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為仙,孑一身(空舟)
節物荒涼嗟時季,春華笑語面愧人。
眾鳥高飛盡,孤云閑閑。
箐琮道座于亭下一曲高歌一樽酒。
草色芊芊,山亭水榭,空舟久立潺石。
山風撩動他的衣襟,發絲貼過臉頰,沾上他的溫度。
箐琮道座側目,看著他多年教導的徒弟,睫毛一撲,“空舟。”
風口處的人轉過身,“在。”
箐琮若有所思地瞧著他,“在想什么?”
空舟很直接了當也平淡地回答:“我妹妹。”
箐琮崇從扶傾濟弱的宗旨,一向平和心氣,聽到他這般回應也不知如何接話,斯人已逝,追問惘然。
唳聲至,山鳥飛絕頂。
“空舟,你覺得自己會生心障嗎?”
“不。”
“是嗎,我一直以為你很在意不渺的離世。”
“…不一様,師父。”
對于空舟,他七情六欲已經太冷淡了,這也代表著道行愈深,摒棄雜念。
伊始知道不渺的魂燈滅了時,他甚至是沒有痛楚的,只有不斷泛起的波瀾打在眼底。
不可否認,他在一些瞬間捕捉到了什么,讓他黯然心碎撕心裂肺,久久不能回神。
那是他留下為數不多的情。
隨著不渺的離去,惟余滿山的海棠和一匣子書信,這份單薄的牽掛又能存在多久呢?
所以,空舟依舊會走向他的大道。
但也正如不渺說的,我們都要成為自己,成為對方的驕傲。
或許多年后,恣睢仙衣屹立群山之首,依舊會從袖中伸出手,迎接那片綺麗瑰生的花瓣。
安息,我的妹妹。
……
有緣無分,情至緣淺(暮池)
暮池初遇不渺,也就是第一次撿到她時,是在城外百米開外的雪路上。
日暮天寒。
從營歸來的馬車轱轆聲轉,馬時不時嗤氣揮去寒氣。
暮池獨坐馬車內,閉目養神。
倏地,馬車停了下來,幾聲雜亂混著風雪聲從簾子傳進,暮池鴉睫顫動,緩緩掀開,漆黑的眉目,手指微微勾起寒風里冰涼的掩簾。
仆從察覺這里的動靜,上前匯報:“主公,路上躺著個人。”
另一名仆從已經下車去察看了,很快折返回來,擦了擦臉上的沾雪,說:“主公,是一名姑娘,應該是暈倒了。”
暮池透過冰天雪地看向那一處起伏,不甚清晰,天色將晚,光影遲暮。
他淡聲吩咐,對著他們:“帶回城。”
仆從遲疑,“主公,這要是敵國的探子可怎么辦?他們手段層出不窮……”
另一名仆從眼細心明,看到暮池放下了簾子,拱了拱同伴的手,去將那位姑娘從雪地里刨出來,帶上了馬車。
第貳回便是在石板長街上。
不過初冬降臨,新雪初霽,但在北地,那柔軟輕盈的雪團,已是密密匝匝紛紛揚揚,仿似是仙子精靈從天而降,又像是柳絮迎風漫天飛舞。
隔幾戶門前就有孩童玩雪。
暮池又于馬車座內聽到仆從驚嘆聲。
待看清地上躺著的人面容時,他竟難得有些忍俊不禁,只得嘆氣又帶回了梅園。
不渺醒后的翌日便謝辭于他,“我竟然被您救了兩回,貴人慚愧,我在此謝過。”
然后表明要走。
漆黑長睫下的雙眸微微瞇起,暮池打量了她一眼,“你想讓我再撿第叁回嗎?”
她被噎住般,默默接過盛著褐色發苦的湯藥,眉也不皺地喝完了,似乎心不在焉。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很奇怪的,自古魚不離水,黃雀伺蟬,草不懼獸,恰巧地,倆人共處必有一剛一柔,伺時而改,永以此續,方能合一。
不渺與暮池在氣場中便如此,每當她自己發現莫名奇妙被暮池牽著走時,她雖然有點糾結但一想又覺得無話可說,貌似總是他有理。
隱隱地,這種牽制演變了提攜,或者是一種關心。他似有若無地在培養不渺的人為處世,會告訴她所不能理解的人心。
不渺自然懂自己,她一向內斂著心性,在很多事上又秉持不如何的態度,因為知道命短,看待人事可能更與眾不同了。
暮池不知道她的狀況,但一定察覺了她非常人的人恪。
這算是一件好事嗎?
