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威傳:中國旅游標志之都
- 陳玉福 程勰
- 13921字
- 2023-09-20 10:06:00
涼州三明
武威歷史的傳奇與恢宏,以兩漢時期作為開端,在史書上勾勒出濃墨重彩的一筆,令武威人引以為豪的本土人物亦由此而始。涼州三明,就是代表。
研究歷史的人大約都有這樣一種共識,即河西走廊歸漢前,這里是沒有文字遺留的一片“蠻荒之地”,強盛如大月氏、匈奴等草原民族雖然也效仿中原政權筑城壘墻管理部族,生活習性和語言交流不受影響,但他們終究沒有自己的文字。沒有文字,本族文化的傳承便無從談起,歷史就無可避免地成了空白。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河西四郡建立之初的若干年,漢王朝花費了多么大的精力去改變和普及漢文化,才能讓歸降后的原始民族學會讀寫漢字。因此,盡管河西走廊從漢武帝時就歸入了中原版圖,但西漢時期河西四郡的人們還在學習漢語的路途上跌跌撞撞前行,那些選擇留下來沒有西遷遠遁的河西走廊原住民,其中即使曾有過英豪般的領軍人物,也會因為文字的缺失注定了沒辦法記敘逸事載入史冊,口口相傳若干年后散佚塵煙無從追尋者在所難免。
翻閱武威史志人物傳可見,有詳細史料記載的本土籍人士,是以金日磾為首,往后大約兩百年的西漢晚期,才再次出現了人物志傳。公元前后那段歷史中,武威貌似沒有出類拔萃的大人物出現。事實真是如此嗎?非也。合理的解釋應該是,這一階段處于漢文化的推廣期,很多人物事跡沒有來得及被收錄記載,因而導致了西漢時期河西走廊本土籍人物的整體空白。武威籍古代名人有史可查是從東漢,且偏向于東漢末期,以涼州三明為承繼而開始的。

巍巍祁連山 皚皚云雪峰
涼州三明,是指在東漢晚期古涼州對羌戰爭中,涌現出的三位杰出將領。他們守衛了西北邊境的安寧,所組建與帶領的軍隊能征慣戰,成為后來董卓稱霸一世的西涼鐵騎的基礎。這三位名將就是皇甫規、張奐、段颎。皇甫規字威明,張奐字然明,段颎字紀明,因為這三人的表字中都有一個“明”字,而且同樣是涼州人,故被稱為涼州三明。
兩漢開始,以及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涼州并不單指武威郡,那時,包括河西走廊在內的西北大部分地方統稱涼州。三明之中的皇甫規史載為安定郡朝那縣人士,即今寧夏回族自治區省會城市固原南部的彭陽縣,與甘肅平涼接壤。史學界對于皇甫規的祖籍朝那縣存有爭議,一說為今甘肅靈臺縣,因為朝那古城不存,當時的建制規劃與地域歸屬也幾經變遷,朝那到底是彭陽縣還是靈臺縣,一直無有定論。但不可否認的一點卻是,兩漢時期的朝那縣上隸涼州刺史部,皇甫規才會位列“涼州三明”之一。除皇甫規籍貫存有爭議,其他二位則是甘肅人,祖籍同為河西走廊。張奐乃敦煌郡淵泉縣人,即今酒泉市安西縣,古稱瓜州;只有段颎是武威郡姑臧人士,是地道的武威人。涼州三明彪炳史冊,主要的功績皆來自對羌作戰、維穩西北。
東漢中晚期,由于朝廷變故叢生,疏于對邊疆地區的約束管制,生活于西北地區的游牧民族勢力再一次發展壯大,重新具有了與漢朝廷分庭抗禮的實力。經過幾百年的繁衍融合,西北游牧民族漸漸脫卻月氏、匈奴傳承,在古羌人的基礎上與新舊各族融合形成了新的部落族群,泛稱羌族。羌人秉承游牧民族勇武善戰的一貫習性,與中原王朝展開了長達數百年的拉鋸爭斗,使得西北地區一度出現分裂態勢。東漢中晚期雖朝政紛繁皇權跌宕,但總體國力與軍事實力依舊不容小覷,依然有能力調度軍隊往西用兵鎮壓平亂。涼州三明就是這一時期相互接續,在涼州進行平羌衛國戰斗的杰出將領。
賢者皇甫規
皇甫規出身將門世家,還是一名學者,他的祖父獲封度遼將軍,父親曾任三輔都尉,自幼耳濡目染熟諳兵法韜略,成年后多次指揮了對羌戰斗,在緩和漢羌矛盾安撫民心上亦頗多建樹,官至護羌校尉、大司農等重要文武職位。皇甫規一生經歷異彩紛呈,早年懷才不遇,寧可當教書先生也不愿為官,只因看不慣外戚執政皇權旁落。十四年教書生涯,熬到梁太后一派倒臺,專橫跋扈的大將軍梁冀被誅殺之時,皇甫規已經是名滿天下的賢士。當時朝廷曾五次請他出仕為官,都被他傲然推拒了,直到泰山郡暴亂,朝廷第六次以最高禮遇征召,皇甫規才出山就任泰山郡太守,然后憑借過人的才能很快平息了叛亂。次年羌人開始在關中作亂,皇甫規特地上書朝廷自薦,但沒有受到重視。
