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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舊椅奇譚(1)

在某個冬天的傍晚,天色已近昏黃,大約是五點鐘,你要是此時行走在馬蘭博郡通向布里斯托的路上,會看到一個男子坐在二輪馬車上,鞭打著一身汗氣的馬兒疾馳而過。我想,你要是真的曾在那個時候路過那個地方,就一定會對這個場景留有印象。

那天的天氣非常糟糕,濕冷的夜晚氤氳著黏糊糊的水汽。旅人顛簸著疾行在馬路上,孤獨而陰郁。這輛二輪馬車以危險而驚人的速度飛奔著,馬車的顏色是土紅色的,輪子也是紅色的,拉車的棗紅母馬低著頭往前跑,看起來脾氣暴烈——它好像是郵差所用的矮種馬和肉販高等馬交配的產物。這個場景要是被某個商人看到,馬上會認出這個名叫湯姆·斯瑪特的男子,他家住在卡特頓街比爾森巷。可是當天恰巧那條路上沒有一個商人,男子的身份眾人也就無從知曉。湯姆·斯瑪特驅打著暴怒中的馬兒,就這么趕著紅馬車張揚而詭秘地奔走著。如此說來,能洞察真相的智者在這世上畢竟不多。

大風中的馬蘭博郡,無疑是這個無聊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你要是想知道我何以說馬蘭博郡是最糟糕、最陰郁的地方,只要挑一個冰冷的夜晚,淋著驟然而至的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路上,這種孤寂感會讓你立即明白什么叫“陰郁”。

糟糕的風依舊糟糕地吹著,夾著暴虐的大雨,雨線就像是糟糕的書法家們在紙上胡亂涂抹的線條。也許在某一瞬間,風似乎突然停了,被暴風蹂躪著的旅人在錯愕的同時不由地感到歡喜,然而忽地“嗚哇”一聲,大風嚎叫著從遠處襲來,從山坡上越過,在平原上呼嘯,帶著驚人的能量和聲音刺激著眾人的心臟,然后夾帶著刀子一樣的暴雨劈頭蓋臉地打向旅人和馬兒,把濕冷刺骨的雨水灌進他們的帽子里、耳朵里。大風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呼嘯聲擊打著他們,好像是在顯示大自然無上的威力,也好像是在對旅人的無能為力大肆嘲諷。

棗紅色的母馬在飛奔中濺起一攤攤泥水,此時卻好像對不友善的大自然表示自己的厭惡,支楞起此前萎靡低垂的耳朵,同時努力讓步調保持平穩,直到它的步伐突然被更為暴烈的大風打亂。它猛然間停住了腳步,四蹄好像扎根一樣在泥土里站定,抵御著狂風的侵襲。它竟然就這么穩住了,感謝上帝,要是它沒能抵抗住大風,它那干瘦的身軀、沒有什么重量的馬車以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湯姆·斯瑪特,統統都會成為狂風的玩物,被它隨便吹到什么角落里。不管怎么樣,壞脾氣的母馬、紅輪馬車以及可憐的湯姆·斯瑪特一起玩完,大概是可能性最大的情況。

湯姆·斯瑪特使出了他最讓人討厭的看家本領,一遍遍地咒罵著:“我的胡子跟皮帶!他奶奶的!要是你他媽不高興,就盡管吹我好了!他奶奶的!我的胡子跟皮帶!”

在被大風吹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湯姆·斯瑪特怎么還敢這么囂張呢?對此我也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湯姆·斯瑪特的確這么說了,而且這件事還經常被我舅舅翻來覆去地說起。

“要來沖我來!”湯姆·斯瑪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著。棗紅母馬好像是要給主人助威一般,也咆哮著發出嘶鳴。

“振作起來,我的大姑娘!”湯姆·斯瑪特一邊用鞭子尾端輕輕地拍打著馬兒的脖子,一邊說道,“等會兒不管碰到什么房子咱就停下來,今天就不趕路了,所以你就加把勁兒吧,走得越快休息越早,駕!走嘞!小心點,我的大姑娘!”

暴怒中的母馬對于湯姆·斯瑪特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抑或是因為站著太冷所以才選擇往前走,我的確搞不清楚。然而我清楚的是,湯姆·斯瑪特話音剛落,馬兒轉瞬間豎起耳朵撒開蹄子就跑,快得連馬車都“嘎吱”、“嘎吱”作響,讓人恍然有一種馬車是在馬蘭博郡的草皮上疾馳的錯覺。跑瘋了的母馬最后總算自己在一家旅館旁停了下來,此時它距離馬蘭博郡的邊境還有八分之一英里。

