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昭賢妃的哀禮極盡隆重，王公貴胄們亦極盡哀痛。遷柩之日，朝臣命婦，后宮嬪妃，侍御仆從無不伏地而泣，助帝后悲哀。嫏嬛所撰銘文，也隨著賢妃的棺槨一道葬于妃陵。可是對那棺中人來說，從她合上那雙美麗的眼睛那一刻，一切身后事便都與她無關了。
因著這場葬禮，紫微城這年冬天過的格外憂傷。直到除夕之夜，方才回來一絲喜氣。這日從早晨起便彤云密布，到了黃昏時分終于如柳絮漸起。宮中各處張燈結彩，更易桃符。慎徽堂貼了門神，內外煥然一新。
這是嫏嬛離開家人的第四個年頭。頭一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她祖母頭戴一品夫人“奉天誥命”金鳳冠，身著大紅織金妝花蟒袍，壓金云霞翟紋霞帔，和嫏嬛母親款步而來。她母親則戴著三品誥命點翠冠，笑盈盈地伸出手挽住嫏嬛的手。嫏嬛心中歡喜無限，低低叫了聲“娘”。忽然便覺得眼前光華燦爛，睜開眼睛一看，天色已然大亮，原來不過是一場夢。想起昨日太皇太后的話里偶然提到祖母，心腸便即郁結。“原想著你祖父辭世，你祖母可以還京入宮做御正，使你們祖孫重逢，也使哀家得以和故友重逢。怎奈關山萬里，竟是許久沒有她的消息了。”嫏嬛躬身，聲音微澀卻強自鎮定：“想來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若太皇太后因此傷感，卻是辜負了祖母一番良苦用心。雖說是青鸞有信頻須寄，可只要太皇太后暫忍離情莫相憶，祖母便可略略安心了。”
楊貞容道：“嫏嬛姑娘說的沒錯，太皇太后娘娘切勿多思，以保鳳體。”她眉梢眼角永遠堆滿笑意，不緊不慢地另起了個話頭，轉而說起了太后前幾日請安時獻給太皇太后的那對翡翠雙龍鐲。
昨夜那場夢在嫏嬛心里千回百轉，卻只能說與凌波聽。可是今日皇帝必定要大宴后宮嬪妃，凌波必是不能來了。正想著，飛瓊，凌華，蘭香三人笑嘻嘻地進了來，齊聲道：“我們送禮來了，嫏嬛妹妹還不快跪下受賞。”嫏嬛果然站起身來，作勢欲拜。原來太皇太后賞了件桃紅色八吉祥紋妝花緞的袍子，還有一件藍地歲寒三友喜相逢紋樣的披風，銀鍍金緝米珠薔薇對簪，碧玉透雕蝙蝠云紋香囊，金累絲嵌珠瑞獸花囊，命這三人送了過來。嫏嬛莞爾一笑：“綠華姐姐怎么沒來？”蘭香悄聲道：“綠華姐姐是每逢佳節倍思親，所以心情不快。”
昔日同為莊椿園侍兒，如今終于能在一處閑話舊事，倒也略略沖淡了嫏嬛想家之意。從前在莊椿園，簃春，纖月，慧巧，偲好都不得近身侍奉太皇太后，皆因太皇太后身邊有十幾個一等一的丫頭，如密香，雙成，成君，子登，公子，法嬰等。太皇太后欽崇至道，身邊侍女皆以《漢武內傳》中王母侍女之名為號。綠華之名是依仙子萼綠華而起。凌華名托婉凌華，乃是太皇太后依《墉城集仙錄》所起。《漢武內傳》稱這位仙女名叫阮凌華，《無上秘要》則稱她為琬絕青。飛瓊，蘭香的名頭便十分響亮了，京中王母廟便有所供奉，是為王母貼身侍婢許飛瓊，杜蘭香。太皇太后的丫頭，原比宮里許多嬤嬤，姑姑都尊貴體面。故而如今重見，簃春，纖月她們四人都按照昔日莊椿園的規矩，行禮，奉茶。
誰知剛坐下沒多久，皇帝身邊的于公公派了個幾個小太監，說是皇上嘉獎女史，特賞御題七十二福地詩集錦墨，御題三十六洞天瑤函墨，御題十洞天集錦墨。嫏嬛忙謝了恩，為首的小太監笑瞇瞇地道：“女史不必急著謝恩，奴才還沒說完呢。”于是又念道：“皇上賜女史竹管大霜毫筆，竹管小紫穎筆，御制詩花卉紫毫筆。鳳池云水暖硯，玉兔朝元硯，歙石蕉葉硯。梅花玉版箋，赤壁游故事箋，狹簾羅紋箋。”