在與羌人對陣中,原護羌校尉段颎獲罪導致軍中無得力主帥,羌人接連覆滅西北幾大城池,朝廷為之憂慮,這才任命皇甫規為中郎將統領關西軍對羌作戰。皇甫規的才華得以施展,東羌諸胡戰敗后轉而非常敬服其為人,十余萬人盡皆歸降漢庭。翌年,西羌起兵攻陷張掖、酒泉等地,霸占河西走廊,致使商路不通,歸順后的東羌亦蠢蠢欲動,皇甫規率兵征討,而軍中突發瘟疫。根據史料所載,當時皇甫規帶領的部隊因瘟疫死傷接近半數,基本喪失了戰斗力。而皇甫規不畏生死,深入感染疫病的士兵中間進行探視開導,還親自送藥問疾,軍中上下對他敬佩不已。此后開戰,漢軍一鼓作氣擊敗了數股羌敵,東羌不敢再有異心,二次乞降歸順,諸羌亦息戰臣服,河西商道得以恢復暢通,保證了通商安全。
因功累積,皇甫規入朝為官拜為議郎,朝廷論功行賞,人人皆以為皇甫規憑借赫赫戰功定然能夠封侯。在匯集皇甫規功勞資料時,負責這一項工作的宦官集團見縫插針想要借此索賄,卻遭到皇甫規拒絕,索賄不成的宦官自是惱羞成怒。得罪了這個群體的結果就是皇甫規被惡意誣陷招致下獄,罪名定的很有講究,說他平定羌人的戰術來自賄賂羌人部族首領用金錢買賣招降。皇甫規的官屬知道宦官構陷冤獄的目的,準備拿錢贖人向宦官低頭,皇甫規聽說后大為光火,在獄中痛斥宦官貪婪腐敗,誓死不答應賄賂自贖。如此清正的做派得到士人推崇,公卿人等向來厭惡宦官專權,皇甫規此舉博得士族好感,遂發動太學生聯名上書救援,從者三百余人。在強大的民意面前,宦官集團也要忌憚三分,皇甫規因此得以赦免,但他的封侯事宜也就此作罷,只封他為度遼將軍專司西北軍務。到任數月后,皇甫規發現麾下中郎將張奐是個將才,便舉薦張奐代替自己來做“一把手”,他愿意退居二線輔佐張奐。朝廷準了皇甫規所請,以張奐為度遼將軍全督西北軍務,而皇甫規的官職降為使匈奴中郎將,負責與已經歸順東漢的南匈奴打交道,算是一個比較閑散的職位。三年后,張奐升任大司農,皇甫規官復原職又被任命為度遼將軍,但他為人謹慎多謀,自覺連任高位會引人嫉恨,遂決定急流勇退不再為官,并多次上書稱病辭官,均未獲得朝廷準許。
黨錮之禍爆發后,天下有名望的士人多被牽連,抓捕的抓捕,流放的流放,不乏被殺害的。皇甫規自認亦是士人,但他一直于軍中任職,在宦官集團眼里當屬武將而并非士人,所以沒有受到迫害。但是,這樣的優待在皇甫規而言卻是莫大的恥辱,他以西州名士自居,沒有被針對便覺得是自己的聲望不夠,認為宦官集團瞧不起自己,便主動上書請求入獄。東漢時期,數次黨錮之爭中士人均落敗于宦官集團,但當時的社會氣氛空前良好,并不影響士人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反而隨著這一群體在政治上的劣勢擁有了更多支持與民心,人們對清正的士人多是敬重愛惜的。皇甫規自請入獄的舉動,在當時而言是何等光風霽月!他因此受人愛戴,時人皆稱其為賢者,因其名望還高升入朝擔任了尚書。
東漢時,一切政務悉歸尚書臺負責處理,尚書令下有五名尚書分管天下政事,是一個具有相當權威的高級職務。時下黨錮之禍鬧得更為洶涌,皇甫規上書桓帝為士人說情,未得桓帝看重,又一次得罪了宦官集團。不久后,皇甫規被外調弘農郡任太守。也許是桓帝覺得這樣做有些過分,畢竟皇甫規平羌有功,在諸羌部族中擁有很高聲望,對安定西北邊疆還有大用,便賜封其成亭侯的爵位以示安慰。皇甫規此時已經對朝廷失望透頂,遂推辭了封爵,轉任護羌校尉,從此遠走河西主領西羌撫綏事務,又干回了他的老本行。史書上說皇甫規最終在彀城離世,享年七十一歲。彀城在哪里有多種說法,但按照皇甫規平生際遇來分析,應該是在西北某地,皇甫規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皇甫規一生的最大功績是招撫羌人,安定羌變,緩解東漢朝廷與羌人之間的矛盾。他反感對羌人一味鎮壓殺戮,而采用招撫政策,上書奏免了一批多殺降羌、不遵法度的官員,羌人由是感慕,前后歸降者逾二十萬口,這對漢羌之間的融洽十分有利,更使邊疆地方得以安寧。皇甫規一生清正,廉潔奉公,剛直不阿,不畏權奸,曾數次遭權幸奸黨的陷害,但仍毫無畏懼,剛正不渝。他愛才惜才,薦賢委位,年邁時即舉薦才略兼優的張奐代替自己的職務。后張奐不負其望,在安定羌變中亦有殊功。皇甫規開設學館十四年,以《詩》《易》教授門徒,闡述了“百姓是水,君主是船”的一系列概念,很有警世意義。后得蔡邕等人極高評價。
儒將張奐