湯姆·斯瑪特讓旅館的馬夫接過韁繩時,隨便瞥了一眼房頂,隨后就在盒子里收好鞭子。這棟老房子看起來很是奇怪,屋頂是由各種鑲嵌成花樣的木板釘成的,橫梁有些雜亂,上面有扇三角形的窗戶,從里面可以看到灑滿碎花的小徑,以及昏暗門廊下的低矮小門。從外面進房子要通過一些陡峭的階梯,而沒有平穩的現代樓梯。雖然如此,這個地方看起來還是比較舒服的,有溫暖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馬路以及路邊陰暗的樹籬都被明亮的光線照亮了。對面的窗戶中隱隱閃爍著紅光,里面的影像透過窗簾也能朦朧地看到,顯然里面有熾烈燃燒的火焰。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旅行者,湯姆·斯瑪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些細節。此時他雖然已經被凍得瑟瑟發抖了,可還是敏捷地從馬上跳下來,走進了房子。

從外面走進酒吧,湯姆·斯瑪特用的時間不到五分鐘,果然房間里燃燒著火堆,實際上燃燒的火焰就在他的面前,然而卻沒看到很多煤炭。不過沿著煙囪倒是堆疊著很多木頭,木頭“噼里啪啦”地燃燒著,每個人的心都感覺很溫暖。此時,有一位打扮得很時髦的女孩正在把一塊干凈的白布鋪在桌子上,這位女孩雙手白凈、眼神明亮,她的存在讓原本就舒適的氣氛更加溫馨了。湯姆·斯瑪特背部對著外門,連鞋也沒脫,就在暖爐上架起了腳,壁爐架的玻璃上反射出了他眼前這家溫暖酒館的美景,各種貼著金色商標、令人愉悅的綠色罐子放在架子上,此外還有誘人的奶酪、烹調過的火腿、幾罐啤酒以及裝著蜜餞和泡菜的瓶子,這種舒適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要呻吟了。然而還有呢,靠近明亮的壁爐旁有一張精美的茶幾,旁邊坐著一位女子,她是個寡婦。這位寡婦顯然是房子的主人,她有著豐滿的體型,這里所有的物品都屬于她。可是美好的景象卻也不無瑕疵,居然有個高瘦的男子在這畫面中,他有著波浪狀的黑發,留著黑色小胡子,外套是咖啡色的,紐扣閃閃發亮,此時他在寡婦旁邊坐著喝茶。很明顯,這個男子在和寡婦熱烈地討論應該怎樣享受美好的生活,慫恿她從寂寞孤獨的單身生活中脫離出來。

事實上,湯姆·斯瑪特并非易怒善妒之人,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個穿著綴有明亮紐扣的咖啡色外套的高瘦男子他就生氣,感到異常憤慨,并將他性格中惡毒的一面激發了出來。他在窗前的位子上坐著,對兩個人仔細觀察,注意到似乎有某種微妙的感情關系存在于高瘦男子和寡婦之間,顯然,對于這位寡婦,那個高瘦男子有著很大的興趣。蘭姆潘趣酒一向是湯姆·斯瑪特的最愛,湯姆·斯瑪特品嘗著平底無腳酒杯盛著的潘趣酒,吃著寡婦烹煮的熱騰騰的晚餐,看到馬夫把暴躁的母馬伺候得好好的,感覺無比愜意。也許在他看來,寡婦做的這杯潘趣酒,是一切家政藝術中最為杰出的。湯姆·斯瑪特嘗了一口潘趣酒之后,又情不自禁地飲下了第二口,對他來說,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最美好的事物非燒熱的潘趣酒莫屬。在老舊而舒適的接待室里坐著,湯姆·斯瑪特紳士聽著外頭的大風吹得老房子的每根木頭都“吱吱”作響,烤著熊熊燃燒的爐火。湯姆·斯瑪特太喜歡熱潘趣酒了,接連不斷地喝了好幾杯,然而他后來為什么沒有繼續喝下去,我卻不甚了解。只是他熱潘趣酒喝得越多,那個高瘦男子在他腦海中就越是清晰。

湯姆·斯瑪特嘟囔著道:“他大概已經皮厚到不知廉恥了!這個丑陋的惡棍,他怎么會出現在這家酒館?那個寡婦要是眼睛還沒瞎,就一定會把他一腳踢開?!边@么想著的時候,湯姆眼睛一轉,把目光從壁爐架上的玻璃轉到了桌子上。此時他意識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無名之火,馬上把第四杯酒干掉,然后又要了第五杯。

在公共場合,湯姆·斯瑪特紳士每次都很愛出風頭,總是想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穿著一件綠色的外套,配著燈芯絨上衣和褲子,每次狂歡晚宴總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總覺得自己能掌控整個宴會的氣氛,只要是喝酒他從不怯場,而且總能贏得別人的欽佩。在火爐邊坐著喝潘趣酒的時候,這些念頭在湯姆·斯瑪特腦海中迅速閃過,他覺得,自己和這美好的天堂般的酒館還有著一些距離,然而那個高瘦男子卻能時時出現,自己理所當然應該憤慨。從容地將最后兩杯酒喝完之后,湯姆依然沒有找到和高瘦男子吵架的理由,然后他告訴自己,即便那男子以優雅而難以抗拒的手法懷著不軌的意圖接近寡婦,湯姆·斯瑪特也不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回去睡覺才是正理。

