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哲學導言:交往理性五論作者名: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本章字數: 3248字更新時間: 2023-09-19 11:49:06
一
對社會理論基本概念本應早做的那種“重新配置”,我那時是參考那些個體主義進路進行的,像胡塞爾和舒茨的社會現象學和西美爾(Georg Simmel)和阿德勒(Max Adler)的新康德主義社會學,這些進路承認先驗主體的多元性,從而必須設定可能之社會化過程的必要的主觀條件。當然,這些先驗進路仍然是發揮社會理論作用的認識論,因為它們把社會之再生產與主體間共享的可能經驗世界的再生產相類比:從這種認識論視角出發,一個共享的社會世界的“構成”,取決于社會化的諸單個主體之綜合的意識活動。盡管有一些不足,這些理論在那時起到了通往我心目中這樣一種社會觀的橋梁的作用,即社會不僅是通過交往而形成網絡,而且也是在那些富含規范性預設的交往活動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
為了充分發揮日常交往之理性潛力的作用,那時我要做的全部工作,只是讓知識主體的“認知活動”代之以行動主體的言語行為,并且把意義的生產,不是溯源到諸多有意識單子之經驗世界的構成,而是溯源到語言使用者共同體中的交往。這就通過事實上承認的有效性主張的約束力,在交往理性與社會再生產之條件兩者之間,建立起一種關系。在那時,我是以一種相當笨拙的方式來解釋“事實上有效力之意義結構的獨特性”的:“我們把社會看做是一種具有意義結構的生活系統,每一個這種意義上的社會都具有一種與真理的內在關聯。因為,意謂結構之實在是基于有效性主張的特殊事實性之上的:從總體上說,這些主張是被不假思索地接受的——也就是說,它們是打包在一起被認為是已經實現了的。但有效性主張當然是可以被加以質疑的。這些有效性主張提出的是它們自己是能正當地成立的主張,而這種主張是可以被問題化的:它是可以被確認,也可以被拒絕的。這里的‘真’我們當然是在相當廣的意義上說的,亦即指的是其兌現與落空都有可能的一種主張所具有的合法性。因此,比方說,我們說的每一個意見或論斷,也可以是一個希望;一個愿望或一個猜想是正確的還是正當的,說一個許諾或宣告是做得恰當的,說體面地給出了建議,恰當地采取了一個措施,說正確地做了一個描述或評價。在日常互動中,我們是不假思索地依賴于不計其數的這種合法性主張的。一旦出現落空的情況,從背景中凸顯出來的,成為問題并受到核查的,永遠只是一些單個的主張。”(11)
結構主義也把語言展示為一個無主體的非中心化的社會觀的模型。但是,語法規則系統本身并不導致與真理的任何關聯;真理只有在進行有關事態的交往時才發揮作用。語言的句法向度必須補充以語義的和語用的向度。如果某人想就世界上的某事與另一個人達成理解,他們的交往也可能因為無法理解或誤解——也就是因為語法錯誤或因為他們缺少同一種共享的語言——而失敗;但是,那個實際的話語施事(illocutionary)目標——也就是就某人對他人所說的東西與另一個人達成理解,只能在語義學和語用學層面上失落。從一個觀察日常實踐的社會學家的角度,交往的目標不是理解某個言語表達本身,而是就所說的東西達成理解。對一個說話者來說,如果她無法讓聽話者信服,如果她缺少理由去驅散懷疑,她就失落了這個目標。推理語義學(Die inferentielle Semantik)(對此我只能在后面討論)就是以這同一個觀點作為基礎的:因為交往參與者取向于實現理解這個目標,他們總是已經活動于他們愿意受其影響的理由的空間之中。
只是到了后來,我才處理語義學問題。我是從解釋學開始的,最初遵循的是導向了形式語用學的那條路線(推論語言學最后導向的也是那里)。仍然是緊隨卡爾—奧托·阿佩爾的步伐,我在《論社會科學的邏輯》中處理了如何理解伽達默爾和后期維特根斯坦著作中的意義理解(Sinnverstehens)這個問題。我把這個方法論問題引入行動理論,并把它與社會互動之交往網絡的節點關聯起來,使它獲得了一個不同的但對于理論具有建構性的地位。把交往的社會模型與有關社會之構成的現象學理論和新康德主義理論聯系起來,就可以看清這一點:一個只有用解釋學方式才能走進其有意義結構之對象領域的社會科學觀察者,與她所觀察的那些行動者——他們是通過經由語言媒介的互動來生產和再生產社會(也就是社會科學中的理論的對象領域)的——是在同一個層次上活動的。(12)
