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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鳳臺(中)

是夜圣上駕臨關雎宮,自有一番說不盡的綢繆,訴不完的情話。錦帳簾幕低垂,皇帝與貴妃擁著那條藍地黃云鳳雜寶兩色羅被子,好似菡萏花深鴛并宿,梧桐枝隱鳳雙棲。帳外燃著數(shù)枝以龍涎,沉腦屑所灌蠟燭,照的寢殿中明如白晝,香氣繚繞。貴妃一雙春蔥似的手在皇帝胸膛上不住地游走:“古人云:陽以博施為德,陰以不專為義。皇上自是有德之君,臣妾何妨做無義之人?”

皇帝聽出了她話里撒嬌的意味,笑道:“皇后常勸朕思云雨之均澤,衍螽斯之慶祚,怎么愛妃反而不做此想?”他的嘴唇落在貴妃的秀發(fā)上,宛如蝴蝶棲于花瓣間。能聞見掠鬢郁金油的味道,以及露華百英粉的殘香。

貴妃禁不起皇上挑逗,一抹羞色飛上雙頰:“因為皇后心系后宮嬪妃,而臣妾卻只心系皇上。臣妾無意與皇上做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求皇上多看臣妾一眼,臣妾便多一眼的歡喜。”她這般低回婉轉(zhuǎn),使皇上也不禁柔腸百轉(zhuǎn)了起來:“皇后既要每日陪伴太皇太后,又要時時將太后牢記在心,晨昏定省無日或缺。亦要照拂后宮嬪妃。愛妃淑慎持躬,克嫻于禮,理應協(xié)贊中宮,多替皇后分憂。”

貴妃聞言不禁把頭垂下來,垂到皇帝的胸膛上:“皇上高看了臣妾,臣妾何足成事?先前皇后抱恙,臣妾奉命攝事六宮,雖勉力而為,仍不過白給皇后娘娘笑話罷了。”

“愛妃真是多慮了,皇后為人厚道,斷不至于為此笑話你。”皇帝撫著貴妃香肩,雙眉微蹙:“這幾日太皇太后正為侄孫的婚事煩惱。太后薦了幾個可人意的姑娘,怎奈太皇太后都不太滿意。”他悠悠嘆了口氣:“說來倒巧,襄王前幾日也來求朕為琯兒指婚。這要是一男一女,倒沒那么令朕為難了,直接指婚此二人即可。可惜,可惜。”貴妃聞言嘴角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我們家女孩兒里倒還有個沒談婚論嫁的,就可惜是庶出。只怕太皇太后未必看得上。若說指給琯兒,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皇帝明白她的心意,也清楚太皇太后的確看不上皇甫安家的門風。皇甫安居伊周之位,行九錫之禮,聲震朝野,人皆謂之“赫赫揚揚,日出東方”。是以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然而人既有了名望,便不免多幾分得意。沖撞宗親,縱奴生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每每皇帝大怒,皇甫安便上表稱罪,文武百官則紛紛為其說情。殿陛之間,廟堂之上,竟再無一個趙相國敢攖其鋒。

貴妃見皇帝一時不語,于是略帶幾分促狹地笑道:“說起太皇太后侄孫的婚事,皇上眼前倒有個人選。若是這個人,太皇太后必無二話,只是恐怕皇后卻要舍不得了。”她這番說辭果然引得皇帝動了興趣,忙問道:“這人是誰?竟有這么大的能耐能同時左右太皇太后和皇后兩個人的悲喜,必非凡人。”

錦帳雖暖,卻仍能感受到自己玉臂微寒,貴妃于是替皇帝拉了拉那條藍地黃云鳳雜寶兩色羅被子:“便是皇后宮中的中宮侍講嫏嬛女史。”見皇帝一臉疑惑,貴妃繼續(xù)說道:“這女史雖以婢類之身入侍后宮,然而皇后并不以庸仆視之。平日里一粥一飯,都與貴人無異,可見皇后何其愛之。太皇太后素日對她亦頗為禮遇,聽說也不過比太皇太后侄孫年長個三四歲的樣子,正宜結(jié)秦晉之好。”

皇帝想了想,“之前皇后向朕說起過此女,可是朕左耳聽右耳出,便忘了這人。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奴才,賞給思備做正頭娘子未免有些寒酸,賞他做側(cè)室便也罷了。”語氣輕松的就像隨手摘下路邊的一朵花,又隨手將它丟棄在路旁的野草叢中。

貴妃聞言果然歡喜,“皇上若能成就這段姻緣,倒是那丫頭的好造化呢。”皇帝笑道:“若得個求凰司馬,跨鳳蕭郎,總好過留在宮中每日羊車望幸,御溝題紅。”他歪了歪頭,似是思索:“你若能勸得動太皇太后將她賜給思備,朕就給這樁婚事做主,成全了你想為人做媒的一片心。”

