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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貝克先生是商船“水仙號”上的大副。他一步跨出自己明亮的船艙,邁進了后甲板的黑夜里。在他頭頂上方,守夜的水手站在艉樓的樓梯口,敲了兩下鐘[2]。九點了。貝克先生大聲問上面的人:“諾爾斯,人手到齊了嗎?”

那人一瘸一拐地下了樓梯,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是的,長官。原班人馬都在這兒了,又來了許多新人。所有的人應該都到了。”

“告訴水手長把人叫到船尾來!”貝克先生繼續說,“再叫個年輕人拿盞亮一些的燈來,我點一下名?!?

船尾主甲板上很黑,但前甲板居中的地方是艏樓,門開著,射出兩束耀眼的光,切開了盤踞在船上的靜謐的夜影。艏樓里傳出嘈雜的聲音,在被照亮的門口兩側,時不時地出現移動的人影。人影很黑,是扁平的,仿佛是用錫鐵片剪出來的。商船已經為出海做好了準備。就在鐘敲五下的時候,木匠把主艙口板條的最后一塊楔木釘了進去,他扔下大木槌,非常謹慎地抹著臉上的汗。甲板已經打掃干凈,絞盤也已經上好了油,為起錨做好了準備。大拖纜繞成了大大的圈,沿主甲板的一側放著,它的一頭已經被拖起,懸在了船頭外面,為拖船做好準備。明天一早,燥熱的、噴著煙的拖船會噗吐噗吐——隨著吵人的嘶鳴聲一路駛來,攪亂清晨的清涼與平靜。船長上岸了,去招募新的船員,讓船滿員。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后,船上的副官們不見了蹤影,他們難得有喘口氣的機會。天黑不久,放假上岸的幾個水手和新的船員陸續乘岸邊小船到來。劃船的是身穿白衣的亞洲人。船還沒靠近舷梯,他們就拼命吵嚷著索要報酬??駸?、尖銳而又模糊不清的東方語言,對抗著微醺的船員居高臨下的口氣。船員用污穢的喊叫駁斥無恥的索求和不厚道的謬望。華美、辰星閃耀的東方和平,被憤怒的大吼、失望的尖叫撕成了骯臟的碎片,就為了五安那[3]到半盧比的小數目。而孟買港的每一個靈魂也都意識到了:“水仙號”上的新水手在登船。

漸漸地,吵嚷聲弱了下來,小船不再三五成群地一起激水而來,而是單個地送水手上船,劃船的人也改用壓低了的嗡嗡聲勸求,但被干脆利索地呵斥道:“一分也不能多!見你的鬼吧!”發出怒斥的人搖搖晃晃地上了舷梯——看樣子是個黑人,肩上扛著一個長長的袋子。在艏樓里,新來的人有的站著,有的在捆綁的箱子和成捆的寢具中間搖晃。他們和老船員寒暄著。后者或上或下地坐在雙層鋪位上,盯著未來的同船伙伴,目光挑剔但卻友好。兩盞艏樓的燈被開得很亮,射出耀眼的強光。岸上戴的圓帽被推到了后腦勺,或者是滾落到了甲板上的錨鏈中間,白色的衣領解開來,直立在紅紅的臉膛兩側,白色衣袖里滾圓的臂膀比畫著。在一陣陣的笑聲和嘶啞的喊叫聲中,起伏著隆隆的咆哮聲?!昂伲镉?,睡這邊!……為什么不呢?……你上一艘船是?……我知道她[4]。……三年前,在普吉特海灣。……我告訴你,這里的艙位漏水!……來吧,幫忙挪一下箱子!……你們這些岸上的有錢人,有沒有帶瓶酒來?……給點煙抽吧!……我知道那艘船,她的船長把自己往死里喝?!莻€花花公子!……喜歡酒兒穿腸過,就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伙計們,別吵!……我告訴你啊,你上的那艘船,是個妓院。他們在可憐的杰克身上花錢買樂!都干些什么,就不用說了……”

