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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哈桑納利

關于他的出現有一個故事。事實上,故事不止一個,但它們的要素隨著時間和講述融為一體,最終變成了一個故事。在所有這些故事中,他都是在黎明出現的,就像一個來自神話的人物。在一個故事中,他是一個直立的影子,在奇異如水下的光線中緩緩移動,讓你幾乎覺察不到他的靠近,如命運般一寸寸朝你走來。在另一個故事中,他完全沒有移動,甚至連戰栗和抖動也不曾有,只是隱現在小鎮邊緣,閃爍著一雙灰色的眼睛,等著別人靠近,如命中注定般不可避免地找到他。隨后,他才會悄無聲息地迎上前去,為他們的相遇帶來不可預料的結局。還有人說在看見他之前就已經聽見了他的聲音,聽見他在最深的夜里苦苦哀嚎,就像傳說中的一只動物。但有一點毫無爭議——盡管這些故事之間并沒有真正的爭議,都只是為他的出現增加奇幻色彩而已——那就是,是小店店主哈桑納利找到了他,或者說,被他找到。

所有的事情中都帶有運氣的成分,他的到來也不例外。但運氣不等同于巧合,而且就連最意外的事件也可能暗合著某種設計。這件事情在未來顯現出的后果會讓人們覺得,哈桑納利找到此人也許并不全是出于偶然。那時,哈桑納利總是這個地方早上第一個起來的人。他會在天光破曉之前起身,去清真寺打開門窗,隨后站在臺階上喊人們來做禮拜,亮開嗓門,讓聲音穿過面前的空地,傳到小鎮的每一個角落。做禮拜了!做禮拜了!有時,晨風會帶來周圍清真寺類似的呼喊聲,那是別的穆安津在責令人們起身。祈禱比睡覺更美妙。哈桑納利想象著有罪之人被他吵醒,煩躁地翻了個身,而他自己心頭則會涌起憤憤然卻又飄飄然的滿足感。宣禮完成之后,他會拿起一把羽毛般的木麻黃掃帚,把寺前臺階上的塵土沙礫打掃干凈。掃帚掃得又快,又沒有聲音,這給了他莫大的愉悅。

為清真寺開門開窗、清掃臺階、喊人們來做禮拜,這些事情都是他給自己找的,其中自有他的原因。總得有人做這些事情,第一個起身,來清真寺開門,召喚大家來做晨禮,而且這些事情也總會有人去做,每個人都自有他的原因。當這個人病了,或是干煩了,一定會有另一個人頂上。他的前任叫做沙里夫·穆多戈,兩年前在卡斯卡吉得了很嚴重的熱病,現在依然臥床不起。哈桑納利主動接過宣晨禮的任務,其實還是挺讓人驚訝的,但最想不到的還是他自己。他并不是清真寺的狂熱愛好者,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把人們從睡夢中強行喚醒,還是需要一點狂熱的。沙里夫·穆多戈就很有這種熱情,喜歡把自己架到這個位置上,好好地顯擺一番。況且,哈桑納利天生就膽小怕事,也可能是過往的經歷造就了他這種性格,讓他變得焦慮而又警惕。這種半夜班式的苦役折磨著他的神經,讓他夜不能安,而且他怕黑,也害怕走過陰影籠罩下空無一人的小路。但這也恰恰是他自告奮勇接過這個任務的原因,作為對真主的服從和他自己的懺悔。他是在瑪莉卡剛嫁過來的時候開始做這個差事的,距離他今早看見那個男人剛好兩年。他想借此懇求真主保佑他婚姻美滿,祈禱他姐姐的悲傷得到終結。

他的店鋪和清真寺之間只隔著一片空地,但剛開始宣晨禮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向前任沙里夫·穆多戈學習。于是,他會沿著附近的小路走街串巷,邊走邊有意無意間朝各家的臥室窗戶呼喊著,叫醒熟睡中的人們。他規劃出了一條路線,可以避開那些最深和最遠的地方,因為那些地方黑影深重,鬼氣森森。但他還是會在沿途街道上看見匆匆鉆進暗處的鬼影,躲過他在規勸信徒醒來時說出的祈禱和神圣的話語。那些幻影是如此真實——小路轉角處瞥見的怪獸的爪子,身后冤魂輕輕的嘆息,還有惡心的地下生物,亮了又滅,頃刻消失,不給他機會看個仔細——因此,他縱然奔忙在黎明的寒意中,還是常會驚出一身冷汗。一天早上,在又一次緊張的穿行中,汗流浹背的他發現幽暗的小路正在朝自己逼來,讓他仿佛置身于狹窄的隧道之中,還感到一陣涼氣拂過手臂,眼角瞥見一只黑色翅膀的暗影。他撒腿就跑,決定以后再也不做這么折磨人的事情,改為退而求其次,站到清真寺的臺階上宣禮,只要穿過空地,幾步就到。作為補償,他為自己增加了一項清掃臺階的工作。盡管伊瑪目告訴他,站在臺階上宣禮就足夠了,之前那位純屬過度熱心。

那天黎明,哈桑納利正走過那片空地,突然發現對面有個黑影,開始朝他移動。他驚恐地眨了眨眼睛,咽了一口口水,果不其然,又來了。這世界上遍地都是死魂靈,它們就藏匿于這個灰色的時間。他只覺得嘴巴發干,神圣的話語也卡在了嗓子眼里,有些靈魂出竅的感覺。那個黑影緩緩朝他移動過來,借著拂曉的天光,哈桑納利覺得他可以看到黑影的眼睛中閃爍著冷酷無情的光芒。此情此景,他在想象中早已見過,知道他只要一轉身,就會被食尸鬼吞沒。如果他在清真寺里就不會害怕了,因為那是一個圣地,惡靈無法進入,但他離那里還有很長一段路,門都還沒有摸到呢。驚恐萬狀的他,最后只得閉上雙眼,結結巴巴地重復著請求真主寬恕的禱告,任憑自己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無論來者是何方神圣,他都認命了。

等他再慢慢睜開雙眼,就像做噩夢時偷偷掀開遮著自己的床單往外看一樣,卻發現那團黑影已經倒在了離他幾英尺開外的地上,側躺著,一條腿彎了起來。此時天光漸亮,他可以看到那不是一個幽靈,也不是一個食尸鬼,而是一個面如死灰的男人,精疲力竭地睜著一雙灰色的眼睛,就在他腳邊不遠處。“真主保佑,你是誰?是人是鬼?”為了安全起見,哈桑納利問道。那人嘆息著咕噥了一句什么,宣告自己是人類無疑。

