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少年(耿濟之經典譯本)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4509字
- 2023-09-19 16:44:14
一
的確真的算不了什么:高尚的考慮將一切小節全都忽略,而實力感又滿足了我的一切。我在一種欣悅的狀態中走了出去。我走上街后,準備引吭高歌。很湊巧的是,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陽光、過客、喧嘩,來來往往的車輛,人群充滿了喜悅。“難道這個女人沒有侮辱我嗎?我怎么會忍受得了這樣的眼神,這么傲慢的微笑,而在我這方面竟沒有發生抗議,哪怕是極愚蠢的抗議呢?”
必須注意的是,她跑來就為了對我施加侮辱,其實她從來沒有看到我。在她的眼睛里,我是“韋爾西洛夫派來的人”。當時她深信,后來的許多時候也深信,韋爾西洛夫把她的整個命運掌握在手里,他有辦法,如果他愿意,可以利用一個文件立刻把她陷害。至少她這樣疑惑著。這里涉及的是生死的搏斗。然而,現在我并沒有感到侮辱!也就是說,侮辱是有的,但我沒有感覺到它!哪里會有這種感覺呢!我甚至覺得高興。我本來準備仇恨她的,現在卻覺得甚至開始喜歡她了。
“我不知道,蜘蛛會不會恨它想去捕獵的蒼蠅?一只可愛的小蒼蠅!我覺得獵物是招人喜愛的,至少是可以愛的。我就愛我的敵人,譬如說,她這樣美麗使我覺得喜歡。太太,您這樣傲慢,莊嚴,使我覺得很喜歡,如果您馴順些,便不會有這樣的愉快。您唾我的面孔,而我還感到勝利,如果您果真把真正的痰朝我的臉上吐去,我也許真的不會生氣,因為您是我的獵物,是我的,而不是他的。這念頭是多么令人陶醉呀!在私下里意識到自己的實力,遠比公開的主宰要愉快得多。如果我是億萬富翁,我大概會以穿破舊的衣服為樂事。我樂意人家把我視為一個極渺小的,幾乎是在行乞著的人,樂意人家推我,看不起我,因為對于我來說,只要意識到自己的實力就足夠了。”
上面的話就是我當時喜悅的想法以及許多我所感受的詮釋。我不過要補充一句,就是現在在這里寫出的文字中顯得淺薄些,實際上我而是深沉得多,羞愧得多。也許即便現在,我的內心也遠比我的言行還顯得羞愧些。但愿如此呀!
也許我坐下來寫這些,反而顯得很糟糕:因為人們內心遠比表達出來的言辭要豐富得多。你的想法,即使是壞的,寓于心中時總是比較深刻些,但一用文字表現出來,便顯得可笑些,不連貫些。韋爾西洛夫跟我說過,只有壞人才會出現完全相反的情形。他們不過是說謊,因此覺得很容易。我而是要努力寫出全部的事實,這就十分困難了!
二
在十九日那天,我又邁出了另外“一步”。
我自從來到彼得堡以后,口袋里第一次有了錢,因為我把兩年來所積蓄的六十個盧布全交給了母親,這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了。我在幾天以前就決定在領到薪水的那天“試著”做早已想做的事情。我昨天就從報上剪下一個地址——“彼得堡地方法院執行吏”發布的公告,說到“九月十九日,正午十二時,在喀山區某段某街某號門牌拍賣列勃列赫特夫人動產”,還說“清單、貨價和所售財產可以在拍賣之日觀看”云云。
時間已經有一點多鐘,我就按照地址步行前去。我已經有三年沒有雇過馬車——我自己下了這個決心(否則也不會攢下六十盧布來的)。我從來沒有到拍賣場上去過,我還不肯這樣做,雖然現在這“一步”不過是一個嘗試,但我早已決定,即使要做這個嘗試,也要在我中學畢業之后,在跟所有的人斷絕來往、躲進自己的殼里。然而,我還沒有鉆進自己的“殼里”,我還沒有自由,因此我打算僅以試驗的形式走這一步,也就是說,只是為了看一看,幾乎好像是幻想一下,然后就不再去做,也許有許多時候不去做,一直到正正經經地干起來的時候為止。在一般人看來,這不過是一次小規模的、愚蠢的拍賣,但對于我來說,竟等于哥倫布乘著去發現美洲的那艘船的第一根木材。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我一到那個地方,就走到公告上所指的那所房屋深深的院落,走到列勃列赫特夫人的寓所里去。這個寓所一共有一間前屋和四間不高不大的房間。有一群人站在前屋旁邊的第一間屋內,居然有三十人左右。其中一半是做買賣的,另一半從外貌上看來不是好奇的,便是愛好的,或是列勃列赫特派來的。也有商人和猶太人,他們全看中了金器。還有幾個人穿得很“齊整”。在這些先生們當中,有些人的面貌甚至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右面的房屋,在敞開的門里,恰巧在兩扇門的中間,放著一只桌子,所以要想走到那間屋里去是不可能的。里面放著被查封的準備拍賣的物件。左面還有另一間屋子,但是門虛掩著,雖然時時刻刻開著一條小縫,看得見有人從里面窺望,大概是列勃列赫特夫人那一大家子中家庭成員,自然在這時候總有點害臊的。佩戴徽章的執行吏先生坐在門旁桌后的椅上,主持拍賣物品。我到場時,拍賣已經進行了一半。我一走進去,就擠到桌子那里。這時,正在拍賣銅燭臺。我開始觀看著。
我張望了一下,心里立刻想:我能在這里買些什么?這個銅燭臺我現在能派上什么用場?會不會達到我的目的?事情應該這樣做嗎?我的計劃能不能成功呢?我一面想著這一切,一面等候著,感覺有點類似在賭場前的情形,那時你還沒有下注,但是走了過去,想下一下注:“愿意就下注,不愿意就走,這是我的自由。”此刻我的心還沒有怦怦直跳,但似乎微微地沉住,而且哆嗦著——一種未免有趣的感覺。然而,猶豫不決的情緒很快地開始壓迫你,你的眼睛有點眩暈了;你伸出手來,取了一張牌,然而是機械地,幾乎違反了意旨,似乎另外有人在牽動你的手;你終于決定了,下了注,那時候已是另一種偉大的感覺。我并不寫拍賣場上的情形,我只寫我自己:還有什么人會在拍賣場上感到心跳呢?
