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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十九號那天,我還應該領取我在“私家”當差第一個月的第一筆薪水。關于這差事,他們事先沒有向我征求意見,簡直好像在我來到那里的第一天就把我送去當差。這顯得很粗暴,我差不多應該反抗。這差事就在索科利斯基老公爵的家里。然而,當時一反抗就等于立刻和他們斷絕關系,這雖然并不使我驚嚇,但對于我的主要目的大有妨礙,因此我暫時默默地擔任了這份差事,用沉默保持我的尊嚴。

我要首先解釋一下,這位索科利斯基公爵是一個富翁,位居樞密院顧問官,但和韋爾西洛夫正在進行訴訟的莫斯科的那些索科利斯基公爵們并無親屬關系(后者一連好幾代都是微不足道的窮人),只不過是同姓而已。但是,老公爵對他們發生極大的興趣,特別愛公爵中的一個,也就是他們族中最長的輩分——一位年輕軍官。韋爾西洛夫在最近還對老人的事務起到極大的影響。他是他的好友,卻是奇怪的好友,因為我看出這個可憐的公爵很怕他,不但在我去當差的時候,而且似乎在整個和他發生交往的時候永遠如此。但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大家所指責的那樁不體面的行為,恰巧和公爵的家庭有關,但是塔季揚娜·帕夫洛芙娜鉆了出來,由于她的介紹,我被安置到老人身邊。他希望有一個“年輕人”到他的書房里去。再說,我后來發現,他也很想做點取悅于韋爾西洛夫的事情,那就是先向他走近一步,而韋爾西洛夫竟允許了。老公爵趁著他的女兒(一位將軍的遺孀)不在時就這么辦了,要不,她是肯定不會允許他這樣做的。

關于這個以后再說,但我要說的是,他對于韋爾西洛夫的奇特態度,使我在吃驚之余偏向于我的父親。我意識到,既然對一個蒙受侮辱的家庭的家長韋爾西洛夫還存有敬意,那么外面傳播著的關于韋爾西洛夫如何卑劣的議論就是離奇的,至少是有爭議的。一部分說來,也就是這個情節使我在上差的時候不加反抗。我之所以愿意干這份差事,就是希望調查清楚這一切情形。

當我在彼得堡遇見塔季揚娜·帕夫洛芙娜的時候,她扮演著一個奇怪的角色。我差不多已經完全忘記她了,怎么也料不到她會處于如此重要的地位的。在這之前,我住在莫斯科的時候,也曾見過她三四次。在每次必須把我安置到什么地方去的時候——在進入圖沙爾寄宿學校的時候,或是在兩年半以后我轉入中學,搬到令人難忘的尼古拉·謝苗諾維奇的寓所里去的時候,她總會出現,天曉得她是從什么地方來,受了誰的囑托。她一出現之后,就伴著我一整天,檢查我的衣物,帶我到庫茲涅茨橋去,到城里去給我買一些日常用品。

一句話,整頓我一切的行裝,一直到最后的書包和削筆刀為止。再加上一直對我嘮叨,罵我、責備我、考問我,提出其他一些荒誕的男孩,以她的朋友家和親戚家的男孩們做榜樣,說他們全比我好。她甚至捏我,還推我,而且還推了好幾次,弄得我很痛。

她把我安頓妥當以后,就失蹤了,好幾年來沒有信息。現在,就在我剛來到彼得堡以后,她立刻又跑來安置我了。她是一個干癟的,身材很小的女人,鷹鉤鼻,一對小眼睛也銳利如鷹。她像奴隸一般,忠心侍奉韋爾西洛夫,崇拜他,像對待教皇一樣,且帶著深信。但是,不久之后,我就驚異地發覺,她一直是一位到處受大家尊敬的人,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她。老公爵索科利斯基對她特別敬重,他的家人也是如此;韋爾西洛夫的兩個驕傲的孩子,還有法納里奧托娃家的人,也都是這樣。她以縫紉和洗滌一些絲制品為生,從店鋪里攬一些活計。

我和她在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吵嘴,因為她竟和六年前一樣,馬上對我嘮叨起來。從那時候起,我們每天必吵,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有時談談心,說說實話。到了一個月快完結的時候,我開始喜歡她,我覺得這是因為她有一種獨立的性格。不過,我沒有把這一點告訴她。

當時我就明白,我被派到這個有病的老人那里去做事,只是為了給他“解悶”,我的職務就是這個。自然,這使我感到屈辱,我立刻就想采取必要的措施。但是,不久之后,這個老怪物就給我留下一種意外的印象,似乎有點憐憫,所以到了一個月快完的時候,我竟奇怪地對他產生依戀的情感,至少讓我放棄了做出粗暴舉動的計劃。他的年紀還沒有過六十歲。這里發生了一整段的故事。在一年半以前,他忽然得了一個毛病。當時,他上什么地方去,中途發了瘋,因此發生了和出亂子相近的情形,當時惹得彼得堡人們紛紛議論。像發生這類情形時應該這樣處置似的,他立刻被送到國外去,但是,過了五個月之后忽然他又出現了,而且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不過把官職辭掉了。

韋爾西洛夫嚴肅地斷言(而且露出熱烈的樣子),他并沒有發狂,那不過是一種神經性的發作。我立刻注意到了韋爾西洛夫這種熱烈的神色。不過我要說,我自己也幾乎贊成他的意見。老人不過有時顯得過于輕浮,似乎和他的歲數不相稱,據說這是以前完全沒有過的。人家說他以前曾在什么地方出過什么主意,有一次,他辦一件人家委托的事情,辦得十分出力。我認識他已有整整的一個月,怎么也看不出他有做參謀的特殊才能。有人注意到(雖然我還沒有看出),他在發病以后,似乎特別想續弦,在這一年半內,他已屢次想實現這個想法。在交際圈里,大家全知道這件事情,也有人發生興趣。但是,因為這傾向和公爵周圍的幾個人的利益不相適合,所以他們從四面八方對公爵進行監視。

