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權游戲:五大權臣的朝堂紛爭(共5冊)
- 張宏杰等
- 17字
- 2023-09-20 15:15:46
第一編
正面 從“憤青”到“老奸巨猾”
第一章
曾國藩一生的五次恥辱
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五十五歲的曾國藩在家書中對曾國荃回顧了他一生的三次“為眾人所唾罵”及三次軍事大失敗:
第二年,他又在家信中對曾國荃回顧了平生“四大塹”:
綜合這兩封信,讓我們來歷數一下曾國藩平生的五大恥辱。
一、秀才考試被考官公開批責
第一次是“壬辰年發佾生,學臺懸牌,責其文理之淺”。
壬辰年是道光十二年,這一年二十一歲的曾國藩又一次參加秀才考試。也許是天資確實鈍拙,也許是父親兼老師曾麟書的教育方法有問題,曾國藩此前五次考秀才,都名落孫山。道光十二年這一次,曾國藩考前下了苦功準備,考后也自覺發揮不錯。結果發榜之日,卻被學臺(即湖南省學政,相當今天的省教育廳長)懸牌(發布公告),責其“文理太淺”,以佾生注冊(“佾生”是指考秀才雖未入圍但成績尚好者,選取充任孔廟中祭禮樂舞的人員。獲“佾生”資格則下次考試可免縣試、府試,只參加院試即可,故稱“半個秀才”)。
在一般人看來,獲得“佾生”資格也算是小有收獲,值得祝賀。曾國藩卻視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懸牌批責為奇恥大辱。回到家塾“利見齋”,他閉門不出,咬牙發憤。沒想到這一次“懸牌批責”,居然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學了十六年也沒有學通的曾國藩有如桶底脫落,豁然貫通,突破了父親刻板教育下形成的僵化文筆思路,文理大進。轉過年來,第七次參加考試,終于中了秀才。這平生第一大辱居然成了曾國藩一生功名的開場鑼。又一年,他就中了舉人;又四年,中進士,點翰林,從此飛黃騰達。
二、“畫圖甚陋”遭同事譏笑
|一|
第二次大辱,曾國藩的說法有兩種,一種是“余初為京師權貴所唾罵”,一種是“庚戌年上日講疏內,畫一圖甚陋,九卿中無人不冷笑而薄之”。這講起來就要費些筆墨了。
曾國藩的京官生涯,僅從升遷角度看,是一帆風順的。在京期間,他十年七遷,傲視群曹,從一個普通進士迅速成為副部級官員,這在道光年間是極為罕見的。
傳統時代,人生的全部價值似乎都濃縮在升官發財四字之中。剛剛步入政治高層之際,曾國藩是十分興奮的。他寫家信說,“由從四品驟升二品,超越四級,遷擢不次”,如此順利,連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不無自負地說:“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數人,亦未敢為此不近情之稱許。”[3]也就是說,不但我當初沒想到自己會升得這樣快,就是那些非常推重我的好朋友,也沒有人敢做這樣大膽的預期。得意之態,溢于言表。
然而,翻檢曾國藩在京期間的詩文,我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一路飛黃騰達之時,曾國藩的許多詩文中卻充滿了失望、不滿和頹喪之語。
比如這一首:
這是寫給好友劉蓉的。意思是說,別看我現在身居廟堂之高,其實只是廟堂之上一個沒用的小擺設。我既無法像漢代大臣汲黯那樣不顧性命直言進諫,也無法像張禹那樣,甘言媚世,謀取高位。天天這樣不上不下、非驢非馬地混日子,只覺得自己面目可憎而已。
再看另一首:
這是寫給弟弟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做這么一個小官,每天的工作如同支床石一樣,疲倦麻木。我天天想念家鄉,如同離了娘的小孩。愁悶極了,不如干脆找幾瓶好酒,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有時候,他居然后悔進入仕途,夢想過上野人生活:
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十月初四,也就是他升位實職副部長后十個月,他在家信中竟然做了這樣的表示:“吾近于宦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惟勢之所處,求退不能。但愿得諸弟稍有進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資,即思決志歸養,以行吾素。”
也就是說,他這個副部長感覺自己的所作所為于國計民生無補。如果幾個弟弟有誰能夠出來做官,家里生計不至于困窘,他就打算辭官回家,侍奉堂上老人,不再混跡于官場了。
這樣的文字還有許多。在寫給陳源兗的信中,他說自己“時時有歸家奉養之志”。咸豐元年(一八五一年)在寫給歐陽兆熊的信中說自己近年來因“官牽私系,遂成廢物”,“本欲移疾歸去,不復尸素此間,重乖高堂之望,又逋責稍多,賈豎未能貰我,以是濡滯計期。歲以內,終當蟬蛻,不顧從子于萬山中耳。”[4]也就是說,本想回家奉養父母,但是欠債太多,籌不到路費。不過不久之后,總會克服困難,返回家鄉。在復江忠源信中也說:“計期歲內外,亦且移疾歸去,閉關養疴,娛奉雙親。自審精神魄力,誠不足任天下之重,無為久虱此間,赧然人上也。”

曾國藩像
是什么讓他如此郁郁寡歡呢?
|二|
是道光晚年的政治低氣壓使曾國藩喘不過氣來。
道光年間的大清王朝是一個病勢危急、行將就木的病人。外部,鴉片戰爭讓中華帝國臣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顛覆性的打擊。內部,腐敗已經滲透了帝國機體的每一個細胞,四肢五臟,無不腐爛,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起義正在醞釀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大清朝的政治家們卻燕巢幕上,安之若素。
道光皇帝在歷史上以儉樸聞名,據故宮現存的畫像看,道光皇帝確實節儉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然而,他的能力也就到此為止了。道光皇帝的政治性格是因循疲沓,茍且偷安。道光朝先后出任首輔的曹振鏞、穆彰阿、潘世恩等人,也都是“多磕頭,少說話”的角色。他們謹遵道光“修修抹抹”、敷衍度日的政治方針,山雨欲來風滿樓,滿朝卻昏睡如醉,大家如同坐在一輛老舊破車里的乘客,眼看著它奔向深淵,卻都噤口不言,如同不涉己事。
只有曾國藩郁懷如焚。早在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太平天國起義六年多前,曾國藩就敏銳地預感到,一場席卷全國的大動亂正在隱隱醞釀之中。那一年,他結識了后來的名將江忠源。在送江氏出京時,他對朋友說:“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當以節義死。”“時承平日久,聞者或駭之”[5]。可見,他已知大亂之不可避免。
身居翰林之時,他只能讀書養望,對國家政治沒有發言權。及至位列卿貳,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卻發現正如同王蒙的那句話一樣:“當了部長,才知道官小。”很多看上去很崇高的職位,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可以呼風喚雨。曾國藩發現,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氣氛下,他雖然身為副部長,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動大清王朝進行根本改革,沒有任何可能。他在禮部副部長任上,一天到晚雖然沒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類的公事,對國家大政絲毫無補。偶爾提一些革新主張,也都被部長大學士們棄置一旁,根本不予考慮。
這種污濁混沌的官場風氣,讓曾國藩感覺喘不過氣來。他的書信文章中,充滿了牢騷、憤懣和無奈。曾國藩對大部分同僚是十分看不起的:“國藩從宦有年,飽閱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與在下者軟熟和同之象,蓋已稔知之。”[6]也就是說,他做官有年,飽知官場習態。在上者但知做出一副寬大優容的樣子,來培養自己的人氣。在下者辦事一味軟媚求同,打圓場,做老好人。他后來對劉蓉說:“國藩入世已深,厭閱一種寬厚論說,模棱氣象,養成不白不黑不痛不癢之世界,誤人家國,已非一日。偶有所觸,則輸囷肝膽,又與掀振一番。”[7]
|三|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皇帝去世,年方二十、血氣方剛的咸豐登基,罷黜穆彰阿,下詔“求言”。一時“天下稱快”,朝野上下,為之一振。
曾國藩心情激奮,上了一道《應詔陳言疏》,痛斥當時的“以畏葸為慎,以柔靡為恭”的官場作風,曲盡當時官場的丑惡形態:
曾國藩建議皇帝舉行“日講”,即加強學習,以本身的振作之氣,扭轉官場的泄沓之風,同時改革官員選拔辦法,使進取之員有機會脫穎而出。
這道奏折得到了良好的反應。皇帝對他大為贊賞:“禮部侍郎曾國藩奏陳用人三策,朕詳加披覽,剴切明辯,切中情事,深堪嘉納。”皇帝對他提出的“日講”建議最感興趣,命令他詳細解釋。于是曾國藩精心準備講稿,并且畫了一張解釋講堂布局的圖表。不過他本不擅畫,這張圖畫得相當難看。
講稿在九卿中傳閱之后,曾國藩成了北京官場議論的中心。大家議論的不是他的赤心血誠,而是譏笑他“畫圖太陋”。就這個水平,還充什么圣人門徒!
這固然是曾國藩準備不充分導致的自取其辱,其實又何嘗不是北京官場當中看他風頭太盛、鋒芒太露而引發的自然反應。官場當中,對曾國藩這個憨頭憨腦坐直升機飛上來的湖南愣頭青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鋒芒畢露,人必非之。眾人皆醉,我也只好喝上幾杯。天塌大家死,中國的事,急不得。激動、憤怒、抨擊、更張,都是不成熟的表現。因此,要成熟,要心胸開闊,要辯證地、全面地看問題。天塌大家死,我何必獨著急?
看到他的奏折中把京官描寫得如此不堪,官員們氣不打一處來。好嘛,滿朝皆醉你獨醒,滿朝皆濁你獨清?就你對大清朝忠心耿耿,我們都是廢物?皇帝下了一個求言詔,你就真的獨抒己見,把大家一竿子全打倒?