這就是他剛到這個地方的樣子,迷了路,也花光了全部的力氣,身體疲弱不堪,臉上和胳膊上都是劃痕和咬痕。跪在塵土中的哈桑納利伸手探了探那人的呼吸,發現他噴在自己手心里的氣息溫暖而有力,不由得暗自笑了起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聰明的事情。那人睜著眼睛,但哈桑納利在他眼前揮手時,他卻并沒有眨眼。這讓哈桑納利有些失望。他小心地站了起來,看著腳邊這堆呻吟的東西,覺得簡直難以置信,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趕緊去搬救兵。這時天已經漸漸亮了起來,晨禮的至福時刻在飛快地溜走——這段時間轉瞬即逝——而哈桑納利還沒有履行自己應盡的職責。他怕那些忠實的晨禮愛好者會怪罪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睡過了頭,沒趕上早晨的至福時刻。這些人大多數都上了年紀,需要保持自己功德簿上的良好記錄,并時時更新,以應對突如其來的主的召喚。但他不應該忘記,這些人的睡眠也沒有以前那么好了,整晚輾轉反側,巴不得黎明和宣禮聲早點到來,好擺脫床的束縛。所以就在哈桑納利一邊擔心自己沒有履行穆安津的職責,一邊急急忙忙去搬救兵的時候,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走出了家門,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那天早上沒有響起宣禮聲。因此,那人的首次登場也就有了目擊證人,他們圍在他雙眼圓睜的身體旁邊,看著他像一團黑影般在清真寺前的空地上人事不省。

哈桑納利帶回了兩個小伙子。他們之前正靠在咖啡館門上打瞌睡。兩人都是那里的員工,正在邊等店鋪開門,邊抓緊時間進行最后的休息,好迎接新一天的鬧劇。被哈桑納利搖醒之后,兩人二話沒說就跟著過來了。以前大家都是那么樂于助人。哈桑納利邁著大步走在前面,眼見著自我感覺越來越良好,而他們兩人緊隨其后。到了現場,他們卻發現那人的旁邊多了三個老人,站在幾步開外,略有狐疑卻又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地上的這個身體。這三人分別是哈姆扎、阿里·齊帕拉和祖瑪內。他們是晨禮的忠實擁躉,每次都站在人群最前面,就在伊瑪目身后,而且也是每天早上咖啡館的第一批客人。他們早已過了自己最好的年紀,如今已經變身智者,希望自己一生的努力在別人眼中是完美無瑕的象征,而且也總是睜大了眼睛,不放過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除了自己,他們通常不會為其他任何人操心,而且覺得是年紀給了他們這個特權。所以他們并不是大家眼中三個普通的老人,而是三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就連他們的虛弱也成了一種尊貴的象征,而他們無處不在的身影,或許也正是為了滿足人們的期待所做出的努力。總之,他們現在正站在那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著無關痛癢的話語,看著哈桑納利和那兩個小伙子忙前忙后。哈桑納利打開了清真寺的大門,兩個小伙子抬出了一個繩床,就是為死者凈身的那一個。哈桑納利皺了皺眉頭,但沒說什么。兩個小伙子把那個呻吟著的身體搬上繩床,準備抬走。

這時,哈桑納利和哈姆扎突然就病人應該抬往何處起了短暫的爭執。盡管到了這個年紀,哈姆扎還是很強勢,臉上溝壑遍布,帶著灰白的胡茬,雙眼炯炯有神。他多年前曾是個富有的芝麻商人,但現在已經不干了,只是單純地富有。他有兒子們在蒙巴薩開屠宰場替他掙錢。他對于自己受到的尊敬特別敏感,哪怕再小的事情,也喜歡自己說了算。他喜歡別人把他看作編外鎮長。阿里·齊帕拉年輕時是個編籃子的,而祖瑪內是個粉刷匠,所以兩個人都知道自己在編外鎮長身邊應該擔任什么角色,一旦有需要,就努力扮演好。哈姆扎往旁邊走了幾步,帶著不耐煩的神色,示意兩個小伙子跟他走。但從道義上來說,這個精疲力竭的男人顯然應該歸哈桑納利負責,既然是他找到了他,就理應由他提供照顧和住所。哈姆扎和其他人一樣,對這一點心知肚明,但也許他這么做,是為了提醒大家,他才是那個有錢人,這種好事理應由他來做。

不管怎樣,大家都禮貌地忽略了哈姆扎,就連他的兩個智者同伴也不例外,徑直把那人用繩床抬到了哈桑納利的店鋪。店鋪旁邊有個院子,院門也就是這家人住宅的入口,但對于躺著一個人的繩床來說太窄了,于是兩個小伙子把那人抬了起來,直接搬進了院子,放在了房子伸出去的茅草遮陽棚下面的墊子上。

三個老人也擠進了院子,飛快地朝四周打量著。院子里雖然沒什么可看的,但他們是第一次進來,所以哪怕在這么兵荒馬亂的時刻,也忍不住要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院子很大,進深和整幢房子的長度一樣。院子里擺著一些盆栽,通往內室的門兩邊各有一扇朝外開的窗戶,掛著窗簾,有一個鋪著石板的平臺,用來洗衣服,還有一個做飯用的炭爐,院子盡頭是廁所和儲物間——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院子。他們也許注意到了新近粉刷過的墻,還有郁郁蔥蔥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紅玫瑰,一叢開著花的薰衣草,還有一棵挺立的蘆薈。

六個人在那人旁邊站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仿佛不敢相信竟會有這種事情發生。隨后,人們便對下一步該怎么做發表起各自的看法來,一個接著一個,像是依次發誓一般。我們應該去把扎依圖尼大媽叫來,她是巫醫。再派個人去叫正骨師。應該有人馬上去向伊瑪目通報這件事,讓他做好做特殊祈禱的準備,防止有傳染病或更糟。說這句話的是哈姆扎,他總是很有大局觀。哈桑納利頻頻點頭,表示對這些建議照單全收,并順勢把其他人往外送。他們雖不愿走,但也別無選擇。要不是這個呻吟著的男人,他們本也沒有理由闖進他的家中,所以哈桑納利張開了雙臂,輕輕地把他們往院子門口趕去。

