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十一月,小雪。
冬宴設在梅潯園,世家官宦斷斷續續來了。
人影幢幢,交談聲不絕于耳,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而坐。
橫眼過去珍饈百味,美祿千鐘。
林姑娘低頭看席上瓊膏酥酪,遠處貴女們妝花彩艷,臣婦們嘗果品茗。
緋色描紋毛氅,身著白云蕩綿衫,她今日挽著婦人鬢,卻端的是羞云怯雨之意。
方才那些臣婦也是有意與她交好的,只是問好過后聊得不是時下妝面就是男女之間,她實在是坐不下便掩面走開了。
眼下卻又無事可做,不禁嘆氣,帶著靜玉往梅林去。
枝上綻放的梅花,嬌俏嫵媚,暗香浮動,含芳吐蕊,那一縷清香讓人不由得松懈。
“夫人你瞧這梅花開得可真好!”靜玉神態靈動,跟在她身側。
“不是有句詩,有梅無雪不精神,今日我也再領會一番。”林姑娘眉眼一抹水意,動人心弦。
靜玉看林姑娘開心,自己也歡喜,真是感謝上天賜了姑娘一段良緣,她能看得出來,丞相對姑娘呵護備至,也正是丞相的原因,姑娘如今沒以前那般多愁善感了,還會笑得發釵亂墜。
她當然不會告訴林姑娘,只盼著她一世幸福。
只是這笑靨停在了幾刻鐘后。
半路殺出個云堆翠髻的華服姑娘,恰從雕石假山拐角走出,走得急,二人一撞,瑯珰玉飾一響,摔了個雪地跤。
靜玉只聽姑娘一聲驚喘,連忙上前扶人,對面也站了起來。
華服姑娘被扶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繼而對著林姑娘道:“喂,你沒事吧。”
林姑娘緩緩行動,搖了搖頭。
見人沒事,華服姑娘掃了兩眼調頭就走了。
靜玉忙問道:“夫人你真的沒事嗎?”
她睫毛輕掃,只是搖搖頭,卻再沒了方才的興致,幽暗的眼里多了一分孤寂。
袖下的掌心卻隱隱溢了一道血痕,是雪地下的枯枝劃的。
風雪不絕于耳,梅林又折枝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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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年意放下一雙玉筷,發絲隨著他動作搖搖晃晃,凝兮美目落在了身旁的人,眼角微彎,話里卻意味不明,“吃不下?”
林姑娘從自己的心緒里抽身,悠悠看了他一眼,半寐著眼簾,“我方才吃了幾個柿餅。”
丞相貌美如花,自袖中伸手掂了掂她的臉,“多吃點,天寒。”
她想拍開他的手,“青天白日地你莫戲弄我。”
沈年意目光一凜,反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將那道細長的血痕盡收眼底,莫名讓人一寒。
林姑娘見他神色不對,先開了口,“你放開。”
沈年意何其敏銳,先是察覺她自昨夜起心神不定,加上這道傷,不難猜到,“昨日冬宴弄的?”
不提還好,她又想起那個傷心事,未語淚先流,氣不打一處來,“不過是個小擦傷,哪會疼了?疼也在我身,哪想誰人知!”