他的家庭人數很少。他的太太已經在二十年前過世了,他只有一個獨養女兒,就是那個將軍的遺孀,現在每天在等候她從莫斯科來,她的性格是他深為懼怕的。但是,他有很多遠親,以他故世的妻子方面為多,他們差不多全是窮困不堪的。此外,他還有許許多多的養子和受他恩惠的養女,這些人都期待在他遺囑里能分到一小部分遺產,因此大家全幫著將軍夫人監督老人。

此外,他還有一個奇怪的脾氣,從年輕的時候就有的,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可笑的,那就是承攬貧窮姑娘的出嫁之事。二十五年來,在接連著把她們嫁出去,不是遠房的親戚姑娘,便是他太太的堂弟兄的繼女,或是他的干女兒,甚至連看門人的女兒也歸他包辦出嫁。起初他把她們收留到家里來的時候,她們還不過是小姑娘,由保姆和法國女人來把她們養大,后來又把她們送到最好的學校里去讀書,最后預備了妝奩把她們嫁出去。這些事總是層出不窮。養女們出嫁后,自然又養出了一些女孩們,所有生下來的女孩們也忙著做他的養女,于是他又到各處去參與洗禮,她們又全來祝賀他的命名日。他覺得這一切是十分愉快的。

我到他那里去當差后,立刻看出老人的大腦里存著一個痛苦的信念(這是不可能看不出來的),那就是世上的人全都奇怪地看他,大家對待他好像不再像以前一樣,不把他當作健康的人看待,甚至在最快樂的交際集會上,他也擺脫不了這種印象。老人開始多疑,開始在大家的眼睛中覺察出什么。大家還疑惑他是瘋子的那個念頭顯然使他感到痛苦。他有時甚至帶著不信任的態度偷看我。如果他打聽出有人傳播或證實關于他的這個謠言,那么這個心地并不惡毒的人會成為他永久的敵人的。

這個情況,我請你們記住。我還要補充一句:就是這個情況,使我在第一天上決定對他不采取粗暴的手段;如果有時能博得他的歡心,或使他解悶,我甚至會覺得高興的。我想,我這樣自白應該不會有辱我的尊嚴。

他把大部分的錢放在事業上面。他病后還投資加入了一家很大的股份公司,這是一家十分可靠的公司。雖然由別人辦事,但是他也露出很大的興趣,出席股東會議,被選為公司的籌備委員,參加董事會,作冗長的演說,參與辯駁和吵鬧,顯得十分愉快。他很喜歡演說,因為這至少可以讓大家看出他的聰明來。

總之,他甚至很喜歡在極秘密的私生活里,把含有深刻意義的東西或妙語用到自己的談話里去。我很明白這個。他家內樓下設了和家庭賬房相類似的機構,有一個官員在里面辦事,主要是算賬和記賬,同時還管理著公館的事務。這位官員還在外面兼任公家的差事。本來有他一個人就完全夠的,然而依照公爵的意旨,又添上了我作為助手。但是我立刻被調到書房里去,經常沒有一點事情可做,既沒有案卷又沒有簿冊,甚至連裝裝樣子的文件也沒有。

我現在寫這些,對往事早已醒悟,且在許多方面差不多像局外人一樣,但叫我怎樣形容當時郁積在我心中的憂愁(這憂愁現在想起來還記憶猶新),主要的是怎樣形容我當時騷亂的心情,這騷亂已達到了模糊的、熱烈的狀態,甚至使我整夜不眠。這是由于我的不耐煩,由于我自己給自己提出來的謎團。

要錢是一樁極討厭的事情,即使討薪水也是的,如果你在良心上覺得你十分不配領取它。然而,頭一天晚上,母親和妹妹就附耳微語,瞞著韋爾西洛夫(“為了不使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發愁”),打算把她不知為什么認為極珍貴的神像從神龕里送到典當里去。我每月的薪水是五十盧布,但我完全不知道怎樣才能夠領到手里。我被介紹去做事的時候,人家沒有對我說。三天以前,我在樓下遇到那個官員,向他打聽:應該向誰領薪水?他露出一臉的驚訝,微笑著看了我一眼(他不喜歡我):

“您也領薪水嗎?”

我以為他會跟在我的回答之后補上一句話:

“這是為了什么?”

然而,他只是冷冷地說“一點也不知道”,便埋頭到畫橫線的簿冊里去。簿冊里面插了一些文件和賬單。

他不是不知道我也做點事情的。兩星期以前,我整整做了四天的工作,這工作也就是他交給我的:那就是抄寫稿子,而結果幾乎等于重新編寫過。那是公爵的一大套“意見”,準備送到股東委員會上去的。必須把所有這一切聯結成完成的一份文件,還要修改和潤色。我后來和公爵兩人在這份文件上花了一整天的時候。他會和我很熱烈地辯論,結果極為滿意。我只是不知道,后來這份意見書送出去了沒有?此外,關于他請我寫的兩三封生意上的信,我不必多提。

要薪水之所以讓我覺得可惱,還因為我已經決定辭職,預感到我由于無可避免的情勢不得不離開這里。那天早晨醒來以后,我在樓上的小屋內穿衣服,感到我的心跳得很厲害,雖然我覺得滿不在乎,但是走進公爵家的時候,我重又感到了慌亂:

今天早晨有一個人要到這里來,是一個女人,我正希望從她那里,解開讓我苦惱著的一切問題!那個女人就是公爵的女兒,阿赫馬科娃將軍夫人,年輕的寡婦。我已經提起過她,她和韋爾西洛夫結下了不解的深仇。我終于把這名字寫出來了!我自然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能想象,我將如何跟她說話,并且會不會說話。但是我覺得(也許有充分的根據),她一來,就可以解開我心中有關韋爾西洛夫的謎團。我不能做到始終若無其事:我剛走了第一步,就這樣膽怯和笨拙,這讓我很煩惱,同時又十分好奇,而主要的是感覺很討厭——這就是我當時所有的三種感受。那天的一切,我都記憶猶新!