“謝謝,謝謝大家。可以拜托你們去把扎依圖尼大媽請來嗎?”他問道,不惜背負上更多的人情。

“必須的,”商人哈姆扎用自覺了不起的語氣說道,對著兩個小伙子中的一個揮舞著拐杖,“去,趕緊的,你,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眾人臨別前又囑托了一番。在扎依圖尼大媽來之前別碰他。我不會碰他的。在正骨師來之前別動他。我不會動他的。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我會叫你們的。哈桑納利關上了院門,但沒有上門閂——他不想顯得太不好客——隨后回到遮陽棚下面墊子上的旅行者身邊。他突然起了警覺之心,對于單獨和這個男人待在一起顯得很焦慮,仿佛他讓自己離一只野獸太近。他會是誰呢?什么樣的人才會獨自去野地里游蕩?他現在記起自己之前曾問過這個躺在地上的男人:你是誰?剛才的嘈雜肯定已經吵醒了他的妻子和姐姐,她們可能就站在窗簾后面,等著出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他瞬間開始害怕,擔心他做了一件蠢事,不應該把這個得病的陌生人帶回家。這個念頭讓他心里焦慮萬分,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看著這個人,臉上浮起驚奇的笑容。這樣一個陌生人,在野外弄得傷痕累累,怎么會躺在他們院子里的墊子上呢?簡直像飛馬或會說話的鴿子一樣不可思議。不像是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他還記得自己第一眼看見這個人時的恐懼,把他的影子當作了面目猙獰的食尸鬼。很多事情都會嚇到他,一個成年男人。有時他覺得生活陰森地向自己逼近,處處都是鬼影。在那樣一個黑暗與光明交界的時間,正是活人與活死人世界變換的中間點,什么丑惡的東西都可能出現,但他也許并不應該像那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如果那真是一個幽靈,肯定會在摧毀他靈魂之前笑話他的。哈桑納利的笑既是因為膽小怕事的自己,也是因為腳下的這個男人。這并不是一個幽靈,也并不比其他所有人更丑惡。他面容枯槁,久未修剪的灰白頭發披散了一臉。他的雙眼依然睜著,目光渙散,盡管他覺得自己分明看到他在眨眼。他的呼吸很淺,像是在輕輕地喘息,還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呻吟。他的雙臂都是荊棘的刺傷和劃痕。他罩在褲子和涼鞋外面的棉布罩衫已經成了灰色,滿是塵土,太久沒有換過。看得出是破了又補的,污漬斑斑,可能是在流浪過程中弄來的,而不是旅途剛開始穿的衣服。沒有人會穿這么一身破爛上路。涼鞋用布條綁在腳上,腰里有一條帶子,是一件棕色襯衣的殘余部分。還有一條類似的帶子,綁在他頭上。哈桑納利看著他這一身唱戲似的打扮,笑了出來,這扮相就是個標準的迷了路的沙漠探險者,或是一個斗士。這么一想,他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起來。之前他生怕自己把一個土匪弄回了家,或是一個強盜,會把他們都殺掉。但這個男人已經半死不活了,可能他自己才是土匪的受害者。

“這是誰?”他的姐姐蕾哈娜在他身后問道。

“他受傷了。”他回頭應道,意識到自己還掛著略帶興奮的笑容。

她站在門邊,左手撐著門簾,應該是剛醒,眼神還有些迷離和呆滯,聲音也啞啞的。她往前走了幾步,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他的眼睛還睜著,泛著冷光,就像泡在鹽水里的灰色鵝卵石,目光如暮色蒙眬。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他張開干裂的嘴唇,發出了一聲呻吟。蕾哈娜飛快地縮回了身子,對哈桑納利隱藏起了剛才那一瞬間心頭閃過的不切實際的希望。

“你把什么貴客給我們帶回來了,尊貴的主人?”她在他身后問道,語氣中滿是嘲諷。哈桑納利不禁皺起了眉頭。一聽這個聲音,他就知道自己今天十有八九會飽受羞辱,倍感難挨。他閉起眼睛,調整了一下自己,做好了迎接這一切的準備。

“他受傷了。”他又說了一遍,轉身面對著她。

她撇著嘴,咬著牙,一副要發脾氣的模樣。他很討厭她這個樣子,身子不由得一僵。他看到她下巴微微一抬,像是被惹怒了,才意識到自己的嫌棄肯定寫在了臉上。但他也能看到她憤怒之余目光中的傷痛,所以他放松了一下面部,又換回了低眉順眼的表情。或許她生氣是因為他們擾了她的清夢。她喜歡在早上睡懶覺。但至于嗎?這可是一個人啊,癱在她腳邊,可能就快死了,而她卻只想著自己沒有懶覺睡了。就在這時,他的妻子瑪莉卡從蕾哈娜身子右邊擠了過來,一看見地上的這個男人,就倒抽了一口冷氣,發出了一聲充滿同情心而又恐懼的驚嘆,飛快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這讓他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多么善良的女人。

“別動,你!”蕾哈娜說著,制止了想要上前的瑪莉卡,“別急著過去。這人是誰?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有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哈桑納利輕聲說,每當蕾哈娜發脾氣,他就會換上這種安撫的語氣,但有時只會讓她更生氣。但他不知道還能用什么別的語氣和不開心的她說話,特別是當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時。而且就算能回答,他也會被她的輕蔑弄得懷疑自己,不敢隨便回答。而此刻他的支支吾吾,越發讓他顯得心虛,好像又做了什么輕信別人的事情。“他是從外面來的。他受傷了。”

“外面哪里?什么方向?因為什么受傷?他得了什么病?”蕾哈娜問道,臉上半是譏諷,半是質疑。哈桑納利對這種表情很熟悉,真希望自己可以告訴她,這讓她原本迷人的一張臉變得無比丑陋。但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方法跟她說出這些話,每次都只會讓她更生氣。“你把什么給我們帶回來了,你和你可笑的腦袋瓜子?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病人,得了天知道什么病,而你就這么把他帶回了家,好讓我們都被他傳染,和他一起死掉?行啊,你可真有本事。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對吧?你碰過他嗎?”

“沒有。”哈桑納利說道,很驚訝自己還沒有碰過他。他瞄了妻子瑪莉卡一眼,瑪莉卡趕緊垂下了眼睛。她看起來是那么可愛,那么單純,那么年輕。他看著她的時候會感覺到一種苦惱,既害怕失去她對這個家的付出,又一心想討好她。“是那兩個小伙子把他抬過來的。但你是對的,我的確沒有想到傳染病的問題。我以為他就是受傷了。在扎依圖尼大媽給他做過檢查之前,我們最好還是別碰他。我已經派人去叫她了。瑪莉卡,離他遠點,聽蕾哈娜的話。”

“你現在腦子倒是很清楚嘛。”蕾哈娜挖苦道,帶著一絲倦意。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放低了聲音,好像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失禮,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你還把他放在吃飯的墊子上。你怎么想的,弄回來這么一個得病的陌生人,還不知道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可能會死。”接著,她又把聲音壓低了一些:“你就等著他家人來罵我們吧。”

“你總不能讓我把他扔在那兒不管吧?為什么不能給一個正在受苦受難的亞當之子提供一些善意和照顧呢?”哈桑納利抗議道。

“哦,我忘了你有多么虔誠,”蕾哈娜換上了輕快的語氣,甚至在臉上掛了一絲笑容,“下次記得把他弄到清真寺去,讓真主照顧他。真是謝謝你呀,沒給我們弄回來一個臭烘烘的蠻族野人。扎依圖尼大媽怎么還不來?”