有的人興奮著,有的人沉默著、期待著,有的人買了以后又后悔。我甚至不去憐惜一位先生,他由于沒聽清楚,犯了錯誤,竟把一只銀牛奶壺當作真正的銀器買下來,出了五個盧布,其實只值兩個盧布。這甚至使我感到異常的快樂。執行吏拍賣對象是不分類別的:在燭臺之后接著是耳環,在耳環之后接著是羊皮枕,跟著就是小箱,大概為了花樣不同,或是為了適應參與拍賣的人們的要求。我沒有站到十分鐘,起初擠過去想買那個枕頭,后來又想買小箱,但是在將下決心的時候都打住了:我覺得這些東西是完全不適合自己。未了,執行吏手里終于發現了一本紀念冊。
“家用的紀念冊,紅皮裝,用過的,里面有水彩畫和鉛筆畫,套子用象牙雕成的,有銀扣環——價值兩個盧布!”
我擠了過去。這紀念冊從外觀上看還很漂亮,但在象牙雕刻上有一個地方有損傷。只有我一人走過去看,大家都不說話,并沒有競爭者。我本來可以打開扣環,把紀念冊從套子里掏出來,看一看貨色,但是我沒有去使用我的權利,只是揮著顫抖的手,意思是說:“看不看都是一樣的。”
“兩盧布五戈比。”我說,牙齒似乎又打戰了。
東西賣給我了。我立刻掏出錢來,付清了,抓起紀念冊就走到屋子的角落里去,在那里把它從套子里掏出來,激動地、急急忙忙地仔細察看它:拋開封套不算,那東西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大小像小型的信紙,薄薄的,邊上涂著的金色業已磨損,簡直就是以前剛從學校畢業出來的姑娘們常備的那類冊子。里面用炭筆和水彩顏色畫著山上的廟宇、愛神、池塘和戲水的天鵝。還有一首詩:
我將踏上遙遠的征程,
永遠和莫斯科分離,
辭別了親愛的人兒,
在驛道上奔馳。
(這首詩居然會在我的記憶中存留著!)我斷定這回我是“失算”了:如果還有誰也不要的東西,那就是這本紀念冊了。
“不要緊,”我暗自下了決斷,“第一次賭牌總是要輸的,這甚至是一個好兆。”
我真的感到快樂。
“啊喲,我來遲了!到了您手里了嗎?您買下了嗎?”一位穿著藍大衣的先生在我身旁喊了起來。從外表上看,他顯得很闊綽,服裝也講究。他來遲了。
“我來遲了,啊喲,真是可惜!多少錢?”
“兩盧布五戈比。”
“啊喲,真可惜!您可以讓給我嗎?”
“我們出去說。”我微語著,心都揪緊了。
我們走到樓梯上。
“十個盧布讓給您?”我說著,背后感到一陣冷氣。
“十個盧布!您怎么啦?”
“買不買隨您啦。”
他瞪著眼睛望我。我穿得還好,完全不像猶太人或收買舊貨的商人。
“您省省心吧。這是一本不值錢的舊紀念冊。誰需要這東西?封套實際上并不值錢。您是不能賣給任人的。”
“但您還想買呢。”
“我是出于特殊的情況,我昨天才知道:也只有我一個人呀!您是怎么啦?”
“我本來應該要二十五盧布,但畢竟把握不大,擔心您不會買,所以我只要了十個盧布。這是很公平的交易。我一個戈比也不能再讓了。”我轉過身走了。
“我出四個盧布,”我已經走上院子里去,他追過來,“五個!”
我沒出聲,繼續走著。
“給您,拿去吧!”他掏出十個盧布,我把紀念冊給他。
“您要知道,這是很不公道的!兩個盧布買進,十個盧布賣出!”
“為什么不公道?這是市場!”
