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長樂宮內,儀貴妃正陪著太后逗弄貓。那貓通體雪白,常臥于宮中供奉的佛菩薩蓮臺之下。故而太后特賜了諢名“兜率兒”,意為知足,歡喜。太后愛貓,年輕時便極愛。入宮這么多年,養貓不下二十只。有時候也會分幾只幼貓給其他太妃,太嬪養,看她們把貓養大,引為樂事。
皇帝與皇后倒不是特意為冊立嫏嬛之事而來。恰逢昨日邕州撫臣吳庭秀進獻象牙雕魚籃觀音像一尊,便帶人送了來。皇帝素來孝順,有了好東西往往第一件事便是獻給太后。“這觀音像雖不及幾日前扶南國進獻的火齊珠珍貴,也是臣子一片孝心。母后您可喜歡?”
太后果然歡喜,只不免嘆息撫臣靡費。天下間知母莫若子,知子亦莫若母,太后對皇帝又要納新人之事并無多大的反應。須知世上當娘的沒有不盼著自己兒子子孫昌盛的,太后雖是吃齋念佛宛如居士,終究不脫母親心性。只是對于一上來便封為賢妃,實在是覺得操之過急。“這女子哀家見過,美是美的,只是有點刁鉆。況且還未侍奉皇上便獲封賢妃,未免兒戲。不如便賞個縣君封號,然后讓她從才人開始做起吧。”
皇后聽了便柔媚地笑道:“太皇太后先前還籌劃著要給嫏嬛女史尋一門好親事。若只從才人開始做起,只怕太皇太后未必樂意呢。”
皇帝愈發覺得好笑了起來:“怎么后宮人人都識得此女,偏生就朕自己沒造化。”于公公湊趣道:“皇上見到她才是她的造化。奴才近來聽過一段小曲,想來倒真覺得說的便是嫏嬛女史。”
皇帝頓時來了興致,于公公便念道:“迷下蔡惑陽城的嫵媚,赴高唐鬧廣寒的風標;冠薛濤壓秋娘的聲價,傲馮魁憐雙漸的心苗。五陵兒沒福也難消,三般兒巧筆也難描。”皇帝伸手拍了拍于公公的腦袋,道:“前兩句和后兩句倒實在貼切,剩下的中間兩句便擬于不倫了。”
儀貴妃侍立在側,聞言便有些躊躇,半響方道:“臣妾以為皇上不可如此。這女史雖有才學,侍奉后宮也算勤謹。可是太監宮女們都在背后議論,說她和椒風舍的步昭華有些首尾。”
聲音不高不低,卻也足以讓宮內眾人感到震驚。
皇后立刻坐不住了:“嫏嬛女史云英未嫁,乃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儀貴妃豈可學那起子長舌婦人。”
儀貴妃嬌嫩的紅唇彎成好看的弧度:“皇后娘娘可是冤枉臣妾了,臣妾不知此事。是前些日子充華妹妹撞見昭華妹妹命人給嫏嬛女史送了盆梔子花,聽那起子小太監小宮女們背地里說的。充華妹妹是個沒腳蟹,這不中聽的話進了耳朵便不知怎么辦才好,急忙跑來稟告臣妾。臣妾顧念嫏嬛女史是皇后娘娘重用的中宮侍講,只好隱忍不發。可是如今皇上想要納此女為妃,臣妾不得不甘冒得罪皇后娘娘的危險說出來了。”
皇后輕笑道:“區區一盆梔子花,怎值得周充華向妹妹說嘴。送花又有何稀奇,本宮也曾賞過女史一盆梅花。皇上也曾幾度賞過妹妹‘姚黃’,‘魏紫’。”她看向皇帝,皇帝也點了點頭:“這二月里梔子花都還沒開呢,送人的確沒什么稀奇的。”
“是沒什么稀奇,不過讓臣妾想起劉令嫻摘同心梔子贈謝娘罷了。她們既然試結同心,如何能安心侍奉皇上?”儀貴妃撫著“兜率兒”,那睡貓兒被撫摸的甚是舒服,發出輕快的呼嚕聲:
皇后輕搖螓首:“這般揣測可就過了。劉令嫻詩人性情,女子心腸,自有憐香惜玉之心。能說明什么呢?張籍曾寫《節婦吟》寄與李師道,讀此詩者斷不至于以為他和李師道有龍陽泣魚之情。何至于因這同心梔子的典故,便懷疑嫏嬛女史和昭華妹妹鬧起故事來了。”