這么多年來,蕾哈娜一直把他當傻子看待。以前不是這樣的。是等她長大成人之后,才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好像他腦子遲鈍,諸事無能。他起初還覺得很好笑,認為蕾哈娜是在裝大人,學他們因為年老和守寡而日趨暴躁的母親的樣子。而與此同時,他日夜勞作,就是為了保住她們的尊嚴,讓她們有飯吃。這又是一件他始終難以啟齒的事情,他不敢說自己有多么辛苦,而她們非但不感謝他,反而當著全世界的面罵他無能。后來,蕾哈娜把這種態度固定了下來,對他越來越蔑視,而他則不可避免地越來越順從。他不知道還能怎么做。因為讓她變得如此刻薄的并不只有時間。不,不是的。還有阿扎德和哈桑納利自己的錯。有時她的聲音會在他體內膨脹開來,讓無助的淚水充滿他的雙眼。

“快了,已經派人去叫了。”他說著,飛快地看了瑪莉卡一眼。而瑪莉卡回贈了他一個贊賞的目光,便看向了別處。“有咖啡嗎?”他問,跟她搭著話,暫時避開蕾哈娜。

瑪莉卡點了點頭。“我去煮。”說完她便邁開了步子,小心翼翼地繞了一個夸張的圈,避開在地上呻吟的人,往爐子走去。

店鋪生意不忙的時候,如果也恰巧數膩了念珠,他的心中會泛起一陣沒來由的焦慮,直覺得窒息。這些焦慮都是關于不可預知且通常瑣碎的事情的。那些久久沒有定數的小事會在這種時候被放大,成為一個麻煩,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恐懼,擔心瑪莉卡的贊賞有朝一日也會變成嫌棄。

蕾哈娜坐在了后門旁邊的一個凳子上,往墻上一靠,嘆了口氣,等著扎依圖尼大媽。哈桑納利略一轉開身子,壓抑著心中的內疚。他認也認得太快了。他本應該強硬起來,抵制蕾哈娜那些話背后的指控。他靠在遮陽棚的柱子上,看著地上自己帶回來的這堆灰撲撲的東西。他想起自己剛才還在為把他弄回自家后院而開心,不禁笑了起來,因為他想到了哈姆扎試圖把他偷走。哈姆扎是無法抗拒那種事情的,總是在爭,總是在炫耀。如果這是個蕾哈娜口中“臭烘烘的蠻族野人”,他還會試圖把他偷走嗎?應該不會了。哈姆扎對蠻族可沒有什么好評,因為他年輕時和他們一起走南闖北,做過生意。在他口中,那些人喜怒無常、貪得無厭、欲求不滿。活脫脫就是一個動物。哈桑納利自己會把那種人帶回家嗎?這個想法讓他笑得更歡了一點。肯定不會的,人人都害怕蠻族。關于蠻族的故事很多。大家都說沒人能活著走出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除了野獸和蠻族,因為兩者都不知害怕為何物。當然還有那些對宗教持狂熱態度的索馬里人和阿比西尼亞的哈布希人,及他們的親屬,這些人早就因為長期的氏族紛爭而理智全無。他瞟了蕾哈娜一眼,發現她正看著在傻笑的自己。她對著他緩緩搖了搖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想必已經完全清醒了。

“你啊,”她說,“真是個可憐的家伙。”

“我在想哈姆扎,”他說,“他想把他帶到他家去。那個老頭子,什么都想爭第一。”

“而你阻止了他,對吧?”她說著,假裝敬畏,實則諷刺。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了叫門聲。扎依圖尼大媽到了。哈桑納利打開院門,發現這位上了年紀的巫醫正坐在繩床上,等候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兩個小伙子躬身肅立其后,像是她的保護神。巫醫大步流星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個子雖小,卻精力無限,口中不斷低聲念著禱詞,釋放著自己的魔力。哈桑納利沒想到門外還等著一大幫人。他揮手示意他們離開,但動作幅度不大,免得惹任何人不快,隨后關上了院門,上好了門閂。

“里面沒事吧?”問這話的是哈姆扎,一如既往地聲壓眾人。哈桑納利又打開院門,輕聲“噓”了一下,很高興地看到三位長者已經站了起來,兩個小伙子也已經抓緊了繩床,準備抬著走了。他揮手跟他們道別,飛快地關上了門。

“哈桑納利,你的店什么時候開門?”祖瑪內隔著院墻問道。他們想讓他早點到店里去,跟他們匯報事情的進展。

“快了,我的兄弟們。”他喊了一聲,作為回答。

“我們要去做禮拜了。”阿里·齊帕拉喊道,也許是想誘惑哈桑納利加入他們。

扎依圖尼大媽親吻了蕾哈娜和瑪莉卡的手,盡管她不允許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親吻她的手,但她必須確保自己親吻了她們的手。這就是顯示謙恭的秘訣。親吻別人的手,再及時把手抽回來,讓對方吻不到。這就是她顯示自己謙恭的方式,哪怕對最卑微的人也不例外,但她從不允許任何人親吻她的手。因此大家都說,這正是她至善的一種表現,也是真主賜給她療愈能力的原因之一,就像之前賜給她父親一樣。她一邊喃喃自語地祈禱,一邊脫下長袍,小心地疊了起來,仿佛那是由最精美的絲綢做成的,散發著檀香木的香氣,而并非最削薄的棉布,聞起來一股煙熏火燎的油煙氣。她的舊棉布頭巾裹得很緊,往下一直垂到手腕,所以只有雙手和遍布溝壑的臉露在外面。她褪下涼鞋,走到了墊子上,繞著男人轉圈,卻并不去碰他,像一只瘦骨嶙峋彎著腰打量獵物的老鷹。她念了一句禱詞,祈求真主護佑,免遭未知的不測。隨后,她請蕾哈娜和瑪莉卡進屋回避一下,畢竟這是個陌生男人,還是需要避嫌,她說。她措辭尖銳,語氣煩躁,似乎她們圍在旁邊看著,就是為了獲取某種不正當的快樂。這是她一貫的風格,說話做事風風火火,不容置疑,對于體面與否向來有著清晰的界定。

蕾哈娜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響,但并沒有抗拒。這種客氣而又果斷的態度,讓扎依圖尼大媽有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而且她總是能時刻保持沉著,知道怎么做才最好。她并沒去動那個人,只用一把尖刀割開了他的罩衫,從領口一直割到腳踝。他是個白皮膚的歐洲人,骨瘦如柴,在漸亮的天光中看起來既脆弱,又奇怪。哈桑納利起初以為他是那種膚色很淺的阿拉伯人,聽說北邊有那種人,也長著灰色的眼睛和金色的頭發,但當他們脫去他的涼鞋和褲子時,發現他沒有受過割禮。歐洲白人,扎依圖尼大媽自語道。他的腹部蒼白、平滑得出奇,看起來冷冰冰的,就像個死人,而扎依圖尼大媽枯瘦的雙手就遲疑地懸在這個部位上方,在哈桑納利看來仿佛既著迷又恐懼,好像待會兒摸上去是出于好奇。正是這雙不知疲倦的手,每天都在幫扎依圖尼大媽制作面餅出售:揉面、搟開、扔在鏊子上,再翻個面,等烙好了就拿出來,還要小心不燙傷自己。這雙手還會按摩發炎的腎臟、包扎流血的小腿肚,也會毫不留情地戳入人類的痛處。而此刻,它們正懸在那個男人蒼白的腹部上方。