我的公爵還絲毫不知道女兒就要來到,心想她大概在一星期以后才能從莫斯科回來。我是在頭一天晚上,完全在偶然中得知的:塔季揚娜·帕夫洛芙娜接到了將軍夫人一封信,當著我對母親說了出來。她們雖然附耳微語,并且并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但我猜到了。我自然沒有去偷聽,只是我不能不聽下去。當然我看到母親在得知這個女人即將來到的消息以后,忽然露出那種慌亂樣子的表情。那時韋爾西洛夫沒有在家。

我不想告訴老人,因為在所有這些日子里,我不能不看出他如何怕她的來到。他甚至在三天以前透露出來,雖然用的是畏葸和婉轉的口氣。他說他怕她來,是因為我的緣故。也就是說,他會因為我而受到攻擊。然而,我應該補充的是,在家庭關系方面,他到底還保持著獨立和家長的地位,尤其在處理銀錢方面。起初我斷定他完全是懦夫,但后來不得不重新斷定,他雖然是懦夫,但身上到底有時還留著一股頑強的勁兒,如果不說是真正的勇氣,至少也是一種倔強。有些時候,你幾乎無從對付他的這種性格,雖然這性格在外表上看來是膽怯的。

隨和的韋爾西洛夫后來對我很詳細地解釋過。我現在還要好奇地記起一樁事情,那就是我和他差不多從來不講起將軍夫人,好像故意回避似的:尤其是我在回避它,同時他那方面也避免談論韋爾西洛夫。我簡直可以猜到,如果我從那些使我感到極大興趣的微妙的問題中對他提出一個什么問題來,那么他是不會回答我的。

如果有人想知道我在這一個月中和他講了些什么,我可以回答,實際上是什么都講,并且所講的盡是些奇怪的事情。我很喜歡他對我那種過分的坦白。我有時帶著極大的疑惑審察這個人,對自己發問:“他以前在哪里當過委員?他應該進我們中學,插到四年級里去——就會成為一個極可愛的同學。”我也屢次對他的臉大為驚訝:他在外表上是極嚴肅的(幾乎可以算漂亮),那干澀卷曲的頭發是濃密的,灰白色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的整個身子是清痩的,身材也很好。但是,他的臉具有一種不愉快的、幾乎不體面的特質,那就是會從特別的嚴肅忽然變為過分的戲謔,使初次見到的人怎么也料想不到。我把這些對韋爾西洛夫講,他聽著露出好奇的樣子。他似乎想不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時他含糊其辭地說,他在病后才發生這種現象,說不定還是,最近才變成這樣的呢。

我們大部分的時間談論兩個抽象的話題,一個是關于上帝及其存在,也就是說上帝是否存在;還有一個是關于女人的。公爵虔信宗教,情感極強。他的書房內掛著一只大神龕,前面點著油燈。但是他會突然像中了邪似的,開始懷疑上帝的存在,說出一些奇怪的論調,顯然想引起我的答復。一般講來,對于這些問題,我是十分冷淡的,但是我們兩人談得還很融洽,永遠帶著誠懇的態度。甚至現在回想起來,所有的這些談話都是極愉快的。他最喜歡的話題就是關于女人。因為我不喜歡這類話題,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交談者。他有時甚至感到激憤。

那天早晨我剛走進書房,他恰巧談起這一類的話題。我發現他的情緒很輕松,而昨天我離開他的時候,他還不知為什么露出極憂愁的樣子。然而,我必須在今天,在幾個人物來到之前,了結關于薪水的問題。我預料今天一定有人來打斷我們(我的心是不會無端跳得厲害的),那時我也許不能提起錢的事情。但是,因為一直沒有說到錢上去,我自然對于自己的愚笨大為生氣。現在還記得,我為了恨他那個過分快樂的問題,竟把我對于女人的見解用十分熱烈的樣子,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我不喜歡女人,因為她們是蠻橫無理的,她們是笨拙的,她們是不能獨立的,她們穿著有傷風化的衣裝!”我不連貫地結束了我那套冗長的議論。

“好人,饒了我吧!”他喊了出來,因為把我惹惱得更加厲害,顯得非常的高興。

我只在小事上肯讓步、肯馬虎,但是在主要的問題上,從來不愿意退縮。在小事上,在交際方面的禮節中,隨便人家怎樣擺布我都可以。我永遠詛咒自己的這個性格:由于那份迂腐的善心,我有時甚至準備附和任何一個交際場上的花花公子,被他客氣的態度所迷醉,或者和一個傻瓜辯論個不休,這更是無可饒恕的了。這全是由于性格的不堅定,還由于生長在小地方的緣故。但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原來的樣子。因此人家有時把我看成是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小孩。但是,我現在并不想獲得堅定的性格,寧愿在小地方里更加縮得緊些,哪怕采取的是厭世的態度:“讓我笨拙好了——但是我們再見吧!”這話我說得很認真,而且永遠要如此說。但是我寫出來卻不是為了公爵的關系,甚至還不是為了當時那次談話。

“我并不是為了使您快樂才說這種話,”我幾乎對他喊叫起來,“我只不過是發表我的看法。”

“但是女人怎么會蠻橫無理,而又穿得有傷風化呢?這真是新鮮!”

