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的淵城是很熱鬧的，籌備足夠物資而游走各處的走商、維持生計而竄街走巷的販卒、在城中有穩定買賣生意的各家店鋪等都陸續開始忙碌。

街巷行人形形色色，如林笙這般年紀的少年少女卻是少有見到，偶爾出現二三人，也是在匆急趕路。

自開元三圣平定天下始，乾宇年更名為圣元紀，時過境遷，三百余載過去，當下已是圣元紀三百零八年。

三圣功績可謂萬古，先后蕩乾宇、掃寇軍、平群雄、定一域、合天下，結束乾蒼三域近兩百年動蕩，使得天下重歸太平世。

后共建圣院于乾海天碑之側，歸攏聚納天下元法，為求正途，聯手解探天碑之秘，不過十余年而已，三圣祛元詭、歸元法、奠元基、開元途，由此正清元道之源。

為使天下元法歸正，絕除各路詭法、外道，滅斷世人尋走偏門之思，三圣下遣圣院師者入三域，布道于十二州三十六府一百零八郡，并以必行章序重建乾宇學宮。

基此下延至各地，凡為府地必立府，凡命郡所必成院，凡建城地必行齋，凡聚鎮處必有塾，而鎮塾師者亦需逢年測選村者適齡入塾。

規法序，章元矩，引匯三域艷絕才杰，合聯乾蒼陽月資賦，廣授元基之法，域傳元道修途。

短短三百年，涌納思解，增博根基，不僅使得乾蒼元道越發益善完美，便連載記于天碑上、本只有二元的元途亦在三圣的引延創拓下辟至三元之境。

由此元道益盛，武練益衰。

如今世人皆崇元道，修元法，登元途，求逐久視，因而凡有鎮塾成建，方圓村屯自會籌聚適齡稚童入鎮測驗，幾無需師者達至村中，所為只求入塾習法，謀得元途之格。

淵城為城制，依照三圣章序而言，城中所行為齋，掛為淵原齋，自開建以來，下授元基法，走出過不少英杰才俊，只可惜至今仍無一人可在結業前進入上院。

那些與林笙年紀相仿且行色匆忙的少年少女便有不少是淵原齋的學子，余者則是從測驗中篩落，或是本就無緣元道，只能選擇武練路子的城中武館武童。

武練的沒落畢竟只是相較于元道而言，三百載歲月的摸索，從古至今的無數前賢經驗，武法的前路其實也在被不斷拓辟。

雖然避免不了耗費財資的缺點，進展上也比不上可以穩步增進的元道，可在各種適用武練的元材元植等藥輔的配合下，武練路子對于大多數與元途無緣的人而言，其仍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書齋、武館早間同樣需要進行早課。

不同于林笙，歷經數百年，學子、武童的早課要更加系統化，且為了極大可能的挖掘出每一個人的資賦，無論是書齋里的先生，還是武館里的師傅都會執行的極其嚴格，不會容許有半分懈怠。

這個時間點已經非常臨近，他們不想受到責罰便只能盡快趕到書齋和武館。

林笙并不著急，他一來不進書齋，非是學子；二來不入武館，非是武童，不為責罰之事所擾。

從三年前開始，他每月能留駐在淵城里的時日也就十日左右，這段時間或許能有兩天空閑游玩，余下幾日多數都是呆在養生筑里，遵從教導習梳藥理，可以說與書齋、武館無緣。

其余大部分時間，他都是隨伴先生左右離城外出。

今日他會離筑，只因為要去將寄托別處的林綰仙接回來聚上幾日。

先生喜靜，養生筑從不招仆婢，食膳向來是由他來負責。

林綰仙年紀尚小，二人離城外出時自然需要安置好，于是便會將她暫時寄托在了別處。

自然不是書齋，也不會是武館。

淵城除去書齋、各家武館以及兩家一派等諸多宗族勢力外，其實還有一處富有盛名且最為適合的地方：錦繡坊。

錦繡坊同樣坐落于西南城區，以織繡技法絕冠淵城，坊主素錦秋更有高絕技藝，凡出自其手的織物皆屬不凡，在淵城中既有“山河盡錦繡，千針納萬金”之名，還有著“巾絲綢如水，織著御百罡”的美譽。