貴妃溫順地看著皇帝,“皇上這樣說,臣妾倒不敢越俎代庖了。皇上若能讓太皇太后和皇后不記恨臣妾,臣妾卻不妨放膽一試。”皇帝微微一笑:“趕明兒個朕替你探探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口風。”

第二日暮色四合時分,皇帝擺駕坤寧永和宮。晚來風冷天寒,繡閣暖香惹夢。皇后正側(cè)躺在榻上,朦朧間似覺有人推了推她,于是一驚而醒。迎面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含笑望著自己,不是皇帝又是誰?他看著皇后發(fā)髻上的消寒通草花,嘖嘖稱奇:“如今隆冬時節(jié),還能看到如此艷麗的花,真是妙不可言。”皇后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那花,似是憑欄手捻花枝:“臣妾見嫏嬛女史頭上插戴,著實喜歡。便命她為臣妾也做一朵。初時花上猶有香氣,只是如今香氣散了。”言語中有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落寞。

皇帝俯身嗅了嗅,殘香一縷悠然入鼻:“你打扮的如此好看怎么不第一時間給朕瞧瞧?”皇后道:“皇上來到臣妾寢宮怎么不第一時間讓人通傳?”言罷,幾乎是同一時間里帝后二人相視而笑。燈影下,皇后暈生雙頰,是巧笑染就,美目照臨。

忙起身給皇帝行了禮,皇帝擺了擺手道:“皇后不必多禮。”在乾清長興宮用過晚膳,喝了點“鳳子腦”。到椒房殿時風已把酒氣吹散了。可是風能吹散酒氣,卻吹不散臉上那片酒氣蒸騰后泛出的桃花色。皇后瞧著他目光癡迷,唇邊含笑,忙起身將皇上攙扶到床上。又命芳信將玉華醒醉香置于枕榻間。那香制于春時,采牡丹蕊與酴酴花用清酒挹潤,風陰一宿后將其杵細,捻作餅子,再以龍腦為衣,遂成此香。每逢皇帝宿醉宮中,皇后常以此香為陛下醒醉。只是她卻不知這方子是太皇太后從嫏嬛那里得知,轉(zhuǎn)授于自己的。

紅色納紗鳳帳將外面與帝后二人隔絕開來,還有人前那些繁瑣的禮儀,規(guī)矩。好像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二人。皇帝大剌剌地和衣躺在床上,頭擱在黃地纏枝牡丹紋織金錦枕頭上,微微一動便能聞到枕芯里干荷葉與柿樹葉、竹葉、柳葉的氣息。他饜足地伸個懶腰,笑道:“關雎宮的玉枕雖然奢華至極,照朕看來卻遠不如椒房殿的枕頭枕著舒服。”

皇后赧然:“皇上您知道,臣妾自來睡不慣玉枕瓷枕。”她微微凝神,“想起少年時客居姊家,總免不了打碎瓷枕,磕破腦袋。姐姐心疼妹子睡得不安生,便親手為臣妾縫制枕頭。取晚蠶砂,綠豆衣、白芷、川芎、防風置于枕芯。果然從此再無額頭生包之事。”

皇帝的念頭于是轉(zhuǎn)到了皇后姐姐冀國夫人生的一雙兒女身上。冀國夫人與夫失和,拋下一子一女落飾出家,皇帝下旨賜夫人法號“妙善上師”。上師有女姓金名室利,曾隨母親入宮參見帝后。皇帝恍惚記得這女孩生得品貌不凡,至于芳齡幾何,皇帝卻忘了:“朕記得你那外甥女似乎與太皇太后侄孫年貌相當,今年應該也有十四五歲了吧。”

皇后笑道:“皇上真是貴人多忘事。臣妾那外甥女五年前嫁給宣政殿大學士之子,如今兒子都三歲了。”皇帝一怔,低頭略微思索,果然似有此事。卻不料往事如煙,那往事里的人也早已被吹散在風里,行蹤成謎。念及此處,自己也不禁吃吃笑了起來。翻了個身,將笑容壓在被褥里:“朕這個冰人出師未捷,讓皇后見笑了。”

皇后微露皓齒,“臣妾安敢見笑?為人君者纘承鴻業(yè),撫育黎庶,須日理萬機,宵衣旰食。皇上的聰明睿智原不在這上頭顯示。”一席話說得皇帝心中暖意流淌:“知朕者,唯皇后。”他袖口的海濤紋水波蕩漾,波光粼粼中伸出一雙兜羅綿手,情不自禁便握住了皇后的柔荑。

“昨日你命人給賢妃送去的那幾匹鸞鳳四合如意云紋織金緞,賢妃見了很是喜歡。自恨病中不便來給你請安,特意托朕向你請罪。”

皇后嘆道:“這幾日臣妾侍奉太后左右,始終沒能抽個空去看看賢妃妹妹。來日倒要請賢妃妹妹恕我久未探訪之罪。”太后平生篤信佛法,近來常令鸞掖諸嬪妃中善書者謄抄佛經(jīng),以積功德。而皇后祖上曾隨天竺僧伽譯經(jīng),受家風熏陶,不但能與太后坐而論道,聞高僧講經(jīng)更常有精妙之論,正是沐手敬書浮屠藏經(jīng)的不二之選。太后素日待皇后不比貴妃親厚,唯此一事上對皇后的推崇卻是遠勝貴妃娘娘。

