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官進：海瑞驚擾圣駕，依律當斬。

嘉靖擺手示意言官退下，走進道：“海瑞，朕念你孤直，一向惜才，這才一再容忍，朕非為自身留你，而為江山社稷留你。但你可知：皇命不可違！皇家尊嚴不可試探。朕可以為祖宗江山社稷明日留你，也可以為江山社稷今日殺你。今日壽辰，見血不詳，你且退下，自去司監處罰奉三年俸祿。”

這清官哪能和貪官比，明朝官俸本來就少，罰俸三年，對于貪官無關痛癢，對于清官卻要了命了。海瑞自死可矣，但家中老母，事之至孝，不忍視。又有黃河災情，欺上瞞下，早已勢成危卵，不能不顧及。所以急智脫口：“皇上，昨夜臣夢見仙人托夢，稱有登仙之道，法不外傳，請皇上同觀祥瑞。”

這嘉靖修了一輩子，做夢都想成仙呢，心里雖然有疑惑，但自己首先就開始說服自己：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正氣，可見正氣之人，未必不能身自和天道，所謂登仙之道，天予你海瑞，你既然不取，不如就由朕來笑納。想來這山河社稷、普天之下，莫非朕躬。想來這求仙之道，也是為朕預備的。海瑞啊，我忍你如此，無非想為兒孫留下一二孤城，不至進了祖廟無顏，沒想到這福報竟然應在這里。這嘉靖，本就是天下間一等一的聰明人，怎奈身居其位，不謀其政，卻有著通天的權謀和權柄足以使他占據皇位。天下苦嘉靖久矣，其若能升仙，不若早點升仙。這升又升不了，還一天天的占著茅坑不拉屎，你說造的什么孽。

當下嘉靖就問了：“海卿，海愛卿，你快與朕說說，這升仙之道。細細說，務必要一字不漏。”

海瑞凝下心神，陛下，你聽我慢慢給你編……我一定會說的很慢很詳細。

“昨天夜里，一個滿頭白發、鶴發童顏的仙風道骨的老者突然來到了我的夢中……”海瑞干咳一下，意識到這些措辭有些拙劣，但架不住嘉靖熱情啊，瘋狂催促。

“他告訴我，想要升仙，首先，必須集齊三樣東西。而這三樣東西，第一件，卻也是最難的一件，便是必須身負天命、眾望所歸。”嘉靖連連點頭，心里道：對，對，對。理應如此，必須如此。若是升仙之道人人可做，那神仙還有什么逍遙。這天命，毫無疑問就是說我了。

“那第二樣東西呢？”海瑞繼續道：“這第二樣東西嘛，必須得乘天命之人，秉誠恒心，虔誠禱告，訴告上天，以成登仙之路。若上天應允，則必降下無根之水，無雨之甘霖。”

嘉靖一聽，更玄乎了，也更相信了。畢竟無根之水一直是道家推崇的妙藥、奧妙無窮自不必多說。自己身為天子，既然誠心禱告，若天不應允，那天下哪有人再有資格成仙？所以，這一條，自也不必多說，肯定要應在朕，啊，不，我嘉靖身上。我要成仙了，以后不當皇帝，得先心理預設一下，適應一下這種心理反差。嗯……如果能成仙，又能繼續當皇帝……這念頭太大逆不道、現在還不能起，不能讓天道察覺到。

嘉靖當下自信滿滿：“那第三樣呢？”海瑞一時倉促間不能成行，只能道：“這第三樣，仙人說必須等前兩件祥瑞同時出現，才會告知，到時我只需要依言而行，自成大道。”

嘉靖心神激蕩、無法自持，但朝臣可是心里門清。況且海瑞一向不會撒謊，種種情狀，個個意領神會，眼觀鼻、鼻觀心，拼命壓抑笑意。群臣不愿無事生非，但嚴嵩卻不能放任，畢竟這海瑞今日拜壽明顯是來砸場子，所以兩人在政見上依然處于敵對。但嘉靖此時意興正濃，他可不會在此時戳穿這種拙劣的謊言，于是跪按當庭，心下卻有了算計。

“陛下，海瑞大夫博文多智，又是文曲應命，所言斷難有欺。而仙人既然說會有仙途，那只要這條件一旦滿足，這仙途無論如何都會開啟，仙人斷不能騙人。您說是不是陛下？”

嘉靖捻須：“在理，在理。那嚴愛卿認為，現在成事幾何了？”

群臣一愣。

這就問成算，這嘉靖癡迷也太過也。

嚴嵩老謀持重：“以微臣看，拋卻第三件事，前兩件事，其實早已應驗，且就在今日！”

群臣大嘩。

海瑞信口開河就算了，你嚴嵩嚴閣老，柱石一樣的人物，怎么也如此？當下都忍住，心中思索一會就要觀賞到兩人從單口相聲轉播到雙旦同堂。

嘉靖捻須沉思，“小閣老”嚴世藩偷偷湊近老爹：“爹，你有無把握？”

嚴嵩嘿然不語：“你且如此如此，速去辦理。”