張奐接任度遼將軍前,在西北已有不小的名氣,他的父親張惇曾任漢陽太守,亦算得上名門出身。彼時的漢陽,應該指現在張掖境內山丹縣一帶,那里有霍去病一手籌建的皇家軍馬場。張奐少年時期遠赴三輔地區長居求學,師從太尉朱寵研習《歐陽尚書》。張奐本為文士學者,后來投筆從戎成為一代名將,這與當時的國情有關。受西漢“隔絕羌胡”國策影響,匈奴西遷后羌人得到漢王朝優撫,不但沒有對他們用兵還各種傾斜式扶持,鼓勵羌人發展以對抗匈奴。到東漢晚期,羌族人口眾多,分布地域廣泛,西北各地均有羌人部族生活,有的還擔任了朝廷高官。羌人勢力大增,意欲脫離漢庭統治獨立建國,于是在西北興起規模不等的各種叛亂。
張奐才華橫溢,在朝中為官時多有才名。永壽元年(155),張奐調任安定屬國都尉,從議郎到屬國都尉無疑是榮升了,且有了實權。漢代屬國都尉品級與郡太守差不多,但手中的權力要大于郡太守,政務、軍務一肩挑,是真正的實權派。張掖屬國都尉竇融就是例證。張奐到任安定后不久,南匈奴實際統治者起兵反漢,進攻單于王庭美稷,東羌亦聞風而動,出兵響應,進攻張奐的駐地。張奐任職的安定屬國駐地在安定郡三水縣,即今寧夏回族自治區同心縣附近,南匈奴單于王庭美稷為今內蒙古準格爾旗西北,兩地相距甚遠一時難以相互救援。最要命的是,張奐駐地營壘中僅有二百多名士兵,與數千人的叛軍對陣不啻為雞蛋碰石頭,部下們紛紛做好了逃戰準備,張奐卻下令出兵正面迎敵。以寡敵眾,這可把一些軍吏嚇壞了,叩頭勸阻張奐保命為上,但張奐不為所動,堅持出戰,率兵進屯長城御敵。
張奐此舉當然不是魯莽赴死,他一面調集就近兵將來援,一面派人招降東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外,承諾給予東羌更大優惠利好政策。羌人受到招安倒戈相向,輔助漢軍反攻南匈奴叛軍,并不斷取得勝利。匈奴叛將見反叛不成遂率眾乞降,重新歸附了漢王朝統轄,安定郡得以和平,南匈奴單于也十分佩服張奐的軍事才能,上書漢朝廷對其一番褒揚。當時南匈奴單于一派王權旁落,單于基本沒有能力控制有能力的部族首領,朝廷委派張奐為使匈奴中郎將進駐美稷,代表中央政府統管匈奴事務。同年,南匈奴諸部果然興兵反漢,與烏桓、鮮卑聯合攻掠沿邊九郡,大有繼續南下侵漢之勢。匈奴聯合軍火燒度遼將軍駐曼柏的軍門,屯兵前線與張奐率領的漢軍直面挑釁。兩軍煙火相望,隨時準備兵戎相見,不少漢軍將領畏戰,認為不可能打贏聯軍。
越是這種時候越能體現出主帥有無真實本領,面對勢如破竹一路得勝的匈奴聯軍,張奐云淡風輕安坐帳中,若無其事地與弟子講誦儒家經典。軍中將領看主帥如此大為心安,都覺得張奐早已胸有成竹。事實亦然,張奐長久研究邊疆各族,深知聯軍內部不可能團結一心,便依舊采用老辦法派人去游說勸降,這一次他的目標是烏桓。烏桓本就勢弱,每次動兵皆因南匈奴與鮮卑脅迫而為,聽聞張奐許諾戰后不予追究,還將給予很大扶持,當即便同意歸降。解決了烏桓,張奐調兵對南匈奴諸部叛軍進行逐個圍殲,殺伐作戰中不忘恩威并施,使得那些反叛思想不甚堅定的匈奴部族更加不愿參戰,叛軍首腦失去部族支持孤掌難鳴,很快便被漢軍擊敗誅殺,匈奴余部見狀盡皆投降。平定了匈奴部眾,張奐又率軍支持匈奴單于打敗了襲邊的鮮卑軍,迫使鮮卑龜縮漠南深處,漢王朝的北部沿邊地區得到安定,南匈奴單于趁機在張奐的幫助下整肅內部重新掌握王權,匈奴各部恢復平靜皆愿受漢王朝統轄,張奐的名望在繼羌人部族之后,于南匈奴諸部也受到尊崇,成為當時名動天下的一代儒將。
按理說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大將,理應受到朝廷重用,官運當是扶搖直上的。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延熹二年(159),桓帝不滿外戚專權,依靠宦官集團助力清除了梁冀的勢力,皇權回到皇帝手中。桓帝清算梁冀霸權,曾經依附或親近梁冀的一大批故吏、幕僚遭到打擊,被罷免官職貶黜追究者多達三百余人,張奐因曾在大將軍府中做過屬吏,不可避免地被揪了出來,列入免官禁錮的官員名單。在這次的朝政大清洗中,很多無辜之人被下獄,張奐雖有故交好友仍在朝中為官,但沒有人敢站出來為他說一句話。眼看仕途無望,張奐對自己的處境只能無奈嗟嘆。此時,改變他后半生命運的重要人物出現了,就是后來與他同稱“涼州三明”的皇甫規。時任度遼將軍的皇甫規惜才愛才,先后七次上書為張奐鳴不平,并向朝廷舉薦他出仕為官,甘愿讓出自己的職位給張奐。