話音剛落，只見皇后宮中的侍女碧岫并幾個小太監亦含笑而入：“皇后娘娘知道嫏嬛女史素長筆札，詩詞稱傳，特賞女史‘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諸葛宣筆’。”
嫏嬛命蕊滴，慧巧將各色賞賜收下，謝過帝后恩典后便吩咐簃春上茶：“有勞公公們和碧岫姐姐。外面天冷路滑，如蒙不棄，且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碧岫等人稱謝不已，用過了茶方告辭而去。飛瓊，凌華，蘭香這才紛紛笑道：“太皇太后賞賜的衣裳簪子卻好，豈有用文房四寶做嫁妝的道理？”
嫏嬛臉一紅，如花舒玉靨，柳媚罥煙：“想是你們都急著要嫁人了，才說得出這種瘋話。”嬉鬧了半日，都道外面雪下的越發大了，不如下次再聚。嫏嬛見她們要走，忙道：“皇上今日賞賜的這些禮物里若有姐姐們喜歡的，盡管挑去。”飛瓊擺了擺手，“若是珍珠寶貝，我們自然少不得來你這兒打秋風。可是文房四寶嘛，我們就興趣缺缺了。”凌華，蘭香也湊趣道：“只等著你將來大富大貴，我們跟著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說罷笑作一團。
都是十幾二十出頭的姑娘，平日里盡被些宮闈中的清規戒律拘束著，唯有到了嫏嬛這里卸下面具，才得松泛松泛。
一時她們去了，嫏嬛才吩咐簃春，蕊滴道：“明日將皇上賞賜的御制詩花卉紫毫筆，御題七十二福地詩集錦墨，赤壁游故事箋，歙石蕉葉硯，和太皇太后賞賜的金累絲嵌珠瑞獸花囊送到椒風舍步昭華那里去。我原該親自去給昭華小主請安，只是這幾日天氣實在反常，使我不敢去看她，怕若著了風寒再過給她，只能給她再添煩惱。”自忖如今不比在家中做女兒時，除了借花獻佛之外也并沒有什么禮物拿得出手了。
怎么能和閨中歲月相提并論呢？憶起小時候逢年過節，嫏嬛總見到丫頭們各自手捧著一個堆彩桃蝠紋盒，在家中女孩們面前掀開。盒中或是裝滿金銀錁子的荷包，或是外頭時興的簪環首飾，有時是枝玳瑁筆，有時是方澄泥硯。但她最喜歡的，是某年臘月里父親在書坊買到的《草堂集》。大年初一她躲在書齋里捧著這本書足足讀了一下午，險些將晚飯都忘了。
可惜后來家被抄沒，這本書連同數不清的童年往事，一道丟棄在園中，半被落花埋。
大年夜里紫微城燈火通明，徹夜未眠。宴飲之聲聲動鈞天，絲竹之樂受勝妙樂。嫏嬛此生從未見過如此瑰麗的景象，但她既無心欣賞，也未能欣賞。她與六尚二十四司諸人屈膝在龍鳳雜寶紋栽絨地毯上，向宮中各位主子不斷地磕頭，行禮。丹墀之上，內侍監于公公拍了拍手，一群紅衣內監抬著笸籮走上前來。于公公只聽見太皇太后和太后連說了聲“賞”，便揚聲道：“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有賞，愿年年順遂，歲歲升平。”話音剛落，小太監們便將笸籮中的錢一把把向下撒去。只聽得錢聲響成一片，丹陛下宮娥女官盡皆拜倒，高呼“謝太皇太后娘娘恩典，謝太后娘娘恩典。”待太皇太后，太后賞賜完畢，又有紅衣太監們抬著笸籮上來，于公公又揚聲開口：“皇后娘娘，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有賞，愿世無饑餒，人有洪福。”又是一陣撒錢之聲，伴著又一陣歡呼：“謝皇后娘娘恩典，謝貴妃娘娘恩典，謝淑妃娘娘恩典，謝德妃娘娘恩典。”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昨夜那繁華景象猶在眼前，然而此刻已經是又一年了。而在子時，皇帝已在宣政殿明窗下開筆，寫下“萬象更新，政通人和”之詞，以祈這一年天從人愿，國泰民安。百官山呼萬歲，呈上寶書伏候頒行。天子御覽歷書，授民時而節農事。如此諸事既了，便只剩下對新一年的美好期待了。