“什么市場?”他生氣了。
“有了需要,就成為市場。您如果不需要它,四十戈比我也賣不出去的。”
雖然我一臉認真,沒有發出哈哈的笑聲,但內心卻大笑不已,并非由于歡欣,而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有點透不過氣來。
“您聽著,”我完全按捺不住地喃喃說著,但是露出友善的態度,心里十分喜歡他,“您聽著,巴黎那個已經故世的詹姆斯·羅特希爾德身后遺下了十七億法郎的財產(他點點頭),他還在年輕時代,因為偶然比別人早幾小時曉得貝里公爵被殺的消息,立刻去通知應該通知的一些人,就是這么一件小事,一轉眼就賺到了幾百萬——人家就是這么干的!詹姆斯的致富實際上是因為及時得到了拿破侖一世在滑鐵盧戰敗(1815)的消息,而不是提早得知貝里公爵被害的消息。”
“那么,您是羅特希爾德嗎?”他憤恨地對我嚷嚷,就像對一個傻瓜喊叫似的。
我匆忙地從屋內走出來。僅僅一步,就賺到了七盧布和九十五戈比!我承認,這一步路是沒有意義的,就像兒童的游戲,但他到底和我的想法相吻合,不能不使我激動萬分……不過,情感是不必加以描寫的。一張十盧布的鈔票已放在背心口袋里,我伸出兩個指頭去摸它——就這樣走著,沒有將手拿出來。我在街上走了一百步路,就將那十盧布掏出來看了看,看過之后,就想吻它。一輛馬車忽然在一所房屋的大門前面按響喇叭。看門人開了門,一位太太從房屋內走出來,坐上馬車。她年輕美麗,服裝闊綽,穿著綢緞和天鵝絨,后面拖著兩俄尺長的尾巴,顯得很有錢。忽然一只漂亮的小皮包從她的手里溜出來,落在地上;她已經坐上車了;仆人俯下身去要撿拾那件東西,但我連忙跳過去,撿了起來,遞給那位太太,微微地舉起帽子(那是大禮帽,我打扮得像闊少年,還不算壞)。太太拘束地,但帶著愉快的微笑對我說道:“謝謝,先生。”馬車走了之后,我吻了吻那張十盧布的鈔票。
三
這一天我必須去見葉菲姆·茲韋列夫,他是我以前的中學同學,但半途輟學,轉入彼得堡某專科學校。他本人并不值得加以描寫,我和他也沒有發生過親密的交情。但是,我在彼得堡設法找到他,因為他能夠立刻把克拉夫特(我極需要見到的一個人)的住址告訴我,在他從維爾諾城一回來的時候。茲韋列夫前天告訴我,他今天或明天就會回來的,所以今天我必須走到彼得堡區去,但是我并不感到疲乏。
茲韋列夫(他也是十九歲)臨時住在他姑姑家,我在他姑姑的院子里遇到了他。他剛吃過飯,正在院子里像踩高蹺似的走來走去。他立刻告訴我,克拉夫特昨天已經回來了,住在以前的寓所里,就在彼得堡區,他自己也想趕緊見到我,以便把一點要緊的話告訴我。
“他還要到什么地方去呢。”葉菲姆補充了一句。
因為在現在的情形之下見到克拉夫特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請葉菲姆立刻領我到他的寓所里去。那寓所其實離得很近,只有兩步路,就在附近的一條胡同里。但是茲韋列夫說他已經在一小時之前見過他,他已經上杰爾加喬夫家里去了。
“那我們就上杰爾加喬夫家里去吧。你為什么總是畏畏縮縮?這么膽小?”
克拉夫特真會在杰爾加喬夫家里坐得很長久的,可是我怎能在那里長時間等他呢?我并不是怕上杰爾加喬夫家去,而是不想去,雖然葉菲姆已經拉我去了三次。他說出那句“膽小”的話時,永遠露出對于我來說十分難堪的微笑。這里并不是膽怯,我預先聲明。如果我怕,也完全是怕別的事情。這一次我決定前去。這也只有兩步路,我在路上問葉菲姆:他是不是還有跑到美洲去的計劃?
“也許還要等一等。”他帶著輕松的微笑回答。
我不大喜歡他,甚至完全不喜歡他。他的頭發是白色的,還有一張肥胖的、過于白凈的臉,甚至白得不大雅觀,近乎孩子氣。身材甚至比我還高,但是只能把他當作十七歲的孩子看待。我和他沒有什么話可講。
“那里怎么樣?難道永遠有一群人擠著嗎?”為了在心中有底,我向他探聽。
“你干嘛老是這樣膽怯?”他又笑了。
“滾你的蛋!”我生氣了。
“并沒有一群人,來的全是一些朋友,全是自己人,你放心吧。”
“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關我什么事!我難道在那里是自己人嗎?為什么他們會相信我呢?”
“是我帶著你去,也就夠了。他們甚至都聽說過你的。克拉夫特也會介紹你的情況。”
“喂,今天瓦辛去嗎?”
“不知道。”
“如果有他,我們一走進去,你就推我一下,把瓦辛指給我看。剛走進去就指,你聽見沒有?”