伶俐的少女走在前面,湯姆·斯瑪特跟著她通過古老而寬闊的階梯走向臥室,為了不讓蠟燭熄滅,少女特意用手將蠟燭遮著。一般來說,在這么一間亂糟糟的老房子中,哪怕有些小風,也不足以吹熄燭火,然而燭火就這么滅了,那些和湯姆敵對的人就借此質疑燭火不是被風吹熄,而是被湯姆吹滅的。他們會說湯姆實際上是試圖親吻女孩,所以要吹熄燭火,從而在重新點亮燭火前趁機行事。那么就暫且這么說吧,然而現在他們點燃了另一根蠟燭,在少女的引導下,湯姆通過了猶如迷宮一般曲折的過道和房間,最后抵達了自己的臥室。甜甜地跟他道了晚安之后,女孩就離開了,此時房間里只有湯姆一人。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大衣柜就別提了,那張大床大概一頭大象臥上去也不成問題,何況還有能裝下一支小部隊所有家當的幾個橡木制的大行李柜。然而真正讓湯姆感到好奇的,卻是一把看起來非常陰森、造型奇怪的高背椅,它的雕刻工藝非常古怪,坐墊上裝飾著粉紅錦緞花紋,有球形的保護套緊緊套在椅腳上,就好像保護人的腳趾一樣保護著椅腳。要是看到別的什么奇怪的椅子,湯姆肯定不會特別注意,最多覺得有些古怪,然而這把椅子卻使他感到心神搖動,這把椅子跟他此前所見過的所有家具都有著極大的不同,非常詭異,他說不清到底是什么,然而其中定然有著不尋常的地方。他在火爐前坐著,足足有半個小時就盯著那把椅子,就好像這個古老奇特的鬼東西被厄運籠罩著,使他不得不對它多加注意,以至于移不開自己的目光。

“嘿,這么古怪的東西,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簡直是太詭異了!”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解開自己的衣服,而那把兀自待在床邊的椅子,依舊吸引著他的眼球?!疤幃惲耍 睖啡滩蛔≡俅握f道,熱潘趣酒的后勁上來了,他也開始嚴肅起來,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隨后再次瞧了瞧那把椅子。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想不出什么,最后只能上床蓋上棉被,準備睡覺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湯姆突然從迷夢中醒了過來,他夢到了熱潘趣酒和高瘦的男子,可是現在,那把怪異的椅子又占據了他的腦海。

他喃喃自語道:“我不再想那把該死的椅子了!”搖了搖頭,湯姆試圖繼續被中斷的睡眠,然而沒用。好像房間里就只剩下了那把椅子,總是在他的眼前搖啊搖,他所有的視線都被這把椅子占據了,慢慢地,椅子好像飄了起來,表現出各種奇怪的樣子。

湯姆告訴自己:“椅子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再古怪的椅子又能怎么樣?”然后,他把頭伸出被窩,那把椅子在火光的照耀下,變得越來越清楚,而他卻越看越惱怒。

盯著這把怪椅子的時候,湯姆突然覺得,好像椅子在他的目光中變化了起來,椅背上的雕刻慢慢變成了一個皺縮干枯的面部輪廓,似乎還有人的表情;花紋坐墊變成了馬甲背心;球形椅腳套則成了一雙長腳,還穿著紅色的鞋子。整體看來,這把椅子就如同一個雙手叉著腰的上世紀的丑老頭。湯姆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想甩掉那種幻象,他強迫自己不要再這么想。然而椅子變成的老人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竟然還朝著湯姆·斯瑪特眨了一下眼睛。

原本湯姆的脾氣就說不上溫和,加上剛才喝了五杯潘趣酒,所以就更加粗暴了,活像是一只魯莽而粗心的狗。當他看到老人似乎在放肆地用眼神挑逗他的時候,雖說剛開始感覺怪異而恐懼,然而漸漸地生起氣來。這時老人眨眼的速度越來越快,湯姆覺得沒法忍受了,就粗暴地說道:“你沖我眨哪門子眼啊?”

“湯姆·斯瑪特,我就喜歡這么干,怎么,不可以嗎?”這把椅子——或者說這位老紳士竟然說話了。湯姆又準備說話的時候,椅子突然不說了,就好像一只落魄的猴子一樣咧開嘴大笑。

湯姆此時無比驚訝,強忍著自己的怒火問道:“你這個老家伙,你是從哪兒知道我的名字的?”

椅子說道:“湯姆,過來吧,來吧!對待西班牙桃花心木椅,你不應該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他娘的,我要是有個再高檔一點的椅套,你還會這么粗魯無禮嗎?”說到這兒時,老人突然目露兇光,湯姆被狠狠地嚇了一跳。

“先生,請原諒我先前的不敬?!睖酚帽却饲爸t卑得多的語調說道。

“嗯,湯姆,大概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币巫永先苏f道。

“先生,您說的是……?”

“湯姆,你的每件事我都清楚,一清二楚,你的確很可憐?!?

“我確實很可憐,”湯姆說,“可是,你怎么會這么清楚呢?”

“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別管了,只是湯姆,你跟潘趣酒是難舍難分嘍!”椅子老人繼續說道。

上架時間:2015-05-05 15:20:47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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