“她們是蠻橫無理的。您走進戲院里去,到散步的地方去看看。每一個男子都知道朝右邊走,碰了一下,就讓開了。他朝右邊走,我也朝右邊走。女人,就是那些太太們,我說的是那些太太們,就一直朝我們身上撞過來,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們,好像我們一定而且必須跳到旁邊去讓路。我準備給大腦有問題的女子讓步,但是為什么竟成為她們的一個權利,為什么她們深信我應該這樣做?這才是可氣的事!我在遇到這類情形的時候,永遠要唾一口痰。她們還要說,她們受了屈辱,要求平等。哪里還有什么平等,她竟然踐踏我或是把沙土往我嘴里灌進去!”

“把沙土灌進你嘴里去?”

“是的,因為她們穿著有傷風化,這只有色鬼看不出來。法庭里審理風化案件的時候,便要關上了門,那又為什么在街上人更多的地方,竟會允許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發生呢?她們在衣服后面公然襯著薄紗,為了表示她們是貴夫人,而且明目張膽!我不能不覺察出來,即使我不覺察,年輕人也會看到的,甚至剛開始發育的男孩也會看到的。這真是太卑劣了。盡管讓那些老色鬼去欣賞,伸出舌頭,跑來跑去的欣賞,但是還有必須加以保護的純潔的年輕呢。因此我只好對她們唾痰。她們在林蔭路上走著,后面拖著一俄尺半長的尾巴,在那里掃拂灰塵。你在后面走著真是要命,除非趕到她們前頭去,或是跳到一旁去,否則她們會把五磅的沙土灌進你的鼻孔和嘴里去的。再加上那些材料全是綢制的,她們竟在石頭上拖三俄里遠,僅僅為了出一出風頭,而她們的丈夫在參政院里只領到五百盧布的年俸。就是為了這個才收受賄賂的呀!因此我只有對她們永遠唾痰,大聲唾罵,還要把她們痛罵一頓。”

雖然我把這次談話寫得帶一點幽默的情調,還帶著我當時特有的激憤,但那種看法到現在還是我的。

“居然不出亂子嗎?”公爵好奇地問。

“我唾了一口就躲開了。自然她們會感到,但是并不露出神色,還是莊嚴地向前走,沒有回過頭來。有一次,我在林蔭路上很認真地罵起那兩個女人來,她們全拖著一條尾巴在后面。自然罵的不是臟話,不過說出尾巴是可恥的。”

“就這樣說嗎?”

“當然。第一,她們違背社會的準則;第二,她們揚起許多灰塵。林蔭路本為大家而設:我走路,另外一個人也要走路,第三個人,不管是叫費奧多爾還是叫伊凡,全是一樣的。我把這一些話全說出來。我不喜歡女人走路的那種姿勢,尤其是從后面看。我把這話也說了出來,不過用的是暗示。”

“我的朋友,你這樣會弄出嚴重的事情來的!她們會把你拖到法庭上去!”

“一點也不會的。沒有什么可以控訴的!一個人在旁邊走路,自己和自己說話。每個人有向空氣里表示自己見解的權利。我說得很抽象,并不向她們說話。她們自己纏上來。她們開始辱罵,她們罵得比我還惡劣,罵我是乳臭未干的小孩,應該禁止吃一頓中飯,又罵我是虛無派,要交給警察治我的罪。我之所以纏上她們,因為她們只有兩個人,她們是軟弱的女人。如果有男人在她們旁邊,我會立刻溜走的。我冷靜地對她們聲明,讓她們不要再和我胡鬧,我將走在林蔭道的另一邊。為了向她們證明,我并不怕她們的男人,而且隨時準備接受決斗,所以要在二十步外跟著她們,一直跟到她們家里去,然后就站在門前,等候她們的男人。我就這么做了。”

“真的嗎?”

“當然,這是十分愚蠢的,但我當時很興奮。她們在大熱天里把我拖了三俄里路遠,走到高等學校區里,走進一所木質的平房里去。我應該承認,那是一個比較體面的房屋,從窗外看得見屋內有許多花,兩只金絲雀,三條牧羊狗和裝在鏡框里的印畫。我在街上門前站立了半小時。她們有三次偷偷地向外窺望,然后把窗簾放下來。終于從門里走出一個年邁的官員,身上穿的并不是晨服,而是普通的家常衣服。他立在門前,兩手交叉放在背后,開始看我,我也看他。后來他把目光挪開,然后又看了一下,忽然對我微笑。我轉過身就走了。”

“朋友,這有點像席勒筆下的情節呢!我一直覺得奇怪:你滿面紅潤,露出健康的氣色,但竟會對女人這樣的厭惡!在你這樣的年紀,女人怎么不能使你引起相當的好感呢?我在十一歲的時候,我的家庭教師就指責我,說我在夏園——建于1704年彼得堡的第一座花園,坐落在一個獨立的小島上,四周河水環繞,園中有大理石雕塑,對那些裸體的石像注視得太久了。”

“您是滿心想讓我到這里的什么約瑟芬·德博阿爾內(1763—1814,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的第一任妻子,法蘭西第一帝國的皇后。約瑟芬以美麗著稱,但據說也是一個放蕩的女人)那里去,再回來把一切情況報告給您聽。這是用不著的。我自己在十三歲的時候,就看見過女人的裸體,整個的裸體。從那次起就感到了嫌惡。”

“真的嗎?但是,可愛的孩子,女人美麗的、新鮮的皮膚上會發出蘋果的香味,哪里會使你嫌惡呢?”