我已經聽到關于瓦辛的許多事情,對他早就發生了興趣。
杰爾加喬夫住的是一所小側屋,坐落在一個商人妻子的木房子的院子里。這間側屋由他獨自租住。一共有三間清潔的房屋。所有的四個窗子全用簾子擋住。他是一位技師,在彼得堡有工作。我在無意中聽說,他在省里弄到了一個私人的肥缺,現在就要準備到那里去。
我們剛走進了豆腐干大小的前屋,就聽到一陣談話聲:大概他們正在熱烈地辯論著。
我果真露出了一點不安,當然,不習慣于社交,甚至包括任何的社交。我在中學里和同學們用“你”的稱呼,但幾乎和誰也沒有深交。我給自己弄好了一個角落,就住在這個角落里。但使我不安的并不是這個。我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和人們發生辯論,只說一些極必要的話語,為了使人家不能對我有所判斷,主要的是:不參與辯論。
在一間不很大的屋內聚了七個人,如果包括太太們,那就是十個人。杰爾加喬夫有二十五歲,已經結婚。他的夫人有一個妹妹,還有一個女親戚。她們也住在杰爾加喬夫家里。屋內的陳設也很簡單,家具已經夠用,甚至很清潔,墻上掛著一張石印的照片,角落里的神像沒有金屬飾物,油燈卻點燃著。杰爾加喬夫走到我面前,跟我握了握手,讓我坐下。
“請坐,這里全是自己人。”
“隨便坐呀。”一個容貌姣好,穿得很樸素的年輕女人立刻補充說。她微微地向我鞠躬之后,立即出去了。她就是他的夫人,看樣子大概也在那里辯論,現在走出去喂孩子吃奶。但是屋內還留下兩位太太:一個身材矮小,二十來歲,穿著黑衣,也不算難看;另一個也二十來歲,身材瘦削,目光機靈。她們坐在那里,聽得很起勁,但是沒有參與談話。
至于男子們,卻全都站著,除了我之外,只有克拉夫特和瓦辛坐著。葉菲姆立刻給我指出他們兩人,因為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克拉夫特。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去和他相互認識。克拉夫特的臉型讓我過目不忘:它并沒有一點特別的美,可是具有和善的、文雅的相貌,雖然時常顯露出一種自尊感。他的年紀大約有二十六歲,身體很瘦,中等身材,金黃頭發,臉色是嚴肅的,但極柔和。不過,如果你要問我:愿不愿意把我的臉,也許甚至是極其平庸的臉,換成他那張我覺得十分招人喜愛的臉?那么,我的回答一定是不愿意。因為他那張臉上有一種神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種精神上過分冷靜,那種類似于不自覺的藏而不露的傲氣。不過,我當時大概不能進行如此精確的判斷。我現在才覺得我當時這樣判斷,也就是說,在已經出了事之后。
“您來了,我很高興,”克拉夫特說,“我這里有一封信,和您有關系的。我們在這里坐一會兒,然后請到我家里去。”
杰爾加喬夫中等身材,肩膀寬闊,頭發烏黑,胡須很長。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種機靈,顯得老成持重。他雖然多半時間沉默著,但顯然在左右著大家的談話。瓦辛的臉龐并不使我驚愕,雖然我聽人家說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一雙淡灰色的巨大的眼睛,臉很爽朗,但同時似乎有點過分堅強,讓人覺得不好相處,但眼神是極聰明的,比杰爾加喬夫還聰明些,深刻些,比屋內的一切人都聰明些。然而,也許我現在有點夸張。其余的人當中,我只記得兩張年輕人的臉:
一位臉色陰郁的高個子,蓄著烏黑的胡須,話很多,年紀在二十七歲左右,是什么學堂的教員,或是和這一類相近的人;還有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穿著俄羅斯式的長褂,臉上有皺紋,一直沉默著,屬于愛傾聽人家說話的一類人。后來才曉得他是農民出身。
“不對,這問題不應該這樣看,”蓄著黑胡須的教師開始說,顯然重新恢復之前的辯論。他比大家都顯得興奮,“我并沒有說到數學的證據,但是這個觀點,即使沒有數學的證據,我也相信的……”
“你等一下,季霍米羅夫。”杰爾加喬夫大聲打斷了他的話。“剛走進來的人們是不會明白的。瞧,事情是這樣的,”他忽然對我一個人說(說實話,如果他有意考一考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或是讓我說話,那么他這種手段是很巧妙的。我立刻感到這層,而且做好了準備),“您瞧,這個克拉夫特先生,他的性格,他的堅定的信念是我們大家早已知悉的。他由于一個極其平常的事實,做出了使大家驚異的極不平常的結論。他表示,俄羅斯民族是二等的民族……”
“三等的。”有人喊道。
“二等的民族,它的使命只是給卓越的民族當材料,在人類的命運中,它本身沒有自己獨立的角色。克拉夫特先生根據自己這種也許有道理的推論,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每個俄羅斯人將來一切的事業會被這個觀念所麻痹,那就是說大家必將無所作為,并且……”
“對不起,杰爾加喬夫,這話不應該這樣講。”季霍米羅夫又不耐煩地搶上去說(杰爾加喬夫立刻讓他講)。“因為克拉夫特做了一番認真的研究工作,根據生理學得出像數學一樣正確的結論,他也許花了兩年工夫去研究,才得出自己的這個觀點(我卻會安然地,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的),為了這個理由,也就是為了克拉夫特那種憂患意識和嚴肅的態度,這個問題應該作為一個不尋常的現象來看待。由上述種種引出了問題,但克拉夫特卻無法理解應該研究的正是這個問題,于是必須從事研究它,即研究克拉夫特不了解的一切,因為它已成為不尋常的現象。必須解決的是,研究這個現象是不是應該看成單獨的事件,屬于研究室的,還是在其他場合下也會正常地重復出現的一種屬性?為了共同的事業,這一點值得注意。關于俄羅斯,我會相信克拉夫特的觀點,甚至可以說,也許很高興:如果這個觀點能為大家所理解,就等于解去了人們身上的束縛,讓人們放手去行動,給許多人擺脫愛國主義的偏見……”
“我并不出于愛國主義……”克拉夫特似乎帶著一些緊張的神情說著。這一番辯論大概是他并不喜歡的。
“是不是愛國主義,那是可以放在一邊的……”本來很沉默的瓦辛開口說話了。
“但是請問,克拉夫特的結論怎么會削弱人們對全人類事業的追求呢?”教師喊著(他一人喊叫,別的人發言都是輕聲輕氣的)。“即使俄羅斯被判列入第二等,但是不單為了俄羅斯,也可以工作的。如果克拉夫特停止信仰俄羅斯,他怎么還能成為愛國主義者呢?”
