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四正縣城郊,零星坐落著幾間破破爛爛的黃泥房子。
黃狗兒的住所,就在其中。
往日里,這時辰,這里應該是靜謐的,附近的窮苦人們早該睡下,四周圍只能聽到稀稀落落的蟲鳴。
但是今天有所不同。
一支支火把豎起,一群人正在干得熱火朝天、忙碌不已:有的從遠處挑來一筐筐的石子,有的舉著鎬頭敲碎地上的大石頭,有的將挑來的石子細心地鋪在地面上,有的正趴在地上平整路面。
還有幾個身穿衙役服裝的監工,散落各處,監督眾人干活,還不停吆喝著。
“別偷懶,抓緊干活!”
“都被吝嗇力氣,待會兒有飯菜送來,米飯管夠,還有肉!誰要是不用心干,就沒得吃!”
“動作快些,再快些!”……
甚至就連楚縣令都在現場,正在施工隊中四處奔走,檢查慰問,一派盡心竭力的模樣,哪里還像個縣令?簡直就是個最稱職的包工頭了。
臨近的兩戶人家,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這里不同尋常的景象,瞠目結舌,不知發生了什么。
陳蒼站在門口,也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又回想了之前,升陽現場的畫面……
之前,在他升陽失敗后,李天心也表示,不清楚他這種無法恐懼到底是什么情況,對此也是無能為力。
“或許,是我的修為太淺,道胎孱弱,所以無法令到你恐懼吧。”
李天心當時自嘲地笑了下,似乎感慨萬千,但什么也沒說,只是和蔡隱走了。
她沒有再提,讓陳蒼加入司天臺的事。
大概,一個無法感到恐懼、注定無法進入養元境的修士,除了讓兩人吃驚外,已經沒有了任何價值。
李天心和蔡隱走后,陳蒼也拖著青奴,回了家。
隨后,很快,楚縣令就帶著一群人跟過來,忙活起來了,說是要修一條路。
“大官人如今身份尊貴無比,就算念舊,一時不肯搬走,這路總是要整一整的。要不然,大官人進城都一腳泥,那實在就是下官的失職了。”
楚縣令是彎著腰、陪著笑,這樣解釋的。
……
“難道我猜錯了?李天心并沒有放棄,即便我沒辦法進入養元境,也依然想要我加入司天臺?”
“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這個楚縣令自己的意思?畢竟他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陳蒼看著眼前的一切,默默地想著。
想了一會兒后,他覺得,眼前的修路,多半是楚縣令自己的意思,畢竟李天心的意思,他看得很清楚了。
一個無法恐懼的人,大抵是注定無法進入養元境的了,也就失去了任何價值。
“想修……就修吧。”
陳蒼沒再管眼前的一切,轉身進入了屋子,來到了一張床前。
青奴躺在床上,安靜地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
陳蒼靜靜地看著她。
自己失去了利用價值,李天心他們,大概是不會再幫助自己了,甚至連摻和追捕、立功的機會都不會給自己了,所以,青奴的病,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一切回到了起點。
陳蒼卻并不感到遺憾失望。
他從來不是一個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只依靠別人的人,有人幫,自然好,沒人幫,也無所謂。
“不過在那之前,需要先想辦法確定,青奴究竟是不是所謂的混沌陰氣入體。”
陳蒼想了一會兒,突然閉上眼,默默嘗試了一番,最終睜開了眼。
他的左眼,赫然變成了那只綠色的眼球!只是除了他自己外,別人就算站在他面前,都看不出來他左眼的異樣。