他們幫他翻了個身,側躺著。他咕噥著睜開了眼睛。哈桑納利本以為會從他身下散發出難聞的味道,但其實他只聞到了干肉和塵土的氣息,就像布在太陽下曬得太久,或是長途跋涉的味道。他肯定迷路已經有一陣子了,從他饑容滿面的樣子和身上塵土與太陽的氣息來判斷。他后背上還有些別的磕傷和劃痕,右肩周圍有一塊顏色很深的淤青,但沒有傷口,也沒有血跡。他們又把他放回平躺的姿勢,隨后扎依圖尼大媽又把那件割開的罩衫給他蓋了回去,把屋里的兩個女人叫了出來。她用手感受了一下他的面頰,他又咕噥了一聲,努力想睜開眼睛。

“給他喝些溫熱的蜂蜜水,”她用一貫果斷的語氣吩咐道,“一份蜂蜜,三份溫水,兌在一個咖啡杯里。”她掃了蕾哈娜一眼,便飛快地移開了目光,并沒有給她和自己四目相對的機會。蕾哈娜對她這一眼報以冷笑。我才不會去干這種事情,哈桑納利想象著她在心里說。“然后讓他好好休息。他沒什么大問題,但肯定累壞了,而且很渴。他右肩周圍有一圈嚴重的淤青,所以那里可能有骨折或脫臼。讓正骨師來看看。我得去接著做餅了,大家都等著買呢。晚一點我會給他拿點藥湯過來。”

“他沒有病?”蕾哈娜詫異地問道,顯得難以置信。

“反正我沒看到任何跡象,”扎依圖尼大媽說,“沒有發熱,沒有疹子,也沒有難聞的氣味或腹瀉的痕跡。可能只是中暑了,有些神志不清。你們先給他喝點蜂蜜水,讓正骨師來看看,我晚些再過來。我得先回去做餅了。”

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彼此吩咐起來,仿佛哈桑納利的存在已經成了多余,而扎依圖尼大媽也準備動身離開。哈桑納利戀戀不舍地往外走去,多希望那人能說句話,或是朝他或他這個方位看看。把他留給別人照看似乎有些不對勁,畢竟是他找到了他。但他還不能說話,至少目前還不能,哈桑納利只得不情不愿地穿過屋子,去給店鋪開門。

“需要幫助就叫我,”他朝院子里喊道,“瑪莉卡,別忘了我的咖啡。”

“好的,主人。”瑪莉卡說道,夸張地表示著服從。

這就是英國人皮爾斯出場的全過程,盡管他永遠也無從得知,自己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哈桑納利是一個小男人。他覺得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一個有點滑稽的小個子家伙,圓圓胖胖,有些超重。大家一起開玩笑的時候,他總是盡量和各種嘲諷與笑話保持距離,保持安靜,以免惹上麻煩。他心甘情愿地生活在自己的怯懦中,覺得自己一定會受到嘲笑,而且也不可避免地要忍受嘲笑。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焦慮,從小就認識他的那些人很清楚這一點,還會拿這一點開玩笑。他們說這和他的種族有關,因為他有這個血統。印度人都很膽小,他們說,就像緊張的蝴蝶一樣,生怕有任何風吹草動。但他父親并不膽小。他年輕時膽子很大,總是唱唱跳跳,和別人在街上到處亂跑,而他就是個印度人。是真主把他造成了這個樣子,和種族沒有關系,所以他也只能和真主理論。感謝真主。他總是睜大了眼睛,對麻煩保持警惕,覺得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這些年來,他學到了一種和周圍的人們打交道的智慧,盡管這也不是萬能的護身符,可以讓他一直遠離麻煩。他會友好地對待他們的嘲諷,假裝其中沒有惡意,只是人們一時興起,用粗糙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友誼。這些年來他還學會了在與顧客和鄰居打交道時帶上一點優越感,盡管他看起來依然那么羞怯。他是一個小男人,毋庸置疑,但他是一個狡猾的小男人。他是小店店主,這種職業注定需要他比顧客們更智慧,讓他們不知不覺掏出更多的錢來,卻只能買到更少的東西。但這么做的時候他依然需要保持謹小慎微,不能太明目張膽,也不能太貪得無厭。當他聽到其他商人耍的那些心眼、做的那些生意,以及從中獲得的利潤時,他會因為驚恐和嫉妒他們的膽量而身上直打顫。所以就讓他們笑話他好了,反正他會讓他們多掏錢,一點點。做這一行嘛,在所難免。

有時他會覺得,他們之所以笑他,是因為他們可以看到他在占他們小便宜時展現出來的快樂。有時他真希望自己從事的是別的職業,面包師或木匠之類,做些有用的事。但他不是,他是個店主,就像其他許多人一樣。他的父親就是店主,而他的兒子,如果他以后會有的話,也會是個店主。他們都是小人物。

那天早上他打開店門的時候,外面已經站了三個人。這讓他措手不及,盡管其中一個只是個小孩,另外兩個就是把受傷的歐洲人抬到他家的小伙子,現在只不過在等著他感謝他們。我們等你好久了,兩個小伙子說道,上班肯定要遲到了。通常他都可以在做完晨禮回來之后慢悠悠地打開店門,因為一般這個時候外面不會有人。開店可是件精細活兒。前門是由很多塊厚實的木板組成的,每塊都有兩掌寬,一共有十八塊。他先移開了兩塊,好招呼那個小孩。這是你的一勺酥油,記得代我向家人問好。接著,他給了兩個小伙子每人十安納硬幣。他們接過硬幣,卻并沒有離開,還是站在他面前,臉上隱約帶著笑意。這兩個小伙子人不錯,薩利姆和巴布。他們平時也會替母親到他店里來買東西,就像剛才買了一勺酥油的孩子一樣,而且可能一輩子都會是他的顧客。他又給了他們每人十安納,在他們轉身離開之前,再一人加了一個硬幣,似乎并沒有因為他們逼著他慷慨解囊而生氣。這是因為人人都覺得他比他實際上更富有,所以把他的節儉當作吝嗇。被看作吝嗇鬼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因為這是一種罪孽,有悖于真主關于富人應該濟貧的指令。人們總是把自己有限的安納和盧比送到店主手里,而店主整天都安坐在店里,守著人們渴望的大堆大堆的東西,所以他們認定他手里的錢一定都堆成山了。人們常說店主都是些裝窮的人,會把財富都藏在后院的洞里。

