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城。

一座超過百年歷史的城池，立建于暗淵原邊緣百里左右處，乃是唯一一座可在進入暗淵原前的補給城池。

四方城門正對四方，其中西、南、北三向皆是天地相接，不見他物的平原，西城門三十里外則有一條往西北方向延展的大裂谷。

東城門所對東向為進入暗淵原的入口方向，辟修有一條三丈余寬的車道，一直連通至百里外平原與山林的交界處，作為指引之用。

淵城西南城區有一間名為“養生筑”的個人庭所，三進庭院，規建中規中矩，外觀典雅樸素，并無多少出眾的地方。

依正門入，正對正堂，二堂居于左側，右側只建起了一片頂檐橫梁，四面辟空，梁柱林立，下里鋪列著一層層舊木架子，各色草植勻擺其間，周圍的廊檐下同樣懸系不少，因而踏入正門的一瞬間會有濃郁藥香撲鼻而來。

第二個小庭院并無太多擺設，中間十字道口鏈接前后左右，四角種有不少嬌艷花色，間隔耕植著一兩株藥植。

正中間的圓壇中植種有一顆枝展葉茂的高大桂樹，枝葉繁茂，綠意蒼郁，時而鳴囀的一兩聲鳥喚未能引移樹下躺椅上的耄耋老者的注意，仍在悠然享受蔭涼。

第三小庭院很是幽雅，小小荷塘不過三丈大小，片片荷葉鋪蓋，偶有幾處撐起片片綠傘，時而隨風飄擺，時而垂接銀面，晨間凝尖露珠不免搖曳滴落，于荷葉下蕩起層層微漣。

臨墻一邊繞著半塘種了一小片竹林，延至內外墻角，葉頂堪過墻少許，外看內墻僅是露出點點青綠。

竹體直而秀，葉豐而青，枝葉分明，竹下則是整凈干潔，當中有一條由青巖脆石鋪修成的溪徑，折轉環曲，尾尾似精雕般的鯉錦暢游其中。

邊上也同樣植種有簇簇各異花色，荷、竹、鯉、花四相映合，賞心而悅目，怡然而自得。

另一方半丈寬余的石桌建于荷塘邊上，上置兩三茶具，供以賞閱愜品。

清晨。

晨曦初升，水霧凝而未散，庭院荷塘雖小，仍有余盈霧氣彌漫，伴著時時凈澈地汩汩水流聲。

小庭院的空曠區域間，赤裸上身的林笙面朝東方，鼻口交替吞吐十余次，清霧換交，息緩呼長，腔鼓胸舒交替。

迎著天邊漸露的曦光跨步立行踏出，雙手同時并動橫擺，配合著腳下有序的踏步、跨立、橫移等，相繼擬做出種種不同的獸形影跡。

時而臂骨綿柔軟展如蛇游，時而身傾后轉彈伏擬螳動，又會步錯屈腰疾行作虎躍，繼接提身縱踏驚空化鶴懸，再改捏爪擒握低掠似鷹擊……

揮拳、起掌、點指、爪握…正踏、橫移、蹲步、劃轉…一步續接著一步，一動連匯著一動。

雖屬各異，彼此于銜接上卻是出乎意料的順暢，兩兩之間的上下承接、換轉不見有絲毫滯礙，而動靜之間亦是尤為契合。

簡單的數個動作后，林笙一身膚色已變得通紅，縷縷淡淡水汽升騰揮散，體表淌流液汗，形如鮮血釋溢一般。

除此之外，他身上的氣意也在不斷地動作牽引下出現了莫名的變化。

起初那種朝起晨陽般的蓬勃氣意還算得上盛榮飽滿，當他完習一種獸形，氣意便會在無形中消降少許。

尤是逢十二獸形數完習，下一獸形將起交互之際，氣意消降的跡象赫然陡增。

而倘若細量前十二消降之數，交互時刻削卻之量則恰合其數，似是前面各獸形疊聚之和，使人感之神異的同時，心中又會無由來升起幾分詭測。

林笙對此顯然早已習慣，無論身上變化如何，他的習練的速度始終處于不減不增、不急不躁的狀態。

呼吸節奏韻律自動始時便持穩不變，深淺怡然，吞吐而有序，頓挫而有力。

十四、五歲，身形消瘦，從林笙身上幾乎看不到任何肌肉，久久習練下，稍顯黝黑的膚色逐漸顯現蒼色。