她一掙,起身離桌,忿然回了屋內。
坐在紫檀矮榻木邊,哭得梨花帶雨。
她又哪里有責怪之意,不過是那無所謂般地轉身離開刺了她的眼,她知自己身如浮萍,遭受的無視夠多了,可昨日重現,她竟上了心。
有情人啊,多情自惹傷心。
她收拾了幾下眼淚,清楚自己對他莫名其妙發了氣,心下正懊惱愧疚。
一轉眼,他青色衣擺迤邐在了地,一只手將她帶入懷,冰涼的玉指摻掉她臉頰淚水,那滲著梨花香氣的墨發貼著她臉,入心入骨。
她一下安靜了許多,任由他的氣息撫平那些激烈的情緒。
“瑞雪為何不珍惜自己,痛在你身,我不能感之,卻倍感愧疚,唉,為夫讓你受了委屈。”
他肌膚贏雪,眉目美得讓人室息,呢喃細語的情話更讓人心動不已。
他圏住受傷的手往緋唇邊送,細細吻過柔軟掌心的傷痕,一寸寸噬骨奪心。
他平時不往那些宴席湊,昨日冬宴雖重卻沒去。沒想到卻疏忽大意了,讓她生了愁。
林姑娘被他舉動又羞又惱,抬頭望著他如玉光潤的下頷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心中那郁結卻一下煙消云散。
就這樣也好,眼下便是最宜。無需他人評頭論足,只要相依這人疼惜著她,那些風雪都吹不到她臉上,只要倚著身旁這人。
心安,她的停靠之鄉。
午歇過后,天色沉靄,漫天飄雪,白天碎碎墮瓊芳。
院中擺了桃李案齋,鋪了白宣,林姑娘正執筆行詩。
靜玉見她一時愁眉不展,一時又樂不可支地也只是笑笑,將栗子又烤著。
不管林姑娘作什么詩,靜玉只覺得姑娘文采過人,什么都說好,惹得林姑娘啼笑皆非。
“世人皆言新歡對舊恨,那我便來一個,雪柳對野鶴。”姑娘墨筆一轉,在紙上蕩開墨跡。
靜玉說不出什么對什么,只道:“好聽。”
林姑娘笑看了她一眼,眸如水杏,唇不點自嬌,詩意顧盼神飛。
沈年意攏著碧綠色的披氅,緩緩從雪路走來,見她執筆站在案前,雪光中的一抹絕色不過如此。
林姑娘早早瞧見了他,心下一轉,正想以他寫一句時,正揣摩著詩字,這人卻已到了跟前。
霜天里清冷又亮如水月的容顏舉世獨有,烏黑的髪上沾了細雪,他拉著她往屋里走,“回屋里寫。”
一摸,果然小手涼了些。
她詩意正佳,不想被他打斷,掙扎著要往回走,“夫君待我把詩作完……”
靜玉卻是個明眼人,知道姑娘肯定拗不過丞相,收拾了紙張筆硯送回屋里案桌上。
被帶回暖閣,她臉色微急,拉著他的手,“夫君我正想到一半,讓我出去。”
沈年意伸手捂掉她睫毛上的雪,語氣不急不緩,“別動。”
眉間盡是寒氣了,還要出去,他是不可能放她出去的。
見他鐵了心不放人,只好作罷,卻還是將那一句先記了下來。
鋪紙蘸墨,她寫下半句詩。
沈年意墨發貼著綠衣,眉間情意燙人幾許,斜目看她一行拈花小篆。
君意如水往前前
丞相一笑,國色芳華正欲燃,無憑媚惑人心。
他接過她手里的筆,行云流水在其旁落了一行字。
她看著那小篆旁多了一行字,只見那字游云驚龍,劍拔弩張,筆鋒盡露絲毫不藏。
心驚之余再看他寫的詞,更是怔了一下。
我心懸雪正霏霏
心下微揣,更是眼皮一跳,回眸卻見那人也望著她,美目深如水潭。
——
白日荒唐是怎的也不愿的!
林姑娘嬌靨彩霞,眼如水汪,抵住他的手臂,艱難開口,“青天白日的你快放開我。”
玉體帶粉,碧荷繡花小衣,他玩弄著那手骨上的金環,他的聘禮三金之一,四環素金繞,她手足皆戴著。
墨眸一抬,散下煙蘿繡云帳。
嚬黛低紅別怨多,妍處不堪憐。
丞相府書房
梨花與檀木墨氣混合,紫色的紗簾被撩起,刑部侍郎與杜欽差微訕地站在案前。
刑部侍郎沒想到會遇到杜欽差,杜欽差也沒想到,兩人措手不及在丞相府門前相遇,寒喧一陣,便一同拜見丞相了。
不過刑部侍郎想一想就知道杜欽差為什么來了,誰讓他倒霉觸了丞相,人在家中坐,一詔任命書便要啟程數里外的通州。
而杜欽差來也的目的也很清楚,甩手掌柜是當不了的,對沈年意,他只能先來示誠,表示自己的敬意,哪怕不知道怎惹了他,也得先賠罪。
二人眼觀鼻鼻觀心,等了好一會兒,丞相大人才姍姍而來。
他從二人身前走過,異香馥郁,落座于上桌。
他青衫穿得歪亂,襟口不閉,脖頸上曖昧紅痕好似新添的,墨發也沒挽,懶懶散散披了一身,細膩如白雪的手臂抵在桌上,半撐著臉看下方二人。
半斂眸尾落在白皙肌膚一個咬痕上,淡淡薄紅唇微勾。
這荒蕩的景象二位臣子不敢多看,真是平生第一次見,不如不見,二人心里發鼓。
屋內剛燒的爐漸漸暖了起來,丞相大人的聲音靡麗,“天寒地凍的,二位大人竟結伴來尋本相?”