“集中意念在左眼上,就能睜開這只綠眼么……”
陳蒼記下了這條摸索出來的簡單規律,隨后,用這只綠眼,向青奴身上看去。
他看到了異樣。
青奴的腦袋里面,有一股模糊的東西,在緩緩來回游蕩。
之前他用綠眼看別人的時候,除了那個叫蔡隱的紙片人,其他人都沒有這樣的異樣。
“看來,還真是所謂的混沌陰氣入體,李天心沒有騙我。”
陳蒼默默想著。
隨后,他又嘗試起,看能不能用這只詭異的綠眼,將青奴腦子里那個東西弄出來。
畢竟這只綠眼來自于那個詭異恐怖的空間,而且,就連李天心和蔡隱這兩個修仙者都看不到自己的綠眼,神妙非常,說不定就有什么更神奇的能力。
可是不知是他不明用法,還是綠眼確實沒這樣的能力,一番嘗試后,陳蒼發現,他只能看,什么都做不了。
陳蒼停止了對于綠眼的探索,又拉開了自己的衣服,低頭看去。
那里有一塊尸斑,也是從那個詭異恐怖的空間中來的,至今不知有何用處。
他又摸索起了這塊詭異的尸斑,可是一番摸索后,仍舊毫無所得。
這似乎就只是一塊單純的尸斑,不管如何摸索,都是毫無反應。
“對于這個詭異的宋金時代,我所掌握的信息還是太少了。”
陳蒼拉好衣服,默默地看著床上的青奴。
“綠眼沒用,尸斑沒用,李天心那邊,也指望不上了,該怎么辦……”
突然,陳蒼眼神一動。
“我為何要跟著李天心的思路走?凡事皆有因,為何四正縣這么多人,就只有青奴被混沌陰氣入體?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如果能追本溯源,說不定,能找到一條新的路。”
陳蒼閉上眼,翻開黃狗兒的記憶,開始回憶起青奴生病前的點點滴滴。
半晌,他睜開了眼。
他找到了幾個可疑的地點,決定去看一看。
……
陳蒼行走在四正縣城里,孤身一人——楚縣令本來還想派兩個人跟隨伺候,被他拒絕了,楚縣令也沒敢糾纏。
和城郊比起來,四正縣的夜,顯然要熱鬧許多。
好些家店鋪,都還開著門,做著各樣的生意,街上行人雖不及白日,但也頗多。路過青樓一條街的時候,更是通街鶯聲燕語,大笑呼喝此起彼伏,熱鬧非常。
陳蒼穿街過巷,時而逗留,時而快步疾走……
正當陳蒼在四正縣里穿梭的時候,城東,兀顏安朵的豪宅,一間廂房中,有兩人正在談話。
“楚縣令去給那黃狗兒修路了。”
蔡隱坐在一張八仙桌旁,面色木訥沉靜,淡淡地說道。
李天心背對著他,正面向一面光潔的銅鏡拆著頭上的簪子,聞言動作一頓,隨即莞爾一笑,“他想也是怕了,畢竟在自己縣里,竟然丟失了一名我們司天臺的修士。我們又對那黃狗兒這般態度,他也是察言觀色,這才趕緊討好。”
“該追責,還是要追責。”蔡隱簡單一句話,定下了基調。
頓了頓,蔡隱又道:“那黃狗兒,你怎么看?”
李天心剛想拆簪子的手又停了下來,干脆放下手,轉過身來,嘆了口氣:“臨洮府境內,出了一名野生的修士,這是大喜事,可誰又能想到,這人竟連升陽都失敗了?”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失敗,是連恐懼都感受不到,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什么木頭邪祟了。”
剛出口,李天心就被自己這話逗笑了。
嫣然一笑百媚生,室內如春。
蔡隱就如木頭,面色平靜,恍若不見。
李天心很快收斂了笑意,搖了搖頭,“他當然不是什么木頭邪祟,只是一個野生修士。只是,他有這樣的致命缺陷……我大概知道,他為什么在如今靈氣衰弱的環境下,也能成為一名野生的修士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唉。”
蔡隱沉默,過了小半晌,問道:“你認為,他無法進入養元境?”
李天心點頭,“有這樣的致命缺陷,注定是無法進入養元境了……”
蔡隱又問:“那對于鄭千帆的追捕,還讓他加入嗎?”