“何況他又是德國人。”又有一個聲音發出來。
“我是俄國人!”克拉夫特說。
“這個問題是和事情沒有直接關系的。”杰爾加喬夫對打斷爭論的人說。
“你們應該走出狹隘的思路,”季霍米羅夫不去聽任何人的說話,“如果俄羅斯不過是供比較卓越的民族利用的材料,那為什么它不去充當那個材料呢?這還是一個十分體面的場合。為什么不安于這個觀念,以擴充自己的課題呢?人類正面臨著變革的前夜,變革業已開始了。只有盲人才會否認當前的課題。如果你們對俄羅斯失去了信心,就離開它,為未來工作——為未來的還不知曉的民族工作,這民族一定是以全人類組成,沒有種族區別的。俄羅斯將來總也有死亡的一天。任何民族,哪怕是最有才智的民族,其活力也只能保持一千五百年,或兩千年。兩千年和兩百年不都是一樣的嗎?羅馬人并沒有生氣勃勃地活到一千五百年,也變成了材料。他們早就沒有了,但是他們留下了思想,這思想融入到人類的命運里去,成為未來的一個組成部分。怎么能對人說,沒有事情可做呢?我設想不到會有無事情可做的局面!你們就去為人類做事,其余的一切不必多管。如果仔細環顧,事情太多了,生命是不夠用的。”
“必須按照自然和真理的法則生活下去!”杰爾加喬夫夫人從門后說。門縫開了一點,看得見她站在門旁,胸前抱著嬰孩,乳頭被遮掩著。她正在熱心地傾聽著。
克拉夫特一面聽,一面微笑,終于似乎露出有點疲倦的神情,然而十分誠懇地說:
“我不明白,既然一個人的心智受其指導思想的支配,既然他處于主導思想的影響之下,那他怎么還可能靠這思想之外的東西生存呢?”
“但是,如果有人用邏輯的方式,數學的公式對你說,你的結論是錯誤的,全部思想都是錯誤的,你沒有絲毫的權利,使自己脫離公眾的有益的事業,單只為了俄羅斯是注定淪為第二等民族,如果有人對你指出,只要拋棄了狹隘的視角,你的前面將有無盡的天地開展出來,代替了狹隘的愛國主義的觀念……”
“唉!”克拉夫特輕輕地搖手。“我已經對您說過,并不是為了愛國主義……”
“顯然這里有點誤會,”瓦辛忽然插嘴說,“錯誤在于克拉夫特并不僅僅只有邏輯的結論,他的結論也已變為情感了。不是每個人的天性都一樣,有許多人的邏輯結論有時會變為強烈的情感,把整個身體全把握住,很難加以驅逐或改造。為了救治這種人,必須變更這情感的本身,除非用其他的、力量相等的情感來代替才行。這永遠是很難的,在許多情形下是不可能的。”
“錯啦!”那個好爭論的人大聲喊起來。“邏輯的結論本身就會把偏見分析開來。合理的信念也能產生情感。思想從情感里出來,在人的心里扎根,組成新的情感。”
“人的性格是各異的!有的很容易變更情感,有的困難些。”瓦辛回答,好像不愿繼續辯論。但是我對于他的理論深為贊賞。
“您說得很對!”我忽然把堅冰擊破,把臉轉向他,對他說起話來。“必須把別的情感插進去,以代替這個情感。四年前,在莫斯科有一位將軍……你們瞧,諸位,我并不認識他,但是……說實話,他本人或許就不值得尊敬……再加上事情本身也可能顯得荒唐,但是……他的孩子死了,實際上是兩個小姑娘,相繼得了猩紅熱死去……他忽然垂頭喪氣,一直在那里悲傷,悲傷得沒了人形,看都不能看了,結果是半年之后就一命嗚呼了。他為了這事而死,那是一個事實!那么,當初該怎樣做才能使他獲得新生呢?答案是用同等力量的情感!應該把這兩個小姑娘從墳墓里給他掘出來,還給他就行了,必須用這類的方法。可是他死了!但是,當初也可以對他提出極好的理由:那就是生命是即刻就過去的,大家都會死的,還可以從年鑒中找出統計的數字,有多少小孩死于猩紅熱……當時,將軍已經退役……”
我打住話頭,一面喘氣,一面向四周看望。
“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人說。
“您舉出來的事實,雖然和這件事情不是同類的問題,但終歸有點相像,可以說明問題。”瓦辛對我說。
四
我在這里應該供認,為什么我對于瓦辛提出的關于“理想——情感”的理論深為贊賞,而且還應該承認令我十分羞愧的事。是的,我怕上杰爾加喬夫家里去,雖然并不是由于葉菲姆所猜想的那個原因。我知道他們是辯證派(也就是說他們或他們一類的人都是一樣的),也許會擊破“我的理想”。我深信自己,我絕不會把我的理想向他們泄露出來、直說出來,但是他們(也就是說他們或他們一類的人)自己會對我說出些什么,使我對自己的理想失去信心,甚至在我并沒有對他們提起它一個字來的時候。在“我的理想”里還有一些我沒有解決的問題,但是我不愿除我以外,有什么人去解決它。