儀貴妃輕蔑地撇了撇嘴:“是故事還是事故,誰能說的準呢?臣妾聽下人們議論紛紛,說是二人‘深閨步步相隨唱,也是夫妻樣’。這可就不大好聽了。”
皇帝聽得這幾句詞,頗覺耳熟:“這些話全然不像是出自太監宮娥之口,倒像是從哪聽來的戲文。”說到此時,語氣愈發嚴厲:“儀貴妃你身為四妃之首,聽聞下人們造謠生事便該行使你貴妃的權力,好好處罰她們,使她們明白妄議主上,搬弄是非,是何等藐視天家威嚴無從寬恕之罪。”
“倘若是真的,那么,”一直未曾開口的太后冷冷地道:“不單嫏嬛女史要死,昭華小主也不能活。”
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兜率兒忽然睜開了眼睛,接著從儀貴妃懷中一步跳到太后膝頭。
皇后含笑轉圜:“我們在這里爭真論假徒勞無功,不如請嫏嬛女史與步昭華前來,與在貴妃妹妹面前傳閑話的人當面鑼對面鼓地對質一番。母后以為如何?”
太后看了看儀貴妃又看了看帝后二人,終于喚了三個太監進來:“即刻傳召周充華,嫏嬛女史與步昭華來慈寧長樂宮。”
不多時,嫏嬛與凌波便一先一后進了慈寧長樂宮。二人拘于禮法,始終不曾抬頭面君。
這是嫏嬛入宮以來第一次面圣。余光中只見座中有個男子,不必猜測亦知便是當今天子,一國之君。感受到他正朝著嫏嬛望來,目光相接,嫏嬛不禁面上一紅,急忙垂下眼簾。皇帝生得瑰姿瑋態,長身玉立,赭色十二團龍紋織金緞常服襯得他豐儀天挺,光華萬丈。
皇帝同樣感到驚艷非常,繼而怦然心動。美色如果是一種顏色,那如今嫏嬛整個人已然暈染了他的眼睛。昨日樓頭遙遙一見便已傾心,今日殿內嫣然一顧幾傾城國。寧不知傾心傾城復傾國,因她是佳人難再得。
她身著一襲藕白色素緞襦裙,如姑射仙人隱在云煙之中。世上無人見過神仙,但她一進來就讓所有人始信人間有神仙。便想挽著她身上的綠地泥銀寶相花披帛,隨她一道登入八景,仰升九天。
“把頭抬起來讓朕瞧瞧。”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說道。
嫏嬛這才緩緩抬起頭來,皇帝對上她澄凈清澈的眼睛,不由得贊道:“三千粉黛盡消香,六宮顏色如塵土。”
嫏嬛聽了不由得雙頰如火,依禮回道:“奴婢豈敢令三千粉黛盡消香。實在是因為六宮失色非妾愿,管領春風是東君。”皇帝先前贊她的美貌把后宮佳麗全部比了下去,嫏嬛的回答卻是:能讓后宮諸艷失色的,唯有掌管春天的東君。她的言語不卑不亢,連太后都不免贊她答的巧妙。
儀貴妃俯身貼近皇帝耳畔,道:“皇上,昭華妹妹也來了呢。”皇帝這才如夢初醒,把目光轉向凌波。因著凌波始終未曾伴駕君王,所以還梳著未出閣少女才梳的垂鬟分髾髻。穿著一件雨過天晴色襦裙,越發顯得有洗去嚴妝瀛洲雨之感。
皇帝正打量著她的當兒,周充華也到了。她臉色通紅,宛如化了“赭面妝”。見了太后,帝后,貴妃,一一行禮。皇后道:“皇上今兒個傳你過來,只因貴妃說前些日子你聽到一些傳言。事關昭華清譽,女史名節,本宮和皇上,太后,不得不問個清楚。你究竟從哪里聽到傳言的?”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周充華身上。充華頗有些難為情,但還是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起來:“二月十二那日正是百花生日,臣妾早起到御花園‘賞紅’。走到懷芳亭畔,可巧便遇上了昭華妹妹的人給嫏嬛女史送梔子花。臣妾隨口問了幾句,便放他們過去了。”
皇帝皺了皺眉,好生不耐煩:“你且撿緊要的說來。”