送給凌波的禮物還未送去，凌波卻已經先一步來了。因為正是大正月里，又值天寒地凍，她外穿著一件對襟平袖翻毛外褂，內著一件玫瑰紫聯珠對馬紋襯袍，帶了頂飄帶冠以遮風雪。鬢邊斜插一枚多寶簪，耳綴翡翠環。她略施粉黛，兩頰因著新年而略帶喜氣。見了嫏嬛，忙不迭地便要請安，嫏嬛一把扶起她，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妹妹是后宮嬪妃，金尊玉貴。姐姐是后宮侍婢，身份低微。尊卑有道，合該是我給小主請安才是。”
凌波臉上微微一紅，道：“你我之間只敘長幼，不論尊卑。長幼有序，這禮還是該妹妹來行。”
于是凌波便依著規矩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全然不顧嫏嬛的勸阻。嫏嬛既受了禮，豈有不還的道理。便對著凌波嫣然一笑，立時拱手作揖還禮。一旁侍立的椒風舍丫鬟綺霞忍不住笑道：“恕奴婢多嘴，這樣一直相對施禮，倒像是夫妻對拜。”
嫏嬛與凌波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繼而都笑了起來。待侍女們退下，凌波道：“昨日去乾清永和宮赴宴，得了一枚玉手拈花葉挑花籃翡翠步搖。可巧令側世婦柳姐姐看到了，便用皇上賞賜她的兩方墨換了去。我知道姐姐素來雅好此物，特選了‘名花十友墨’獻給姐姐，權當是新春賀禮。”
嫏嬛笑道：“確實是巧，我這里昨天也得了幾方墨，正要命人給你送去。”說罷喚來簃春，將昨日帝后賞賜的文房四寶與太皇太后賞賜的簪環首飾一并呈于案幾之上，“妹妹不要嫌棄姐姐借花獻佛。”
凌波道：“姐姐說哪的話？姐姐得了好東西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妹妹，妹妹感激還來不及呢，怎能嫌棄？”她看著案幾上堆滿的御賜之物，自言自語道：“妹妹手里這套‘名花十友墨’便顯得微不足道了。”于是揚聲喚道：“綺霞，你回椒風舍把那套‘名花十二客’，還有妝臺上那個梳妝匣取來。”
在外間候著的綺霞應了一聲，正欲去取。卻聽嫏嬛道：“綺霞姑娘，不妨事的，你自去與簃春她們玩吧。”
嫏嬛原意是讓她隨意挑禮物，誰料反倒讓凌波自覺慚愧了起來。凌波入宮已有半年，盡管生得沉魚落雁，卻始終未能承寵。日常出入，行動起臥，衣食自然無憂。逢年過節，應時當令，帝后亦有賞賜，然而到底不比那正得圣寵的。嫏嬛想到這些，忙笑道：“咱們姐妹的情分，哪用得著在禮上證明？”
凌波輕搖螓首：“花中有十友，我獨有一友；花中十二客，我亦有貴客。正如臨水照花花照人，是照花，亦是觀己。妹妹送姐姐些許薄禮，是酬你，也是酬己。”
