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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姑推著簸箕車,跟在老周婆身后,嘴里哼著歌。老周婆一邊推著小車,一邊仔細聽著,卻一句完整的歌詞也聽不出來。她轉過頭去,清柔柔地問:“瑛姑,你哼的什么曲兒呀?”瑛姑就只是憨憨地笑,老周婆便明白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瑛姑笑起來總要揚著臉,大大的嘴巴咧在圓圓的臉上,像只喜慶的丸子。別人笑得盡興時,也最多只是動著眉眼,瑛姑的笑卻得仰起脖頸,牽著耳垂,顫悠著發梢,全身都動起來。祝長生那年見到瑛姑的第一眼,就被她這天真的笑臉吸引住了,那時他久久沉溺在自己的傷痛中難以自拔,哪里見過這么治愈人心的笑。祝長生問她:“你怎么那么喜歡仰著臉笑?”
瑛姑笑:“我喜歡曬太陽!”
瑛姑喜歡曬太陽,而且最喜歡在熱熱鬧鬧的人群中曬太陽。這人間這么多顏色,她獨愛這一份天真無邪的陽光。
老周婆帶著瑛姑在集市口的第六個攤位停下了,她選了一個好位置。這是附近幾個鄉鎮的大集,每周二、周五開集,來趕集的人熙熙攘攘,一上午都不缺熱鬧。
這是一條回旋街,由西入東,幾公里的縱深,布滿了來擺攤兒的商戶:賣雞鴨鵝蛋的、賣蔬菜瓜果的、賣化肥種子的、賣布料家電的、賣掃帚拖把的、賣燒肉海鮮的……但凡是地上走的、海里跑的、家里缺的,這里都能找得到一二。來趕集的人們,由西頭的入口開始逛,一路向東,到了最東頭,是一處河灘,人們再轉回來,從西口離去。有些人趕時間,直奔著某樣物件買完就走;但大多數人,從西頭逛到東頭,又從東頭逛回西頭,手里卻一樣兒東西也不買,只瞎逛得起勁兒。商販子們眼賊精,能瞧出哪些人多少是好臉面的,哪些人手里是有兩個余錢的,于是認識不認識的,他們都會遠遠地調侃一句:“喲,老哥兒,喲,大嫂,空著手回去呢?這大日頭的,逛了老半天,一個子兒也不舍得花,來溜達腿呢?”
就有人受不住了。小媳婦兒嗔怒著:“胡謅爛了你的嘴,你們倒是有一樣兒好的我能買?”老娘兒們就回臊他們:“滿家子的歪瓜裂棗,還有臉站在那兒吆五喝六?”
只要有人回應,甭管人家罵的是東西還是人,一秒前還吆喝打趣的販子們馬上就全堆滿了奉承的臉:“那您過來看看,我家全是最新鮮的,不新鮮不要錢!”“我家東西滿集最賤,我跟你投眼緣,你盡管挑,零頭我全給你抹去!”
這一來一往的,買賣就成了。來得早的商販們紛紛搶著靠近西口的攤位,這里的生意最能賺錢。
老周婆需要這樣的熱鬧,她的兒子前些年溺水死了,只有躲進喧雜的煙塵里,她才能感受得到活著的滋味。瑛姑也喜歡熱鬧,熱鬧能替她打發走被人忽視和冷落的孤獨,以及那些她總是搞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煩惱。她們早早地來,老周婆挑了一個入口處有樹蔭的檔口,她們一個賣草莓,一個賣櫻桃,兩樣都嬌貴得很。兩個六十多歲的女人鋪好了塑料紙,擺好了果子,坐在小馬扎上,總算是可以喘一口氣了。這時,兩個男人站到她們面前,他們一個四十多歲的樣子,光頭,裸著上身,脖子上掛一條金鏈子;另一個也就二十出頭,染著黃色的劉海掛在臉上,看不清五官的具體模樣:“嘿,老人家,你們占了我們的地兒啦!”光頭笑得倒是可親。
瑛姑看看老周婆,老周婆看看瑛姑,瑛姑剛想說什么,老周婆就摸了摸她的頭:“走吧,我們到別處去。”
瑛姑就仰著臉沖那兩個男人笑,笑得這兩人都有點兒蒙。
兩個女人起身推著各自的簸箕車往里走,隔壁賣蔥頭的大姐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嘴里嘆息著:“剛子,你這不是欺負人嗎?咱們的規矩是誰先來誰先占位子,她們一個沒了兒子,一個是個傻子,你昧著良心欺負她們干什么?”
那個叫剛子的光頭被臊得臉通紅,他眉眼間的橫肉張牙舞爪,卻只是小聲地?了一句:“操,你心善,你咋不把位置讓給她?”
約莫到了中午十二點,東邊滾來一團團烏壓壓的云,集市的人群已漸漸散去了,賣鍋碗瓢盆、農具布料的,都起身準備撤攤了。老周婆抬眼瞧了瞧東邊的云,又瞧了瞧瑛姑和自己筐子里大半筐的櫻桃和草莓,嘴里嘟囔著:“雨應該還得過一陣才來。”她們沒能再找到好位置,攤位擺在了集市的最尾端,來趕集的人總是在和她們討價還價一番后,捏上她們幾個果子說嘗嘗味道,便轉眼消失不見了。老周婆期盼著臨近散場,多少能再賣些。
云逼得越來越近,有人念叨著:“還是走吧,這雨怕是不小。”話音未落,豆大的雨點子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不過分秒之間,雨勢由點成線,又連線成面,整個集市亂作一團:女人們的叫嚷聲、孩童們的哭鬧聲、大地上的踩踏聲,聲聲不息,不絕于耳。老周婆慌了,她先是用一大塊油紙蓋住了筐子,但一會兒那薄脆的油紙便被風雨撕扯到了空中,又摔在地上成了泥濘。那是她死去的兒子活著的時候種下的一畝草莓,一顆一顆,老周婆親手摘下它們——放到筐子里的,都是她活著的念想。
這時草莓筐子上卻被人遮擋上了一層豆紅色的布料,老周婆轉過臉,是瑛姑。春夏之交,瑛姑穿著一件豆紅色的風衣外套,那是祝長生給她買的六十歲生辰禮物。瑛姑把風衣脫下來,蓋在老周婆的草莓上,大雨把她全身浸透了,她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薄衫,兩只壽桃似的奶,在雨水里搖搖晃晃。她的櫻桃早已灑落滿地,一顆顆,似朱紅的珍珠滾落在昏黃的大海。一些已收拾好物件,準備離開的鄉親見了這情形,不知是誰先帶了頭,一個人,兩個人……慢慢地,許多人冒著瓢潑大雨,彎下腰,把頭低到黃土里,幫瑛姑撿拾起那被風雨打落的一粒粒小小的櫻桃。
祝長生趕來時,見著了這一幕,這個被生活反復捶打過的漢子,這一刻仍忍不住眼眶皴紅。
這些卑微的人呀,自己過得一地雞毛,卻見不得人間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