因此,曾國藩的這個“笑話”很快騰于眾口,風傳全城。人們見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國藩無地自容,寒了一輩子。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平生第二大塹”。
三、批評皇帝與被“京師權貴唾罵”
|一|
這“第二大塹”并沒有使曾國藩沮喪消沉,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和這個官僚體系戰斗的決心,堅定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意志。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滿懷赤誠,盡忠竭智,先后上了《應詔陳言疏》《條陳日講事宜疏》《議汰兵疏》《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多道奏疏,全面深入地指出了大清面臨的種種危機、官僚體系存在的諸多問題,呼吁皇帝大刀闊斧,加以徹底改革。
這些折子是曾國藩披肝瀝膽殫精竭慮的產物。他以為,新皇帝既然振作有為,肯定會采納他的建議。然而,事實證明,他太過天真了。咸豐皇帝并沒有這個魄力。咸豐心胸狹窄,氣質庸弱,完全談不上雄才大略。他對如何駕馭大清政治心無定見,曾國藩上的這些折子,他草草讀了一遍,隨口夸獎幾句,事后卻扔進廢紙簍,沒了下文。
曾國藩大失所望,郁悶不已,給友人寫信說:
也就是說,自從皇帝發下求言詔書以來,上書言事的,有一百多人。其中有許多有見地的奏章,發到有關部門討論的時候,得到的只是“沒什么價值,不必討論”這幾個字的答復。或者發到各省執行,但是一通上諭之后,各地沒有反應,朝廷也很快忘了這件事。讀書人掏心掏肝的血誠,只變成了辦事員紙簍中的廢紙。每想及此,心中怎不憤懣。
曾國藩的心情越來越焦急。因為天下大亂已經從可能變成了現實。咸豐元年,太平軍起,很快席卷廣西。對于這場大亂,咸豐皇帝毫無準備。他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一樣,指揮混亂,布置失措。曾國藩的內心被焦灼得日夜不安:“內度身世,郎署浮沈(沉),既茫乎未有畔岸;外觀鄉里,饑溺滿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勢。進不能以自效,退不能以自存,則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九閽者,實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也就是說,自度身世,在各部之間俯仰升沉,不知道最終是個什么結果。再觀天下,到處是貧不聊生之人。向前無法貢獻自己的才智于國家,退后無法很好地營謀自己的出路,除了直接向皇帝上書之外,還有什么辦法呢?
曾國藩認為,要想挽救大清帝國,只有敲打醒這個糊涂皇帝才行。在強烈的責任感支配下,以謹慎聞名的曾國藩做出了一個晚清官場極為罕見的舉動:直言批評皇帝。他上了《敬呈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鋒芒直指咸豐皇帝的三個缺點:
一是見小不見大,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他批評皇帝有“瑣碎”之風,“謹于小而反忽于大”,成天把精力用于挑大臣們的禮儀疏漏之類的小毛病,苛于小節,疏于大計,對派往廣西鎮壓起義的人員安排不當。
二是“徒尚文飾”,不求實際。鼓勵大家進言,大家提了不少意見,其中怎么也會有幾條有見解的吧?結果卻都是批了“無庸議”三字而已,沒有一項落實。“閑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萬里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偶爾有幾個被肯定的,也沒有好結果。剛剛親書手諭表彰倭仁,不久就驅之于萬里之外。剛剛發布肯定蘇廷魁的圣旨,不久又批評他是離經叛道。看來您所謂求言,并無誠意,只不過是想獲得肯于納諫之虛名而已。

咸豐皇帝
三是剛愎自用,飾非拒諫,出爾反爾,自食其言。一開始說聽取大家意見,現在卻動不動就說大權“朕自持之”“豈容臣下更參末議”。
曾國藩希望自己的這道奏折,能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使皇帝幡然猛醒,改弦易轍。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行動,在朝廷中引發直言的風潮:“現在人才不振,皆謹小而忽于大,人人皆習脂韋唯阿之風,欲以此疏稍挽風氣。冀在廷(大臣)皆趨于骨鯁而遇事不敢退縮。此余區區之余意也。”這個想法顯然是相當天真。明代大臣以冒著生命危險批評皇帝為榮,對皇帝嘻怒笑罵者本多,但清代體制威嚴,君臣之分,凜若天淵,大臣們給皇帝的文字,字斟句酌,務為恭順,極少諫諍之語。自從乾隆初年孫嘉淦的《三習一弊疏》之后,大清王朝一百多年間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直接坦率地批評皇帝的奏折。年輕氣盛而又自尊心特別脆弱敏感的咸豐皇帝的反應可想而知。史載:“疏上,帝覽奏大怒,摔諸地,立召軍機大臣,欲罪之。”把奏折摔到地上,立刻想把曾國藩抓起來。幸虧祁寯藻、季芝昌等大學士為之苦苦求情,才使曾國藩免于獲罪。在大臣們的勸諫下,咸豐皇帝轉而假惺惺地夸獎了曾氏幾句,但又下了長篇上諭,細細為自己一一辯解,針鋒相對地駁回了曾國藩的主要指責。
皇帝大發雷霆,曾國藩并不感覺意外。但皇帝的嘵嘵置辯讓他認識到,通過苦口直諫使皇帝猛然驚醒、洗心革面是不可能的。在此之后,他還是不斷地上建議改革的奏折,不過多是就事論事,不再有類似的戇直之言了。
|二|
那么,“為京師權貴所唾罵”又是怎么回事呢?
曾國藩晚年回憶:“昔余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御之意。”[9]
大名大位者之一,就是那位因鴉片戰爭而出名的琦善。琦善出身貴族,聲名早達,三十歲就當了河南巡撫,一度位極人臣,在朝廷中根深蒂固。雖因鴉片戰爭而被道光“革職鎖拿,查抄家產”,但不久就獲重新起用,任陜甘總督。咸豐即位后,有人參奏他在陜甘總督任內“妄加誅戮”,“將雍沙番族刑求逼供,殺斃多名”。皇帝命革職交刑部審訊。
雖然兩度獲罪,琦善在京中人緣卻一直很好。回到北京后,會審人員只尋“微瑣細事”令琦善回答,實際是為他開脫罪責。刑部尚書恒春甚至要將舉報人薩迎阿的四名下屬當作罪犯抓來,與琦善一同審訊。這明顯是違反大清律的。然而對這個建議,滿朝無人反對。只有當時兼屬刑部侍郎的曾國藩挺身而出,拍案而起,說:“琦善雖位至將相,然既奉旨查辦,則研鞫乃其職分;司員職位雖卑,無有傳入廷尉與犯官對質之理。若因此得罰,將來大員有罪,誰敢過問者?且諭旨但令會審琦善,未聞訊及司員,必欲傳訊,當奏請奉旨,然后可。”[10]
就是說,琦善雖然權高位重,但既然奉旨查辦他的罪行,則自然應該以罪犯待之。舉報他的那幾個司員官位雖低,現在也仍然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像罪犯一樣抓來當堂對質?如果舉報者被這樣對待,將來再有大員犯罪,誰敢過問?況且皇帝只命會審琦善,并沒有命令兼審其司員。如果一定要傳訊司員,那必須先請旨。
曾國藩“詞氣抗厲”,“四坐為之悚動”,刑部尚書恒春不得不取消了這個動議。懾于曾國藩的剛直,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年)四月,琦善被革職,發往吉林效力贖罪。
另一個“大名大位”者是賽尚阿。咸豐二年初,賽尚阿等因為在鎮壓太平天國起義軍的過程中調度不力,日久無功而“交部議處”。朝中眾人多力圖為之寬減,只有曾國藩“以軍務關系重大,議處罪名,宜從重者,不當比照成例”。
但會議還是決定從寬處罰。曾國藩不服,“會議罷后,公專折奏請從嚴議處”。[11]賽尚阿因此終被革職。
本來,曾國藩在京官中人緣頗好。然而,這兩次挑戰“大名大位”者,讓他的人際關系網出現巨大破洞。因為琦善門生故舊遍天下,與穆彰阿關系也頗深。曾國藩打破了“官官相護”的潛規則,成為官場上的異類。案子審完之后,許多人與曾國藩拉開距離,甚至不再往來。他在官場上的處境愈益孤立。“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在背后當然更是遭到無數詆毀之詞。彈劾賽尚阿又得罪了一大批人。因此,曾國藩在咸豐二年幾乎成了京師人人唾罵的人物。
在北京的最后一段日子,曾國藩動輒得咎,精神十分痛苦,越來越想念家鄉了。國事頹唐,他百計奮斗,卻絲毫無補,不免又一次萌生了退志:“粵西事用銀已及千萬兩而尚無確耗,戶部日見支絀,內庫亦僅余六百萬。時事多艱,無策以補救萬一,實為可愧!明年擬告歸,以避尸位素餐之咎。”在給羅澤南的信中亦云:“計稍遲歲時,即當解組歸養,從吾子與孟容(指羅澤南與劉蓉)于萬山恬寂中耳。”
咸豐二年六月,曾國藩終于得到了江西鄉試正考官的外差。他興沖沖地逃離這個讓他失望而厭惡的京城,準備從此引退歸山。不料剛走到安徽太和縣,接到了母親去世的訃聞,當即換裝回鄉奔喪,至此正式結束了他十四年的京宦生涯。
四、在長沙“打脫牙和血吞”
|一|
曾國藩說:“余生平吃數大塹,而癸丑六月(咸豐三年六月)不與焉。”似乎長沙之辱在他的記憶中無足輕重。事實遠非如此:正是這次強烈刺激,推動他克服了那些本不可能克服的困難,練成了湘軍。
事情起因于咸豐二年臘月,曾國藩入省承擔公事。
咸豐二年底,咸豐皇帝的一道緊急命令傳到了荷葉。原來不久前太平軍揮師北上,湖南各地,紛紛陷落。咸豐皇帝情急之下,詔命在鄉下老家為母親守孝的曾國藩幫助地方官員興辦“團練”(也就是“民兵”),以保衛鄉里。
曾國藩一到長沙,就展現出雷厲風行的辦事風格。