在去往錦繡坊之前，他還需要先去珍饈樓走上一遭，稍帶上珍饈樓的幾樣上佳糕點，否則這一趟怕是不會那么順利。

當然，他也需要順便填一下自己的肚子。

好在珍饈樓就在路上，早間餐食的人雖然多，還是能讓他有位置坐下。

稍加飽腹等待刻許，店小二便將打包好的糕點送到面前，林笙微微拎掂付了七兩白銀，在熙攘人群中走出珍饈樓。

“珍饈樓，你小子算盤打的真好！”

“嘿嘿，這還得謝謝大哥，大半年的粗茶淡飯、清湯寡水，我早就想著珍饈樓里的美味了，而且這一趟的收獲出乎意料，那就更不可能委屈自己！”

“其他都是廢話，你也就最后一句說的對，走走走，趕緊上樓找個好點的位置，你就沒心沒肺地把珍饈樓的幾樣招牌都點上吧，不過也別太狠，你大哥我還得留著一些拿回去給你大嫂作交代！”

“嘿嘿，我懂的，我懂的！”

迎面走來兩位漢子，笑說著與林笙交錯而過，本來沒有多少在意的林笙突然停在原地皺起眉頭。

他疑惑地揮起手撥動起身邊的空氣，微微仰頭。

空氣中的脂粉氣息十分濃重，其中有一兩股他并不陌生，與他擦肩而過的兩人應是不久前才從對面的杏紅樓里出來，想來是昨夜都停留在杏紅樓里。

杏紅樓是一家紅粉青樓，樓中有三大花魁坐鎮，姿色絕艷，才藝超群，幾無可挑剔之屬，淵城幾乎人盡皆知。

兩人出入其中，沾染脂粉氣息并不奇怪，屬于正常。

從林笙身旁經過的人見狀遠遠躲開，不少人的眼里都有幾分嫌怕。

林笙恍若無覺，遲疑片刻后轉身回到珍饈樓里，走到柜臺前找到正在翻閱賬簿的掌柜，不等對方問詢便率先遞上一兩銀子。

掌柜很是識趣，林笙只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后就接過對方手里的墨筆在邊上的白紙上寫了起來。

不久，林笙再次從珍饈樓里出來，這一次沒有再度回轉。

獨自一人走過數條大街，繞過十余巷子，林笙很快就看到以紅白綢緞為底、七彩蠶絲為劃織寫而成的“錦繡坊”三字。

朱漆大門已是敞開，正前站著一位長相甜美、身材苗條的黃裳女子，觀其面貌，應是二九妙齡。

女子心情不是很好，臉上掛著寒霜，不時還會咬牙切齒般顧自嘀咕上一兩句，以至于出入錦繡坊的其他少女都是慌忙作禮，然后迅速走開。

當林笙出現在的時候，女子臉上的寒霜有過一瞬間的消散，可下一刻更甚。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一起來！”

聲音雖小，語氣里的某些情緒卻是極重，林笙聽在耳中，滿頭霧水。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玉兒姑娘，原來你在這里！”

一位相貌英俊的錦衣男子領著幾位仆從獻殷勤般走到沈玉身側，虛白蒼顏上笑意濃濃，步行間還揮手示意身后一位托舉盒子的仆從走上前來。

盒子里裝放著一枚玉簪，通體如碧玉般剔透，刻琢著兩朵相互纏綿的玉蘭，片片花瓣裹卷一顆粉色珍珠，映射著嬌艷的微光。

玉簪顯然是精心挑選，只是拿在手里稍稍比劃，亦能看出與女子十分相襯。

“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希望玉兒小姐能夠收下！”錦衣男子三指拿著玉簪，說話間便想要給沈玉戴上。

沈玉目光一冷，面色掩不住閃過一絲不耐，身體陡然往正前方邁步走向林笙，恰好與男子錯開。

“往日里你總是說著要守約守時，今天怎么就晚了？小仙這些日子里可是盼了許久，你要是再來晚上一會，小妮子說不定又該生悶氣了！到時候難道還要坊主幫著你哄？”

只在瞬息間，林笙便感覺到錦衣男子投來的凌厲目光，怎奈何沈玉已經一把抓住他的手，還十分強硬的拉著他走向錦繡坊。

錦衣男子早已僵愣在原地，拿握著玉簪不知何作，沈玉卻像是后知后覺般一臉訝色道；“蘇三少爺什么時候出來的？這是有事需要趕回去蘇府？坊主今日有客，玉兒不便遠送，蘇三公子見諒。”