張奐起復了,因為皇甫規的極力舉薦,他先是被任命為武威太守,而后順利接替皇甫規成為度遼將軍總覽西北軍務。皇甫規甘心情愿做助手,在中郎將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三年,直到張奐升任大司農位列九卿,才又任回度遼將軍。張奐做武威太守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在任期間實行了平徭均賦,減輕了武威人民的賦役負擔,同時還革除了流傳在武威民間的一種殘酷陋習。彼時,武威民間深受邪教毒害,凡是出生于二月和五月,又與父母生辰為同月的孩子,都會在出生那一刻就被扼殺。張奐到任后嚴加制止,一面對百姓曉之以理,指出這種行為的不科學,一面立法對此事進行賞罰,繼續殘害初生嬰兒的嚴厲懲治,愿意摒除邪惡撫養孩子的給予獎賞。于是,民間妖風惡俗得以根除,很多百姓感念太守恩義,為其立生祠叩拜。
進駐曼柏擔任度遼將軍時期,張奐代表朝廷周旋于烏桓、鮮卑、匈奴之間,調停民族關系,優撫降漢人士,數年間幽、并二州再無戰事,北方邊境一片祥和。這全是張奐斡旋的結果。后來張奐調任大司農進入京都洛陽為官,邊疆各族便沒了忌憚。尤其是鮮卑,在張奐坐鎮期間不敢有所動作,等他調離立即不安分起來,煽動各族群起而反,開始攻掠漢朝邊境城池,殺害掠奪邊境漢民,并聯合羌人共同興兵。羌人善戰好戰,鐵騎肆虐,河西四郡陷落,百姓深受其害。朝廷無奈,只得仍然以張奐為護匈奴中郎將出征西北。有賴于張奐在任時與南匈奴和烏桓首領之間結下了深厚友誼,他率領大軍剛到前線,二族首領便率眾歸降。原來南匈奴與烏桓本無意與漢朝為敵,這次又是受鮮卑威逼脅迫。張奐組織軍隊主攻鮮卑,誅殺了二族中勾結鮮卑的首腦,對降眾依然寬待優撫,唯獨鮮卑望風而逃遠避塞外,張奐駐守曼柏防范鮮卑再來。
北方的鮮卑敗退,但西北羌人卻在騎兵優勢下一路過關斬將直抵關中進逼三輔地區。張奐還在曼柏處理民族事務,只得派遣麾下司馬董卓、尹端率兵進擊。董卓大破羌人,就此扎下牢固基礎,后來的成就皆來自此戰樹立起的威望。三輔安定則漢王朝門戶可守,朝廷論功行賞,破例準許張奐的申請,張氏一族由邊郡敦煌淵泉縣搬遷到了弘農華陰縣這等富庶的地方。建寧元年,張奐處理好了北方事務率軍回京,以他的戰績本該封侯,但與皇甫規一樣,他們都不屑向宦官送錢送禮。對宦官敬而遠之的結果便是在仕途上的受挫,張奐沒有得到職位上的晉升,朝廷用幾筐銅錢打發了他。
張奐帶兵在外遠離朝政,并不清楚當時的深宮里風云詭譎的形勢,他還在洛陽近郊的兵營里等待皇帝召見,而剛剛登基年僅十二歲的靈帝,在宦官與外戚的較量中形似傀儡。大將軍竇武早就有心清除宦官勢力,趁新帝初登大寶之際,聯合太傅陳蕃謀劃鏟除在朝的宦官曹節等人。不料事機泄露,曹節一伙借近身伺候皇帝之便,篡改圣旨發動政變,要先行除掉竇武和陳蕃。兩下里勢同水火,宦官勢力矯詔而為在名義上屬于正派,而竇武被下令拘捕就成了反派,身邊僅有數百親信追隨,顯見得已然處于劣勢了。曹節生怕竇武再生變數,想到張奐還帶著軍兵在京師,便以皇帝的名義詔令他帶兵進城圍剿竇武,對外的說辭自然是竇武謀反。張奐的麾下那可是上過戰場經受過血與火洗禮的真正的軍人,圍剿幾百人完全不在話下。面對張奐的精兵強將竇武沒有還手之力,在圍困中竇武和陳蕃飲恨自殺,竇太后也被宦官集團幽禁南宮,皇宮淪為宦官的天下。
政變過后,公卿以下凡為竇武、陳蕃所舉薦者,以及二人的故交、門生等都遭到免官禁錮,數百官吏倒在了這場邪能壓正的政變風云下,而張奐因為立功被提拔為少府尉,又拜大司農,位列九卿,成功封侯。此時張奐才明白,他干了一件讓自己悔恨終生的錯事,在士人的冷眼嘲諷與百姓的唾罵中,他的愧疚追悔毫無價值,也無從辯解。張奐惱恨曹節狡詐欺騙了自己,上書堅決辭讓封侯,曹節冷笑連連不予準辭。辭官沒成,又與宦官結下了仇怨,這下子鬧了個里外不是人,張奐的郁悶可想而知。
此后,張奐逮著機會就上書為竇武、陳蕃平反,明里暗里救助那些受到牽連的官吏和家眷,還與尚書臺聯名推薦黨錮之禍時被免官的李膺、王暢入朝主政,并不畏懼曹節等人如何飛揚跋扈。靈帝屢次被張奐說服,又一次次被宦官左右挑撥,不論是竇武的平反,還是李膺的起復都沒能實現,并深深得罪了宦官集團。宦官黨羽王寓時任司隸校尉,野心勃勃想要入列三公,朝中大臣都忌憚他后臺強硬,紛紛表示會全力舉薦。唯有張奐對其深惡痛絕,拒絕為王寓舉手,惹得這廝怒火中燒。隨后,王寓搜羅證據構陷張奐結黨營私,將他送進了大獄。朝上盡皆以宦官意志行事,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張奐的結局便是免官致仕。