皇帝的諭旨傳到湖南時,太平軍已經揮師湖北。湖南雖暫獲喘息,形勢卻依然危急。太平軍走后,各縣的會黨、土匪勢力不斷發難,也試圖步太平軍后塵以求一逞,湖南境內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因此穩定社會治安成了當務之急。
曾國藩在自己的公館里開設了一個“審案局”,專門審理社會治安案件。曾國藩命令,凡有地方土匪、流氓、搶劫犯被抓獲,不必經過州縣,直接送到這里。只要捆送來者,一不需要參照法律,二不需要任何實際證據,只以舉報者口辭為信,稍加訊問,立即結案。處理方法只有三種:一是立刻砍頭,二是活活打死在棍下,三是施以殘酷的鞭刑。用曾國藩自己的話說就是:“匪類解到,重則立決,輕則斃之杖下,又輕則鞭之千百。敝處所為止此。”[12]四個月內,審案局“計斬決之犯一百零四名,立斃杖下者二名,鑒(監)斃獄中者三十一名”。曾國藩因此獲得了“曾剃頭”的著名外號。
恐怖政策確實收到了一時之效,各地土匪不再敢輕舉妄動,社會秩序迅速安定下來。奇怪的是,曾國藩勇于任事,沒有贏得湖南政界的感激,相反卻招致了重重怨懟。出山幾個月后,謗名滿城,長沙城中“文法吏大嘩”,都視他為仇敵。甚至當時的一些老朋友如李瀚章、魁聯、朱孫詒、郭嵩燾、歐陽兆熊等都給他寫信,表示了對他種種作為的不理解和擔心。李瀚章為此專門寫信給他,“勸其緩刑”。[13]
|二|
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是曾國藩動了別人的奶酪。
權力是官員們的眼珠,是官員們的生命,是官員們的精神支柱,也是官員們灰色收入的主要來源和得到他人尊敬、巴結、攀附的唯一資本。因此官員們視自己的權力范圍就如同狗看著自己食盆里的骨頭,寡婦看著自己的獨子,或者美女守著自己的敏感地帶一樣,絕不許人觸碰。他們可以允許自己無所作為,“占著茅坑不拉屎”,卻絕不允許別人在這里有所作為。
曾國藩悍然成立了不倫不類的“審案局”,將自布政使到各府州縣長官的社會治安權收歸自己名下,“巨案則自行匯奏,小者則惟吾專之”。他對那些貪鄙畏葸的地方官吏本來就極不信任,所以常常越過他們,直接下達命令。他規定,任何人都可以捆送土匪流氓,不必經過過去那些層層手續,“一切勘轉之文、解犯之費,都行省去。寬以處分,假以便宜”。他辦案總是徑自決定,從速處理,以免有人來說情糾纏:“期于立辦,無所掛礙牽掣于其間。案至即時訊供,即時正法,亦無所期待遷延。”[14]
這就惹惱了通省文官。案子就是錢,不是現錢也是天大的人情。你把抓捕、審判、監禁、處決權通通收歸自己所有,別人還有什么活路?
曾國藩不尊重行政程序,視湖南通省官員如無物,更是大傷文官們的面子。你要當好官,出成績,這可以理解,誰不想往上爬?但能不能別把我們踩得這樣狠,反襯得這樣無能?你半年里辦的事,超過了湖南幾十年的工作成績,這樣的干法,別人的面子往哪里擺?
咸豐皇帝任命的“幫辦團練大臣”,并非曾國藩一人。從咸豐二年十一月至三年二月,他一口氣任命了十個省共四十三位退休或者丁憂在家的前官員為團練大臣。
絕大多數團練大臣行事都很明智。他們的做法有三類。潔身自好者深知自己不受地方官員歡迎,他們接到命令后,在省城找間空辦公室,掛塊牌子敷衍兩天,最后像大多數紳士那樣,給團練捐些錢了事。
精于打小算盤者則視皇帝的圣旨為假公濟私的好機會。他們在地方上果真辦起一支小小的民兵,不過主要目的是保衛自己的莊園不受土匪搶劫。一旦太平軍大股部隊到來,則立刻“逃遁”或“托病藏匿”了。
胃口更大者則把這個差事當成中飽私囊的絕佳機會。他們扯著皇帝的幌子,以籌款練兵為借口,大肆敲詐地方富戶,“假公濟私,百端紛擾,或逼勒州縣供應,或苛派民間銀錢,或于官設捐局之外,團練再設捐局,或于官抽厘金之外,團練再抽厘金”。
只有曾國藩一個人,一不要錢,二不要利,只想真正為國家分憂。這就觸犯了官場潛規則。
曾國藩混跡官場多年,當然不是不通世故之輩。他自己說:“今歲以來,所辦之事,強半皆冒侵官越俎之嫌。”他悍然不顧,一意孤行,自有他的道理:“只以時事孔艱,茍利于國,或益于民,即不惜攘臂為之,冀以補瘡痍之萬一,而扶正氣于將歇。”后來,在給翰林院同事龍啟瑞的信中,他又這樣進行解釋:
就是說,二三十年以來,官場形成一種黑白不辨、不痛不癢的含混作風。偶爾有人批評這種作風,則大家相與議論,說他不懂事,好顯擺自己。我昔年做六部官員時,對此早已痛恨入骨。如今辦理團練,又遇到幾個有實權的人,不許我觸及他們的勢力范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再謙遜退讓,則一事無成。而且這么多年來,心里也憋著一股火,于是毅然出手,不再管那么多。
他又說:“物窮則變,救浮華者莫如質。積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在曾國藩看來,官場風氣敗壞已極,隨波逐流,斷難成功。要想挽救天下,首先就要改變官場風氣,“痛懲而廓清之”。他希望以自己至剛至猛的辦事風格,給渾渾噩噩的湖南官場一個震動,打破這個死氣沉沉的鐵屋。他哪里知道,這些地方官員,雖然辦起正事昏聵糊涂,但是壞起事來,個個都是行家里手。一場大風波不久就到來了。
|三|
風波的觸發點是練兵。
曾國藩不是軍人,也從來沒有摸過武器。但是他畢竟從道光二十九年起,兼任過數年的“兵部左侍郎”(相當于今天的國防部副部長),加以他以經世致用為志,對國家的武裝情況有較一般人遠為深入而全面的了解。
他深知,依靠目前這支大清軍隊,打敗太平軍是不可能的。因為晚清的國家軍隊是一支沒有靈魂的、沒有“天良”、沒有精神力量的軍隊。曾國藩說過:“國藩數年以來,痛恨軍營習氣!武弁自守備以上,無一人不喪盡天良!”
要挽救這個國家,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赤地立新”,自己動手,練出一支嶄新的有戰斗力的隊伍。所以,在接奉圣旨后的第十天,曾國藩就復奏,要在長沙創建一支新的軍隊。
曾國藩練兵,首重給軍隊注入“良心”和“靈魂”。他在中國軍事史上首先發明了“政治教育”。創立湘軍之后,每逢三日、八日,他要把軍隊召集到操場上,進行政治動員。他親自訓話,用“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孔孟之道和“不要錢,不怕死”的岳飛精神激勵將士,教育他們忠君愛國,不得擾民。
這當然是好事,但問題是曾國藩又一次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權力范圍之外。和各地的國家軍隊一樣,駐長沙的綠營軍,軍紀廢弛、四處擾民,讓全長沙頭疼。曾國藩命令駐省的正規軍隊每三、八兩日,與湘軍一起“會操”。曾國藩自己說“傳喚(綠)營兵,一同操演,亦不過令弁委前來聽我教語”,開啟他們的天良。他為了喚醒這些兵痞的良心,確實也苦口婆心:“每逢三八操演,集諸勇而教之,反復開說,至千百語,但令其無擾百姓。”“每次與諸弁兵講說至一時數刻之久。雖不敢云說法黠頑石之頭,亦誠欲以苦口滴杜鵑之血。”其目的:“蓋欲感動一二,冀其不擾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賊匪之恥,而稍變武弁漫無紀律之態。”[16]
這一利國利軍之舉,卻差點讓曾國藩送了命。
大清政治慣例是文官不管軍隊的日常事務。即使是巡撫這樣的實權大官,也不會具體過問軍隊的日常操練。文官們雖然痛恨曾國藩,但也只能形于辭色。性情粗野的軍人們卻沒有這么好的脾氣,他們立刻付諸行動。
帶頭鬧事的,是長沙副將清德。他在太平軍進攻湖南時曾臨陣脫逃,此時面對曾國藩卻很勇敢。他不僅帶頭抵制會操,“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而且搖唇鼓舌,四處鼓動各軍不要受曾國藩的擺弄。
行事至剛的曾國藩立刻給皇帝上了個折子,彈劾清德,并猛烈抨擊湖南駐軍“將士畏葸,疲玩已成痼習,勸之不聽,威之不懼,竟無可以激勵之術”。尚方寶劍很快顯示了威力。咸豐皇帝立刻將清德革職拿辦。這是曾國藩出山之后,與湖南官場發生的第一次正式沖突。
從表面上看,曾國藩在這次沖突中取得大勝,實際上,失敗的隱患已根植在這場“大勝”之中。
晚清官場最重要的潛規則是“官官相護”。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只有彼此掩蓋,才能最大限度保證大家的集體安全。動輒咬人,足以令人人自危。湖南官員從此對曾國藩更加恨之入骨。清德的上司、湖南提督,也就是駐湖南最高軍事長官鮑起豹更是伺機報復,而機會也很快就來了。
綠營軍看著曾國藩招來的這些湘勇土包子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經常借故與湘勇發生械斗。八月初四,鮑起豹的衛隊又尋釁攻打湘勇,雙方各有負傷。
軍隊沒有紀律,何以平賊,何以安民?曾國藩向鮑起豹發去文書,要求他逮捕帶頭鬧事的綠營兵,以杜私斗之風。
鮑起豹決意要借這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曾國藩。他故意將幾名肇事士兵五花大綁捆起來,大張旗鼓地押送到曾國藩的公館,同時派人散布曾國藩要嚴懲這幾個綠營兵的消息,鼓動軍人鬧事。綠營一傳二、二傳三,越聚越多,群情激憤,紛紛上街,游行示威,要求曾國藩釋放綠營兵。長沙城中一時大亂。
張亮基調走之后,湖南通省官員都和曾國藩氣味不投。出了這個事,滿城官員都關起大門,袖手旁觀,心中暗喜。“營兵既日夜游聚城中,文武官閉門不肯誰何。”等著要看曾國藩的笑話。綠營兵見狀,膽子更大,居然開始公然圍攻曾國藩的公館。
曾國藩的公館就臨時設在巡撫衙門的射圃里,與巡撫駱秉章的辦公室僅一墻之隔。曾國藩以為綠營兵膽子再大,也絕不敢武裝攻擊他這個二品大員。所以被綠營兵包圍后,他還若無其事地處理公文。不料綠營兵竟然破門而入,連傷了他的幾個隨從,連曾國藩自己都差點挨刀。曾國藩奪門而逃,幾步跑到隔壁巡撫辦公室門前,連連急叩。
綠營在門外鬧事,巡撫駱秉章聽得一清二楚,但是裝聾作啞,暗暗發笑。他早應該出來調停,卻一直假裝不知。直到曾國藩來叩門,他才故作驚訝,出來調停。綠營兵一見巡撫駕到,馬上規矩了。
駱秉章的調處辦法是命人把鮑起豹捆送來的那幾個綠營兵帶過來,他親自上前松綁,還連連向他們道歉,說讓兄弟們受委屈了!