刑部侍郎冷汗,只道:“臣今日來送北地折子,恰巧遇見的杜大人。”
“這般,那你二人真是有緣。”
刑部侍郎嘴微抽,杜松陽也是險些喘不過氣。
丞相當然知道,但要是嘴上不說清,那他可真是要見鬼了。
向丞相交待了一些事情,又客套了一回,刑部侍郎就行禮退了。
杜松陽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感受到自上而下的灼灼目光,心臟跳的雷鼓。
他暗暗觀了一眼,沈年意雖姿態慵懶,目光似刃,那道清明直直刺入他的心。
“不知杜卿今日又有何事呢?”
暖閣內,銷金魂獸頭,爐煙繞梁。
靜玉坐在床邊,任由姑娘靠著她,只覺得姑娘真是水為骨玉為肌,吐氣幽蘭,腰肢裊娜似婀柳。
林姑娘怨言難盡,見她竊喜也只得把話吞下。
畢竟也是魚歡之事,她也對任何人吐不出一句,現下憋屈著。
新婚之夜對她倒是溫柔之盡,漸漸地也不演了,對她,對她…林姑娘斂眉,唇此刻艷極又腫,腿又軟,她低頭靠著靜玉不讓人瞧見,羞愧難當。
“夫人餓嗎?”靜玉低聲問。
她搖搖頭,聲音微啞:“不餓,你給我拿些鹽漬梅子來。”
不消片刻,她吞吞吐吐含了幾個梅子了,靜玉數著呢,立馬叫停,“夫人不能再吃了。”先前就被丞相叮囑過,靜玉記著呢。
她正嘗到了味,小腹又脹,雖有不甘卻不顯,只能逞口舌之快,“又不會有什么事。”話雖如此,卻也乖靜。
靜玉與她又說了會話,便察覺丞相回來了,默默退出了屋里。
林姑娘現在見到那俊麗妖艷的臉沉默不已,直至他來到她面前也不看一眼。
誰讓這人拉她白日宣……她厭厭地垂眼,柔荑扣著身下錦被,腳趾踡如花瓣。
沈年意卻好似挺有意趣的,雙手一抱將她鎖在懷中,語調輕柔緩慢,“我前幾日聽你可惜不曾見過北國風光,眼下有個機會,如何?”
她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愣了一瞬,繞著心思問,“夫君想送我去北地?”
他好笑,“你怎能與我分離,”語調又悠悠轉下,“北地戰事明年該吃緊了,我在想要不要親自前往。”
“你想帶我一起?”
“嗯。”
“我愿意。”
他黑目微凝,“不再想想?”
她搖頭,沒吐露心中那些情意。他一介文臣為何要北上什么的全都不在意。
只要他不放開她,愿意伴著她,不放任她落入無盡愁腸,她又何畏冰封千里,只怕那寒霜里沒有他。
這人將她多少愁盡數抽離,只愿將她置于無上人間,再無那些悲痛,只余生歡喜。
貼著他的烏發,她緩緩開口:“區區豈盡妾身意,肯為冰封萬里路。”
沈年意闔眼,緊擁著懷里的人,那么細小嬌弱,曾一心赴死什么都不要的人,如今卻待他一片心意,與他相知相守。
情意綿綿不絕,有如鳩毒,一滴便入經脈,無藥可解。
人的一輩子能有多長,不過百年,此刻卻也恨不能千秋萬世都與這一人相守,愛她,敬她,讓她附著自己看盡世間繁華,春夏秋冬,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愿得一人兮,慰我彷徨,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