在最近兩年來,我甚至停止讀書,怕碰到于“理想”不利,會使我震動的地方。現在,瓦辛忽然一下子把問題解決,使我感到了無比的安慰。說真的,我到底怕什么呢?無論他們用什么樣的辯證法,又能把我怎么樣?那里也許只要我一個人明白瓦辛所說的關于“理想——情感”是什么!推翻某個美好的理想還不夠,必須代以同等力量的美好的情感。否則,無論如何我也不愿和我的情感分離,會在我心里推翻這個觀點,哪怕用強制的手段,不管人家怎樣說。再說,他們能給予我什么以代替它呢?因此我可以勇敢些,我必須大膽些。我一面對于瓦辛的話深為贊賞,一面感到慚愧,覺得自己是個不中用的小孩。
這里還有一件可恥的事。使我開口說話打破僵局的,并不是那種想夸耀我的智慧的討厭的情感,而是那種想“博取歡心”的愿望。這種想博取歡心的愿望,為的是使人家承認我是好人,開始擁抱我,或做出類似的行為(總之,惡劣透頂)。現在想來,我認為在我一切羞恥事件當中,它是最卑鄙的。很久以前,我就在猜想,自己心中懷著博取別人歡心的愿望,這就是我躲在角落里這么多年的緣故,雖說我對此至今不后悔。我知道,我應該在人們面前裝得陰郁些。在遭遇到一切恥辱以后,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那就是我的“理想”到底還藏在我的心中,沒有泄露給任何人。有時我會心驚膽戰地想到,在我對任何人泄露我的理想之后,我的心里將忽然一無所有,我將和大家一樣,也許會把理想拋棄,因此我才珍惜它,愛護它,生怕亂說出來。但是現在,在杰爾加喬夫家里,我幾乎第一次跟他們接觸就不能自我克制。當然,我什么也沒有泄露,但是竟無可恕宥的亂說起來。結果出了丑。現在回想起來,真令我難堪呀!不,我是不能和人們生活在一起的,即使現在,我還是這樣想,我這話還將管用四十年。因為我的理想,需要一個角落。
五
聽到瓦辛的夸贊,我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下說了。
“據我看來,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情感……如果這情感來自信念……但愿任何人都不要為此而去責備他。”我對瓦辛說。我雖然說得很活潑,但好像并不是我在說,倒是像別人的舌頭在我的嘴里轉動著。
“真的嗎?”一個聲音立刻搶上來,用嘲諷的口氣說。這聲音就是打斷杰爾加喬夫的話,對克拉夫特喊他是德國人的那一位發出來的。
我認為他根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所以把臉轉向教師,好像剛才是他對我呼喊似的。
“我的信念是,我對任何人都不敢批判。”我哆嗦著,已經知道我要栽跟頭了。
“何必這樣高深莫測呢?”那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聲音又傳出來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我盯著教師。他沉默著,含笑打量著我。
“那您呢?有嗎?”那個小人物又喊了一聲。
“說來話長……我的理想一部分就是希望人家給予我休息。在我有兩個盧布的時候,我還要獨立地生活著,不受任何人的管束(您不要著急,我知道人家反駁我的是什么話),什么事情也不做,甚至為了人類的偉大的未來,就是克拉夫特先生被請去工作的那個事業也不去做。個性的自由,也就是我自身的自由,應該放在前面,別的我不想知道。”錯誤就在于當時我生氣了。
“您在宣傳飽食終日的奶牛式的安寧,是不是?”
“就算是吧。奶牛不會侮辱人的。我不欠任何人錢,我給社會繳稅,為的就是使人家不偷我,不打我,不殺我,誰也不敢再向我有所要求。也許我個人還有其他的理想,愿意為人類服務,我會做的,也許比所有其余的宣傳家還要多做十倍。不過我不許任何人要求我做,命令我做,像命令克拉夫特似的。即使我連手指都不舉起來,那也是我完全的自由。由于愛人類而四處奔波、上躥下跳、討好別人,還感動得揮灑熱淚——這只是一種時髦的舉動。我何必一定要愛我的鄰人,或是愛你們的未來的人類。這人類我是永遠看不見,他們也不會知道我。他們照樣會化為灰燼,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和記憶(時間在這方面是毫無意義的)。到那時候,地球照樣變成冰石,在無空氣的空間和無數同樣的冰石一同飛翔。那就是無意義到不能想象的地步!這就是你們的學說!請問,我為什么一定要做正直的人?何況,既然一切都只是瞬息即逝?”