不過他嘴角邊處浮顯著笑意，充溢滿足與期待的意味，尤是那一雙藏掩在劍眉下如黑寶石般的雙瞳，如今在曦光的映襯下反而更是明亮。

一整套習練完畢花費的時間不少，自曦光初現始，如今恰過極盛轉稍許，辰時已是過半。

此刻林笙感知體虛乏累，當即如往常一樣開始微蓄收力，準備進行早課的下一步。

此時卻有幾聲悶重敲擊從中間小院傳來，隨至的還有一道人聲，縱有廊道墻柱隔阻，聲音依然清晰而氣足。

“從今日起，《三身契意完渡圖》可增一輪習練，至可于曦光盛衰轉變間完習二渡，可再添增倍量達至四渡，如此復增，直至完渡滿身，此點你需謹記于心，切不可懈怠分毫！”

林笙聞聲沒有究慮深疑，身形只是微微頓止，下一刻收力蓄勢之姿為之一改，不一會便將未散的上勁繼接下來，伴著漸衰的曦光開始習練《三身契意完渡圖》的第二渡。

《三身契意完渡圖》內有三十六獸形，蛇、虎、鷹、鶴、象等等，分取其一動勢，通習一遍可運使掌、指、爪、身、踢、踏等諸多部位。

其以每十二數稱合一身，合共有三身，之數，而三身完習即為一渡。

從分屬上來講，《三身契意完渡圖》屬于武練法，而無論是鍛身還是往后的鑄體，均需滿足一定要求習練方可有效，形如寒涼、炎地、毒物等等。

至于《三身契意完渡圖》，其所需條件有不少，陽曦初起的辰時以及盛榮的氣意便是其中兩種。

辰時自不用多說，林笙一渡時完習一身刻時不足五分之三刻，二身時因氣意稍減，刻時或有增倍，三身時氣意再減，因而又增倍二身之數，合約下來恰是半個時辰。

肉身為氣意容器，最為盛榮飽滿的時刻同屬晨間，隨作而減，隨勞而衰，隨歲增而消損，虧而壞器，繼而身朽意敗，世間生靈多是如此。

半個時辰或許不長，林笙氣意損減卻是尤甚，以他現在的狀況，想要完成二渡是不可能的。

但他還是依著獸形而動，依序推進。

只不過僅是第三個獸形起勢，他眼前便是一個恍惚。

氣意的損減仍是抵不上肉體的疲倦來得更難受，他能感受到自己身體在二渡進行時的變化，來得迅猛，來得急切。

筋繃緊如張弦之弓欲斷欲裂，血涌沖穴倒逆入腦使得沉沉昏重似砧，骨馳懈松力難為繼以至于虛浮定站無堅。

一時之間，林笙不由憶起三年前初次習練《三身契意完渡圖》時的自己。

當時也是相似，所不同的是習練至一身時才有今日這般感覺。

至于習練二身，乃至習練三身達至一渡，他是經過一年多了的調整、糾錯、完善才堪堪將之做到己身意義上的‘完滿’。

之后便是不曾有過一日的松懈消怠，在日積月累下練就半個時辰完成一渡的成果。

一渡地步，身疲意倦雖仍是不可避免，感受已是不再那么強烈，至少不會再影響到他。

而今重新體驗，林笙既是難受，又是興奮，加上習練時身體各處幾乎都有別樣的感覺隱現，動作在不知不覺間放緩。

最先感受到的是體內氣血的變化，亦是諸多變化中最為明顯的。

武練始練鍛身，此階段無論從何方入手，血、骨、髓三樣皆是不可避免，亦是武練鍛身的三重關門。

《三身契意完渡圖》的一渡便是以血關為始，通過不同獸形間的轉換將心臟里的氣血由諸多經絡進行引運、搬煉至身體各處，使之不斷活化，再由此緞刷血肉、皮膚。

若說心臟為井，經絡為槽管，那么《三身契意完渡圖》便是水泵。

一渡結束時，林笙體內的氣血活化已經達至己身極限，一旦開始二渡，身體必然會進入崩潰。

為使崩潰慢上一步，他才在接續之時放緩，但他預料中的崩潰并沒到來，在他的感覺下，反而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活化的氣血在第一個獸形的引運下驟然停下，而后以極快的速度朝著心臟回縮，瞬息間便幾乎抽空了經絡里的所有氣血。