綺霞取來“名花十二客”，織羅亦親捧妝盒。凌波與嫏嬛比并著“名花十友墨”，“名花十二客”，莫不稱美。打開黑漆描金云龍紋盒蓋，但見墨面各雕名花一種并加隸篆題識。名花十友乃取十花，荼蘼為韻友，茉莉為雅友，瑞香為殊友，荷花為凈友，巖桂為仙友，海棠為名友，菊花為佳友，芍藥為艷友，梅花為清友，梔子為禪友。名花十二客，則以十二花，牡丹為貴客，梅花為清客，菊花為壽客，瑞香為佳客，丁香為素客，蘭花為幽客，蓮花為靜客，荼靡為雅客，桂花為仙客，薔薇為野客，茉莉為遠客，芍藥為近客。兩人都覺得這兩方墨風流雅致，不遜皇帝賞賜的那御提七十二福地詩集錦墨，御題三十六洞天瑤函墨，御題十洞天集錦墨。只都不及“李廷珪墨”名貴奢侈。嫏嬛道：“常聽父親說此墨是在一斤松煙墨之中，用珍珠三兩，玉屑龍腦各一兩，同時和以生漆搗十萬杵。才使之墨堅如玉，豐肌膩理。得此佳墨，當如名將之有良馬也。我先前只當是世人誑語，今日才真真確信無疑。”
凌波笑道：“不知這墨比起唐玄宗以芙蓉花汁調香粉做成的龍香劑如何。”嫏嬛也笑道：“我也不知道。改日妹妹到皇上跟前的時候，替我問問皇上。”
凌波聽了這話把頭輕輕低下，微微嘆了口氣：“說起來，入宮這么久，還只是中選那一天見過皇上。”嫏嬛自悔失言，便下意識地握住凌波的手，以示安慰。她在她面前，永遠像小時候一樣。她的語氣含著淡淡的怨氣，使得嫏嬛也跟著傷感了起來。凌波故作堅強地笑了起來，眼中的惆悵很快就一掃而空：“那么你呢？你入宮做女官，將來卻又是何光景呢？”
嫏嬛注視著凌波，凌波的美貌并未因未得恩寵而蒙塵，反而有幾分“九夏不趨炎，三月不爭春”的味道。她沒有回答凌波的問話，只岔開話頭：“原想著將那御題七十二福地詩集錦墨給妹妹做贈禮。可是如今看來那墨雖是御賜之物，卻遠不如這盒‘李廷珪墨’。寶劍贈英雄，良馬配神將，我便將這‘李廷珪墨’贈與妹妹了。”
“此墨珍貴無比，極難尋得。若給了妹妹，便真真是暴殄天物了。”凌波莞爾，她素來不是挑剔之人。“姐姐若不嫌妹妹挑剔，便將那御題十洞天集錦墨賞了妹妹吧。”
二人一番推讓，卻也都極其真摯地交換了禮物。又賞鑒起帝后所賜紙箋，毛筆，硯臺，每一件都精雕細作，靡費工夫。嫏嬛挑了御制詩花卉紫毫筆，赤壁游故事箋，歙石蕉葉硯送給凌波。凌波見嫏嬛待自己這般親厚，隨手打開妝匣，里面放著一對金點翠鳳銜珠步搖，銀鍍金鸚鵡銜桃珍珠耳環。她拈起一枝步搖，拉過嫏嬛，替她簪于鬢邊：“妹妹身無長物，手頭上唯有宮中賞賜的頭面還算值點錢，就留著給姐姐香奩潤色吧。”
嫏嬛忙將步搖從鬢邊取下，“這鳳唯有內命婦可以插戴，妹妹該自己留著。”凌波笑道：“這東西在我那里放著也是放著，不如姐姐替我收著吧。”將妝匣兩邊一提，原來下面還有一層匣子，里面是些銀錁子。見嫏嬛不明所以，凌波道：“方才我想起，你這里仆從不少，節下里少不得賞賜下人。你俸祿雖然不低，可也經不起這么破費。所以妹妹送姐姐這些銀錁子，回頭想必用得上。還望姐姐萬勿推辭。姐姐若是不肯收下，便是把妹妹當外人了。”
嫏嬛知道凌波是擔心自己賞給下人的錢財太少，以免像她當時那樣招致下人怨恨。雖然凌波當時也并非因為賞錢給的不殷勤。
“昨兒個得了賞錢后，一早就分賞給她們了。小丫頭們勞累了小半年，可不能在錢上讓她們受委屈。”她對凌波微微一笑：“妹妹無需多慮。”
凌波舒了口氣，道：“如此妹妹便放心了。這些銀錁子都是昨夜噦鸞宮、喈鳳宮的太妃太嬪們賞賜的。宮中寂寞，想來太妃太嬪們雖奉養如故，到底不自在。這些銀子實在是她們的心意，我收下后誠心誠意地給她們磕了幾個頭。”她咬著嘴唇，施了“小紅春”的唇色如薔薇含雪。半晌方道：“想來終有一日，我們也會像她們那樣守著空落落的一間殿，一座宮。”
嫏嬛輕輕攬過凌波，任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放心。不管什么時候，你知道，我總會跟你作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