“咦!咦!”那個聲音又喊出來。
我神經質地、惡狠狠地把這一切傾倒出來,把所有的繩索都扯斷了。我知道我會栽跟頭出丑,但由于害怕反駁,所以慌不擇言。我意識自己好像把思想往篩子里撒放,一點也沒有連貫,放過了十個念頭,跳到第十一個念頭上去,但是我忙著說服他們,搶先擊倒他們。這對我是十分重要的!為此我準備了三年的工夫!但奇怪的是,他們忽然沉默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全都聽著。我繼續對那個教師說話。
“事情正是這樣。順便提一下,有一個極聰明的人曾經說過,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就是:‘為什么一定要做個高尚的人?’要知道,世界上有三類小人:第一類是天真爛漫的小人,他們相信自己的卑劣行為是最高尚的、最正當的行為;第二類是有羞恥之心的小人,也就是對于自己的卑劣行為感覺羞恥,但由于決心已定,所以還是要把卑劣的行為做到底;第三類是真正的小人,純粹的小人。你們聽我舉一個例子:我有一個同學叫蘭伯特,他在十六歲的時候對我說,他一有錢,他要做的最愉快的事情,就是把面包和牛肉喂給狗吃,聽窮人的孩子們餓死;在他們沒有東西可以當柴燒的時候,他要買下一整家木材廠,堆在田野里,把田野燒熱,但是一塊木柴也不給窮人們。這就是他的情感!你們叫我怎樣回答這純粹的小人的問題:‘為什么他一定要做個高尚的人呢?’尤其是現在,在你們改造成這種樣子的現代,因為像現在那樣糟糕的時代從來沒有過。諸位,我們的社會里一切事情全是模糊不清的。既然你們否認了上帝,否認了功績,那么還有哪一種因循守舊的思想,哪一種毫無生氣的、盲目而愚蠢的思想,會使我按你們的方式去行事,而不讓我做對自己更有利的事呢?你們會說:‘對于人類的合理的態度也就是有利于我。’但是,如果我認為所有的這些合理,所有這些軍營式的組織,這些‘法郎吉’(“法郎吉”是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夏爾·傅立葉的學說。傅立葉認為資本主義是一種“每個人對全體和全體對每個人的戰爭”的制度,資本主義的文明就是奴隸制的復活。但他不主張廢除私有制,而是幻想通過宣傳和教育來建立一種以“法郎吉”為其基層組織的社會主義社會),都是不合理的呢?既然我在世界上只活一次,那我才管不了這些事情,也管不了未來的一切!就讓我自己來關心我的利益吧:這樣會快樂些。千年以后,你們的人類將成為什么樣子,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依照你們的法典,我不會取得什么,既沒有愛情,又沒有未來的生活,更不承認我的功績?不,如果這樣,那么我要用十分無禮的方式為自己生活下去,哪怕以后大家全都完蛋!”
“一個極好的愿望!”
“不過,我隨時準備跟大家一塊完蛋。”我補充說。
“那更好!”(插話的還是那個聲音。)
其余的人仍舊沉默著,大家全張望著,都看著我,但屋子里的各個角落漸漸地開始笑了起來,盡管笑得很輕,大家一直看著我的臉發笑。只有瓦辛和克拉夫特不笑。蓄黑胡須的人也發出冷笑,他盯著我,傾聽著。“諸位,”我全身哆嗦,“我無論如何不肯把我的理想對你們說出來,但是相反地,我要問你們,用你們的立場問你們。你們不要以為是用我的立場,因為我愛人類,也許要勝過你們總體總和的千倍以上!你們說,你們現在應該說,因為你們在那里笑。請你們說:你們用什么來吸引我,使我跟隨你們?請你們說,你們用什么來證明你們那里更好些?你們將怎樣處理我的個性在你們組織里的反抗?諸位,我早就想和你們相遇!你們會有組織,公共的住所,Sri ctenéces saire(法文,譯為“一切最起碼的必需品”),無神論和不生兒育女的公共妻子,這是你們的結局,我是知道的。就為了這一切,為了你們的合理主義給我保障下的這點兒蠅頭小利,為了一塊面包和一點暖氣,你們要把我的全部的自由奪去!請問,如果我的妻子被人家奪走,你們會不會壓抑住我的個性,使我不把仇人的腦袋砸破嗎?你們會說,在那時候我自己會聰明些。但是妻子對于這種有理性的丈夫會有什么樣的想法,如果她多少還有點兒自尊的話。要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事情。你們不感到羞恥嗎?”
“您對于婦女方面是專家嗎?”傳出那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可惡的聲音。
剎那間,我真想撲過去,用拳頭朝他身上揍一頓。他的身材不高,頭發帶點栗色,臉上長著雀斑……不過,真是見鬼,我干嘛要去理睬他的外貌!
“您放心吧,我還從來沒有跟女人發生過關系呢。”我厲聲說,第一次把臉轉向他。
“一個珍貴的報告,但是有太太們在場,也許應該說得客氣一點才對!”