哈桑納利一塊塊移開了剩下的十六塊門板,把它們堆在店外的墻根下面。隨后,他拔出門上的合頁插銷,把它們放在了那堆門板上,才開始整理起貨物來,按照慣常的位置放好。貨物包括用各色容器盛放的油、酥油和香料,還有用稻草籃子裝著的小扁豆、菜豆和椰棗,加上一袋袋的米和糖。整理這些東西都是要花時間的。等整理完畢,他想起瑪莉卡答應要給他煮咖啡的,可能還會給他拿來一個圓面包,或是一塊餅。他也想到了此刻正躺在他院子遮陽棚下的那個男人。他突然感到了一陣自不量力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會遠離家鄉,到幾千英里外的荒郊野外游蕩?這到底是勇氣還是一種瘋狂?他去的那個地方,又有什么比他離開的地方要好呢?哈桑納利實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樣的沖動會讓他這樣游蕩。他是不是不應該把一個一聲不響、不知姓甚名誰的陌生男人留在家里,和他的姐姐、妻子單獨在一起?要是他突然暴起,或是做了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那哈桑納利的疏忽將會成為不可饒恕的罪過。他站在店鋪通往里屋的門口,喊了瑪莉卡一聲:“快點,快過來。”

“來啦,這就給你拿咖啡過去。”她高喊著回答道,聲音被過道上的麻袋和箱子擋住了,有些發悶。

“現在就過來。”他催促道,但聽了她的聲音,他的心已經放了下來。這聲音聽起來沒有半點驚恐,但他還是想讓她快點過來,好交代她小心,多留個心眼。“沒事吧?”她剛一過來,他就問道,接過她帶來的一壺咖啡和用布裹著的一個?子面包,“里面怎么樣了?”

“知道嗎?原來他竟然是一個假扮人形的魔鬼,”瑪莉卡說道,她站在門口,沒有裹頭巾,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哈桑納利,“蕾哈娜剛給他喂了第一口蜂蜜水,他就變成了一只魯克鳥,現在正蹲在屋頂上,等著我們有人突然死掉,好偷走我們的靈魂。”

“別傻了,”哈桑納利說,但其實他很喜歡瑪莉卡逗他,“他不可能是魯克。我已經告訴過你啦,魯克是個名字,但沒有身體,所以是不可能蹲在屋頂上的。”而且魯克指的就是不朽的靈魂本身,會在人死后離開身體,并不會偷走靈魂。他們的白人客人是一個無名的身體,因此肯定不是魯克。但她對這些并不在乎,還是錯誤地重復著他告訴她的事情,就是為了逗他。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可愛逗他了。兩人的私密游戲之一,就是讓瑪莉卡一邊罵他,一邊聽他道歉,被他愛撫。她的到來,改變了他的人生。

“你覺得里面能有什么事?”她問,“那個白人躺在那里哼哼唧唧,喝著蕾哈娜喂他的蜂蜜水,還漏得到處都是,打著嗝,像個嬰兒一樣。正骨師幾分鐘之前到了,現在正在給他做全身檢查。你就別瞎操心了。”

“我這可不是瞎操心。”他皺起眉頭說道,試圖提醒她,自己比她大了將近一倍年紀,她應該對他更尊敬。但其實,他并不是想要更多的尊敬,而只是想讓她別急著走開。“我只是想確定你們都好。你煮咖啡煮了這么久,而且我們也不知道那個人的底細。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怎么樣了。”

“那個人躺在那里,氣都快喘不動了,我的主人。”

哈桑納利點了點頭。“正骨師怎么說?”他問。

“他還沒說什么。而且就算要說,應該也不會對我們兩個女人說,”瑪莉卡說,隨后又壓低了聲音補充道,“他可真是個嚇人的老頭兒。”

“總之自己多當心,”哈桑納利說著,揮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因為他看見又有一位顧客過來了,“告訴正骨師,在采取任何行動之前,過來見我。”

正骨師外號“斷腿大夫”,因為他經常把折斷的骨頭接錯,所以才有了這個嚇人的名號。他往往需要把接錯的骨頭再敲斷重接,有時還不止一次,所以讓斷腿大夫治病,可能會淪為一場小型悲劇。孩子一摔倒,家長們就膽戰心驚,生怕需要讓斷腿大夫治療。但這里又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該怎么接骨。他只能在心里希望這個可憐的白人沒有骨折。

想到家里有個白人,哈桑納利就暗自高興。他以前見過一個白人,大概在兩三年前,他去鎮上水邊那次。他小時候也很喜歡去海邊,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盡管那時并沒有白人可看。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看店,而且他有了長期固定的供應商,并不需要跑來跑去地進貨。除非有鄰居或當地名人去世,他才會關上店門,和人們一起去公墓參加葬禮。或是在齋月期間,因為白天沒人出來,所以他也不會在那個時間開店。再就是自從瑪莉卡嫁過來以后,他會中午關店回家吃飯,再睡一會兒午覺。除此之外,頂多再除去一兩種類似的情況,店鋪都是從早上晨禮之后開到太陽下山一個小時以后,天天如此。哈桑納利基本不會因為任何原因離開他錢柜后的崗位,他甚至訓練自己的身體適應了這種雷打不動的規律。

那次他去海邊是開齋節當天,按照習俗,所有的商業形式都要關閉,至少是在當天部分時間要關閉。所以他也和大家一起去了海灣,看一年一度的賽船。他就是在那里看到白人的。當時那人正站在有頂棚的看臺上,和阿拉伯貴族在一起。他身材高大魁梧,穿著綠色的夾克和淺色的褲子,還戴著一頂他只是聽過卻從沒見過的有襯里的帽子。他知道那人是蘇丹從桑給巴爾派過來管理種植園的,但沒想到他解放了所有的奴隸,讓地主們的財富毀于一旦。那個白人站得太遠,哈桑納利只能看到他的綠夾克和帽子,覺得他更像是故事里的一個角色,而不是真人。但這一位是他的客人,就躺在他院子里吃飯的墊子上呻吟。

有客人總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特別是頭幾天。一切都是那么快樂與混亂,人人都會開心一陣子。他喜歡那種感覺。但這位客人的到來則另當別論。一個歐洲人,一個白人。他們該怎么接待歐洲人?讓他住在哪兒呢?早知道他就讓哈姆扎把他帶走了。哈姆扎家里空房間多,而且他那么有錢,家具陳設一應俱全,會讓白人住得舒舒服服。而他們只有兩間臥室,哈桑納利只能讓他和自己睡在一個房間。但他聽說,歐洲人都是喜歡一個人睡一個房間的,甚至要一個人住一幢房子。他們該給他吃什么?該怎么跟他說話呢?他可能是個英國人,德國人或是意大利人。但這些國家的語言,哈桑納利一個字也不會說。他為什么要會呢?他只是破敗小鎮上的一個店主,在文明世界的邊緣徘徊。他一邊整理著店里的籃子和麻袋,一邊暗自想,也許應該帶個話給哈姆扎,請他來把這個英國人或是別的國家的什么人接走。他越想越覺得應該,那顆小心臟跳得越來越快。應該立刻請人帶話過去。請過來把英國人接走吧,我的寒舍里容不下這么個貴客。但要是這么做了,人們該怎么說閑話,怎么笑話他啊。他們會說,他怎么這么心狠,這么吝嗇,甚至不能為一個受傷的陌生人提供食宿,盡管他家里藏著那么多金銀財寶,諸如此類的胡扯八道。他是藏了幾個小錢,但絕對稱不上財富。