“是,臣妾這就撿緊要的說。”周充華道:“臣妾轉過彎便聽到幾個宮女在亭畔怯怯私語,說是。。。。。。”她突然捏著嗓子,造作地模仿了起來:“深宮里寂寞,兩個沒漢子的美人不知做得出多少不才之事。前些時日呀,我聽說這嫏嬛女史便在椒風舍住了一晚。”充華歇了片刻,又道:“另一個宮女說:‘不是聽說,是我親眼看見的。本來還以為昭華小主是皇上的解語花,誰知道嫏嬛女史才是昭華小主的生香玉。’”
她說的這樣活靈活現,皇帝的臉色也變得陰云密布。凌波看著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時心慌,渾身忍不住輕輕發抖。嫏嬛卻全無懼色,甚至隱隱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太后輕飲一口“三清茶”,心中已經了然。
皇后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半點證據都沒有,這些話便也和村口婦人說長道短無甚區別。”她看向皇帝,道:“臣妾請求將那幾個背地里說是非的宮女帶來,逐個審問。”
儀貴妃道:“事情過去也有一陣子了,只怕充華妹妹都未必記得那幾個人的樣子了。倘若原本無干系的人為了脫罪胡亂攀咬開來,豈非亂了宮闈秩序?”
皇帝不動聲色,道:“若沒有證據便信口開河污蔑宮嬪,一樣是亂了宮闈秩序,一樣不能饒恕。”儀貴妃聽了這話,也道:“是呀,充華妹妹,你若是蓄意攀誣,皇上皇后定然饒不了你。你說話可要三思啊。”
“證人也不是沒有,”周充華幽幽地說道:“請皇上傳召浣衣局婢女晚香。”
一聽到這個名字,皇后便笑了,因而低聲對皇帝道:“去年這丫頭因與兩個太監盜竊昭華妹妹宮中珠寶,被臣妾發配到浣衣局。誰知此人劣性不改,竟然還敢攀誣主上。”
嫏嬛當然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正是她與賈氏勾連,才有了嫏嬛遇襲之事。耳畔聽到凌波慚愧地說道:“是臣妾管教無方,才使得刁奴無法無天。幸得皇后娘娘為臣妾做主。”嫏嬛適時啟奏道:“侍婢晚香從前明欺昭華小主是個靦腆小姐,發落進浣衣局后不僅不思悔改,反而又生奸計。前番與芳猷治下太監合謀襲擊奴婢。如此斷脊之犬還敢狺狺狂吠。可見必是仗著有人為其撐腰,才敢不要命地撕咬。”
皇帝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她容色可堪比并春日花光,風姿難描宛然青霞玉樹。一時神游物外,直到皇后低聲喚來才如夢初醒。“皇上,要傳那個晚香過來嗎?”
再見到晚香的那一刻,嫏嬛和凌波都險些認不出來了。她原本稱得上中人之姿,雖算不得美人,但勝在青春正盛。可是幾個月浣衣局的生涯,眼角添了幾絲皺紋,朱唇日漸褪色。她的青春流逝如風,轉眼成空。
迎著嫏嬛與凌波的目光她望了回來,那目光中滿是憤恨與憎惡。嫏嬛冷冷地凝視著她,直到晚香在她冰冷的目光中瑟縮了起來。
要晚香指證嫏嬛與凌波假鳳虛凰,并不是一樁高明的計策。可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日后難保皇帝想起來不會覺得如鯁在喉。倘若能令本就無寵的凌波從此不得進見,嫏嬛因此命喪黃泉,自然是好。達不到這個目的,也成功惡心了皇帝,皇后,使人皆以為中宮管理后宮無能,不足以母儀天下。
嫏嬛知道晚香活不成了。
皇帝道:“晚香,你可知為何叫你來?”