下一眼落在玉簪上，不等蘇杰說話，又是掩嘴笑道：“好精致漂亮的玉簪，蘇三公子莫非是要贈予心上人，只是心里拿不定主意需要問詢小女子一二？

依小女子之見，此簪卻是極好，成色、品相皆是上佳，尤是這一顆粉玉珍珠，色艷不妖，透瑩無穢，正合了初稚少女的心境與希盼。”

笑顏如玉，眉色半露，體態嬌媚，蘇杰一時間看得入了迷，嘴里嗤癡卻說不出半點聲音。

但沈玉話音一轉，誠言道：“只是蘇三公子需得注意，簪子雖好，色配卻是有不少避忌，便如小女子，早已過了初稚年紀，非是朦夢少女，這簪子必然是與小女子不合的。

不過以蘇三公子的能耐，想來不會犯這種錯，小女子現在倒是好奇，淵城中哪家姑娘竟能讓風流倜儻、逍遙不羈的蘇三公子如此上心了？”

“玉…玉兒姑娘說得是，蘇某記下了！”蘇杰強顏笑道。

沈玉見狀微微俏笑，片刻忽然一臉恍覺，歉聲微禮：“時候不早了，再晚小女子怕是要遭坊主呵訓，便先行告退。”

蘇杰負背在身后的右手兩指不停轉旋玉簪，正面迷眼噙笑目送沈玉拉著林笙進入錦繡坊里，彬彬有禮，不失半點風度。

直到兩人的背影徹底從視線里消失不見，他的臉色霎時無比陰沉，手袖揮甩，塵粉揚灑，轉身便走。

身后的幾位仆從噤聲不語，面面相覷，不自禁將口中不多的口水吞咽下肚，臉色忐忑。

“三…三少…”

等到徹底離了錦繡坊，拿著盒子的仆從小心翼翼走到蘇杰邊上，話未說完，煞白的臉色就在迎面而來的勁風下變得通紅，旋即整個人橫飛出去。

“噗…噗…噗…”

一路上連帶撞上數人，空氣中頓時血色彌漫，那位仆從最終倒在十余米外，肋骨陷斷，胸口微伏，已是死境。

“殺…殺人啦！”

“誰？竟然敢在淵城里犯忌殺人！”

“他…就是他！”

呼聲大作，人群遠離，眨眼間只剩下蘇杰一行人仍在原地。

然而當人群看清楚蘇杰模樣，一干仆從身上的青色役服，尤其是他們身上那象征著蘇家的虎形族徽時，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只能一臉同情地搖頭輕嘆。

僅是數息，城中巡衛已經出現，十余人除去領隊，余者給予少許銀財利索將所有傷亡者處置好，喝退觀事者的同時也在警告他們不得進行論談。

走到蘇杰面前的領隊先是憐憫地看了一眼噤若寒蟬的蘇杰仆從，然后恭敬遞上一封信。

“今日發生的事少主已經知曉，因而特命屬下前來，三少只需將此信看過，當知具細。”

見蘇杰一臉陰晴不定，臉色有些慌張，甚至還有幾分懼怕，領隊無奈，只好示意一位仆從上前。

正欲交付，蘇杰一把搶了過去，并迅速道：“少族長應該還有話要你轉述給我吧！”

領隊正色道：“少主說了，大事當前，萬勿徒生枝節，等你以后名正言順娶了沈玉，你想做什么少主都不會管，現在，你就算心里不舒服，那也要吞下去，忍著。”

說完再一抱拳，不作絲毫停留，領著處理好事情的隊員離去。

信封并沒有封好，蘇杰很輕易將一封信從里面取出，洋洋灑灑數百字看完，他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養生筑？一個將要死的薛姓老頭和一對被收養的林姓兄妹！深居簡出，擅養生藥醫，每月有近二十天不在淵城，妹妹林綰仙托寄在錦繡坊由沈玉親自照看，疑似素錦秋親傳。

桀桀桀，沒有半點背景，沒有半分實力，居然敢壞我蘇杰的好事，真是好膽！好膽！！”

冷笑中，手中的信已成滿地碎屑，他邊上的仆從急忙將所有碎屑收好，當著蘇杰的面燃火燒成一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