有個個頭矮小的家伙,叫克雷克,別名貝爾法斯特。他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大肆渲染,猛烈攻擊“水仙號”,想讓新來的仔細掂量掂量。阿奇斜坐在儲物箱上,不讓自己的膝蓋擋路,安穩地在一條藍色的褲子上縫了一塊白色的補丁。穿黑色夾克、白色立領的人和光著腳、打著赤膊、花襯衣里露出毛茸茸胸脯的人攪和在一起,在艏樓中間相互推搡著。在煙草升騰起的云霧里,一群人搖晃著、踉蹌著,猶如在混戰,而且會突然轉而攻擊自己人。所有的人都在大聲說話,每句后面都接著詛咒。一個俄裔芬蘭人,身穿一件粉色條紋的黃色襯衫,兩眼像做夢一樣,透過一頭蓬松的亂發,朝上呆望著。有兩位年輕的巨人,是北歐人,他們長著光滑的娃娃臉,面帶笑容,沉默不語。他們一邊相互幫著鋪床,一邊靜靜地聽著那些并無惡意、空洞且狂風暴雨般的詛咒。老辛格爾頓,是船上年齡最大的一級水手。他獨自一人坐在燈下,赤裸著上身,強有力的胸脯和巨大的肱二頭肌上都繪著文身,像個野蠻部落的酋長。在藍紅相間的文身圖案中間,白色的肌膚像綢緞一樣發著光。他光著背,靠著船首斜桅的底部坐著,伸著胳膊舉著一本書,遮住了他大大的、黝黑的臉膛。他戴著眼鏡、蓄著讓人望而生敬的白胡子,如同一位野蠻部落博學的族長——一尊原始智慧的化身,在褻瀆神靈的俗世漩渦中保持著恬淡和寧靜。老水手在非常專注地看書,每當翻頁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粗獷的面容上掠過嚴肅的驚訝神情。他讀的是《佩勒姆》。布沃爾·利頓[5]會在南下商船的艏樓里流行,是個神奇怪異的現象。他詞藻華美,不真誠到令人稱奇,這樣的文風在水手心中喚起的是什么呢?這些思想單純的大孩子,浪跡在地球上不為人知的地方,居無定所。在他典雅的冗詞長句中,水手們粗獷、不諳世事的靈魂找到了什么意味、尋到了什么刺激、感受到什么樣的遺忘、得到了什么樣的安撫呢?這真是個謎!是為了不可理解之物而著迷嗎?還是因為不可能之事所具有的魅力?抑或這些生存在生活之外的人,被利頓的故事打動了,猶如看到一個謎一樣的世界被揭開:它絢麗輝煌,存在于惡行與污穢的國度,身處在泥垢與饑餓、痛苦與消耗的境內,溢落到陸地的邊緣,包圍住不可腐蝕的大海。這海,是水手們對生活唯一的認識,是他們唯一看到的包圍陸地的東西。水手,是大海的終身囚禁者。利頓為何會讓他們著迷呢?這真是個謎!

老辛格爾頓十二歲的時候,開始了南下的航程。在過去四十五年間,他在岸上待的時間,加起來不到四十個月(這是根據他的檔案算出來的)。辛格爾頓因為好好渡過了生命的漫長歲月,具有了一種溫和的自持,流露著自信與安詳。他夸口說,一般情況下,從自己在一艘船上結清薪水,到登上另一艘船期間,他很少分得清白天和黑夜。此時,老辛格爾頓正不為所動地坐在說話與叫嚷聲中,一字一字費力地讀著《佩勒姆》,他專注地沉迷其中,如同發呆。老辛格爾頓呼吸均勻,每當他用那雙巨大的、被曬黑了的手翻動書頁的時候,手臂上的肌肉就在光滑的肌膚下輕輕滾動。他的雙唇上沾有煙草汁的顏色,這煙草汁又順著流到了他的長胡子上。他默默念著書上的字,模糊的雙眼透過閃光的黑邊眼鏡,緊緊地盯著書頁。在辛格爾頓對面,船上的貓坐在絞盤桶上,正沖著他的臉,那姿勢像一只蹲伏的喀邁拉[6]。貓眨著綠眼睛,看著自己的老朋友。它好似在盤算如何跳過坐在辛格爾頓旁邊的普通水手彎著的背,躍到辛格爾頓的懷里去。那個普通水手是年輕的查理,脖子長長的,人很瘦,背上的算盤珠就像舊襯衫下隆起的一串小山丘。查理有一張街頭男孩的臉,精明、少年老成,帶著些許諷刺,下巴兩側有深深下垂的紋路,大大的嘴巴低下來,抵在瘦骨嶙峋的膝蓋上。他在用一截廢舊的繩子,學打繩結。查理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時不時地猛吸幾口氣,兩眼透著焦躁,對著手里的活自言自語,還不時地用眼角余光瞥一下老水手。老辛格爾頓卻并未留意到這個困惑的年輕人。