綠營兵面子掙足,興高采烈地擁著這幾人而去。
只剩下駱曾二人了,駱秉章一句安慰的話也沒對曾國藩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將來打仗,還要靠他們啊!”就轉身走了。
曾國藩氣得啞口無言。
湖南官員們眼見前一段飛揚跋扈的二品大員這次被狠狠地修理,個個眉開眼笑,把這事當成笑話,四處飛傳。一時間,滿城都是對曾國藩的譏笑之聲。“司道群官皆竊喜,以謂可懲多事矣。”[17]
|四|
這是曾國藩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真正的挫折。進秀才的艱難,畫稿遭人嘲笑的尷尬,比起這次挫辱來,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堂堂副部級官員,差點讓鬧事的兵痞殺了,還沒處講理。這種難堪在整個大清朝的歷史上也不多見。我們可以想象曾國藩是如何心血上沖,夜不能寐。
曾國藩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向皇上控告。干脆,借這個機會把到省辦事以來所受的所有排擠、委屈都痛快淋漓地向皇帝陳訴一番!
然而細一想,他就知道這種做法行不通。這一道奏折上去,頂多打倒一個鮑起豹,能把湖南全省官員都扳倒嗎?如果扳不倒全省官員,那么以后他在湖南的處境,豈不是更寸步難行?
經過幾夜不眠的反思,曾國藩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他不再和長沙官場糾纏爭辯,而是卷起鋪蓋,帶著自己募來的湘軍,前往僻靜的衡陽。全省官員瞧不起我,我不爭一日之短長。等到我在衡陽練成一支勁旅,打幾個勝仗給你們看看,那時自會分出高下。這才是挽回面子的最好辦法!
|五|
咸豐三年八月,曾國藩帶著受傷的自尊心到達衡陽,開始赤手空拳創立湘軍。
確實是赤手空拳。
剛到衡陽,曾國藩面臨著五無:
一是無辦公場所。
二是沒有名正言順的職權。開始他想掛上“統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的牌子,寫好之后,又感到不妥:正是他過分張揚的言行使他與湖南官場呈現緊張狀態,這塊牌子一掛出去,必然會引來湖南官場的再次攻擊。因為諭旨中明確寫明他的權力是“幫辦”,而不是“統轄”。想了想,只好把牌子摘了下來。
三是還沒有經驗。軍事是高度專業化的,進士出身的曾國藩沒有當過一天兵,對于行軍布陣、帶兵訓練,沒有一點實際經驗。如何招兵,如何籌餉,如何采購武器,如何編營,如何訓練,如何制定營規,如何選擇軍官,如何設定軍餉標準,如何排兵,如何布陣……太多環節要從頭學起。
四是沒有朋友前來幫忙。長沙之辱使曾國藩臉面喪盡,人心離散。不但通省官員們不齒于他,甚至他的那些好友郭嵩燾、郭崑燾、劉蓉、左宗棠,也都認為他行事魯莽,難以成功,竟沒有一人愿意前來幫他。
當然,這些都不算真正的困難,真正的困難是第五條:無制度保障。
文人練兵,這在大清史上是頭一遭兒。湘軍從出生這一天起,在舊體制內就沒有安身之處。它就像一個私生子一樣,不但被八旗綠營排斥,甚至也不被大清朝廷和官僚體系所接納。它的最大敵人,不是太平軍,而是舊體制。這種體制上的矛盾,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沒有軍餉來源。
按理說,皇帝交給曾國藩的任務是練兵,軍費自然應該由國家供給。問題是,當時國家財政收入用來供給綠營軍餉尚且不足,不可能為他專撥經費。湖南省官員既與他關系緊張,自然也不可能為他慷慨解囊。畢竟,練兵這個任務是曾國藩自找多事,并非國家或者湖南省政府的計劃。曾國藩身為不倫不類的“幫辦大臣”,沒有財政權和稅收權,根本不可能開辟固定餉源。
然而對于一支建設中的軍隊來說,錢太重要了。錢就是空氣,錢就是生命,錢就是潤滑劑。沒有錢,大至招兵買馬,采購武器,小至辦公經費,日常吃喝拉撒,哪一步也推不動。曾國藩說“籌餉更難于督兵”,“大抵軍政、吏治,非財用充足,竟無從下手處”。
|六|
可以說,如果沒有長沙之辱的刺激,曾國藩不可能克服這五難,開創湘軍。長沙之辱如同一根針扎在心里,讓他時刻難以自安,終于苦苦支撐,慘淡經營,斬關奪隘,排除萬難。
沒有辦公場所,他就借住在一戶祠堂里。
沒有名位,他只好照舊用長沙時用過的“湖南審案局”五個字來接送公文。
沒有經驗,曾國藩就自己在黑暗中探索。他精心果力,認真思考綠營兵種種弊端之原因,創造了許多嶄新的軍事原則,比如招兵不用城市浮滑之人,只選樸實山農。比如“將必親選,兵必自募”,比如實行厚餉和長夫制度。這些創新,都是軍事門外漢曾國藩殫精竭慮、集思廣益的結果。事實證明,曾國藩的思路是非常高明的,湘軍日后的成功正是基于這些制度基礎。
制定軍事原則難,具體的籌備工作更難,曾國藩步步都需要摸索,不斷失敗,不斷犯錯。我們不談陸軍,先來看看曾國藩是如何創建水師的。
有水師就要有戰船,曾國藩找來湖南全省的能工巧匠,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怎么造戰船。
曾國藩開始想造木排御敵。他異想天開地認為:“蓋船高而排低,槍炮則利于仰攻,不利于俯放。又大船笨重不能行,小船晃動不能戰。排雖輕,免于笨,尤免于晃。”然而事實證明這不過是紙上談兵,造好木排一經試驗,發現木排順流尚可,逆水行排則極為遲笨,且“排身短小,不利江湖”。以之當敵,不啻兒戲,于是改弦更張,一心造船。
既然無人會造,曾國藩就自己設計。湖南湖北賽龍舟風氣很盛,于是他命人以龍舟為制,造了一批“曾氏戰船”。曾國藩自己說:“余初造戰船,辦水師。楚中不知戰船為何物,工匠亦無能為役。因思兩湖舊俗,五日龍舟競渡,最為迅捷。短橈長槳,如蟀之足如鳥之飛。此人力可以為主者,不盡關乎風力水力也。遂決計仿競渡之舟,以為戰船。”
然而一試驗,“曾氏戰船”容易傾覆,根本打不了仗。費盡周折,曾國藩終于找到了明白人。從長沙前來的守備成名標向曾國藩介紹了廣東快蟹船和舢板船的大概樣子。又過幾天,同知褚汝航從桂林前來,向曾國藩介紹了長龍船的造法。于是曾大雇衡州、永州的能工巧匠,在湘潭設立兩個船廠,大量制造快蟹、長龍、舢板戰船。“兩廠之船往來比較,互相質證。”[18]兩位軍官本身并非工匠,他們只介紹了外地艦船的大體模樣,至于船的具體結構尺寸,乃至每一個部件,他都要和有經驗的工匠反復設計,不斷試驗。史載曾國藩“創建舟師,凡槍炮刀錨之模式,帆檣槳櫓之位置,無不躬自演試,殫竭思力,不憚再三更制以極其精”。[19]字字不虛。經過反復試驗,終于建成十營水師。曾國藩建軍,確實篳路藍縷。
|七|
然而比起籌餉來,以上這些都算不上艱苦了。
關于軍餉,曾國藩想來想去,只想出了一個辦法:勸捐。也就是說,勸那些大戶捐款,回報是由國家授予他們一些榮譽性的虛職。他在衡陽設立勸捐總局,派人四處勸捐籌餉。
然而,曾國藩本身非官非紳,權力不明,收據由曾國藩自己刊印,信用不高。從咸豐三年八月到咸豐四年底,總局費盡口舌,一共才弄到一萬九千多兩銀子,根本無濟于事。勸而不動,他只好強行勒派。巨紳們如果拒不捐款,他就派兵動用拘押手段。結果得錢不多,招怨不少。曾國藩因此嘆息:“勸捐之難,難于登天,費盡心力,迄無一獲。”
甚至因為勸捐,他還得罪了皇帝。原來已故湖北巡撫楊健之孫楊江,急公好義,主動捐輸軍餉兩萬兩銀子,解了曾國藩的燃眉之急。曾國藩感動之下,想把他樹為表率,帶動捐輸事業,于是上疏請旨,請朝廷批準將楊健列入祀鄉賢祠。
楊健生前為官平平,且受過處分,其官聲、治績均不足以入祀鄉賢祠。不過兵務緊急,同意他這個請求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想精于小事疏于大計的皇帝根本體諒不到曾國藩的難處,恪守“名位不能輕易予人”的教條,大發雷霆,將曾國藩痛罵一頓,說他“所奏荒謬之至”,并且說“(曾國藩)實屬袒護同鄉,以私廢公,顯背圣旨,可惡已極。……著交部議處”。
而京官們部議的結果竟提出給以革職的處分。好在皇帝尚未失去理智,知道曾國藩這樣的人缺不得,于是將處分改為降二級調用,使曾國藩由二品京堂降到了三品。
|八|
重重困難之中,曾國藩不止一次想打退堂鼓。但一想起長沙之辱,他便又鼓起了全部斗志。
吃盡了千辛萬苦,曾國藩終于練成了一支一萬七千人的隊伍。咸豐四年四月的湘潭之戰中,湘軍水陸不足萬人,與三萬之眾的太平軍做殊死戰,十戰十捷,以少勝多,殲滅太平軍萬余人。這是太平軍軍興以來,清軍取得的唯一一次重大勝利。
接到戰報,咸豐皇帝大喜過望。自從鎮壓太平軍以來,他所接到的都是兵敗如山倒的失敗報告,這樣重大的捷報還是頭一次。皇帝發出一系列上諭,嘉獎湘軍,還特命曾國藩單銜奏事,湖南省文武百官,除巡撫一人之外,曾國藩皆有權調遣。這道上諭從根本上轉變了曾國藩在湖南的政治地位。上諭先發至巡撫衙門,駱秉章接旨后,立即帶著藩、臬兩司等一班官員,擁著一頂綠呢空轎,親自來接一直住在城外船上的曾國藩入城。罵他最兇的布政使徐有壬當晚單獨拜會曾國藩,懇切檢討過去的態度。曾國藩的仇人鮑起豹則被皇帝下旨嚴責,革職拿辦。
曾國藩的打掉牙和血吞,終于取得了勝利。他用自己的艱苦奮斗,成功地挽回了面子。
可以說,沒有長沙之辱,就沒有曾國藩后半生的功名事業。這一次挫而后奮的成功,給了曾國藩一次印象極深的自我教育,更強化了他愈挫愈奮、百折不撓的性格特點。從這次經驗中,曾國藩領悟到,對于有志者來說,挫辱是最大的動力,打擊是最好的幫助。咬緊牙關,把挫辱活生生吞下,就成了滋養自己意志和決心的營養。這構成了曾國藩生命經驗中最核心的部分。幾十年后,他還在家書中教育兒子說:“天下事無所為而成者極少,有所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20]“百端拂逆之時,亦只有逆來順受之法”。“所謂好漢打脫牙和血吞……真處逆境之良法也。”
