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城,一匹快馬和他們擦肩而過,長驅直入,馬上的公子哥懷里還摟著一個姑娘,手不規矩地在她身上亂摸,灰塵撲了他們滿臉滿身,有來不及躲閃的行人還被馬踹了一腳,躺在地上哀鳴,官差視若無睹,許爹把女兒護進懷里,臉色鐵青。
這樣的事并不止一起,一打聽才知道這是縣太爺的另一個小舅子,最是好色,偏盯上良家,嫁了人的婦人都能被他搶去。
他們到得正巧,茶館正說起一件大事。
唐國公上下一百八十七口人被抄家流放了。
唐國公姓顧,祖上是開國三元勛之一,許多武將都陸陸續續轉了文臣,唯有他們一直是武將世家,滿門忠烈,祖祖輩輩數代人用無數的鮮血才立起這塊牌子。唐國公治軍甚嚴,秋毫無犯,顧家軍在民間的地位堪比方小滿前世的岳家軍。
以唐國公在朝中、在民間的威望,皇帝老兒卻是這么輕易的在短短一月間完成了下獄抄家流放一條龍,理由簡單得可笑:
去年六月,皇帝突發奇想,覺得長安太冷,要去洛陽賞花過冬,于是征發兩百萬丁夫運奇珍奇石,在洛陽圈地鑄奇觀。
今年一月,皇帝覺得洛陽不如江南好風光,又下令修洛陽到揚州的河道,必須挖得又寬又深,能讓龍舟群在河上航行,河道修了,沿途皇帝總不能一直待在龍舟上,就接著下令在沿途修建行宮,這行宮規格肯定不能跟農家大院似的,要九轉回廊、勾心斗角、曲徑通幽……怎么繁復華麗怎么來。
這么作死的行為,方小滿僅是在茶館聽著都毛骨悚然:就連現代基建都避免不了死人,更別提人命如草芥的古代了。
唐國公等有識之士勸誡。
皇帝根本不搭理,唐國公快七十歲的人跪在宮門口,快把膝蓋跪爛都沒讓他收回成命,反而皇帝惱羞成怒,讓身邊太監隨意羅織了個罪名就把唐國公一家下了詔獄。
他還想殺幾個儆儆猴,前朝、后宮、宗室齊齊勸說,民間萬人血書請愿才只判了抄家流放。
據說流放那天唐國公高燒昏迷不醒,卻照樣被催著上路。
聽完方小滿只有一個念頭,這個朝廷要完!
小冰河期那是開玩笑的?這種時候只能靠茍,可他偏偏不茍,還一副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的架勢,不滅你滅誰?
茶館中群情義憤,臉紅脖子粗,有感性的說著說著眼淚直掉,方小滿也很想為唐國公和自己哭一場:她怎么就這么倒霉?
王朝末年,這是地獄模式。
必須囤貨,必須進山躲災!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亂世太恐怖了!
正好乘勢而起,建功立業?可別搞笑了。
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名望沒名望,倒是唐國公一家手握軍權,民心在望,怎么就不揭竿而起,推翻了那狗皇帝?!
無需方小滿提醒,許爹也察覺到不對,把賣掉熏肉和家具的錢都換成了鹽等必需品還有方小滿特地提醒的藥材,和許大海他們匯合,一行人再度出城。
遠遠經過一處王家莊子,方小滿看到許多衣衫襤褸的流民等在門口,被管事們吆喝著簽下賣身契,他們瘦得可怕,像一具具骷髏,大部分眼神木然又死寂,卻也有一些人目光幽幽,像是山里餓瘋的狼,急欲擇人而弒。
方小滿悚然一驚,下一秒唇角微勾,但很快斂去。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無數朝代更替都說明了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可亂世,于底層百姓而言也沒什么好的。
回到桃李村,遠遠的村口被一群人圍著,許爹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事,方小滿飛快跳下牛車,小短腿蹬蹬蹬鉆進人群里。
“這桃樹怕是活不成了?”
“怎么就活不成了,它好生生長了兩百多年,庇護我桃李村兩百多年,怎么就活不成了?我還特地給它圍了稻草,怕它熬不過冬,可最冷的時候已經過了啊!”
“它底下的根都被蟲給蛀空了,還能怎么活?”
方小滿心頭一涼。
“村尾的李樹呢?”不知誰嚷嚷了一句。
“李樹好一點,但也快死了。”
……
將買的東西都收進地窖,妥善存好,方小滿又忍不住去村尾看了李樹。
他們都說桃樹已經死了,方小滿卻莫名覺得它還活著,只是微弱,相比之下李樹的生命氣息就強得多了,然而能不能發出新芽來,她也不敢肯定。
悵然的嘆了口氣,生命的逝去總是格外令人感傷,尤其是這種活了兩百多年的生命。正欲回家,忽然看到從山上龍行虎步地走下來一人,扛著獵物,拿著弓箭,方小滿歡快的迎上去,響亮的叫了一聲,“外公。”
“小滿來接外公回家了。”方獵戶別看已經六十了,但一點都不衰老,依舊生得虎背熊腰,精神壯碩,說話嗓門特別大,跟打雷似的。
只是來看李樹的方小滿理直氣壯點頭,“對呀。”
一老一少邊說話邊往家里走。
他們家跟別人家有點不一樣,她爺爺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就是她爹許大木,從小喜歡往山上跑,后來死纏爛打她外公拜了師,長大后就順其自然的娶了她外公的獨女,也就是她娘。兩家說好,她爹奉養她外公,她爺奶則跟二叔一起住,二叔繼承了爺爺的木匠手藝。
關上門,許爹和方外公說起了縣里的事,方小滿厚臉皮的在一旁聽著,時不時摻合兩句。
“皇帝老兒要修河道,修行宮,連唐國公這樣的人物都無法阻止,爹,外公,你們說縣里會不會又征徭役啊?”
兩人沒有否決,反而來了一句,“我們要早做打算。”
外公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傍晚就帶上干糧和武器進了山,他會在原來的房子住一晚,次日再往更深里去。他們其實已經找了好幾個山洞,只是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但如果情況緊急,就顧不上這些了。
然而一家人都沒想到變故來的這么快。
大早上起來方小滿就覺得右眼皮直跳,她不斷默念這是封建迷信,也無法壓下心中的恐慌。
大約九點的時候,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闖進了村里,拿著長長的鎖鏈捆著青壯說要服徭役,村里有些人家有積蓄,陪笑著問大爺能不能用錢抵,結果官差把錢搶了,人照樣帶走。旁邊還有打手虎視眈眈,方小滿認出他們的衣服上繡著王家族徽。
“爹!”
“不要抓我兒子!”
“求求你們行行好,我家就這一個男丁,按規矩不用服徭役的!”
“滾開!”
“再上來直接抽鞭子!”
“縣太爺說了,徭役不夠,敢阻撓官爺做事,打死不論!”
村里一片撕心裂肺的哭聲、哀嚎聲,恍若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