晚香看上去怯生生,卻又無比堅定地道:“皇上傳召奴婢覲見,是因為步昭華與嫏嬛女史茍且之事終于得見天日。”
皇后感覺頭上的縷金云月冠沉沉地壓了下來,連同前后插戴的白玉龍簪和裝飾其上的北珠。這晚香分明有意置嫏嬛于死地!她注視著這女子:“你因為偷盜昭華宮中財物,本宮將你發落至浣衣局為奴。如今在皇上面前直指昭華與嫏嬛有茍且,難保不是你心懷怨恨所以挾私報復。”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無須急躁,慢慢審問便是了。萬事都依宮規處置,不會冤枉哪一個,也不會縱了哪一個。”
儀貴妃微笑了起來,亦道:“太后娘娘說得是,想來若真是立身清白,應該也不怕查問。委屈昭華與女史一時,得皇上一世圣眷恩寵,怎么看都稱得上劃算。”
晚香這番前來,當然是有備而來。皇帝允她講下去,她果然老老實實地講了下去:“奴婢是因一時貪念,偷盜了昭華的珠寶。不過奴婢是有原因的。小主獲封昭華后便未曾伴駕,奴婢雖然只是服侍的下人,卻也指望著能跟小主一道出人頭地。只是奴婢發覺小主思慕的不是皇上,而是另有其人。奴婢思之暗懼,是以不愿再服侍昭華小主。”
自然,她在暗示這個另有其人便是嫏嬛。只是話里似真似幻,叫人分辨不清真偽。
“何以見得昭華小主思慕嫏嬛女史呢?”皇帝問。
晚香道:“先前,嫏嬛女史不知為何突然登門拜訪。奴婢當下便心生疑惑,怎么小主見了女史便又哭又笑的。奴婢隔窗窺視,兩人如同夫妻一般。”凌波聽聞此言,已經輕斥了一聲“胡說八道!”她向來不善與人爭辯,又是大家閨秀,但事關自己名節,一句“你放屁”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嫏嬛忍不住笑了出來,落入皇帝眼中愈見妖容傾國,冶咲千金。太后蹙眉道:“在御前這樣放誕不羈,如何侍奉中宮?”
嫏嬛斂容正色,又渾然一派仙子模樣:“請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貴妃娘娘恕罪。奴婢聽聞晚香這般鼓唇搖舌,實在是覺得可笑至極。”
貴妃立刻聲色俱厲了起來:“晚香曾是昭華妹妹近侍,她說的話自然十分可信。不知女史以為可笑在何處?死到臨頭還敢狡辯。”
嫏嬛道:“可笑在她自詡聰明伶俐,明欺圣上慧眼如炬。圣上自能明辨是非,豈是她所能顛倒黑白蒙蔽圣聽的?”她聲音清冷,辯才無礙,使人如見妙音天女,令人如聆迦陵頻伽。
凌波心中實在害怕,幸喜嫏嬛在身邊為她壯了膽子:“晚香與臣妾不睦,今日所為實為攀誣。還望皇上明鑒,太后明鑒。”
晚香從懷中取出兩條錦帕,道:“皇上若是不信奴婢說的話,奴婢有證據在此。這兩條連蟬錦帕子,是步昭華貼身舊物。昭華小主欲贈嫏嬛女史而不得,落在了奴婢手里。”
竇貞容接過兩條錦帕,呈于太后皇帝皇后面前。皇帝一邊拈了起來,一邊展開錦帕。只見上面一行簪花小字:相逢自是有前因,繡被輕覆白玉身。只恐夫郎窺春景,佯作女兄并頭寢。另一條錦帕上題的字則幾近模糊,難以卒讀。顯然這兩條帕子上的字已是很久之前寫就的了。
皇帝讀過之后,不禁勃然色變。便將帕子丟到凌波面前:“你如何解釋。”
“臣妾冤枉,”昭華只看了一眼便淚落雙頰,她素嫻禮教,極重閨譽。從來不曾看過這種東西,不由得羞憤交加,怒火中燒。“這兩條帕子是臣妾的。椒風舍失竊案發后,臣妾清點舍中財物,除了珠寶只少了幾條不值錢的帕子。”
嫏嬛接過帕子,匆匆掃視了一眼便道:“晚香,是誰給你寫的淫詞艷曲?你雖然是浣衣局的奴婢,和人互通這種詩文仍是重罪。你以此嫁禍舊主,更是其心可誅。”