而且,是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發現了這個人,還把他當作了被困在晨光里的幽靈。他也是那個男人薄暮般的灰眼睛一直在尋找和追隨著的人。是真主讓這一切偶然發生,但真主的用意卻絕非偶然。這是真主對他委以重任,或許是為了試探他、懲罰他或考驗他,因為他具有一種特別的智慧,盡管這種智慧還沒有在他身上顯現。他怎么能想著拒絕為這個傷者提供食宿與救助?放棄這個歐洲人,就等于冒犯真主。在被這些想法說服之后,哈桑納利覺得自己又恢復了平靜,再次體會到了之前想到家里有個英國人的那種興奮。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他弄到了一只異國來的寵物,差點送走,但又及時勸說自己恢復了理智。

斷腿大夫出來的時候,正值店鋪生意的早高峰。他是從里屋沿著過道出來的,而那里也是店鋪的倉庫。哈桑納利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擔心他出來的路上順手牽羊拿了什么東西。這是一個下意識的眼神,帶著習慣性的不信任。人們總是會從他這里順走點什么,每個人都是。誰告訴他可以從那個地方出來的?

“葉海亞,你好嗎?”哈桑納利問道。沒人會當著他的面喊“斷腿大夫”,除非他跑得足夠快,或是不害怕會遭遇骨折。“我們的客人怎么樣?”

斷腿大夫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塊頭男人,長袍下面腆著個大肚子。關于他年輕時孔武有力、風流無邊的故事是他傳說的一部分,而且就算到了這個年紀,他走起路來還是會忍不住昂首闊步,像個勝利的武士。箍在他頭上的粗布白帽使這個形象更加突出,讓他的腦袋看起來就像個加農炮彈。他對每個人都沒有好臉色,走在街上的時候挺著肚子,像士兵一樣擺著胳膊,對自己滑稽的形象渾然不覺,而這也正是他好笑的地方。人們喊他“隊長”,哄他開心。就算有人要笑話他,也只敢背著他或離他遠遠的,因為據說他很瘋狂,也很危險。他獨自住在一間位于一樓的出租屋里,窗戶對著馬路。在許多個夜里,過往行人和鄰居們都聽到他在睡夢中大聲發著牢騷,但沒有一個人敢把他叫醒,因為怕他發飆。

他以前是一名俾路支士兵,被桑給巴爾的蘇丹派到此地看守新種植園。不知為何,賽義德王朝的蘇丹們特別鐘情于俾路支雇傭兵,從征服沿海地區時就開始使用他們。后來,馬吉德蘇丹決定要振興自己統治下這處偏遠小鎮后方的土地,便派出一支俾路支軍隊,押送了數千名奴隸到此開墾種植園。就是在這些種植園里,斷腿大夫為自己贏得了正骨師的聲譽。一想到最早成為他病人的那些可憐的奴隸,哈桑納利便覺得不寒而栗。

哈桑納利的顧客們此時也已經得知了歐洲人到來的故事,都等著聽斷腿大夫的診斷結果。哈桑納利發現,三賢士哈姆扎、阿里·齊帕拉和祖瑪內原本正在咖啡館喝早上的咖啡,此時一見斷腿大夫出現在他的店里,也起身穿過空地走了過來。他們也想知道,斷腿大夫到底需不需要開展自己可怕的治療。

“隊長,聽說歐洲人骨頭斷了都能自己長好,是不是真的啊?”一位顧客向斷腿大夫問道。那是一個精瘦的年輕人,靠替人在鎮上運送農產品為生。他每天早上都會來店里討口嚼煙,哈桑納利從不問他收錢,一是為了獲得他的好感,必要時可以請他免費跑個腿什么的,二是覺得他可憐。據他所知,他沒有家人,也無家可歸,成天瘋瘋癲癲,時不時神經質地咧嘴一笑,或是發出精神病般的狂笑聲,滿嘴下流的玩笑。麻藥嗑多了,人們都說。總之,一聽他用這種語氣提問,大家臉上都浮現出了笑容,知道下面他肯定還要犯傻,注定要讓斷腿大夫大為光火,賞他一頓臭罵,甚至更糟。

“胡說些什么呢,”斷腿大夫平靜地說道,意味著在這個緊要關頭,他還顧不上發火,“歐洲人的骨頭只會更脆弱,因為他們國家的天氣又濕又冷,而且他們還會生吃豬的肥肉。這一點人人都知道。”

“隊長,所以你給他接骨的時候,就很容易敲斷再敲斷咯。”年輕人說著,上躥下跳,嘴里還哼哼唧唧,模仿著斷腿大夫做手術的樣子。

斷腿大夫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目光炯炯,盯著這個蘆柴棒似的年輕人。隨后,他似乎帶著幾分不舍般慢慢轉過身來,對著剛才和他說話的哈桑納利。

“有骨折嗎?”哈桑納利問道。

“不,沒有骨折,”斷腿大夫遺憾地說道,搖著腦袋,宣布了這條令人神傷的消息,“只有些嚴重的淤青。我給他肩膀糊了一劑膏藥,過幾天再來看看。也許你應該把他送到鎮上的阿拉伯人那里去。他們可以照顧他,直到有船過來。他們也可以帶他去蒙巴薩或別的地方看醫生。”

“沒錯,”哈姆扎說,此刻他剛巧趕到,聽到了最后幾句話,“把他送到鎮上的大人物那里去。你可不想讓他在你家出事。”

“你絕對不想。”阿里·齊帕拉說著,搖晃著一根手指,作為強調。

“先讓他休息吧。”哈桑納利說,暫時還不太想和自己的白人客人告別。

他稱了一夸脫米,整整齊齊地用布包好,遞到了斷腿大夫手中。大夫一聲不吭地接過自己的酬勞,大步朝店外走去。小瘦子年輕人還沒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已經被斷腿大夫揪住了衣領,猛地扭住了耳朵。“一點規矩都不懂,你這個下流坯,野人家的狗雜種,老妖怪的龜孫子,”他咆哮著,把年輕人的耳朵扭得更緊了,“你就是個猴子,沒腦子的狒狒,流著口水的狗崽子。你算個什么東西?”說完,他又最后狠扭了年輕人的耳朵一把,昂首闊步地離開了,像參加檢閱的士兵那樣甩著胳膊。店外的人群爆發出雷鳴一般的哄笑聲,有的老人家笑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那個小瘦猴兒緊緊捂住自己受傷的耳朵,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流著憤怒與屈辱的眼淚。