皇帝兩道濃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可是眼中含著促狹之意:“怪道這幾日朕在太皇太后宮中看不到你的人影。”皇后莞爾:“臣妾未能為太皇太后分憂,更不敢見她老人家了。只盼著日后再去太皇太后面前請罪呢。”

皇后取下發(fā)髻間那朵消寒通草花,把玩著那色如朱砂的花瓣:“如此甚好,臣妾若是忘了,還有皇上替臣妾記得。”因著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又不必令嬪妃前來請安,皇后改換一身雪灰色繡花卉在籃四季長春緞服,較之素日的雍容華貴另有一番看頭,亦更顯得素雅宜人。她手托消寒通草花的姿態(tài)使皇帝想起了宮中女弟子舞中有個名目為“佳人剪牡丹”隊。佳人與花爭艷,牡丹剪來何難?只有脈脈深情,寸寸芳心,不堪剪。

皇帝不由贊嘆:“昔年魏文帝宮中有一絕色女子薛靈蕓,妙于針工,號稱針神。朕看皇后宮中這位嫏嬛女史,裁花剪葉,也可稱之花神了。”皇后心下一喜,于是順著皇上的話小心翼翼說道:“聽說非夜來親縫之衣,文帝則不服,可見針黹功夫何其了得。如今這嫏嬛女史亦有傾國之貌,絕世之容。詩書為苑囿,捃拾得其菁華;翰墨為機杼,組織成其錦繡。可惜卻始終無緣拜謝圣恩。想來真是一樁憾事。”

皇帝素日政務繁忙,一直未曾召見嫏嬛:“倘若此人果真如皇后所言,貴妃必然喝定了這杯謝媒酒。”皇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掌中一顆上清珠被人生生搶了去,忙問端的。皇上便將昨日貴妃欲替太皇太后侄孫做媒一事告訴了皇后。皇后邊聽邊點頭:“論家世,女史倒也配得上思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說?”皇上“唔”了一聲,道:“貴妃還未討過太皇太后的主意。”皇后這才舒了一口氣,“貴妃妹妹終究是年輕些,做事總不夠沉穩(wěn)。依臣妾所說,貴妃妹妹還是別去碰這個釘子吧。太皇太后待嫏嬛女史如珠如寶,若有意將她指婚給自己侄孫,斷不需要旁人來做媒。既然太皇太后無意給侄孫結(jié)這門親事,貴妃妹妹又何必多事呢?”

她覷著皇帝臉色,繼續(xù)說道:“況且女史是太皇太后割愛,由臣妾親自召入后宮。臣妾授之以女官位號,實盼女史能使椒房煥彩,彤管揚輝。如今不聲不響地給她許了人家,豈非是要她以為中宮出爾反爾,臣妾食言而肥?”

皇帝聽她說的頭頭是道,不禁拊掌:“貴妃說你不以庸仆待嫏嬛女史,朕先前不信,今日這么一看,果然如貴妃所言。只是朕不明白,不過一介奴婢而已,何以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他的話讓皇后半晌沒做聲,良久才道:“臣妾難得遇見投緣的人,自當珍惜。臣妾敢打賭,便是皇上見了她,也定然愛如珍寶。”

答案不言而喻,皇帝又如何聽不懂弦外之音呢?帝后二人相對而坐,知她羞怯,斷不肯說是替他選在身邊學規(guī)矩,察性情。“朕原是為思備做媒,如何又繞到自己身上了?罷罷罷,后宮新人無數(shù),何必令女史徒生玉壺紅淚之悲。”

皇后一怔,一時間也不知道胸中是何情緒。只好含笑答道:“是臣妾多事了。”很久之前她沒有同皇帝說過嫏嬛的身世,是自信“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也沒有告訴過皇帝自己的打算。是擔心說出口便是風吹花落盡,雨過殘葉稀。如今看來,竟是再也不需要了。皇帝當真是心如明鏡。

桌臺上的燈忽然結(jié)了朵燈花,皇后芳心正亂,起身欲剪。皇帝忙握住她的手:“你剛才還沒說完你姐姐為你縫枕頭的故事。”皇后笑道:“哦?臣妾已經(jīng)講完了,沒下文了。”一邊說一邊將燈花剪下。皇帝微微合上眼,笑道:“枕頭上的事,不如咱們便到枕頭上細商量。”

皇后臉色一紅,正欲開口。便在此時,殿外忽然一陣喧嘩,接著便有于公公稟告之聲隔著門扉傳來,他的聲音里隱隱帶著一絲哭腔:“啟稟皇上,皇后娘娘,麟趾宮的太監(jiān)王忠來報,說賢妃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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