儀貴妃嘲諷地一挑眉頭,螺子黛畫就的涵煙眉微微彎起:“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她轉過頭立刻向皇帝請旨:“請皇上褫奪步氏昭華封號,將嫏嬛女史交由宮正司發落。”
皇后道:“諸事未有定論,怎可草率行之?這錦帕從何而來?帕上題詩何人所寫?嫏嬛女史入宮以來屢屢有人暗算,幸而吉人天相方能遇難呈祥。先前遇襲一事才剛了結沒多久,便又遇今日之事。誰知道這里究竟有無陰謀。”
皇帝點了點頭:“皇后說的對。儀貴妃啊,你行事過于急進,未免失了分寸。”儀貴妃聽皇上如此說,便嫣然一笑:“臣妾攝六宮事,未敢擅專,一切悉聽皇上旨意。”
太后卻道:“悉聽皇上旨意是好,可你身為貴妃,豈能于宮務毫無助益?哀家久不理后宮事,倒越發顯得無人能領袖后宮了。”她看似訓責儀貴妃,最后一句話卻連皇后也一并貶損了。皇后低垂了頭,道:“臣妾不能管束后宮嬪妃,請太后恕罪。”
太后渾似不在意地揚了揚臉,“宮中嬪妃眾多,在哀家看來,昭華也好,女史也罷,都不過是妝點后宮的物件罷了。若是晚香造謠,死罪難逃;若是真有其事,步昭華和嫏嬛女史也難逃一死。”這番話甫一出口,慈寧長樂宮忽然一片寂靜,靜的好像連庭院中碧桃花花瓣落下的聲音,蝴蝶振動翅膀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太后的話令嫏嬛悚然而驚,可是轉念便迅速冷靜了下來。她早就領教過太后的姜桂之性,是沒那么容易放過自己和凌波的。怕只怕任她狡計百出,仍免不了花容委地照殿紅,湘裙傾倒難留仙。
她無意去做一具艷尸。若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將來更有何人稱傳她的故事呢?
卻聽皇帝問道:“嫏嬛女史,你有什么要替自己辯解的嗎?”
嫏嬛微微一笑:“這詩寫的連平平都算不上,字跡更是難看至極。若說昭華小主以此詩向奴婢邀約,未免瞧不起昭華小主的才學。請太后安排筆墨,由晚香和昭華小主各謄抄一遍。”
她的沉著冷靜令殿上眾人刮目相看。太后依言,命人捧上筆墨紙硯。昭華動筆寫出第一個字,眾人便已知道那詩非她所寫。再看晚香,雖然勉強寫出幾個字,然而東倒西歪,墨豬一般。錦帕上的詩雖然極力模仿,卻絕非昭華的簪花豐韻。“另一條字跡模糊的錦帕,顯然是想要模仿奴婢的字跡來書寫,以造成二人互通款曲的假象。大約書寫不暢,索性讓字跡暈染開來,大家自己去遐想上面的內容。”
晚香背后有人替她捉刀,此舉所為何事,答案自是不言而喻。皇帝暗自頷首,道:“這詩和字的確粗陋不堪,雖然極力模仿閨秀口吻,到底不像。”
“奴婢與昭華小主久別重逢,在晚香眼里竟然如同夫妻一般。想是晚香姐姐家風如此,才會這般淫者見淫。”
眼見得晚香面如死灰,敗下陣來。許久未開口的周充華終于忍耐不住,道:“久別重逢?這個詞用得真是妙。看來以后嬪妃們戀奸情熱,都可用久別重逢四個字遮掩了。”
這番話端的刻薄無比,嫏嬛欲待反唇相譏,皇帝已冷哼一聲,臉現慍怒之色:“周充華,朕看你做充華是做得膩煩了。”皇后斥道:“妹妹身為后宮嬪妃,言語合該有個分寸。‘戀奸情熱’這詞怎能從你口中說出?況且事未查明便妄下定論,實在有失嬪德。”
儀貴妃有心維護周充華,便道:“怨不得充華妹妹口不擇言。她們二人既非姊妹,亦非主仆。說到底,是她們自己行事不檢點,才終于招致外面的人閑言碎語。”
周充華向來溫柔婉順,今日幾乎有些失態了。她尷尬地扶了扶銀鎏金花頭簪,正欲請陛下恕罪。嫏嬛已搶過話頭:“儀貴妃與充華嬪不信奴婢與昭華小主并無茍且之事,原也難怪。奴婢入宮以來,未曾與人言明。奴婢與昭華小主本是表親,幼年長在一處,只是后來家中生變,才一別數年。若這樣依然不能取信于宮中各位主子,豈非后宮嬪妃每日同丫頭們同處一室,也有了嫌疑?”