他的心臟膨脹到了爆裂的地步，難以言說地痛苦沖擊心神，使得他感覺自己也許在下一刻便會爆體而亡。

好在接續的第二個獸形仍是如他熟知中的那般，如水泵將氣血運搬至身體各處，由此心臟帶來的痛苦方才得以緩解。

后續便是重復，一形為收，一形為放，林笙時刻都在承受痛感，難以分出心神感受其他方面的變化。

一刻鐘的時間很快過去，林笙僅將二渡一身推進到十獸形的地步，這時候的他已經出現乏力虛脫、幾近昏闕的跡象。

也就在這個時候，隔院里的聲音再度響起：“二渡你需細細體會，理清同異，須知過猶則不及，達至目前的極限便好！”

聲音落下，林笙動作隨之緩停，拋卻腦海中隱現不得其果的種種異感，強自振作精神慢步走到石桌邊上盤膝坐下。

石桌上擺放著一個不足尺高，一手便可將之裹握精致小巧的圓柱形小爐，邊上還有一羊皮卷套。

薄鐵爐體四分向外凸起，熾黃光色從爐體下的縫隙中溢透出來，頂上爐蓋如盛蓮般展開，入眼的爐中心架連著一副兩指寬的內膽，溫燙地深綠色水液正釋騰熱氣，里面又有根銀針沒半立懸，應是久浸，外顯部分早已染上淡淡青綠。

林笙顫抖著將內膽里的一根銀針用兩指拿持，伴著點滴青瑩毫光微閃，銀針就在他的揮動下對著心臟邊上的一處穴道刺了下去，直接沒入身體三分之二，只留下寸許在外。

此后再度抽出一根刺入依樣刺在邊上臨近的一處，如此循環往復至百息，以心臟為起點，依順全身諸多經絡與穴道，下走腹腰、兩腿至踝腳，平延肩膀、手臂達指尖，再分走面龐、腦后與頂天，甚至是需他人經手的后背，上上下下，凡他所能及所，皆有銀針刺布。

做完這些，他又微微定神，小心伸手握拿小爐，只是稍稍加力，頓時咔吱作響，便見爐體向內收合再無凸出，再輕搖兩下，又是一陣咔吱作響，爐蓋隨之縮攏并收，僅在圓蓋中間留有一個小口。

不作絲毫猶豫，林笙直接將小口對準嘴唇，一下子便將爐中僅余半色的清液盡數吞咽入腹，臉色平靜至極，仿佛他飲下的只是尋常的清水，而他更是在幾個呼吸的時間里摒絕所有，徑直進入了打坐的狀態。

半個時辰后，當林笙重新睜開眼睛時，眸光清亮許多，面頰淺潤，疲態近乎不見。

身上的銀針在他那熟練地動作下被迅速取下收進羊皮卷套里，不多時，再無他物，這才起身收拾好所有東西走向中庭。

中庭與小庭院間有一大一小兩間臥房以及一間書房，兩相對向而建，中間整空出的唯一廊道聯通前后。

其中大的臥房屬于林笙，小的那一間屬于林笙的妹妹林綰仙。

進入臥房約莫刻鐘，再出來時，林笙已經換上一套新裝，黑發束起，儀容端正，膚色微黑，眉間掩不住幾分秀氣，襯著瘦弱身形和孱羸氣意，看起來像是一位不甚起眼的柔弱書郎。

慢步走到桂樹下的躺椅邊上，林笙執弟子禮，道：“先生，學生該是時候出門了！”

耄耋老者眼瞼微抬，濁眼里芒光熠閃，似是在仔細審量著林笙。

稍許，他淡聲道：“還算不錯，城里熱鬧是熱鬧，但人多繁雜，你和小仙不要在外面玩乎所以。

回來的時候可以到各家藥鋪走走，添帶回來一些血芝，要是遇上了血玉芝，能拿便拿，就算是先賒著也行，千萬不要想著省那么一點錢兩。

萬一遇上財大氣粗的…”

老者頓了頓，索性搖頭，重新閉起目瞼開始養神：“你自小聰慧，自然是知道該怎么處事的，我就不再囑咐什么了，快去快回便是！”

林笙正色：“學生謹記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