五、曾國藩的江西之困
|一|
湘軍的意外崛起,使昏慘慘黃泉路近的大清王朝又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一時間,朝廷褒獎,紳民歡呼,曾國藩成了滔滔天下的中流砥柱。
按理說,此時的曾國藩應該會呼風喚雨、八面逢源了吧?不是。曾國藩的日子仍不好過。因為體制仍然不順,餉項仍須自籌。咸豐四年四月十四日,湘潭大勝之后僅僅九天,他在長沙給弟弟們所寫的信中沮喪地說:“餉項已空,無從設法,艱難之狀,不知所終。人心之壞,又處處使人寒心。吾惟盡一分心作一日事,至于成敗,則不能復計較矣。”十六日又說:“余近來因肝氣太躁,動與人多所不合,所以辦事多不能成。”
也就是說,湘軍籌餉上的困難一如既往。曾國藩仍然經常和他人發生沖突,以致肝氣上升,時常處于焦灼憤懣之中。
問題的焦點在于曾國藩沒有實權。大清王朝各省的實權掌握在省長們也就是總督和巡撫們的手中,他們是全省官僚系統的絕對主人。下級官員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他們手中,對他們唯命是從。
曾國藩與督撫們雖然同一級別,在地方官員眼里卻被視若無物。因為出山之后,皇帝給曾國藩的只是虛銜,既沒有提拔下屬的權力,又很難左右地方官的命運。軍事離不開民事,招兵、選將,購置武器,“處處與地方官相交涉”,而地方官往往不予配合。
曾國藩需要實權,這一點皇帝心里很明白。然而,目光短淺的咸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他以前只知曾國藩膽子大,敢于攖皇帝之逆麟。這次才知道此人本領大,以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就集兵數萬,所向披靡。如果他打敗了太平軍后反戈朝廷,那豈不是比太平軍還難對付?即使他不反戈,但由漢人立下拯救王朝之全功,以后滿洲八旗的威信何在?皇帝的如意算盤是讓曾國藩游擊野戰,殲滅太平軍的有生力量。最后仍由盤踞在天京(即南京)腳下的滿族將領收功。因此雖然屢獲大勝,湘軍與清王朝體制上的矛盾仍然沒有理順,曾國藩的處境仍然十分艱難。這種艱難在江西表現得最為充分。
|二|
鑒于湘軍是唯一有戰斗力的部隊,咸豐皇帝命曾國藩出省作戰,支援困境中的江西。
湘軍出省作戰實行的是“就地籌餉”,江西省官僚系統負有供餉之責。其時江西巡撫是陳啟邁,其人氣度狹隘,寸權必爭。在他眼里,曾國藩不過是一個辦團練起家的在籍官員而已,地位等同紳士,要在江西吃自己的軍餉,就必須對自己唯命是從。因此他對曾國藩指手畫腳,呼來喝去,而所下命令又朝三暮四,令人左右為難。曾國藩在奏折中有過這樣的描述:“羅澤南克復廣信以后,臣本欲調之折回饒州、都昌,以便與水師會攻湖口。陳啟邁則調之防景德鎮,又調之保護省城,臣均已曲從之矣。旋又調之西剿義寧,臣方復函允從,而陳啟邁忽有調往湖口之信;臣又復函允從,陳啟邁忽有仍調往義寧之信。”[21]
對這樣一個毫不知兵的巡撫,曾國藩實在無法敷衍,只好拒不從命。這下子惹火了陳啟邁,對曾國藩“多方掣肘,動以不肯給餉為詞”。曾國藩沒辦法,只好自己想辦法在江西籌餉,這又侵犯了陳啟邁的財政權。在他的帶領下,江西通省官員與曾國藩針鋒相對。曾國藩要對商人抽稅,地方官員馬上也抽,強分一杯羹。曾國藩要任用一個地方上的紳士,地方官就扣住不放,甚至對敢于接近曾國藩的紳士打擊報復。蓋有曾國藩關防的捐輸執照,不被地方官員承認,說曾國藩“未奉明詔,不應稱欽差字樣”;又說他“曾經革職,不應專折奏事”;說他“系自請出征,不應支領官餉”,等等,極盡污辱玩弄之能事,大有擠垮曾國藩之勢。曾國藩在江西的數年步步荊棘,處處碰壁。曾國藩自己說在江西“事事被人欺侮,故人得而玩易之也”,連與曾國藩積怨很深的王鑫,也不無同情地說:“滌帥遭際若是,直令人急煞。”“滌帥所處真是不易。”
曾國藩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于咸豐五年六月十二日,以陳啟邁“劣跡較多,恐誤大局”,上奏參劾。陳啟邁所作所為確實讓人無法為之辯解,咸豐皇帝閱之大怒,立刻將陳啟邁革職查辦。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重復了湖南的經驗,這次參劾不但沒有使其他江西官員束手,反而讓他們變本加厲。接替陳啟邁任江西巡撫的文俊行事一如陳氏,江西官員在他的率領下團結起來處處給曾國藩下絆子、設障礙。甚至曾國藩的兵勇也被人痛罵毒打,遭受侮辱。曾后來在給朋友的信中回憶這段經歷說:“江西數載,人人以為詬病。”又形容當時的苦況說:“士饑將困,窘若拘囚,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以求奪此一關而不可得,何其苦也。”
當然,使他“積淚漲江”的根本原因,不是江西官員的個人素質,而是咸豐皇帝對自己不信任。在籍之員出山帶兵,本是基于對王室的忠心,不想皇帝對他如此提防,曾國藩的寒心和委屈可想而知。他無時不想掛冠而去,但時勢之危與圣人之教又不容許,只好百般隱忍,甘受煎熬,長年寸心如焚。“國藩昔在江西湖南,幾于通國不能相容。六七年間,浩然不欲復聞世事。”“虹貫荊卿之心,而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宏之血,而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古今同慨,我豈伊殊?屈累之所以一沈(沉),而萬世不復返顧者,良有以也。”委屈痛苦,溢于筆端。甚至這樣對好友劉蓉說:“所至齟齬,百不遂志。今計日且死矣,君他日志墓,如不為我一鳴此屈,泉下不瞑目也。”種種不平之鳴,證明這是他一生中精神最痛苦的時期之一。一向對曾國藩多所譏評的王闿運,在編寫《湘軍志》時,也在日記中對曾國藩深表同情:“夜覽滌公奏,其在江西時,實悲苦令人泣下……‘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屋彷徨。’《出師表》無此沉痛!”[22]
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為江西所唾罵”,以及“又參撫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的難堪經歷。
|三|
正在曾國藩痛苦萬分之時,他接到了父親的訃告。這個噩耗此刻倒成了擺脫困境的天賜良機。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并且不等皇帝的回復,把軍隊拋在江西,徑自回到了湖南老家。
皇帝當然不會批準他在家守孝三年,在回復中催他立刻回到軍中。曾國藩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折,一股腦兒地把自己壓抑已久的愁苦憤懣都說了出來,期望皇帝會體諒他的苦衷,授予他職權。
曾國藩在奏折中將官場的潛規則說得很清楚。
他說,帶兵打仗,必須依靠地方官員的支持。“至如籌餉之事,如地丁、漕折、勸捐、抽厘,何一不經州縣之手?”但地方官員只認他們權力體系內的運轉規則,只聽能掌握他們升遷權力者的話。他名義上為部長級官員,而“文武僚屬大率視臣為客,視本管上司為主。賓主既已歧視,呼應斷難靈通”。他“身非地方大吏,州縣未必奉行,百姓亦終難可信”,所以“或臣抽厘之處,而州縣故為阻撓;或臣營已捐之戶,而州縣另行逼勒。欲聽之,則深慮事勢之窒礙;欲懲之,則恐與大吏相齟齬”。
他雖有保舉權,但由于所保人員非國家正規軍出身,“徒有保舉之名,永無履任之實”。許多戰功卓著的部下,“雖保舉至二三品,而充哨長者,仍領哨長額餉。充隊目者,仍領隊目額餉。一日告假,即時開除,終不得照綠營廉俸之例,長遠支領”。
他直言不諱地說:“臣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者,決不能以治軍;縱能治軍,決不能兼及籌餉。臣處客寄虛懸之位,又無圓通濟變之才,恐終不免于貽誤大局。”如果皇帝不給他督撫之權,他就只能“在籍終制”,就是說不復出山。[23]
曾國藩以為他已經把委屈和困難說得夠充分了,皇帝沒有任何理由不給他這個賣命的走狗以必要的支持。沒想到,逞婦人之智的咸豐皇帝和曾國藩較上了勁。適值此時天京內訌之后,太平軍內部分裂,勢力大衰,看起來已經指日可平,有沒有曾國藩好像也沒有大礙。于是順水推舟,批準他在家守制三年,實際上解除了他的兵權。
這當頭一棒差點把曾國藩打昏。他萬沒料到,苦戰數年竟是這樣一個結果。而他的那些宿敵,也就是長沙城中的湖南官員們聞聽此訊,一個個喜形于色。從傳統倫理上來說,不論曾國藩是何居心,如此要挾皇帝都有違臣道。以前曾國藩以唯我獨忠之態,居高臨下,睥睨眾人。而這次他們可抓住了把柄,舉城跳著腳大罵曾國藩是假道學、假忠義。蟄居荷葉塘的曾國藩有口難辯,遂“得不寐之疾”,患了“怔悸之癥”,臥病在床。他在給郭崑燾的信中亦稱:“以興舉太大,號召過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緒,生者死者猶多愧負之言。用是觸緒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積虧不能養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