儀貴妃,周充華,晚香三個人一時語塞。凌波見狀,便也道:“臣妾的父親與嫏嬛女史的母親乃是姐弟。故而臣妾與嫏嬛女史是姑舅親。”
儀貴妃狐疑地看著二人,似乎并未相信。嫏嬛見她如此,便道:“奴婢斗膽,教儀貴妃一個巧宗,派人去請德壽宮楊貞容一問便知。若還不信,儀貴妃可命尚宮局的司簿派人代為宮外查證,自能驗明奴婢所言真偽。”
太后卻在此刻漫不經心地說道:“哀家記得你母親姓魏,與步昭華的姓沒什么關系。”
嫏嬛莞爾,“家慈的確姓魏,閨名碧城。后來外祖母改嫁步家,便另起了名字叫步太清。外祖父與外祖母和離后,游歷四方再未成家。及至病故前命家慈祗荷先訓,繼承宗祧。于是家慈便又改回了先前的名字。”
皇帝按耐不住,于是命于公公前往德壽宮向楊貞容求證。不多時楊貞容親自前來回奏,此事果然與嫏嬛所言分毫不差。皇后這才明白當日自己為何因嫏嬛的紙條而去照拂凌波,原來是不知不覺受到嫏嬛的差遣而不自知。想到這里,她禁不住微微一笑。
鬧了一上午,只為了這點事。太后頗為不快,道:“哀家也乏了。晚香這丫頭怎么處理,皇后拿主意吧。”
皇帝素來孝順,忙道:“今日這事,驚動母后,實在是兒臣的不是。”太后擺了擺手,自去后殿歇息。
恭送太后走遠,皇帝這才道:“晚香屢教不改,多番生事。來人,將她押下去,聽候發落。”晚香一怔,立刻便要大喊大叫起來。于公公眼疾手快,見勢不好便立刻命左右太監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晚香就這樣被人連拉帶扯的拽出宮外,她的呼喊化作一聲聲沉悶的哀鳴,很快便再也聽不見了。
情勢這么一變,周充華臉色也變了:“臣妾誤信讒言,險些害了嫏嬛女史和昭華妹妹。請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皇帝與皇后從她身邊經過都沒有看她一眼,儀貴妃亦是一言不發地乘上肩輿。唯有嫏嬛與凌波走到她面前時,一一行禮。周充華滿面慚愧之色,佯裝午間的陽光過于刺眼,所以用雪香扇遮擋住面龐,徑自去了。
從慈寧長樂宮出來,方才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好像都想不起來了。
但嫏嬛記得,記得皇帝離開時投來的目光,熱切,曖昧,癡纏。記得他離開時說了聲“與嫏嬛女史相談,恰如聽越女論劍。”皇后心中有數,淺笑道:“皇上毋須河間望氣,已識奇女之姿。臣妾恭喜皇上。”
凌波拉起嫏嬛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回去吧。今兒這番話說出來,總算了了妹妹這番心事,以后咱們姊妹相稱,不必如從前般小心翼翼了。”她點了點頭,將那眼神丟到了腦后。兩個人在路上慢慢地走著,嫏嬛道:“今日天氣這么好,去御花園透透氣也是好的。”
凌波促狹地笑了:“他生的玉容傾國又傾城,俊的嗻唓俏的疼,一笑春風百媚生。等閑間不敢打園內行,羞的那花朵兒飄零,牡丹愁芍藥怕海棠驚。”
“哎喲,從哪兒聽來的散曲兒。”嫏嬛忍不住叫道,“這小妮子莫不是瘋了?連我也敢拿來打趣了。”
“姐姐別當妹妹沒看出來,皇上對你一見鐘情呢。”凌波挽著嫏嬛的手,她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姐姐,你要做嬪妃了。咱們姐妹以后再也不會分開了。”
“一見鐘情嗎?”嫏嬛抬起頭,望向紫微城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天色藍得像要滴出水來,一縷云片悠然飄著。“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
但在這幽幽深宮里,又有誰不是以色事人呢?色是巫山云,高唐雨,陽臺夢。朝朝暮暮,世世生生。哪里遇多情宋玉,多半是有夢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