或許吧。
從一開始的相對客氣到齊享飯桌,誰不感嘆一句世事無常呢。
明燈錯落,園林深處映射出團影的光芒,有如提燈攜風挽袖待人歸。
廳內,二人還在閑聊。
自打上次不渺提了海棠花后,今日暮池便舊事重提,她便說了些與兄長的事聞。
“我自小就跟著兄長了,兄長對我很好。雖然后來我們長大后聚少離多,見的次數少了。我依舊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愛護。”她坐看廳外落影,朦朦朧朧又冷的夜色。
“兄長給予我眾多珍寶,可我最喜歡的還是他給我種的一片海棠,兄長說如若草木有輪回,那他埋下的寄托也一定會永生永世存在。”
頓了頓,她轉向暮池,輕聲說:“暮池,那你滿園的梅花有什么含義嗎?”
暮池指尖懶洋洋的點著桌面,白玉金線擦過桌案,他只是淡淡看著燈燭下面容清晰的不渺,目光似笑非笑。
“沒有。”
“可我總覺得你和梅花很有緣,之間真的沒什么羈緣嗎?”
不渺轉頭,對上暮池漆黑的發淺掩的眼睛,抿了抿唇。
他輕道:“冰天雪地不種梅樹,種陽春垂柳嗎?”
她眸里閃過熹異的光,“…你喜歡柳樹?”
“……”
漆黑的眼睛慢慢瞇起,暮池收了聲,桌案上閃著溫潤細芒的玉珠也隨他收手的動作掩飾不見。
不渺訕訕,提壺給他倒了燙水,挪至對面,水汽氤氳蒸騰而上。
長長濃密的睫毛覆下,側顏光澤一般的肌膚,廳內投下燭火靡靡的陰影,他蜿蜒發絲壓下一截衣領和衣袖,肩邊的毛領根根細膩,見那杯熱湯,才微微笑了。
不渺入世七年來,從未向外人主動提修士。
一來修士本就極少入世,因為身懷異能,一旦以修為攪亂他人命數,便再難上一重樓。二來,杜絕他人私心和減少亂子。人心擺在那,誰都不能忽視。
是故,不渺從末與暮池說過這點。
直至那日,狂風大作六出之雪。
她永遠倒下,周身化為一縷縷流光,穿樹飛花的靈蘊,遐景蒼茫,邇景將天地混然一片,萬物身裹薄紗。
頂上的梅枝,是她最后的一次回眸。
她在屋中留的一封絕筆信才告訴了他。
不渺留在梅園后,自知暮池總會有知道的一天,起筆提了半日的話。
時隔一月,同個案椅邊坐落暮池身影,手中三張紙箋。
一鉤淡月天如水。
“多謝梅花,伴我微吟。”
看到最后落筆處,他目光微微透出光,微微壓低睫毛,手指尖將紙張壓在案面上,挪動形狀優美的眸子,虛虛落在前方的風露清韻地毯。
袖垂下,熟悉的手腕。
暮池的大伯是個半途而廢的修士。
年少時,暮池與他交談時,這位修行過十載的算士觀他面骨,說他與仙途有緣。
當時的他長睫下的眼波輕挑,回了一句,緣分最是虛無縹緲了。
他問暮池怎么會這么想,暮池不答。
這位年長的長輩似乎看出了他眼底的冷淡,似有所嘆地道:“道是無情。”
“人之一生,會改變很多看法。往往喜轉惡,惡看淡,這就是緣法啊。”
“這其中發生的事啊,有喜有悲。所以才說,任是無情也動人哈哈。”
……
硯書猶未整,獨坐送燭淚。
靜窗外聞細聲,他輕笑呢喃挑眉,一流襲的緋白色交織衣袂燭影魅魅,玉珠投下的淡淡的光暈映襯那截手腕,鋪陳的柔軟。
“是這様嗎,不渺。”
輕喚出那個改變了他看法的名字,他唇畔的笑轉瞬即逝,垂下濃密漆黑睫毛,將目光投向窗外。
“這片梅花也有含義了。”
故人曾作此問,彼時不知,答案在你我。
暮池不知道不渺用一年的時間換他余生,他只是獨獨對那一月又喜又恨。
喜的是能在她生命的盡頭伴她而行,擁有了一個人最后的記憶。
恨的是偏偏她只余一個月,那份向往自由的靈動被痛苦纏繞,安份自然地待院中。
北地罕少的陽光透過窗欞和淺稀了許多,那時的他手托下巴看信折,微寒料峭中,盡了雪光的明亮。
輕輕撫摸身前黑發,一寸寸順著摸下去,指頭在衣襟掠過,呼出一片溫柔而細膩的暖氣。
屋外風竹婆娑銀鳳舞,云松壓白,淡金的光將遍地月白覆上一層朦朧炫麗光華。
栩栩如生的蕩云紋繡大氅疊著層層衣擺在腳下徐徐鋪開。
依稀有斗篷拂過窗沿,恰逢他一眼抖落肩上雪。
紙上信箋掉落遠去,無人掛念,她拾起一片枯葉,抖去沾濕流雪。
他看見她身后一吹吹的風,搖曳的發帶拽住了時光的流華。
眼眸層層凋謝,塵緣已盡,落葉倦。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若告別,相思不蔓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