“在圖沙爾的寄宿學校里,也就是還在進中學以前,我有一位同學,名叫蘭伯特。他盡打我,因為他比我大三歲。我盡侍候他,給他脫皮靴。他到教堂去行堅信禮(又稱堅振圣事或堅振禮、按手禮,是基督宗教的禮儀,象征人通過洗禮與上主建立的關系獲得鞏固)的時候,修道院院長里戈親自跑來,祝賀他第一次領受圣餐。兩人流著眼淚互相擁抱。里戈把他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前,還不停地變換動作。我也哭泣著,很羨慕他。后來,他的父親死了,他離開學校,我有兩年沒有看見他。兩年后,我在街上遇見他。他一定要到我那里去。我已經進了中學,住在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家里。有一天大清早他來了,掏出五百盧布給我看,叫我和他一塊去。他雖然在兩年前打過我,但永遠需要我,并不是僅僅為了脫皮靴,而是他需要我做他的聽眾。他說,這錢是他配好了一把鑰匙從母親的小箱里偷出來的,因為根據法律規定,父親遺下的錢應該都屬于他,所以她也不能不給。他說,修道院院長里戈昨天到他那里去勸他,一走進來,站在他面前開始啜泣,向他描繪出可怕的景象,舉手向天,‘但我掏出刀子來,說我要宰他’(他把“宰”字念成了“裁”字)。我們一邊說一邊走上庫茲涅茨街去。路上他告訴我,他的母親和里戈院長私通,被他撞見了,對于這一切他根本不加理會,他們所說關于圣餐的一套話,全是鬼話。他還說了許多話,我倒害怕起來。他在庫茲涅茨街上買了一支雙管槍,一個獵袋,裝好的子彈、馬鞭,還有一磅糖果。我們上城外去,路上遇見了捕鳥人帶著鳥籠走來。蘭伯特向他買了一只金絲雀。他在小林里把金絲雀放出去,因為它被關在籠內很久了,所以不能飛得很遠。這時他就向它射擊,但是沒有打中。那是他第一次開槍。他早就想買槍,在圖沙爾寄宿學校的時候就想過。我們早就幻想著有一把手槍。他好像要哭出來似的。他的頭發黑得可怕,臉又白嫩,又紅潤,好像戴了面具;鼻子是長的,隆鼻梁,像法國人一般;牙齒是白的,眼睛是黑的。他用線把金絲雀綁在枯枝上面,離開兩俄寸的距離,然后用雙管槍瞄準好以后,朝那只金絲雀連開了兩槍。它一下子飛散成一百根羽毛了。我們后來回到城里,到旅館去開了一個房間,點菜吃,還喝了香檳酒。一個女人來了……我記得,我看見她打扮得那樣講究,穿了綠色的綢衣,使我十分驚愕。我當時全都看見了……就是我剛才跟您講過的那件事情……后來我們又喝酒。他逗她,罵她,她坐在那里,一絲不掛,因為他把她的衣物都搶去了。她罵起來,吵著要衣服。他就用鞭子用力向她赤裸的肩膀上猛抽。我站起來,抓住他的頭發,抓得那樣巧妙,一下子把他扔到地板上去。他于是抓起叉子,戳我的腿。人們聽見喊聲,就跑了進來。我連忙跑走了。從那時候起,我一想到裸體的女人,就覺得討厭。您信不信,她還是一個美女呢。”

在我說話的整個過程中,公爵的臉色漸漸從輕薄變為憂愁。

“我可憐的孩子!我永遠深信,你的兒童時代有許多不幸的日子。”

“請您不必擔心。”

“但是,你一個人在那里,是你自己對我說的,就算那個蘭伯特也和你在一塊兒。你把這一切形容得太好了:那只金絲雀呀,含淚行堅信禮呀,但是過了一年工夫,他說他的母親和那個院長……唉,現下這個兒童問題簡直太可怕了!這些金黃色的小腦袋,披著鬈發,那樣天真爛漫地在你面前撲來撲去,望著你,露出光明的笑容和眼神,好像天上的天使或是美麗的小鳥,可是后來……后來發生的變化讓人覺得,他們還是不要長大才好呢!”

“公爵,您真是太軟弱了!好像您自己也有小孩。您自己不是沒有小孩,而且永遠不會有了的嗎?”

“聽著!”他的整個臉色在一剎那間變了,“正好有位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前天,嘿嘿!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西尼茨卡雅,在三星期以前,你大概在這里和她見過面的,你想一想,她在前天忽然對我說了一番讓你想不到的話。當時我說如果我現在娶親,至少我可以放心不會有孩子了,誰知她忽然對我說,甚至露出惡狠狠的樣子:‘恰恰相反,您會有的,像您這種人一定會有的,甚至在第一天上就會生出來的。您瞧著吧。’嘿嘿!大家不知為什么緣故,都想我會忽然娶親的。他們雖然帶著惡意這樣說,不過你得承認,還說得挺俏皮。”

“俏皮固然俏皮,但是未免可氣。”

“親愛的孩子,不能對每個人所說的話都覺得可氣呀。我最器重的是,人們的俏皮話,現在顯然已經不大聽見了。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說什么話,難道還能算數嗎?”

