨著范,可為女師;林下流徽,能儷嬪則。宜當入宮講學,或可匡佐壸政。使嬪妃恭修六行,令皇闈受茲四德。德既彰徽柔之則而天伣,行方顯圖史之言而蕃衍。
伏愿太皇太后見憐,察臣妾肺腑之言;仰盼太皇太后垂愛,諒臣妾不情之請。”
毫端顫動,一滴墨滴在了箋上,很快洇了開來,像一滴眼淚。皇后搖了搖頭:“果然千里之差,興自毫端。”又換了張新箋,命芳信重來研墨。風吹得珠簾瑯瑯作響,皇后抬起頭透過紅墻碧瓦看向天空。西邊天際隱隱約約已涌起烏云,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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