哈桑納利開始招呼起自己的客人來,等到忙過了這一陣子,議論聲也漸漸平息,人們便四散開去,有的去工作,有的回家吃早飯。他知道三老上午晚些時候還會過來,等太陽隱入附近幾幢房子的身后,他們就會回來,在店外他給他們放的那張長椅上落座。等太陽又照過來,他們可能就會溜達到別處乘涼,或是再去泡咖啡館,然后上清真寺,等下午晚些時候再回到他的店外。下午和傍晚比較涼快,他們的八卦也就不那么尖刻,說的故事也更長、更古老。這一幕始終沒有改變,從他父親的年代到現在。坐在長椅上的老人會一批批慢慢更換,畢竟天命難違,世事難料,但長椅卻始終在那里,也從來不會少了人坐。

在早高峰后的平靜中,他終于有時間考慮一下對客人的安排了。等他醒了,休息好了,他會問他想不想被送到阿拉伯人或是政府的白人官員那里去。但現在還是讓他先休息。他們從未接待過如此不同尋常的不速之客。結婚這兩年來,瑪莉卡的母親每幾個月就會過來一次,每次都住得太久。而他們的姨媽瑪利亞姆,也就是他們母親的大姐,每隔幾個月也會來一趟,有時還會剛好碰上瑪莉卡母親在的日子。她們是老朋友了,也就是因為這種關系,瑪利亞姆姨媽才會撮合哈桑納利和瑪莉卡的婚事。他只是答應了一聲,這門婚事就算定下了,沒過多久,可愛的瑪莉卡就出現在了他的生命中。這樣的婚姻幸福與否并不好說,好在他們很幸福。這真是個奇跡。

瑪利亞姆姨媽來的時候,總會帶來一個他們的表親,或是她自己的一個侄子之類。哈桑納利堅信,這些人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掠奪他的庫存。侄子們是住在蒙巴薩的哈馬迪舅舅的兒子。哈桑納利只見過這個舅舅幾次,有一次是在他們父親的葬禮之后,他來吊唁。盡管哈馬迪舅舅說他來是為了確保自己的妹妹守寡時不受欺負,但其實人人都認定他只是來看看能不能撈到什么好處。還有一次是他們的母親去世后不久。這一次他說他是為了來看看自己的侄子和侄女需不需要什么幫助。而他對快要年滿十九歲的蕾哈娜上下打量的眼神,被哈桑納利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他生怕他會對她提親,讓她做自己的不知道多少任老婆。當時瑪利亞姆姨媽也在,可能就是因為她在場,他才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她是三姐弟中最年長的那個,總是會一眼識破人們行為舉止中的荒謬之處。要是哈馬迪舅舅敢對蕾哈娜提親,她一定會無情地嘲笑他,讓他無地自容。他不記得小時候還有沒有在別的場合見過這位舅舅了,反正自從他用那種嚇人的眼神打量過蕾哈娜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算來也已經有十幾年了。

瑪利亞姆姨媽的到來總是很受歡迎。進門沒過多久,她就會脫下好衣服,換上家里穿的便服,開始跟大家說起各種新聞和八卦,總是笑個不停,給大家發著自己從鄉下帶來的各色蔬果。之后不久,她就會給自己找到事情做,比如從米里撿石子、掃院子、洗床上用品之類,都是些本來就應該有人做的事情。這是她的天賦。她幫忙的時候從不會讓別人覺得受到了打擾,也不會對別人指手畫腳,都是陪伴式的,非常自然。每當她過來小住的時候,那些拖了好幾個月的活兒不知怎么就都能干完了。只要她在身邊,歡聲笑語就永遠也不會停歇,那些平時不上門的鄉親鄰里也都會過來拜訪。她自己沒有孩子,這么多年來都是一個人生活。她喜歡自己的侄男甥女們每年到她那里住上幾周。哈桑納利也去過她家,所以對她的丈夫還有印象,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對人很和氣,后來死于突發內出血,原因不明。瑪利亞姆姨媽總說哈桑納利像他,即使在丈夫還沒有過世的時候,就開玩笑說總有一天要把他拋棄,改嫁哈桑納利。哈桑納利和蕾哈娜的父親還活著的時候,瑪利亞姆姨媽也會和他調情,每過幾天就向他求一次婚,說要嫁給他做二房太太。他們的母親罵她不知羞恥,但瑪利亞姆姨媽說既然男人可以娶四個老婆,那她也想要四個英俊的老公,一個看膩了就換一個。話雖如此,但丈夫去世后她卻一直沒有再嫁,守了一輩子的寡。如今她每次來的時候,要么就是帶著去看望她的哈馬迪舅舅的某個兒子,要么就是一個遠房表親,是她自己某個侄女的孩子,雖然這個侄女哈桑納利從來沒有見過。似乎這個侄女很容易離婚,又有很多孩子,所以就分給自己的親戚們照顧。瑪利亞姆姨媽說她想讓這個大家族里的每個人都互相認識,但所有的麻煩都由她一個人來承擔。瑪莉卡的母親要是總住著不愿意走,那么瑪利亞姆姨媽就會適時告辭,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覺得難堪。

房子里并沒有空臥室,所以安排客人吃住還挺傷腦筋,上廁所也多了很多不便。但餐食會更加精美,談話會更有意思,也多了很多笑聲,至少頭幾天總是如此。這種忙亂的安排和之后的調整在哈桑納利看來也很令人興奮。瑪莉卡的母親來的時候需要和蕾哈娜共住一個房間,逼得蕾哈娜不得不全天多數時間待在院子里無病呻吟。今天覺得光線太亮,明天又覺得天氣太熱。既耐不得清晨出來時的寒意,又受不了半夜耳根子不清凈,覺得睡不好。但她偶爾也會放下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抱怨,成為一個令人愉悅的談話對象,用驚人的記憶細細描述著往事和各種故事。有時哈桑納利也會坐在院子里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偷聽在黑暗中的墊子上或坐或躺的女人們的談話,強忍住插嘴或是打探更多細節的沖動。她們知道他在那兒,所以說到男性不宜的部分時就會提醒對方打住。他對此并不介意,因為他可以腦補她們在黑暗中微笑的樣子。

瑪利亞姆姨媽帶侄子們來的時候,情況就更復雜了。有時哈桑納利直到腦袋挨到枕頭的前一秒,都不知道自己今晚該在哪里睡覺。他不知道該如何對自己的白人客人開口解釋這一切。要么索性把他們自己的臥室讓給他睡算了。瑪莉卡可以去和蕾哈娜睡,他可以睡在過道上。等那人恢復理智,再問他想讓他們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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