“您怎么了?怎么說?”我抓住了他的這句話,“不能對每個人都……就是這樣的!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器重的,這是一條很妙的原則!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我要寫下來。公爵,您有時會說出極可愛的話來。”

他露出滿臉的笑容。

“不是嗎?親愛的孩子,真正的俏皮話現在越來越少了。但是……我是懂得女人的!你信不信,每個女人的生活,無論她怎樣聲明,總歸是永遠在那里尋覓服從一個什么人。你要注意,這是沒有一個例外的。”

“說得對!說得妙!”我歡欣地喊。在別的時候,我們立刻就曾用整整一小時的工夫,對這個話題進行哲學的思考,但是忽然似乎有什么東西把我咬了一下,我的臉漲得通紅。我覺得我這樣恭維他,是諂媚他的金錢。我一向他要錢,他一定就會這樣想。我故意現在就把要錢的事提出來。

“公爵,我請您立刻就把這個月我應得的五十盧布發給我。”我像放排槍似的一下子講了出來,激動得顧不上失禮了。

我記得(因為我把這天早晨的一切記得十分詳細),我們中間當時發生了在現實的情形方面極壞的一個場面。他起初不明白我,看了我半天,不明白我說的是哪一筆錢。當時,他沒有想到我會索取薪水,并且為什么要領薪水?他后來對我說他忘記了,在猜到的時候,立刻掏出五十盧布來,但是弄得很忙亂,甚至臉紅了。我看出了怎么回事,便站起身來,堅決地宣布我現在不能接受這筆錢,顯然人家所說的關于薪水的話是錯誤的,或者帶有欺騙性的,為了使我不致拒絕這個位置。

我現在十分明白,我不應該領取什么薪水,因為并沒有做出什么事情來。公爵嚇壞了,竭力說我做了許多的事情,我還會做更多的事情,五十盧布太少了,他還要給我加錢,因為他應該這樣做,本來是他自己還想和塔季揚娜·帕夫洛芙娜討論我的薪水問題,但是“無可饒恕地全都忘記了”。我的臉漲得通紅,最后宣稱,就為了講那樁送兩個拖著尾巴的女人到高等學校區去的搗亂的故事,就憑這個而領取薪水,我覺得十分卑劣,我被雇來并不是為了給他解悶,而是為了做事,既然沒有事情可做,就應該結束等等的話。

我簡直想不到,在我說出了這幾句話以后,竟會如此害怕。結果自然是我停止了辯駁,而他還是塞給我五十盧布。我收下了這筆錢,至今回想起來還會臉紅!世事往往都是以卑鄙的結局而告終,而最糟糕的是,當時他幾乎向我證明,我是無可辯駁地應該領取這筆錢的,而我還愚蠢得竟會相信他,而且似乎根本不能不取。

“親愛的,親愛的孩子!”他喊著,吻我,抱我(說實話,我自己不知為什么竟要哭出來,雖然一下子忍住了,甚至現在提筆寫這些事的時候,我還會臉紅),“我的朋友,你現在好像就是我的家人一樣;你在這一個月來,好像成為我自己心頭的一塊肉!在交際社會上也不過是交際社會,別的沒有什么。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的女兒)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覺得驕傲,但是她經常,真是經常,我的親愛的,經常給我氣受……至于這些小姑娘們,她們是可愛的,還有她們的母親們,每到命名節時,她們總是會來的,她們也不過把自己繡花的十字布送來,但是什么話也不會說。我那里聚集了她們的許多畫布,足夠可以做六十個枕頭,繡的全是狗和鹿。我很愛她們,但是我和你差不多好像是一家人,不是兒子,而是兄弟。我最喜歡的是你在辯駁的時候所流露出來的文采。你讀過書,你善于欣賞……”

“我什么書也沒有讀,完全沒有文采,我不過隨便拿起什么來讀一下,最近兩年來竟完全沒有讀,以后也不想讀。”

“為什么不想讀呢?”

“我另有目標。”

“親愛的……那是很可惜的,如果在生命終結的時候,你將像我似的對自己說:我經受過一切,但是沒有感受過任何美好的東西。(Jesai stout,mai sjenesais riendebon)那就太遺憾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活在世上是為了什么!但是……我真是十分感謝你……我甚至想……”

他忽然止住了話頭,似乎顯得很頹喪,而且沉思起來。在極度的亢奮之后(他是時時刻刻,不知道為了什么,就會發生這種亢奮的),他通常會有一段時間仿佛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不能控制自己,但是很快就會恢復了原狀,所以這一切并不危險。我們坐了一分鐘。他那很肥胖的下唇完全垂了下去。……最使我奇怪的是,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兒來,而且還帶著十分坦率的樣子。自然,我認為這是他心神不寧的緣故。

“親愛的孩子,你不會因為我對你稱呼‘你’而生氣吧,是不是?”他忽然沖口問道。

“一點也不,老實說,起初,在最初的幾次,我有點感到侮辱,也想對您稱呼‘你’,但我認為這未免有點蠢,因為您對我稱呼‘你’,并不是為了侮辱我呀。”

他已經不再聽我說話,也忘了自己所提出的問題了。

“跟我說說,父親怎么樣了?”他忽然抬起沉思的目光看著我。

我猛然一驚。第一,他稱呼韋爾西洛夫為我的父親,這是他從來不愿意的;第二,他提起了韋爾西洛夫,也是從來沒有的事。

“沒有錢,盡發愁。”我簡潔地回答,但自己卻好奇得要命。

“是的,關于金錢。今天在地方法院里開庭審理他們的案子。所以我在等候謝廖扎公爵,他會帶著什么消息來的。他答應從法院里出來后,就直接到我家里來。他的命運全在這個案件上面。一共有六萬或八萬。當然,我永遠希望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就是韋爾西洛夫),希望他好,大概他會勝訴,公爵恐怕什么也得不到。那是法律呢!”

“今天開審嗎?”我驚愕地喊。

我一想到韋爾西洛夫甚至連這個也漏下來,沒有通知我,真使我異常驚愕。“如此說來,竟沒有對母親說,也許對任何人也沒有說,”我立刻想到,“他就是這種性格!”

“難道索科利斯基公爵在彼得堡嗎?”另一個想法忽然使我震驚。

“昨天就來了。一直從柏林來,特地為了這個案子趕來的。”

這也是對于我極重要的一個消息。“他今天會到這里來,這個人,這個打他耳光的人!”