更讓曾國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功勛的千載難逢之良機眼睜睜地從自己眼前溜走了。此際正當太平軍由盛轉衰的轉折點,而他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了家。他的許多部下,都因軍功飛黃騰達。比如以知府投身于他的胡林翼早當上了湖北巡撫,以千總這樣的低級軍官身份加入湘軍的楊載福也已經升為二品提督,而他仍然是一個在籍侍郎,職位沒有任何升遷。在他離開軍隊的這段日子,湘軍攻陷九江,楊載福、李續賓皆賞穿黃馬褂,官文、胡林翼皆加太子太保,一時榮耀無比。只有他這個湘軍創始人冷冷清清地待在家里,受人嘲罵。曾國藩雖被視為理學名臣,但功名心一向極熾,失去這個永垂史冊的千載良機,他怎么能不懊悔莫及!
原本自詡硬漢的他這回有點挺不住了,舉動大異常態,整日生悶氣,“心殊憂郁”,動不動就罵人。他數著江西的一幫文武罵,罵夠了就找幾個弟弟的碴兒吆喝,一年當中和曾國荃、曾國華、曾國葆都發生過口角。弟弟們走了后,他又開始罵幾個弟媳婦。語言粗俗,蠻不講理,理學家的風度蕩然無存。[24]
被酷熱擊中的荷葉鎮,夜半仍然如同處于火爐中。徹夜不眠的曾國藩時而在床上輾轉反側,時而在室內外踱來踱去。幾年來的種種經歷不斷纏繞在他心頭,在給曾國荃的信中,他說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處處感懷”,“心中糾纏,時憶往事,愧悔憧擾,不能擺脫”,[25]“近日天氣炎熱,余心緒尤劣,愧恨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懷吾弟,不得相見一為傾吐”。
在極端痛苦中,他拿起了朋友向他推薦的老莊著作。幾千年前的圣人之言給了他意想不到的啟示,讓他恍然見到了另一片天地。他像一個閉關的和尚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自己起兵以來的種種情形在大腦中一遍遍地過。漸漸的,曾國藩靜下心來了。
曾國藩反思到,在官場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臉腫,不光是皇帝小心眼,大臣多私心,自己的個性、脾氣、氣質、風格上的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想自己以前為人處世,總是懷著強烈的道德優越感,自以為居心正大,人濁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鋒芒畢露,說話太沖,辦事太直,當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他翻閱舊日信稿,發現了當日武昌告急時,他請求駱秉章發兵援救的一封信。寫這封信時,他覺得字字有理有據,今天讀來,卻發現字字如錐如芒。信中稱湖南湖北“唇齒利害之間,此不待智者而知也”,不僅沒有一點商量的口氣,而且還略帶嘲諷之意。為了防止駱秉章干預他募練水師,他又在信中早早地表明態度:“其水路籌備一端,則聽侍(曾自稱)在此興辦,老前輩不必分慮及之。斷不可又派員別為措置。”[26]仍是一副舍我其誰、比誰都高明的架勢。
怪不得當日駱秉章批評他剛愎自用。駱秉章回信的原話是說他:“行事猶是獨行己見,不能擇善而從,故進言者安于緘默,引身而退。”[27]說他做事聽不進別人意見,所以也就沒人愿意給他出主意。當時聽了這話,他不以為然,今天想來,才發現確實說到了自己的痛處。他在給弟弟的信中承認說:“余生平在家在外,行事尚不十分悖謬,惟說些利害話,至今悔憾無極!”
曾國藩回憶起在湖南時朋友們對他的批評:“近日友朋致書規我,多疑我近于妒功嫉能,忮薄險很者之所為,遂使我憤恨無已……仆之不能推誠與人,蓋有歲年。”[28]
朋友們不能理解他,難道都是因為不明大義,身處局外?他自己就沒有任何責任?“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這句圣人之言,他雖然耳熟能詳,實際上沒有真正做到過。
他又想起弟弟對自己的批評:“曾記咸豐七年冬,余咎駱文、文耆待我之薄,溫甫則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難堪’。”[29]
溫甫是三弟曾國華。親兄弟比別人說話更直接。確實,面對官場同僚,他確實常以圣賢自命,而以小人目人,面色如鐵,話語如刀。
不光是對同僚,就是對自己的親兄弟,他也成天一副“唯我正確”“你們都不爭氣”的神氣,處處批評教訓,弄得當年國荃、國華到北京投奔他,結果都待不了多久就返鄉了。設身處地,推己及人,那些自尊心受挫的同僚當然也會以冷面冷心甚至排斥辱罵來對待他。
經過反復回憶,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致命弱點:太自傲、太急切、一味蠻干、一味剛強。
曾國藩終于認識到,行事過于方剛者,表面上似乎是強者,實際上卻是弱者。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強者,是表面上看起來柔弱退讓之人。所謂“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所謂“大柔非柔,至剛無剛”。中國社會的潛規則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掃蕩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虛偽、麻木、圓滑、機詐,是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時和光同塵,圓滑柔軟,才能順利通過一個個困難的隘口。只有海納百川,兼收并蓄,才能調動各方面的力量,達到勝利的彼岸。
曾國藩在這里把家居的兩年稱為“大悔大悟”之年,經過一年多的鄉居,曾國藩的思維方式發生了重大轉變。后來他回憶自己的這一變化說:“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載,與四十歲前迥不相同。”
|四|
人算不如天算。曾國藩本以為平定太平天國之戰與自己沒有關系了。不想在天京內訌之后,太平天國勢力又回光返照,攻破了清軍江南、江北大營。咸豐八年(一八五八年),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國藩。大喜過望的曾國藩再不提任何條件,立刻出山。
曾國藩的朋友們驚訝地發現,曾國藩變了,變得他們幾乎不認識了。
第一,他變得和氣、謙虛、周到了。
以前他做事直來直去,不太講求虛文俗套。現在則和那些庸官俗吏一樣注意禮儀排場。他在給曾國荃的信中說,與人相處,不能過于拙直:“余生平不講文飾,到處行不動,近來大悟前非。”[30]在官場生存,必須習慣官場上虛與委蛇的那一套:“與官員及紳士交際,則心雖有等差,而外之儀文不可不稍隆,余之所以不獲于官場者,此也。”
他在啟程前首先給各軍將領、各地大吏每人致信一封,以非常謙恭的語氣,乞惠“指針”。
到了長沙后,首先拜遍大小衙門,連小小的長沙縣衙他也親自造訪。
原來對那些無用的官樣文章,他不理不睬,現在則每信必復。他對老朋友檢討說,以前“接人應事,恒多怠慢,公牘私書,或未酬答。坐是與時乖舛,動多齟齬”。因此“此次再赴軍中,銷除事求可、功求成之宿見,虛與委蛇,絕去町畦。無不復之緘咨,無不批之稟牘,小物克勤,酬應少周,借以稍息浮言”。
此前,他對人總是持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態。現在,他努力包容那些丑陋的官場生存者,設身處地地體諒他們的難處,交往時極盡拉攏撫慰之能事,必要時“啖之以厚利”。
以前曾國藩是斑馬群中的野馬,自然引起斑馬們的群起攻擊。現在他也涂上了斑紋,以便讓斑馬們誤認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然而這番變化太過迅速,甚至引起好友們的誤解。郭嵩燾說:“曾司馬再出,頗務委曲周全。龍翰臣方伯寓書少鶴,言司馬再至江西,人人愜望,而渠獨以為憂。憂其毀方瓦合,而任事之氣不如前此之堅也。”胡林翼則說他“漸趨圓熟之風,無復剛方之氣”。曾國藩自己也承認:“寸心之沈(沉)毅憤發……尚不如前次之堅。至于應酬周到,有信必復,公牘必于本日辦畢,則遠勝于前。”
然而這套儒道溶糅的老練、神鬼莫測的神態在官場上卻如魚得水,“再至江西,人人愜望”,從此他用人備餉比以前大為順利。他自己也滿意地說:“吾往年在外,與官場中落落不合,幾至到處荊榛。此次改弦易轍,稍覺相安。”
第二是他對皇帝,不再那么直言不諱,而是學會了打太極拳。曾氏早年奏折,“戇直激切,不講究方式方法”,那道《敬呈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曾惹得皇帝大怒,差點引來殺身之禍。練兵之初,曾國藩不光對同僚不假辭色,甚至對皇帝說話也句句如鋼似鐵。皇帝給他下過多次指示,都被他以不合實際為由直接頂了回去。比如咸豐三年十月,武漢被太平軍圍困,皇帝急命正在練兵的曾國藩去營救。曾國藩卻因兵未練熟,裝備未齊,拒不聽命,說:“未敢因諭旨嚴催,稍事拘泥。”當年十一月,太平軍又進逼安徽省會,皇帝再次令他出師。他回復說:“不能草草一出。”惹得皇帝大怒,批評挖苦他道:“今觀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曾國藩接到批復,仍然拒不聽命,與皇帝節節辯論,回答道:“皇上若遽責臣以成效,則臣惶悚無地!與其將來毫無功績,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時據實陳明,受畏葨不前之罪。”把皇帝頂得無話可說,只好讓步撫慰,說:“汝之心可質天日,非朕獨知!”