李天心想了想,搖頭,“他這樣,去了只是送死,別讓他去了。”
說到這,她又嘆了一聲,“只有一縷精純陰氣,卻沒有陽氣,最是容易招惹邪祟的階段。”
“旁人還好,很快便升陽了,他這倒好,無法升陽,只能一直保持這種狀態。不出意外的話,他日子不多了。”
“還是別折騰了,讓他好好過完所剩不多的日子吧。”
在她眼中,那黃狗兒已然是一個死人。
……
陳蒼并不知道,在城東的那間宅子里,發生了怎樣的對話。
他剛剛從一處巷子里拐出來,在一條零星只有兩三家小酒家的街道上停了下來。
走了半天,夜已漸深,四正縣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少,已是稀疏。
這條街上,更是只有陳蒼一個人。
街旁一家小酒家內,有小二看了過來,待見到陳蒼落魄的穿著后,頓時失去了興趣,又懶洋洋地半打瞌睡起來。
陳蒼靜靜地站著,回想著自己之前去過的那幾處地方,最終搖了搖頭。
“幾處可疑的地點,都去了,但是一切都很正常,用綠眼也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想要追本溯源,似乎并沒有這么簡單。”
“李天心這樣一個修仙者都說混沌陰氣入體不明原因,看來也是真的,確實很詭異,連發生的原因暫時都找不到。”
思索一會兒后,陳蒼決定先回家。
他向前走去。
那幾家小酒家的燈光,逐漸落在身后,越來越遠,周圍也越來越黑,偶爾傳來一聲深夜犬吠。
這條街不長,很快就要走到頭了。
前方逐漸明亮,傳來燈光,隱約還有嘈雜喧嘩,顯得頗為熱鬧。
陳蒼按照記憶,走到盡頭,左拐,轉入了這條新的街道,正要繼續前行,腳步卻是突然停了下來。
“……”
陳蒼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這條新的街道。
只見,這條街道兩旁布滿店鋪,全都開著門,燈光從一間間店鋪中透出,將街道照得通透明亮。
按理來說,這樣的街道,應該行人顧客甚多,熱鬧非常,可詭異的是,眼前這條街上,一個人都看不到。
之前陳蒼隱約聽到的嘈雜喧嘩,此刻也全都消失不見。
不對勁。
陳蒼轉頭,往身后看去,準備退回去。
可轉頭才發現,他身后哪里還有來時的街道?
在他身后,是無盡的黑暗!
突地,黑暗中,有聲音傳來,越來越多,越來越響。
是腳步聲,很多很多的腳步聲,匆忙雜亂,似乎在黑暗中,有許多人正在趕來,已經近在咫尺。
一種莫名的強烈恐懼,不受控制地涌上陳蒼的心頭,似乎眼前涌動的黑暗中,正有什么恐怖的東西要躥出來……
……
同一時間,這條詭異街道的另一頭。
一個身穿布衣、長相普通的中年女子,正蹲在地上燒著紙錢,她身后,站著一個不到二十的小伙子,正好奇地左顧右盼。
“這條街怎么出現了,難道出事了……”
中年女子一邊燒著紙錢,一邊低聲自語,聲音細不可聞。
突然,她眼前正燃燒的紙錢猛地炸開,無風自起,席卷上天。
“有人闖進來了!”
中年女子眼神一凜,左手倏忽伸出,指甲瞬間暴漲,墨綠一片,手背上也瞬間生出濃密的綠毛,密密麻麻。
她左手一握,原本席卷上天的那些燃燒的紙錢和灰燼,瞬間定住,乖乖又再落了下來,落回她身前的銅盆中。
中年女子剛松了一口氣,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緊。
“不好,坦夫!”
女子猛地轉身,左手正要向身后的小伙子抓去,卻是突然停住。
只見,那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穿破爛盔甲、渾身流膿的男性干尸,正目光空洞地看著女子。
“……張大哥。”
女子看著眼前的干尸,神情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