突然,大家紛紛活動起來,開始挑揀自己的帽子,打算走開。自然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時間到了。他們這種對我沉默的態度,使我感到十分羞慚。我也跳了起來。
“請問您貴姓,為什么盡朝我身上看著?”教師忽然朝我身邊跨了一步,帶著極卑劣的微笑。
“多爾戈魯基。”
“多爾戈魯基公爵嗎?”
“不,平民的多爾戈魯基,以前的農奴馬卡爾·多爾戈魯基的兒子,我以前的主人韋爾西洛夫先生的私生子。諸位,你們不必著急,請放心,我這么說絕不是希望一下子博得你們的歡心,使我們大家感動得像小犢一般痛哭號叫!”
頓時爆發出一陣極不禮貌的大聲哄笑,以致把隔壁睡熟的嬰孩吵醒,哇哇地哭了。我憤怒得渾身顫抖。他們一個個和杰爾加喬夫握手,走了出去,對我則不屑一顧。
“我們走吧。”克拉夫特推了我一下。
我走到杰爾加喬夫跟前,使勁地握他的手,又用力搖了好幾次。
“庫德留莫夫(指那個棕紅頭發的人)老惹您生氣,請您原諒。”杰爾加喬夫對我說。
我跟克拉夫特走了出來。我毫不知恥。
六
當然,現在的我和當時的我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我繼續“毫不知恥”,在樓梯上就趕到瓦辛面前,把克拉夫特丟下,像丟下二等人物一般,用極自然的態度,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問道:
“您大概認識家父吧?我指的是韋爾西洛夫。”
“說實話,我并不認識他,”瓦辛立刻回答(并不像那些識趣的人們,在和剛受了恥辱的人說話的時候,做出那種虛偽的客氣的樣子),“但是,我對他略有所知。我見過他,也曾聽過他說話。”
“既然聽過他說話,那么自然是知道的,因為您那么聰明!您對他有什么看法?請恕我這樣冒昧地發問,但是我認為這是極重要的。那就是您怎樣想,您的意見是十分必要的。”
“您對我的期望太大了。我覺得這人能夠給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也許還能夠履行這要求,但他對任何人都不做解釋。”
“說得很對,太對了。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但他是不是一個純潔的人呢?您對于他的信天主教有什么看法?我忘記了,您也許不知道……”
如果我不這樣慌亂,我自然不會把這類問題平白地向從來沒有說過話,只不過聽見過的那個人身上亂說。但使我奇怪的是,瓦辛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瘋狂!
“這件事情我聽見過,但不知道究竟對不對。”他仍舊安靜地,心平氣和地問答。
“沒有那回事!這話是不確實的!難道您以為他會信仰上帝嗎?”
“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正像您剛才所說的一樣,在那些驕傲的人當中,有許多是信仰上帝的,尤其是那些有點瞧不起世人的人。許多強者好像全有一種天然的需要,就是發現什么人或什么東西,還要崇拜什么。那些強者有時很難承受自己的力量。”
“這大概很對!”我又喊起來。“只是我想弄明白……”
“這里的原因極為明顯:他們為了不愿對人們崇拜,所以選擇了上帝。崇拜上帝是不會感到恥辱的。他們當中會生出熱誠信仰的人,說得確切些,會生出熱烈地愿意信仰的人。但他們將愿望視為信仰本身。這類人當中,以后感到失望的也會特別的多。我覺得韋爾西洛夫先生具有極誠懇的性格的特質。”
“瓦辛,”我喊道,“您使我高興!我所驚異的不是您的智慧,讓我驚異的是,以您這樣純潔的人,比我站得那樣無限高的人,怎么會和我在一起走路,那樣自然而且客氣地說話,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
瓦辛微微一笑。
“您太恭維我,那只是因為您過于喜歡抽象的談話的緣故。您大概在這之前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沉默了三年。我在三年內準備著說話……您自然不會把我視為傻子,因為您自己太聰明,雖然我的行為是笨得不會再笨了,但是您會認我是一個小人!”
“小人嗎?”
“是的,一定是的!請您說,您會不會暗中看不起我,因為我說了我是韋爾西洛夫的私生子……還自夸是一個農奴的兒子?”
“您把自己折磨得太厲害了。如果您認為說錯了,只要第二次不說就好了。您的前面還有五十年的時間。”
“我知道我應該和人們少說話。一切荒唐行為中,最卑鄙的就是博取別人的歡心。我剛才已經把這話對他們說過,現在又要博取您的歡心!但這里是有區別的,有沒有呢?如果您明了這個區別,如果您能夠了解它,那么我要感謝這一時刻。”
瓦辛又微微一笑。
“如果您愿意,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他說,“我現在有了工作,很忙,但是您來坐坐,會使我覺得快樂的。”
“我剛才從您的容貌上判斷出,您是過于堅強,而且是不好相處的人。”
“這也許很對。我認識令妹莉扎韋塔·馬卡羅芙娜,那是在去年的時候,在盧加……瞧,克拉夫特停下來了,好像在等候著您。他得轉彎了。”
我緊緊握了握瓦辛的手,跑到克拉夫特面前去。我和瓦辛說話的時候,克拉夫特一直在前面走著。我們默默地走到他的住宅那里去。我還不愿意,而且不能和他說話。克拉夫特的性格中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態度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