在皇帝拒絕授他督、撫之權后,他所上的奏折更為意氣用事。皇帝說允許他在家守孝,但一旦軍情緊急,“仍當即赴軍營”。曾國藩的復奏卻稱“自問本非有為之才,所處又非得為之地”,不能再出。且說“此后不輕具折奏事,前在江西經手未完事件,擬函致江西撫臣耆齡,請其代奏”,大有與皇帝一刀兩斷、不再來往之勢。
這些奏折,在皇帝頭腦中強化了曾國藩勇于犯上、桀驁不馴、難以駕馭的印象。這也是皇帝對他不能信任、不敢給他大權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再次出山之后,他奏事風格大變。皇帝命他再出之旨六月初三奉到,初七他就啟程上路了。所上《恭報起程日期折》,平實沉穩,無絲毫討價還價之意,頗得皇帝歡心,說“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關心大局,忠勇可尚”。
再出之后不久,皇帝命他率部入四川。他不愿奉命,但也不再公開抗旨,而是連上數折,或托詞所部正攻打景德鎮,無法分身,或者講可以滅敵于湖南而不必入蜀,或托言江西、安徽當守,多方周旋,剛柔相濟,終于擺脫了西上四川、客軍虛寄之苦。
第三是他不再慎于保舉,而是“同流合污”了。
晚清軍隊,“濫舉”之風很盛。每有小勝,領兵大員都會拼命保舉自己的屬下,不管出沒出力,上沒上戰場,都會均沾好處。曾國藩領兵之初,因痛恨此風,從不濫舉。咸豐四年,他帶兵攻下武漢,“僅保三百人”,受獎人數僅占出征隊伍的百分之三。相比之下,胡林翼攻占武漢一次即保奏“三千多人”,受獎人數竟達到百分之二三十。消息傳開,不少人認為投曾不如投胡,許多曾國藩挽留不住的人員主動投奔胡林翼門下。
曾國藩原“以忠誠為天下倡”,以為僅憑忠義相激,就可以讓部下出生入死。但閱歷既久,才發現真正的抱道之士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樣多。他認識到“不妄保舉,不亂用錢”,則“人心不附”。只有誘之以“名”,籠之以“利”,才能網羅天下英才。因此復出之后,曾國藩“揣摩風會,一變前志”,大力保舉,將朝廷名器當作自己的私恩。在升任兩江總督后不久,他寫信給曾國荃說:
他要弟弟移花接木,給從未上戰場的周氏送上一頂九品烏紗。這表明,在官場混跡多年的曾國藩已不再是憤世嫉俗的憤怒青年,而已成為善于“揣摩風會”的油滑官僚。他已把當年痛斥的“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看作正常現象,并身體力行了。到后來,他不但自己勇于保舉,甚至鼓勵部下不要有太多顧慮而放手保舉:“鄙人前銜奏補實缺,最足新耳目,而鼓士氣,不可畏干部詰,而預自縮手也。”
在十多年的帶兵生涯里,曾國藩湘軍各營保舉的武職共達十幾萬人,其中三品以上的不下數萬人。而文職官員中,有二十六人成為督、撫一級的大員,五十人成為三品以上的大員,至于道、府、州、縣的官員更是數不勝數。
第四是治軍不再一味從嚴,而是寬嚴相濟。
領兵之初,曾國藩對軍中用錢看得很緊,不但自己分文不取,也嚴格禁止部下獲得灰色收入。而再出山后,則開始對部下寬之以“名利”,在金錢上手筆松了很多。
他寫信教導其弟曾國荃如何駕馭太平軍降將李世忠時說:
他以前對戰爭中的搶劫查得很嚴,而再出山后,對于搶劫所得,他通常“概置不問”,采取寬容態度。湘軍攻下南京后,城中財物搶劫一空,竟無一銀交與朝廷。曾國荃主張“按民勒繳”,曾國藩不同意,認為這樣會“徒損政體,而失士心”,主張各得所獲,“所以憫其貧而獎其功”[31]。
|五|
經過數十年歷練,到了晚年,曾國藩已經稱得上“老奸巨猾”了。
他的謀士趙烈文記載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
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年),有一個神秘人物帶著數名隨從出現在桐城。他自稱是來自北京訪察各地軍務的大員,行動故作詭秘,說話神神道道,有大員被他的氣場震懾,對他施以君臣之禮,他也公然接受不辭。人們紛紛以為是親王貴戚甚至是皇帝本人微服私訪,驚疑不已。
他以黃紙為詔,命一知縣送達曾國藩大營。曾國藩覽其“詔”,文中有時自稱“予”,有時自稱“朕”,“文理荒紕,字多訛誤”。但字里行間,似乎又頗透露了京城一些政治內幕。如果放在以前,曾國藩一定會迅速逮捕其人,送達京師治罪。但此時的曾國藩已經洞徹“不生不滅”法的妙處,不想因此“興起大獄”,將此信放在一邊,“置之不問亦不究”。此人見訛詐曾國藩不成,轉而“傳詔”于湖廣總督官文。官文執其人審問,“不得實,亦未深究”,此人“后遂不知下落。”[32]
曾國藩晚年也像其他老滑官僚一樣,熟練運用官場之“展”字訣,將許多棘手之事一拖了之。因為糧餉問題,地方財政上出現許多虧空。曾國藩拈用“展”字,來一個“累年相承”,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有時他還以此訣授之屬下,比如他在致萬啟琛的一封信中說:“累年相承舊債,列入虧空項下,以一‘展’字了之,此官場中之秘訣也。”

李秀成自述原稿
當然,最能表現曾國藩的“老奸巨猾”的,當屬李秀成案的處理手段。
李秀成被俘之后,曾國藩首先對他進行攻心,套取他需要的資料情報。他幾次面訊李秀成,雖稱“訊”,卻態度謙和,言語體貼。和李秀成交談的過程中,他也表現出一種真實不欺、推心置腹的神態,對李的才華表示贊賞,對他“誤入歧途”則深表惋惜。李秀成為曾國藩的魅力所傾倒,在自述中說曾國藩“有仁愛”“有德化之心”,對他“恩情厚義”。從李秀成“昨夜深惠厚情”等話語來判斷,曾國藩當對李秀成有過暗示,比如許諾將為他向朝廷乞恩。這使李秀成抱有幻想,一時意志動搖,從而寫下了數萬言的自述書。
然而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之后,曾國藩迫不及待地違反了朝廷獻俘北京的命令,提早在南京殺了李秀成。因為一旦將李獻俘到京城,湘軍中一些不可告人的機密也許就會曝光。當然,提殺李秀成的過程仍然進行得周到而富于人情味兒。曾國藩特意派自己的高級幕僚李鴻裔面見李秀成,向他通報“國法難逭,不能開脫”,告訴他將于當天將他處死。這一行動既表達了對李秀成的尊重,也展示了自己那“直言不諱”“開誠布公”的作風。曾國藩也并未按自己匯報中所說的那樣將李千刀萬剮,而是斬首了事。事后將李氏之頭傳首諸軍,尸體仍賞給棺材一具,進行葬殮。李秀成臨死前對曾國藩仍然毫無怨意,說:“中堂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圖報!”
