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蟲子打架
- 貓的搖籃
- (美) 庫爾特·馮內古特
- 2106字
- 2023-08-29 11:22:22
第二天上午,牛頓繼續寫信。他接下來這樣寫道:
第二天上午。睡了八個小時,我精神抖擻得像一朵小雛菊,這就繼續往下說吧。兄弟會的宿舍此刻非常安靜。所有人都去上課了,只有我除外。我是個有特權的人,已經不需要去上課了。上周我被退學了。我是醫學預科生。他們讓我滾蛋是正確的,因為我只會變成一個蹩腳的庸醫。
等我寫完這封信,我大概會去看電影。或者等太陽下山,也許我會去某條峽谷里走一走。峽谷難道不是美不勝收嗎?今年有兩個姑娘手拉手跳了峽谷。她們想參加的姐妹會不肯要她們。她們想參加的是三德爾塔姐妹會。
還是先說回1945年8月6日吧。我姐姐安吉拉對我說過許多次,那天我看不上貓的搖籃可是深深地傷害了我父親,我不肯和我父親一起坐在地毯上,聽他唱貓咪從樹上掉下來。也許我真的傷害了他,但我不認為我有可能把他傷害得多么深。他是有史以來把自己保護得最好的人類。人們無法叩開他的心靈,因為他對人類根本不感興趣。我記得有一次,他去世前一年左右,我想讓他跟我說說我母親。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她的事情了。
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父母前往瑞典領取諾貝爾獎那天吃早飯的故事?這個故事上過《星期六晚郵報》。我母親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結果收拾桌子的時候,她在我父親的咖啡杯旁邊發現了一個兩毛五、一個一毛和三個一分錢的硬幣。那是他給她的小費。
在我深深地傷害了我父親之后——就當我真的這么做了吧——我跑進院子。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跑著跑著發現我哥哥弗蘭克趴在一大叢繡線菊底下。弗蘭克當時十二歲,看見他趴在地上,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天氣炎熱的時候,他總是在那兒一趴就是大半天。他就像一條狗,在樹根周圍的涼爽泥土里刨出了一個坑。而你永遠也猜不到弗蘭克會拿著什么東西趴在樹叢底下。有一次是一本黃書。還有一次是一瓶料酒。投下原子彈的那天,弗蘭克拿著的是一把勺子和一個梅森瓶。他舀起不同種類的蟲子倒進梅森瓶,讓蟲子們互相爭斗。
蟲子打架太有意思了,我立刻停止了哭泣,把老頭子忘了個一干二凈。我不記得那天弗蘭克的瓶子里都有什么蟲子在打架,但我記得我們后來安排的其他比拼:一只大鍬甲對一百只紅螞蟻,一只蜈蚣對三只蜘蛛,紅螞蟻群對黑螞蟻群。蟲子不會無緣無故地打架,你必須不斷搖晃瓶子才行。弗蘭克正在做的就是這個:搖晃瓶子。
過了一會兒,安吉拉出來找我。她撥開樹叢的一角,說:“找到你們了!”她問弗蘭克他覺得他在干什么。弗蘭克答道:“做實驗。”人們問弗蘭克他覺得他在干什么的時候,他總是這么回答。他每次都會說:“做實驗。”
安吉拉當時二十二歲。她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去世,而我出生,她從此成了全家的老大。她經常說是她養大了三個孩子,一個是我,一個是弗蘭克,還有一個是我父親。她這話說得并不夸張。我記得寒冷的早晨,弗蘭克、我父親和我在門廳里排成一行,安吉拉幫我們穿上暖和的衣服,對我們三個人一視同仁。唯一的區別是我要去幼兒園,弗蘭克去上高中,而我父親去研究原子彈。我記得有那么一個早晨,天氣冷得連爐子都滅了,水管結冰,車怎么都發動不了。我們全都坐在車里,安吉拉一次又一次按點火器,直到電池耗盡。然后我父親開口了。你能猜到他怎么說嗎?他說:“真不知道烏龜。”安吉拉問他:“真不知道烏龜什么?”他說:“烏龜把腦袋縮回去的時候,脊椎是折疊還是收縮呢?”
安吉拉是原子彈背后的無名英雄之一,說起來,這個故事似乎還沒人說過呢。也許你可以用在書里。烏龜這檔子事過后,我父親對烏龜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以至于扔下了原子彈研究。曼哈頓計劃的人最后找到家里來,問安吉拉該怎么辦。她叫他們拿走我父親養的烏龜。于是一天夜里,他們溜進他的實驗室,連同水族箱一起偷走了烏龜。我父親一個字也沒提過烏龜的神秘失蹤。他第二天直接去上班,看有什么東西可以供他玩耍和思考,然而能夠供他玩耍和思考的東西都和原子彈有關。
安吉拉把我從樹叢底下拖出來,問父親和我之間發生了什么。我一遍又一遍說他太難看了,我太討厭他了。于是她扇我耳光。“你怎么能這么說你的父親?”她說,“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他今天打贏了戰爭!你難道不明白嗎?是他打贏了戰爭!”她又扇了我一個耳光。
我不怪安吉拉扇我耳光。父親是她的一切。她沒有任何男性朋友。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朋友。她只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吹單簧管。
我又說我多么討厭父親,她又扇了我一個耳光。然后弗蘭克從樹叢底下鉆了出來,一拳打在她肚子上。這一拳打得她很疼。她倒在地上,翻來滾去。等終于緩過勁來,她哭著喊爸爸。
“他不會來的。”弗蘭克說,朝著她大笑。弗蘭克說得對。父親從窗口探出腦袋,看見安吉拉和我在地上打滾兒,號啕大哭,而弗蘭克站在我們身旁,放聲大笑。老頭子把腦袋又縮了回去,事后連問都沒問我們到底在鬧什么。與人相處不是他的強項。
這樣可以了嗎?對你寫書有幫助嗎?不過,你只想聽投下原子彈那天的事情,等于捆住了我的手腳。關于原子彈和我父親,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逸事,但都發生在其他的日子。舉例來說,你知道阿拉莫戈多第一次試爆原子彈那天我父親的故事嗎?原子彈爆炸后,美國確定只用一顆炸彈就能毀滅一個城市之后,一位科學家轉向我父親,說:“科學現在認識了罪孽。”你知道我父親怎么回答嗎?他說:“罪孽是什么?”
祝一切都好。
牛頓·赫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