無官一身輕,回家時張奐已是白發叢生年過花甲的老人了。從此,他賦閑在家致力于著書立說,門下弟子過千,倒也算得桃李滿天下。張奐在七十八歲時壽終正寢,人生七十古來稀,在那個時代,這是高壽中的高壽,臨終遺命務必薄棺簡葬。張奐晚年時期依然對當年枉殺竇武、陳蕃之事耿耿于懷,大約是沒有一天真正開心過的,如此才會在遺命中還考慮到“或許可以沒有罪咎”的問題,可見這是一位身具道德潔癖的完人,只可惜被奸人所累,一世英名有了污點。
張奐的名氣其實遠不如他的三個兒子。草圣張芝、亞圣張昶都以草書而聞名天下,成就了中國書法的草書流派,影響至今并將繼續流傳下去。他的三兒子張猛官至武威太守名留青史,在整個河西走廊都有關于他的史傳,武威雷臺漢墓中那個超出墓葬規制的神秘墓主,就有無數人認定是張猛。可見,張奐及其子孫在武威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超然了。
話說回來,在東漢時期,文士清流基本都具備這種特質,他們能夠嚴于律己、一心為公,對有才華的年輕人也能做到提攜舉薦,發現和留住人才為國家多做貢獻,這種胸懷與操守是后來的所有封建王朝都不具備的,即使魏晉之風下熏陶出來的士人也難望其項背。這其中兩漢舉孝廉的人才選拔機制起到了很大效用。舉孝廉起源于漢武帝設立的察舉制考試,意在選拔忠孝正直的人士為官,并確定了獨尊儒術的基本國策,當時選拔人才尤其注重品德操守。舉孝廉制度雖然后來為世家大族所壟斷,難免任人唯親,但總體來說還是對當時的人們品德修養有很大影響力,特別是想入仕為官的年輕人,從小就開始有意識地培養道德觀,讓他們德才兼備。所以漢代的文官基本都是清流,為官者大多品行高潔能夠正直處事,在以孝廉為基本行為準則的大環境洗禮下,沉淀下了豐厚的漢文化底蘊。漢文化的精髓之所以能夠深入人心一直影響中華民族至今,東漢士人的道德精神是起到垂范作用的。
戰神段颎
涼州三明中最具有傳奇色彩也最受爭議的人莫過于段颎。這個被后世稱為“漢代最后的名將”的人,他的身上充滿勵志精神,也折射著每一個底層奮斗者逆行而上的勇氣與掙扎。
與皇甫規和張奐的出身名門不同,段颎祖上雖能追溯到鄭國共叔段一脈,但他最顯赫的關系也就是堂曾祖父段會宗了。段會宗曾任西域都護、光祿大夫。堂曾祖父這種關系,放到任何時代也算不上親近,尤其是在那個交通不便信息傳達嚴重滯后的年代。所以,到段颎這一代時,段家早就沒落與平民無異了。史書上說段颎是靠著舉孝廉才出頭的,可以想象在當時的孝廉制下,一個家境貧寒沒有靠山的平民子弟,得有多么出類拔萃的實力才能脫穎而出得到郡縣舉薦,用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段颎被舉為孝廉后第一份工作是憲陵園丞,也就是東漢第八位皇帝順帝劉保的陵園守墓人頭頭兒,負責定時祭拜,打掃園區衛生的工作。
帝陵守墓人還是守墓人,名頭上好聽罷了,世家子弟斷然是看不上也不必去擔任的一個末流職位。但對段颎而言,這卻是他告別田園走入仕途的象征,哪怕依舊貧寒也令他感到欣喜,段颎此時躊躇滿志。通過勤奮踏實的努力,他從憲陵小吏調任陽陵,任職地也從洛陽近郊轉戰到了陜西咸陽,當上了漢景帝陵墓園區的“一把手”,也算是得以升遷了。段颎當然不滿足于帝陵守墓人的身份,曾經那么努力地付出,絕不是為了來為皇家看墳,他有非常遠大的理想要實現。
底層奮斗上來的人都有一個特質,就是特別擅長與人結交,他們懂得審時度勢,善于尋找機遇并抓住機遇。段颎年少時便胸懷游俠之風,后來為了競爭孝廉舉薦才潛心古學刻苦鉆研,東漢時郡縣每年度只有一個舉薦名額,能落到段颎頭上可不是偶然,學問品行固然重要,但若沒有長袖善舞的交際手腕,也不可能躋身舉薦名單。從這一點來看,段颎的交際能力一定有過人之處,否則也不可能在隨后的短短幾年便從帝陵守墓人快速晉升為遼東屬國都尉。遼東屬國遠在今遼寧省西部大凌河中下游地帶,是東漢王朝東北邊境前沿陣地,當初西漢元帝時期為安置管理內附漢廷的烏桓人而設。屬國都尉在屬地享有最高權力,名義上受郡守調遣,但實際權柄與郡守相等,獨立執掌屬國兵馬調度防務,手握重兵有生殺予奪大權。段颎這段升遷歷史在史書中沒有詳細記載,仿佛是不經意間就成長起來突然提升了一樣。但我們聯系實際去設想一番便不難理解,他是經過了怎樣的奮斗才能得到一個真正的官位,而從帝陵守墓人一躍成為屬國都尉,肩負鎮守邊疆之重任,這里面的辛酸苦難怕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了。段颎仕途的升遷固然有自身才華因素,但他走了捷徑是無可否認的,這一點從他后來淪為宦官集團打手的具體行動上盡能體現,其過程用“鉆營”這個頗具貶義的詞匯來形容應該是符合實際的。