交往的社會模型從先驗概念策略那里繼承了對自然科學中理論與對象之間隔離的克服。社會科學詮釋者與他所觀察的對象具有類似地位。他要能進行觀察并理解他所搜集的資料,只能是以虛擬參與者的角色。但這樣一來,讓我們明了詮釋活動的那些解釋學洞見,就與對行動主體自己的詮釋性實踐的描述,有了直接相關性。在被觀察的社會互動領域中承擔著協調行動之負擔的交往成就,與社會科學詮釋者的詮釋活動表現出同樣的樣態。
高斯演講是這樣一個基本概念工作的結果,它把我從韋伯的規范引導行動的概念,經過米德的以符號為中介的互動的概念,引向了“交往行動”的概念。但是,只要社會行動的層次與執行這些行動時所實施的語言活動的層次沒有清晰區別開來,只要言語行為的協調行動的約束力還沒有解釋清楚,這個說法就仍然是成問題的。要改變這種情況,只能對形式語用學進行反思,對此我在第四篇演講中做了概述。在那時,喬姆斯基的深層語法理論——它聲稱根據產生形式完整句子的那些規則重構了能力健全說話者(kompetent Sprecher)的語言能力——為我提供了一個交往能力理論的方法指導。我在1965年首次美國之行中“發現”了作為斯金納語言行為主義之批判者的喬姆斯基,我對那種重構能力健全的說話者的進路,留下深刻印象。但我對語言能力本身的興趣不大。在那時具有核心重要性的也已經是別的東西了(13)——也就是說,語言活動的雙重結構,以及約翰·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14)已經提醒我注意的日常交往的特有的自我指涉性:“一種有可能在其中達成以相互理解的情境要求,至少兩個說話者—聽話者同時在兩個層次上建立起交往來:一是主體之間彼此交談的主體間性層次,一是主體們進行交往所針對的對象(或事態)的層次。”(15)
要把“社會的生命過程作為一種經由語言活動的媒介而發生的創造過程”來把握,還必需有三個進一步的步驟:(16)
· 借助于施為性動詞而形成的話語施事(illokution?re)(17)成分,必須做一種重新定位,重新定位為可用商談方式來兌現的有效性主張之所在。因此,奧斯汀(J.L. Austin)最初參照制度性約束的言語行為的例子來分析的話語施事言語行為(illokution?ren Akte),經歷了一個超越塞爾之概括的功能轉變。
· 隨時可見的那些言語行為,必須在一個有效性主張的系統(即對于真實性、真誠性和正當性的主張)——這些有效性主張同時我也用于澄清日常交往之合理的內部結構(也就是“交往理性”的概念)——的基礎上,根據相應的類別(敘述的、表達的和范導的)進行分類,并針對其連接不同行動者之行動的潛在的配對效力而加以考察。在塞爾那里扮演意義理論之角色的言語行為理論,此時應當對一種協調行動的機制做出說明。
· 交往行動,也就是那種其特征是以達成理解為取向的對于言語行為的對稱使用的那種社會行動,必須進一步與商談——參與者通過商談對已成問題的有效性主張加以議題化——的反思層次,區別開來。對真實性主張的商談性兌現(對此我結合斯蒂芬·圖爾敏的論辯理論(18)做了考察),在我這里相當于一個雛形,由此后來(好像有點兒過早(19))形成了一種真理的共識論。(20)
把普林斯頓的五個演講放在一起來看,這些概念分析顯然至多是提供了餐具,而沒有提供餐食。但是,我從形式語用學的方法論出發,把經過廣義“真理論”詮釋的交往視為產生社會秩序的根本中介,這就為我此時回答社會理論基本問題提供了一把鑰匙。(1)指向彼此對立的行動協調方式的那個概念對子,“達成理解”與“目標導向”,開啟了有關行動的諸多社會學概念的整個領域。(2)交往行動和生活世界的互補關系使得從行動理論走向社會理論的一步成為可能(3)。隨后,三個進一步的問題可以借助于來自交往理論的反思而得到澄清:個人與社會之間關系這個經典問題用一個主體間性理論來回答(4),韋伯的社會理性化的概念擴展到目的合理性(purposive rationality)之外(5),理解型社會學的解釋學進路通過一種理性重構的程序而得到深化(6)。最后,合理性理論在現代性之哲學商談與社會理論的當代性診斷之間架起了橋梁(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