曾國藩生平以“誠”自命,然而在向朝廷抄錄李秀成自述時,他卻多處作偽。經羅爾綱等人考證,曾國藩在李秀成原稿上進行了以下幾處關鍵修改:
一是關于洪秀全死因,李秀成手跡本稱“天王斯時已病甚重,此人之病,不食藥方,任病任好,不好亦不服藥也,是以四月廿一日亡”。說明洪秀全病死。曾國藩為了夸大曾國荃的戰功,將這段話改為:“因九帥(曾國荃)之兵,處處地道近城,天王斯時焦慮,日日煩躁,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以證明洪氏直接死于曾國荃的軍事壓力之下。
二是李秀成被俘經過。李秀成是在只身一人逃難的過程中,被“兩個奸民”捉獲,解送清營。如果照此匯報,則李秀成之被俘,與湘軍本無關系。曾國藩卻在原稿上,用朱筆把“是以被兩個奸民”七字勾去,“獲拿”兩字倒調,改為“遂被曾帥官兵拿獲”。到抄送清廷及付印時,又改為“遂被曾帥追兵拿獲”。
三是李秀成沖出天京的時間。李秀成的原話是:“初更之后,舍死領頭沖鋒,由九帥放倒城墻而出,君臣舍命沖出關來。”而曾國藩用墨筆把“初”字改為“四”字,把“初更”改為“四更”。初更是傍晚十九時至二十一時之間,天剛黑,就被太平軍沖出,曾國荃是要受處分的,而改到四更(第二天一時),就減輕了他的責任。
四是刪改“天朝十誤”之“第十誤”。《李秀成自述》中總結了太平天國政治的十大失誤,第十誤原稿為“誤立政無章”。曾國藩將這一條改為:“十、誤不應專保天京,扯動各處兵馬。”這樣一改,不但夸大了曾國荃攻克天京的首功,又把李鴻章攻陷江蘇和左宗棠攻陷浙江之功都解釋為太平軍把江、浙的軍隊調回保衛天京。
|六|
吳方在《傳送思想的能量與局限——由曾國藩看歷史的來龍去脈》中對曾國藩的復雜性有過精彩的分析:“以‘王霸雜術’持身、用人、施政、御軍,曾國藩的成功主要在于他把握住了傳統政治文化的精髓,有原則也有靈活性,亦即宗經而不舍權變。他有‘兩手’、‘三手’而不是只有‘一手’……降及晚清,這種‘兩手’式的格局(儒學法家化或者儒法合流一表一里),又由曾國藩來實踐了一回。說他那理學姿態是假的也罷,情況確實壞到‘不假不成’的地步,因此曾國藩又可以說‘真誠的偽飾’。這大概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的一種尷尬的真相。”
雖然后世史家揪出了曾國藩這么多“作偽”的證據,但是平心而論,我們不得不承認,曾國藩在晚清封疆大吏中仍然是對朝廷最忠誠的。除了極少數涉及其家族、兄弟及故舊利益之處外,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對上對下,都貫徹了以誠相待、以拙勝巧的原則。在涉及國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他一貫不計自身利害,以身報國。比如在處理天津教案過程中,他為了國家利益,就不惜負起“賣國”罪名,甘當“替罪羊”,使自己多年英名,毀于一旦。以至李鴻章在當年八月二十一日信中說:“吾師蒞津后,章疏皆系老實話,每為人所挾持,此鴻章所不敢出者。”
曾國藩雖然掌握了官場生存的秘密,有時也使用權詐手段,但其內心操守依然分明,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從不含糊。所以他在晚清官場,并不特別得心應手。他晚年在給諸弟的家信中說:“余兩次在京,不善應酬,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之案,物議沸騰,以后大小事件,部中皆有意吹求,微言諷刺。……以是余心緒不免悒悒。”
最能表現曾國藩晚年風骨的是這樣一件事。
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后,醇親王奕譞托曾國藩的好友朱學勤轉來一封信,信中對曾國藩大加恭維,意圖結好。醇親王是恭親王奕之親弟、同治帝之親叔、慈禧的親妹夫,與慈禧的關系極為親密。長期以來,他一直欲與奕一爭高下,所以主動拉攏曾國藩,以增強自己的政治實力。一般人對這樣的核心親貴,主動奉迎唯恐不及,曾國藩卻沒有給他復信,僅在給朱學勤的信中解釋說:“醇邸慎所許可,乃獨垂青于鄙人,感慚無已。敝處函牘稀少,未便于醇邸忽改常度。”也就是說,醇親王對我如此垂青,我十分感動,但是我一向少與人通信,也不便因為醇親王就一改常度,峻拒之意顯然。
奕譞不甘罷休,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年)春,又托曾國藩的另一好友黃倬轉寄詩文,希望曾國藩應和。曾國藩仍然沒有回信,而是在給黃倬的信中解釋說:

醇親王奕
又一次給了奕譞一個不折不扣的難堪。
除了對奕譞之才略用心不甚感冒之外,曾國藩如此風骨凜然,主要是從“避內外交通之嫌”這個中國政治大原則出發。歷代王朝皆嚴禁親王與外藩之間私下交通,因為這是擾亂專制政治秩序的舉動。曾國藩基于王朝根本利益,維護了這個政治原則,卻深深得罪了醇親王。所以在天津教案后,醇親王及他的派系對曾國藩之攻擊不遺余力。
曾國藩早年是一個典型的憤青。單線思維、唯我獨革、憤世嫉俗、矯激傲岸。做起事來手段單一、風格強硬、純剛至猛、一往無前,因此處處碰壁,動輒得咎。中年以后,曾國藩終于在與世界的戰斗中變得圓融了。然而這種圓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靠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來的,是從質樸剛子中升發來的。這是曾國藩和別人的不同之處,所以他的圓融是以質樸剛正為基礎的,和世俗的油滑機智比,其境界力量不可同日而語。歷經千折百磨之后,曾國藩的初心并無任何變化。他的志向仍然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不再認為通過雷霆手段能迅速達到目的。然而他相信通過浸潤之功,日將月就,還是會實現這個理想的。他說:“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風氣,可以由一兩個有權有位有德之人提倡,就可以由上而下,由此及彼,帶動天下人皆向義向善。“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
他的計劃是從自己做起,浸潤周圍,培養出一批正人君子,占據要津,通過這些人逐漸影響整個社會風氣,實現社會的良性發展。他在給胡林翼的信上說:“默觀天下大局,萬難挽回,侍與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養幾個好官,以為種子。”因此曾國藩在做官的同時,還花了大量時間精力用來育人,對自己的屬下親信進行道德學問方面的培養,用心之深,用力之勤,在中國歷史上無人可比。
|七|
曾國藩晚年的秘書趙烈文說過一句話:
也就是說,曾國藩雖然以平定洪楊為最大功勞,然而他的一生,與農民軍作戰所花費的精力不過十分之三四,而與官場作戰所花費的精力是十分之五六。
這話說得沉痛而又深刻。這是任何一個想在中國做事的人不得不付出的慘烈代價。
許多方正之士被中國社會的“特色”磨得一事無成。曾國藩卻沒有被挫折打垮,他在與世界的一次次沖突中斬關奪隘,終于伸縮如意,本領大長。
曾國藩回顧平生幾次大塹,認為挫折是他最大的助力。他說:“吃此四塹,無地自容,故近雖忝竊大名,而不敢自詡為有本領,不敢自以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從磨煉后得來。”
總結生平,曾國藩多次說挫折是他長進的動力,因此鼓勵他弟弟在遭遇挫折之際咬緊牙關,不屈不撓,化被動為主動,以擴展心胸、增長本領:
梁啟超說:
[1]《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2]《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三月十二日。
[3]《曾國藩全集·書信》,岳麓書社,1990年。道光二十九年,致陳源兗書,第59頁。
[4]《曾國藩全集·書信》,第73頁。
[5]《曾國藩年譜》,岳麓書社,1986年,第9頁。
[6]《曾國藩全集·書信》,復黃淳熙,第431頁。
[7]《曾國藩全集·書信》,第292頁。
[8]《曾國藩全集·書信》,咸豐元年,復胡大任。
[9]《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10]《曾國藩年譜》,第19頁。
[11]《曾國藩年譜》,第20頁。
[12]《曾國藩全集·書信》,復歐陽兆熊,第134頁。
[13]《曾國藩年譜》。
[14]《曾國藩全集·書信》,復歐陽兆熊,第134頁。
[15]《曾國藩全集·書信》,咸豐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復龍啟瑞,第414頁。
[16]《曾國藩全集·書信》,與張亮基,第208頁。
[17]王闿運:《湘軍志》。
[18]《曾國藩年譜》,第38頁。
[19]薛福成:《代李伯相擬陳督臣忠勛事實疏》,丁鳳麟、王欣之編:《薛福成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8頁。
[20]《曾國藩全集·家書》,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六月十六日,諭紀澤、紀鴻。
[21]《曾國藩全集·奏稿》,第470頁。
[22]王闿運:《湘綺樓日記》,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23]《曾國藩全集·奏稿》,《瀝陳辦事艱難仍懇終制折》。
[24]朱東安:《曾國藩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
[25]《曾國藩全集·家書》,咸豐八年(一八五八年)五月初五。
[26]《曾國藩全集·書信》,與駱秉章,第268頁。
[27]《曾國藩全集·書信》,轉引自《復駱秉章》,第456頁。
[28]《曾國藩全集·書信》,與劉蓉,第487頁。
[29]《曾國藩全集·家書》,咸豐七年即一八五七年,第833頁。
[30]《曾國藩全集·家書》,咸豐八年正月十四日。
[31]《曾國藩全集·奏稿》。
[32]《能靜居日記》。
[33]轉引自朱東安:《曾國藩集團同清廷間的十次深刻政治危機》。
[34]《能靜居日記》。
[35]《飲冰室合集》第四冊,《曾文正公嘉言鈔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