我們不能苛求段颎像皇甫規和張奐那樣去保持清貴高傲,因為他的身世不允許,當時的社會制度也不會容忍平民出身的一介小吏那樣做。世家子弟能夠心無旁騖埋頭書案,是他們知道自己背靠大樹不會被埋沒,但段颎沒有這等先天優勢,他只有不停地表現自己,于小心翼翼中爭取一切可以出頭的機會。
段颎最終坐上屬國都尉的寶座,成為實權派,接下來就是他軍旅生涯中締造傳奇的開始。段颎出任遼東屬國都尉時,邊境時常受到鮮卑襲掠,鮮卑人不但自己向漢境出兵,還一直挑撥烏桓反漢,境內人心惶惶。段颎見狀心生一計,他要徹底解決內憂外患。于是,當鮮卑又一次侵犯邊境時,段颎假造了一張退兵詔書,大約是用蘿卜還是什么材料偽造了皇帝璽印,以此來麻痹敵人引他們上當。鮮卑人果然中計,認為漢軍真的退軍內縮了,便發兵來追擊。豈知,段颎派小部分人偽裝撤退,大隊兵馬在沿路設伏,等鮮卑追兵進入包圍圈,他帶頭親自剿殺全殲了這支鮮卑部隊,大大震懾了鮮卑,也徹底斷絕了遼東屬國境內那些心存幻想欲投靠鮮卑的烏桓人搖擺不定的心思。
這一仗打出了漢軍的氣勢,打出了漢軍的威風,然而段颎偽造詔書的事情也瞞不住了。按照當時的律法這是殺頭的重罪。朝廷念段颎有功,雖然沒有殺他,但都尉一職卻就此丟失,被罰到更為偏遠的邊境去戍守贖罪。段颎又成了一文不名的小兵卒。但他的貶謫并不是壞事,有勇有謀全殲敵軍的事跡,與他偽造詔書的大膽行為一起傳遍了軍營,反倒為其掙得美譽,兵將人等都非常佩服他過人的膽識,在貶謫期間受到許多照顧和優待。在此期間,段颎發揮自己過人的交際手段,贏得一幫子鐵桿粉絲,暗中默默地觀望靜待起復時機。
當時有泰山郡東郭竇與瑯琊郡公孫舉二人聯手聚眾起義,從者達到三萬余人,朝廷派兵鎮壓數年都不能平息,這讓桓帝十分頭疼。永壽二年(156)漢桓帝下令在全國境內選舉有才之士掛帥去平亂,時任三公之一的司徒尹頌向皇帝舉薦了段颎。此時的段颎因為上一戰中的表現已在皇帝面前有了深刻印象,桓帝遂征召段颎回京任命他為中郎將,率兵去鎮壓山東暴亂。對于段颎來說,這將是他重返仕途難得的機會,自然不能錯失。因此,在征討東郭竇與公孫舉的戰斗中,大小戰役他都視為背水之戰并身先士卒,在他的帶領下,漢軍節節得勝捷報頻傳。東郭、公孫二首腦被段颎斬殺,追隨者萬余亦人頭落地,剩余殘兵逃散的逃散,投降的投降。山東暴亂得到全面解決,段颎憑此一戰封侯,皇帝賜他銀錢五十萬,還額外加封他的一個兒子為郎中。段氏以赫赫戰功躋身上流社會,成為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要知道,便是世家出身的張奐在之后守護三輔、安定曼柏載譽歸朝后,也只得了賞銀二十萬,再無其他封賞。
由于漢武帝君臣“鑿空河西”計劃的實現,到東漢時匈奴已經構不成對漢王朝的威脅,南匈奴甚至要依附漢廷才能生存,此時漢王朝最大的敵人是西北的羌人和國內其他反動勢力。羌又分東西兩脈,隴西以東到陜西境內的一脈稱為東羌,隴西往河西走廊直至西域諸地的羌人稱為西羌,內中還細分為數十部族,在漢書中統稱羌胡。延熹二年(159),正是張奐受到梁冀牽連被免官禁錮的當口,段颎卻風頭正盛。西羌反漢,燒當、燒何、當煎等八個部族(真是拗口的名稱,應該為羌語音譯而來)數萬人攻占金城進抵隴西,漢廷以段颎為護羌校尉率兵出擊,因為他就是河西人,熟諳西北地形地貌和風土人情。段颎欣然受命,率領部眾征討西羌取得階段性勝利,西羌渡河南逃,其中一部向西撤退至河西一帶據守。段颎向來推崇以戰代和,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消滅了南逃的羌人余部,斬殺首領以下兩千余人,俘獲一萬余部眾,打了一個漂亮的大勝仗。按照時任度遼將軍的皇甫規做派,此戰之后就可以轉為安撫了,讓那些存有異心的羌人部落臣服又能換得幾年太平。但段颎不贊成這樣做,他繼續向羌人用兵,誓要殺得他們膽寒,再也不敢輕易來犯。段颎的對羌態度首次與皇甫規有所對立,也埋下了其后他與張奐的種種政治沖突,以致威震后世的“涼州三明”關系并不親近,甚至隨著政見不合而形同宿敵。