“那有什么?”公爵整張臉忽然變色了,“他照舊會傳揚上帝的教義……也許……也許又會去尋覓小姑娘們,那些沒有依靠的小姑娘們?哈,哈!現在這里又要出一個極有趣的笑話……哈,哈!”

“誰傳揚教義?誰尋覓小姑娘們?”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你信不信,他當時像一片樹葉似的黏貼在我們大家身上,問我們吃些什么,想些什么?幾乎就是這樣的。他嚇唬我們,叫我們洗凈自己的心靈。‘如果你信上帝,為什么不去做修道士呢?’簡直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了。這真是奇怪的觀念!即使很對,那不太嚴厲嗎?他最愛用恐怖的裁判嚇唬我,嚇唬得比誰都厲害。”

“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我已經和他住了一個月。”我一面回答,一面不耐煩地傾聽著。他還沒有恢復常態,說話慢吞吞的,前言不搭后語,讓我懊惱死了。

“這些話他只是現在沒有說罷了,但請你相信,事實確是這樣的。這個人很有口才,那是無疑的,而且學問也很深。但他的腦筋是不是正常的呢?這個問題是他在國外住了三年以后才發生的。說實話,他使我十分驚愕……使大家都驚愕……親愛的孩子,我是愛上帝的……我信仰,我盡我所能地信仰,但是我當時真的發了火。這使我使用了拙劣的手段,那是我故意在惱怒中做出來的,再加上我反駁的話在實質上是很堅決的,好像從開天辟地以來就是如此。我對他說:‘如果最高的生物是有的,確乎實質地存在的,并不是流轉的、氣體的形狀,或是什么液體(因為這更難于理解),那么他住在哪里?我的朋友,這無疑是極愚蠢的,但所有反駁的話都歸結到這一點上啊。這是關鍵。’他聽了十分生氣。他在外國時改信了天主教。”

“我也聽說過他有改信天主教的想法,大概是瞎編的。”

“我以一切神圣的名義向你擔保,這是真的。請你仔細看一看他……不過你剛才說他變了。想當初他把我們大家折磨得好苦!你相信不相信,他自己做出好像是圣徒的姿態,還出現他的神靈。他要求我們把自己的行為報告給他。我可以發誓,確是如此!神靈,真是的!如果是修道士或者隱士,那也就罷了,但明明穿著燕尾服,而且什么都不在乎……竟會突然出現了神靈!這對于上流社會上的人來說,真是一個奇怪的愿望。老實說,也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而發生趣味的事。我并沒有說什么:當然,這一切是神圣的,全會發生的……這一切是莫名其妙的,但是對于上流社會上的人來說,甚至是不體面的。如果在我身上出了這類的事情,或者對我有什么提議,我可以賭咒,我會拒絕的。我總不能今天在俱樂部里吃飯,然后突然去顯靈吧!我真會讓人家笑死的!當時我把這一切講給他聽……他還戴過修士禁欲用的鎖鏈呢。”

我氣得漲紅了臉。

“您親眼看見過鎖鏈嗎?”

“我自己沒有看見過,但是……”

“那么我要對您聲明,這一切全是虛偽的,是仇人們卑劣的詭計和謠言織成的,其實也只有一個仇人,一個主要的,無人性的仇人,因為他只有一個仇人:這個人就是您的女兒!”

公爵當時也跟著臉紅了。

“我的親愛的,我請求你,我堅持要求你,從此以后,永遠不許在我面前把我女兒的名字和這件丑事一塊兒提出來。”

我欠起身子。他有點兒失常了:下巴在哆嗦著。

“這件可惡的事!……我不相信它,我永遠不愿意相信,但是……人家對我說:你相信呀,你相信呀,我……”

仆人忽然走了進來,報告有客人來拜訪。于是,我又重坐回我的椅上。

進來的是兩位女客人——兩個姑娘。一個是公爵亡妻的堂兄弟的繼女,或是這一類的親戚。她是他的養女,他已經分撥給她一筆妝奩,她自己也有財產(這個交代是為了將來做伏筆)。第二個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韋爾西洛夫,韋爾西洛夫的女兒,比我年紀大三歲,她和她哥哥同住在法納里奧托娃家內,在這之前,我只見過她一次,是在街上偶然見到的,至于我和她的哥哥,在莫斯科倒有過一次沖突,也是偶然的(如果有機會,也許我以后會提起這個沖突,因為實際上這是沒有價值的事)。這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從小就被公爵特別寵愛(韋爾西洛夫很久以前就和公爵認識了)。此時,我被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弄得十分慌亂,她們走進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有站起來,盡管公爵已經站起來迎接她們了;等我回過神來,想到站起來時,又未免更顯得羞慚,所以仍舊坐著沒有動。主要是因為公爵在三分鐘以前那樣朝我呼喊,弄得我非常的慌亂,還不知道我應該不應該離開這里。但是,老人照例完全忘記了一切,在一看到姑娘們的時候,臉上顯出愉快的神情。他甚至帶著變化得很快的臉色,似乎神秘地使出眉眼,在她們走進來之前對我匆匆地微語著:

“你仔細看一看奧林皮阿達,看得仔細些,再仔細些,以后我再告訴你……”

我用十分專注的眼神朝她看望,沒有發現什么特別的地方。她是那種身材不是很高的女郎,身體豐滿,臉頰有特別的紅暈。她的臉龐是十分有趣的,為唯物派人物所喜悅的。也許臉上有善良的表情,但是帶著皺紋。她沒有流露出特別的智慧,不過這是指最高的意義而言,因為從眼睛內露出了狡猾來。她的年紀看起來不過十九歲。總而言之,并沒有一點顯著的地方,如果是在我們中學里,會管這種姑娘為“枕頭”(我寫得如此詳細,那僅僅是為了將來有用處的緣故)。