嘉靖經這一打岔，狂熱稍稍散去，懷疑也開始醞釀，走近：“那嚴愛卿覺得，此事該應在何地呢？”

嚴嵩趁勢從跪姿站立，不料跪久失穩，全身跌撲。群臣皆大驚。嘉靖也立刻虛手相扶：“嚴愛卿~”

嚴嵩撲倒大呼，五體投地：“恭賀陛下，祥瑞正應在此地！”

事已至此，連海瑞也覺得臉上羞澀。

但閣老卻形色自如，不斷地為嘉靖引經據典，稱嘉靖與第一條祥瑞條條吻合，此升仙之路，正是為嘉靖量身打造。

可不是量身打造嗎？海瑞按著嘉靖的樣子現編的。

嘉靖追問：“嗯，所言甚是有理。嚴愛卿不愧是國之重器，一言定乾坤啊。”

這贊譽太重，嚴嵩嚇得撲倒在地：“非是臣慧眼獨察，實在是海瑞大人一身正氣，身和天感，如此，天才能予陛下一條登仙之道。”

群臣眼神惻惻，心道：果然，老謀深算，鉤子在這里等著呢。他嚴嵩只是附會圣意，事敗最多督則一個辦事不力、罰酒三杯；你海瑞就是欺君罔上、抄家滅族啊。這不是要分寵，而是把海瑞架火堆上烤。

嘉靖：“那嚴愛卿，你看現在是否是吉日良辰，不如你引我們大家同觀祥瑞。素聞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朕也斷不會舍棄你等臣工。”

群臣又山呼萬歲，口中皇恩浩蕩。

其中有嘿然不語者，但隨浮浪沉，漸漸卷入末流，圣聽終不得聞。

嚴嵩老謀自在，伸手掐算：“臣觀陰陽、查明歷，正當此時，太日煌煌、浩蕩大疆，當應陛下登仙之路。”

嘉靖身處一串串彩虹屁中，卻始終不離本心，只為一心證道。

“如此，嚴愛卿當與祥瑞同壽，正可一觀。”

嚴嵩心里一咯噔，只能暗中祈禱寶貝兒子辦事牢靠。

嚴嵩將群臣引至后院，后院庭深深幾許、只有一口泉眼，幾許落霾見證后庭有人徑行走。

嘉靖越走心中越疑：“這……”

嚴嵩引眾人至泉眼：“陛下，這第二件祥瑞，無根之水大家都有公知，乃是天上之水，而這無雨之甘霖，陛下，臣觀正應在這口泉上。”

“這……”

嘉靖沉吟，群臣也個個不信，海瑞細觀泉水，心想以嚴嵩以老成，不會簡單得把無雨甘霖理解為泉眼之水吧？此物太過平凡，再細看，泉水中連活物都沒有，又何來“甘霖”附會。

嚴嵩再將眾人引近：“陛下請看，這泉水可有何特異？”

嘉靖走近才發現，這泉水遠看是碧色，但那只是庭院植被投影下的顏色，近看卻如湯一般。

海瑞走近，凝聲道：“遠山有鐘乳之石，色白而質硬，入藥則明目益精，安五臟，利九竅。又有遠行人云，鐘乳環聚之地，水流而不腐，色濃而近湯。”

嚴嵩捻須：“海瑞大人好學問，但這卻不是石鐘乳，這周遭也沒有鐘乳石。況且，也不是甘霖。”

海瑞道：“那嚴大人以為？”

嚴嵩道：“山海經有云西王母者，又有一說女媧造人。哺育人類，第一口乳，便是天上之甘霖，是圣乳。也只有此物，才配得上仙物甘霖。”

海瑞震驚：“這！你是說，這是人乳匯聚……”

嚴嵩怒目：“屁！此物應天運而生，人力怎么能匯聚如此一壇泉眼？不信陛下圣駕可問詢府內府外，昨日有沒有這眼泉？我今日還在作怪，海大夫既然說仙人托夢，那想來仙人是必有所指，無雨之甘霖，正應在此處！”

嘉靖沉吟，水銀鉛汞他也有多服用，而且道家丹經敘述材料的時候也總是不講明白，就是要人去猜。這成仙一道，果然是悟性第一。嚴愛卿若不是遇上這事，怕是也不能想通這里面的關竅。這真是天佑我成仙。

嘉靖道：“有理。只是這天降甘霖，必然無法存貯，這無根之水，卻一時尋不到。這時時禱告、奉心虔誠，朕是一直有做的，所以不妨事。但這無根之水既然上天口諭必須是降下，想來往年留儲的雨水只怕無用……”

嚴嵩推步：“陛下所憂，臣下所辱。老臣已命人去取那無根之水，我們就在這里稍待，順便也讓海大夫細細回想一下第三件祥瑞之事如何？”

嚴嵩真是嘉靖的心頭好，句句投在癢處。海瑞一個人在旁邊發悶氣，儒家本就不擅長推理預測，只講究恒定自身，所以尚書·洪范雖然講了天機之事，卻涉獵太淺，但他也無論如何想不出嚴嵩怎么在晴天白日里取到無根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