次年春天,西撤的羌人余部又與燒何大帥率軍侵犯河西走廊諸郡縣,攻陷巨鹿塢,殺害張掖屬國的官吏百姓,并召集其他一千多個羌人部落,集中兵力向段颎的部隊施行偷襲。此次戰事雙方軍力相當,段颎親自參與廝殺,戰斗從半夜持續到第二天中午,段颎的刀因為殺敵太多刃卷而折斷。羌人被迫撤退,漢軍算是慘勝。段颎受不了這份慘淡無味的戰果,他稍事修整便組織部隊追擊,一路邊戰邊追,白天黑夜不停地戰斗,史書中形容這場追敵過程的艱辛與不懈時用了一個詞語:割肉吞雪。頗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氣勢。持續追擊四十多天,至黃河的源頭積石山,段颎出塞二千余里,終于斬殺了燒何大帥,斬俘五千多人。接著分兵攻石城羌,殺死溺死一千六百人。燒當羌九十多人被殺怕了,趕緊投降段颎才保住了性命。又有羌人部族駐扎白石,段颎派兵進擊,斬首俘虜三千多人,殺得諸羌部族聞風喪膽,一聽段颎的名字都禁不住渾身打冷戰。這場戰役史稱“積石大捷”,歷時一年,段颎斬敵不下萬余,俘獲人口、牲畜無數,令羌人膽寒,也令主張招撫為主的朝臣對其多有質疑,也為他的冤獄之劫埋下了伏筆。
積石大捷后羌人不甘心失敗,于延熹四年(161)冬,生活在上郡的沈氐、隴西的牢姐、烏吾等羌族聯合侵犯并、涼二州,段颎受命率部征討。彼時,涼州刺史郭閎想要與段颎共享戰功,而段颎也想再立戰功,故而婉拒了郭閎。此舉惹惱了郭閎,他故意提供假消息拖延阻止段颎進軍,使軍隊不得前進。而段颎麾下騎兵主力來自湟中義羌部族,跟隨段颎征戰了很久,都思念家鄉故舊,想要回家了。羌人利用湟中義羌思鄉之情,煽動義羌反叛,造成軍中嘩變。郭閎陰謀達成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段颎身上,撇清了自己,段颎因此被捕入獄。沒有段颎坐鎮河西,羌虜更加猖獗,接連攻陷漢軍營塢擾亂各郡,皇甫規等軍中將領疲于奔命,安撫招降也收效甚微,不得不報請朝廷增援。京師吏民為段颎申訴者數以千計,都去大獄門口為段颎喊冤,桓帝于是下詔詳查段颎一事。
段颎長袖善舞的交際本領又一次得以體現,他只字不提受郭閎陷害的實情,只管請罪謝恩,態度極為懇切,京師吏民稱贊他有擔當,都稱其為長者。段颎得到赦免,再拜議郎,升任并州刺史,派他征討并、涼二州的羌人。段颎沉冤得雪正要找人撒氣,與他作對者自是前途堪憂。他親率大軍一路勢如破竹,所到之處羌人非降即逃,殘部退守到河西走廊,又在武威、張掖、酒泉等地劫掠百姓,河西走廊一度陷落。朝廷見勢也不再執著于招撫,再任段颎為護羌校尉,令他收復河西四郡。
從延熹七年(164)開始,之后的五年中,段颎輾轉河西諸地鎮壓羌人,先后殺退或收降羌人萬余部族,戰斗中死于他率領的部隊刀槍下的羌人累積接近七萬之數,世人皆稱其為“殺神”。據史料記載,段颎擊敗西羌的戰爭中,共斬首二萬三千級,俘獲數萬人,馬牛羊共八百萬頭,一萬多部落投降。朝廷論功封其為都鄉侯,食邑五百戶。永康元年(167),當煎羌諸部又反,集合四千多人,想進攻武威,段颎追擊至鸞鳥,徹底擊敗他們,斬殺其主帥,斬首三千余級,西羌從此平定。
打完了西羌,朝廷看到段颎確實有才,便想將東羌也一并征服。東羌先零等部族自從大敗征西將軍馬賢以后,朝廷便無力征討,三輔地區經常受到侵擾。后來度遼將軍皇甫規、中郎將張奐連年招降,總是投降了又反叛,朝廷對其也是頭疼久矣。如何對東羌作戰,朝臣中主戰者與主和者各有不同意見,桓帝也難以決斷便召段颎詢問。段颎在與羌人長期交戰中早有一套自己的見解,他從容應對,向桓帝陳述羌人優劣和戰爭的前景,認為羌人不可怕,漢軍一定能取勝,由此說服桓帝下決心用兵,這就是著名的歷史事件“上言東羌”。
戰事正如段颎所預見的,建寧元年(168)春,段颎帶兵與先零羌諸部戰于逢義山,漢軍以少勝多獲得勝利,共斬首羌敵八千余級,獲牛馬羊二十八萬頭,受到竇太后特別嘉獎,并賜金錢二十萬增助軍費,加封段颎為破羌將軍。同年夏,段颎率部又取得洛川之戰和涇陽之戰的大勝,桓帝君臣一片叫好。正當滿朝文武興高采烈慶賀之時,張奐上書請求休戰,他認為東羌是暫時殘敗,主張窮寇莫追盡量招降,并評價段颎性情輕浮,再打下去難免吃敗仗。桓帝信任段颎,也因為受夠了東羌的氣,對張奐的諫言有些反感,便下詔書于段颎使他知曉。
段颎正是意氣風發之際,見張奐給自己告黑狀不由惱恨,認為這是嫉賢妒能故意使壞,便上書桓帝陳述當前對羌局勢,極力否決招降。桓帝選擇相信段颎,依然命他繼續征討,并給予他臨陣專斷的權力,認可了段颎奏疏中所提到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觀點。段颎再無掣肘,又用了一年時間徹底平定了東羌,斬其主帥以下一萬九千人,獲牛馬騾驢氈裘廬帳什物不可勝數。據史書所載,段颎自征討東羌以來,共歷經一百八十戰,斬敵首三萬八千六百余級,獲牛馬羊騾驢駱駝四十二萬七千五百余頭,用費四十四億,軍士戰死四百余人。朝廷改封段颎新豐縣侯,食邑萬戶,升任司隸校尉,成為一方大員。然而,因為對羌政見的不同,段颎與張奐和皇甫規之間結下了化不開的仇怨,皇甫規此時已經垂垂老矣,又因為黨錮之禍中為士人出頭而得罪了宦官,對段颎已經沒有威脅,他便將一腔恨意全部對準了張奐。