我在這之前所描寫的一切,在表面看來,這么詳細是沒有必要的,但這一切都和后文有關,全有用處的,一切全會在相當的地方發出回響。我不懂得怎樣去避免,如果沉悶,敬請不用去讀它。

韋爾西洛夫的女兒卻完全是另一種人。她身材很高,甚至有點瘦。一只橢圓的、特別慘白的臉,烏黑而蓬松的頭發,眼睛黑而大,目光深邃,小嘴巴,嘴唇殷紅。她走路的姿態是第一個不讓我感覺討厭的女人。不過她是柔弱的、單薄的,臉色不是十分和善,但極為端莊。她有二十二歲,容貌上差不多沒有和韋爾西洛夫相似之點,但由于一種奇跡,在臉龐的表情方面和他特別相像。

我不知道她的相貌美不美,這是要看各人的審美觀如何而定的。兩人都穿得很儉樸,不必加以敘寫。我等候著我會被韋爾西洛夫女兒的眼神或姿勢所侮辱,因為我在和她的哥哥相接觸的時候,他就把我侮辱了一頓。她不認識我,但自然聽說我經常上公爵家里來。凡是公爵想做或正在做著的一切,立刻就會在他的親屬和那些“等待分遺產的人”中間引起關注,成為一件大事,何況他又突然對我產生了感情。我肯定地知悉公爵對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命運產生極大的興趣,正在給她尋找未婚夫。但是,比起那些在十字布上繡花的姑娘們來,給她尋覓未婚夫就要難得多了。

然而,跟我的預料正好相反,韋爾西洛夫女兒在和公爵握手,并和他交換一些快樂的交際上的話語以后,特別好奇地看著我,看見我也正看著她,忽然帶著微笑對我鞠躬。誠然,她剛走進來,所以用剛走進來的人的樣子鞠了躬,但是她的和善的微笑,顯然是出于禮貌上的。我記得,我當時有了特別愉快的感覺。

“這是……這是我的可愛的、年輕的朋友阿爾卡季·安德烈耶維奇·多爾……”公爵喃喃地說,在看見了她向我鞠躬,而我還坐著的時候。可是突然地把話頭扯斷了:也許因為把我介紹給她,實際上等于介紹弟弟給姐姐,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枕頭”也對我鞠躬,但我忽然十分愚蠢地發起火來,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充分表現出那種毫無意義的、故意裝出來的驕傲——這全是由于自尊心在作怪。

“對不起,公爵,我不是阿爾卡季·安德烈耶維奇,而是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1]”

我生硬地斷然反駁道,完全忘了必須向女客們還禮。就讓這片刻的失禮見它的鬼去吧!

“但是……聽著!”公爵喊了一聲,手指叩擊自己的額角。

“您在哪里讀書?”一直走到我身前來的那個“枕頭”在我的頭上發出了愚蠢的、拉著長調的聲音。

“在莫斯科的中學里。”

“啊!我聽見過的。那邊學校里教得好嗎?”

“很好。”

我一直站著,好像兵士回答長官的問話一樣。

毫無疑問,這位姑娘的問話并不機智,也沒有技巧,但她竟會把我那愚蠢的舉動給遮掩了過去,且使公爵的羞慚大為減輕。公爵已帶著快樂的微笑傾聽韋爾西洛夫女兒對他附耳說著什么快樂的話語,顯然并不是在說我。然而,問題是,為什么這個完全和我不相識的姑娘會自告奮勇,遮掩我那愚蠢的舉動呢?再說也不能設想她就是這樣對待我。這里面一定另有用意。她十分好奇地望著我,似乎希望我也去多多地注意她。所有的這一切,我后來才弄明白,我并沒有弄錯。

“怎么?難道就是今天嗎?”公爵突然喊道,從座位上跳起來。

“這么說,您不知道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吃了一驚,“妙極了!公爵竟然不知道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今天會來的。我們就是來找她的,我們猜想她乘的是早車,早就該到家了。剛才恰巧在臺階上遇到她呢。她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吩咐我們到您這里來。她立刻就來……那不是她來了嗎。”

旁邊的門開了,于是,那個女人出現了。

我已經從掛在公爵書房內的那張奇怪的照片上認出了她的臉:在這一個月內,我研究著這張照片。她進來后,我只在書房里停留了三分鐘,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但是,如果我沒有看見過她的照片,過了三分鐘以后,有人問我:“她長得怎么樣?”我會一時回答不上來的,因為我已經心醉神迷了!

在這三分鐘內,我所記得的只是一個確實十分漂亮的女人。公爵吻她,又用手對她畫十字。而她,可以說,一進來就開始打量起我來。我明顯地聽出公爵顯然指著我喃喃地說些什么,帶著小小的一種笑聲,說關于雇用新秘書,還提起了我的姓名。她的臉似乎抽動了一下,難堪地朝我望著,露出傲慢無禮的微笑,使我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走到公爵面前,一面哆嗦,一面喃喃地開口,但似乎牙齒在那里打戰,一句話也沒有說完:

“從今以后我……我現在有自己的事情……我要走了。”

我回轉身就出去了。誰也沒有對我說一句話,連公爵也沒有說。大家只是瞧著。公爵后來對我說,我當時的臉色慘白得使他“簡直嚇壞了”。不過,這算不了什么!

注釋

[1]俄國人姓名中的第二組為父名,即表示其人為某某人之子,僅須在父親的名字上加上“維奇”兩字即可。書中主人公含怒說出的這句話,乃系強調他是多爾戈魯基(名馬卡爾)之子,而非韋爾西洛夫(名安德烈)之子。——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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