吵鬧聲更大了。在艏樓沉悶的燥熱里,矮小的貝爾法斯特好像被詼諧的怒氣煮沸了。他目光跳躍著,漲紅的臉像一張面具,滑稽可笑,嘴巴張得大大的,像個黑洞。他不斷扮著怪相。有個朝貝爾法斯特叉腰站著的人,衣服脫到了一半,笑得前仰后合,睫毛上掛著笑出的淚水,其他人則驚奇地瞪著貝爾法斯特。有些人躬身坐在上鋪,抽著短煙袋,棕色的赤腳蕩來蕩去,有些人則趴在下層的儲物箱上。大家都在聽,有人憨笑,有人嗤之以鼻。還有人從鋪位的白色欄桿里探出頭來,眨巴著眼睛,但身體隱藏在鋪位的暗處。那鋪位,如同刷得白白的、照得亮亮的狹窄壁龕,跟太平間里的棺材很相似。嗡嗡的聲音再度升級。阿奇緊閉著嘴巴,又縮了一下身體,仿佛縮進了一個更小的空間中。他安靜地縫著補丁,看上去勤奮、沉默不語。貝爾法斯特尖叫著,就像被附體的托缽僧[7]:“伙計們,我就是這么對他說的,我說:‘對不起,長官!’我對那艘船上的二副說:‘對不起,長官!但我想,商會那幫人在給你頒發證書時,一定是喝多了,要不你怎么這么爛!’‘你!你說什么?’二副像頭瘋牛一樣朝我沖過來,他穿著白制服。我呢,一把抓起焦油桶,整個扣在了他那張該死的、可愛的臉蛋上,還有那可愛的白夾克上。‘接招吧!’我說,‘我怎么都還是個水手!而你是個四處打探、毫無用處的船長跟屁蟲,是根一沖就垮的大橋柱子!’‘這就是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我大喊。你們真該看看桶扣下去的時候,他是怎么蹦跳著的!渾身被澆透,焦油糊了眼,他真是慘死了!所以……”“千萬別信他!我當時在場,他根本就沒澆什么油!”有人喊道。兩個北歐人并肩坐在儲物箱上,很平和,很相像,如同棲在高枝上的兩只愛情鳥,睜著圓圓的眼睛,無辜地觀望。但那個俄裔芬蘭人,卻在爆炸聲般的喊叫里、此起彼伏的大笑里傻站著,呆滯而無趣,就像一個沒有脊梁骨的聾子。離他不遠處,阿奇看著自己手里的針,微笑著。吵鬧聲好像耗盡了自己的力氣,平息下來,一個寬胸脯、眼神不怎么好的新水手,故意對貝爾法斯特說:“真奇怪,船上有你這樣的人,副官們竟然還活著!看得出來,伙計,經過你調教,這艘船上的副官們不賴了!”

“不賴!……不賴!”貝爾法斯特尖聲喊叫著,“要不是我們抱成團,他們能不賴?這些黑心腸的人,是沒抓住把柄,要抓住了把柄,有你瞧的!”他嘴里噴著沫,胳膊揮舞著,突然笑了,從口袋里掏出一片黑煙草,很搞笑地狠狠咬下一口。另有一位新水手,目光狡詐,一張黃臉像把斧頭。他原本站在艏樓中間儲物柜的陰影里,張著大嘴在聽,此時用尖利的聲音評論道:“哎呀,不管怎么說,這是返航。好還是不好,我都能頂住,只要能到家就行。等著瞧吧,我保得住自己的權利!”

所有的人都把頭轉向了他,只有那個普通水手和貓未加理會。新來的人叉腰站著,他個頭矮小,長著白睫毛,看上去好像經歷過所有屈辱和憤怒。他好像被人摑過臉、踢踹過、在泥里打過滾,還像是被撓過、被吐過痰、被用難以啟齒的污穢物一個勁地往身上砸過……而他,帶著安全感沖著四周的臉微笑。他的呢帽被砸扁了,帽子的重量壓彎了耳朵,黑色的大衣衣角被撕碎了,像流蘇一樣拍打著小腿。他解開了大衣上僅剩的兩顆扣子,水手們看到他里面沒穿襯衣。他的這番光景,大概是罪有應得。他的破衣爛衫,沒有人會穿,掛在他身上,也像是偷來的。他的脖子又細又長,眼皮發紅,下巴上有幾根稀疏的胡子,雙肩消瘦、佝僂著,如同鳥兒折斷的翅膀。他整個身體的左側結著一層泥巴,應該是在泥溝里睡過覺。據他說,自己一時糊涂加入了一艘美國船,恰才逃出來,從而拯救了自己這具無能的殘骸,免于暴死。

他在岸上的當地人中間混了兩個星期,討酒喝、挨饑受餓、睡在垃圾堆上、在陽光里閑逛,如同一個從噩夢里走出來的不速之客。在突然靜下來的艏樓里,他令人厭惡地站在那里,微笑著。潔白干凈的艏樓,將是他的避難所。在這里,他可以偷懶,可以耍賴、撒謊,有吃有喝尚且詛咒吃下的食物;在這里,他可以展現逃避工作、欺騙、乞討的天分;在這里,他也一定可以找到能夠用甜言蜜語哄騙的人,和可以被他欺凌的人;他會做著這一切,而工錢照拿不誤。所有的水手都知道他這類人的德行。在地球上,會有一個地方缺少這樣的人嗎?他們就像不吉利的幸存者,證明著謊言和厚顏無恥的永恒可適性。

有一位沉默寡言、長手臂、手指鉤曲的老水手本來躺在床上吸煙,這時側過身來冷冷審視著新來的人,然后,越過這個人的頭頂,使勁朝著門口啐出一口長長的口水。他們太知道這種人了!他不會掌舵、不會捻繩子,在黑夜里逃避工作;爬到高處的時候,會發瘋地手腳并用摟住桅桿;他會詛咒風、詛咒冰雨、詛咒黑暗;別人都在工作,他在那里咒罵大海。當所有水手都被召集的時候,他會是最后一個到,但卻是第一個走的人。他是那個多數事情不會做,余下的事又不愿做的人,是善人和追逐私利的新水手的寵兒。這個富有同情心、功勛卓著的人對自己的權利一清二楚,對勇氣、堅韌、無言的信任和忠誠——這些把船員們團結在一起的品質——卻一無所知。他是貧民區里卑賤的自由且不受約束的產物,對海上艱苦的勞役充滿不屑和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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