故事到這里,涼州三明的交集也到了尾聲。張奐自從上當受騙誤殺了竇武、陳蕃而立志要為其平冤昭雪,不久被宦官集團嫉恨構陷,落得個免官回家的結局。而此時的段颎仕途一片光輝燦爛,身邊從者無數,就有人建議“棒打落水狗”,勸段颎趁張奐落難殺了他解恨。段颎功成名就的確有些飄了,也想殺了張奐泄憤。這種時刻,又是人與人之間差距體現的時候,張奐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對官場人心那一套拿捏得十分準確,知道段颎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便寫了一份情真意切的長信給段颎,內中深刻檢討了過錯,又放低身段說了不少好話,一通彩虹屁把段颎哄得身心熨帖,委實不忍心殺害張奐了。張奐因此逃過一劫,安全回到家里繼續做他清傲的學者,得以安享晚年。
反觀段颎,在事業巔峰期入朝,兩度出任太尉位極人臣,但他的結局卻不得善終,令人不禁唏噓。段颎入朝后與宦官沆瀣一氣,捕殺太學生迫害士人,充當了權宦王甫爭權奪利的先鋒利刃,被官民唾罵。光和二年(179),宦官王甫被另一個宦官曹節聯合司隸校尉陽球斗倒,段颎因而受到牽連獲罪下獄,在獄中飲鴆而死,一代戰神殞命官場爾虞我詐之中,葬身于宦官亂政的拼斗之下,身后還落得一世罵名,屬實可惜。
后世人評價段颎多譴責他依附宦官以求富貴,其實這么說有失偏頗。段颎的出身限制了他的行為,命運注定他不可能像皇甫規和張奐那樣有所依仗,世家子弟獲罪后可以免官回家,而段颎這等沒有背景的人一旦獲罪必然性命難保。段颎自小的生活環境也注定了他沒有能夠耳提面命教授官場政治的引路人,一切的權謀要靠他自己一點一滴去摸索總結,這個過程是殘酷的,撞了南墻還有回頭的余地,而一旦站錯了隊伍,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世人唾棄他依附宦官,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行,但可曾認真研究過他的生平?不論是古代還是現在,寒門出貴子都是充滿了辛酸與艱難的,雞窩里飛出金鳳凰不難,但鳳凰未來該怎么存世卻沒有人關心在意,“鳳凰男”踏入社會后如何生存,他們是否具備正確的三觀,誰又來為他們指引教導如何應對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這些都是現實存在的問題。
段颎能夠取得遠超皇甫規與張奐的成就,就證明他不是一個庸才,相反,底層平民全靠自己奮斗到三公的高位,最起碼雙商完備,且超過普通人。究其原因,無非是時勢所迫罷了,他沒有底氣,也沒有勇氣與宦官為敵,只能依附權臣來自保,他的一切榮耀與富貴得來也不似世家子弟輕松,他是實打實殺出來的,是無數次沙場馳騁用敵人的鮮血與人頭堆砌起來的。對于這份來之不易的成就,段颎勢必要傾盡全力去維系,沒有先天背景,就要找一個足夠強大的后臺去依附,也是人之常情。
而在東漢時期,整個士人群體都有著集體道德潔癖,他們不怕得罪宦官,反會因為受到宦官迫害不能為官而感到榮耀,皇甫規主動上書請求入獄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是,段颎做不到。在世家大族輪流主政掌握著官員選拔任用的時代,他與士人群體格格不入,士人們想必也看不起他的出身,沒有人接納一個毫無底蘊積累的人,哪怕他位極人臣,在世家子弟面前也矮一頭。所以,留給段颎的路只有向宦官靠攏,他在依附王甫期間捕殺太學生,或許也有為了泄恨的因素,報復士人看不起他以此來彰顯自己超然的地位。人性就是這么經不起推敲。
涼州三明,牽涉著太多的東西,包括東漢當時的國策、政局、軍事、民族問題、仕宦矛盾……細細研究這三位的生平故事,就會觸摸到立體真實的東漢王朝末期的發展軌跡。貫穿東漢時期的羌亂問題,連接起涼州豪杰英雄的恩怨情仇,他們在戰斗中崛起,又在戰斗中倒下,締造著屬于涼州的傳奇,也豐盈著涼州的歷史,讓這片土地更加迤邐多姿、搖曳生輝,而他們的故事也將永遠流傳下去,成為涼州歷史文化厚重底蘊構成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