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么你總是很心煩?(套裝共8冊)
- 魏知超等
- 4553字
- 2023-08-22 18:34:58
原理3 激素善于變通——行為如何受激素調控
我們已經知道,心理與大腦是一體兩面。但大腦并不是一個獨立的器官,它與身體其他部分組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它們之間存在極其復雜的互動。所以相應地,大腦也并不是獨立地產生心理活動。我們的心智實際上會受到大腦以外的各種生理機制的調控,其中最普遍的一種機制就是激素(hormone,舊稱荷爾蒙)對心理活動的調控。
激素產生于分布在身體各處的內分泌腺(endocrine gland,包括腦下垂體、松果腺、胰腺、肝臟、胸腺、甲狀腺、腎上腺、卵巢和睪丸等)中。激素生成后,直接進入血液循環系統在體內循環,直到在目標組織或器官內與相應的受體結合,引發特定的生理或心理反應。在功能上,激素屬于化學信使(chemical messenger),通過將化學信號從一個部位發送到另一個部位來促成身體不同部位之間的溝通。激素的調節范圍包括但不限于細胞和組織的生長發育、體溫、對食物的消化吸收,以及情緒的啟動和維持等。
大腦不同區域中也遍布著各種激素受體,因此我們的心理和行為自然受到激素的調控。激素對心理和行為的調控,呈現出這樣一種普遍規律:
一種激素通常不會只與某一種特定的行為綁定,而是會圍繞一個核心目標,視具體情況激發出多種不同的行為。激素的功能通常是與這個核心目標綁定的。激素很“懂得變通”,為了實現核心目標,激素能在不同的條件下激發出各種不同的行為反應。
我們不妨把這個規律稱為“激素善于變通”原理。下面以睪酮和催產素這兩種激素為例,來看激素是如何通過變通的手段來實現它們的核心目標的。
激素善于變通
案例1:睪酮的“光明面”
睪酮(testosterone)由男性的睪丸或女性的卵巢分泌(腎上腺也分泌少量睪酮),對男性和女性身體機能都有重要影響,性欲、力量、免疫功能及男性性征的發育等,都受到睪酮調節[10]。
睪酮是一種名聲不太好的激素。因為長久以來,人們普遍認為(包括很多科學家也曾經這么認為)睪酮要為男性的暴力行為負責。乍一看,“睪酮導致暴力”的證據似乎相當充分——
在幾乎整個動物王國和所有人類文化里,雄性都比雌性更加暴力,更具有攻擊性。而雄性恰恰比雌性擁有高得多的睪酮水平[11],而且雄性恰好也是在睪酮水平最高時表現出最高水平的攻擊性。比如,男性一生中睪酮水平最高的時期是青春期,而青春期恰好也是人類男性的“暴力行為高發期”[12]。個體之間的比較也顯示出同樣的趨勢:有一項研究表明,攻擊性較高的男性罪犯,其睪酮水平也相對較高[13]。
睪酮與暴力行為的聯系還有神經科學方面的證據,大腦的杏仁核(又是杏仁核)中有數量龐大的睪酮受體,所以杏仁核是睪酮的主要作用對象之一[14]。而我們已經知道,杏仁核在特定條件下與暴力行為密切相關。
不過,有經驗的讀者可能已經敏銳地發現,上述研究提供的都是“相關性”解釋。睪酮水平與暴力行為相關,并不意味著兩者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即使有,也無法說明因果方向。比如有證據表明,攻擊性行為會刺激睪酮的分泌[15]。所以,有可能是那些男性罪犯“到處惹事、經常打架”的行為導致了更高的睪酮水平,而不是高水平的睪酮導致了攻擊行為。
因此,要證明睪酮與攻擊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科學家就得動用實驗法:直接操縱實驗對象體內的睪酮水平,然后觀察他們在不同睪酮水平下的反應。但一系列實驗數據揭示的結果卻呈現出相互矛盾的趨勢,讓人十分困惑。
在有的實驗中,科學家的確找到了“高睪酮水平導致高攻擊性”的證據。例如,動物實驗表明,將雄性動物的睪丸切除(去勢)之后,動物的攻擊性顯著下降;而如果給去勢的動物人工補充睪酮,那么它們的攻擊性就會回到去勢之前的水平[16]。
但另一些實驗得到的結論卻與上述實驗結果大相徑庭。在瑞士蘇黎世大學的克里斯托夫·艾森格(Christoph Eisenegger)和恩斯特·費爾(Ernst Fehr)主持的一項研究[17]中,研究者讓參與實驗的男性受試者玩“最后通牒游戲”(Ultimatum Game)。這是一種分配金錢的博弈游戲,由甲乙兩人共同參與,研究者發給甲一筆金錢,由甲向乙提出一個分錢方案,分錢比例不受任何限制。甲既可以把錢平分,也可以做“大善人”,把大部分錢分給乙;當然也可以做“吝嗇鬼”,自己拿下大頭,只分小部分錢給乙。但在甲提出分錢方案后,乙有權選擇接受或者拒絕分錢方案。如果乙拒絕,所有錢就會被研究者收回,甲乙兩敗俱傷,顆粒無收。
蘇黎世大學的這兩位研究者在這個研究中想要考察的問題是:如果甲在參與游戲前攝入了一定劑量的睪酮,那他是會變得更像“大善人”,還是更像“吝嗇鬼”呢?睪酮的作用假如真的是提高攻擊性,把人變成“暴躁老哥”,那么此人應該會變得更加不友善,因而更可能提出苛刻、吝嗇的分錢方案。但真實的實驗結果卻恰恰相反:攝入睪酮之后,受試者反而變成了“大善人”,他們在分錢時反而比那些沒有攝入睪酮的受試者更慷慨,愿意分更多的錢給對方。讓渡自己的金錢利益給其他人,這是典型的親社會行為,為什么明明該提高攻擊性的睪酮反而助長了親社會行為呢?
這是因為,睪酮實際上并不會直接導致攻擊行為。睪酮真正的功能其實是——維護或者提升地位[18]。每當人類或其他動物產生“我需要維護或者提升我的地位”這種心理需求時,睪酮就會在不同情境下誘發不同的行為,來為“維護或者提升地位”這個核心目標服務。
睪酮的確會提升攻擊性,但它提升的其實是那些能維護或者提升自身地位的攻擊行為。侏長尾猴(Talapoin Monkey)這種靈長類動物有森嚴的等級結構,一個猴群中地位高的公猴對地位低的公猴有相當大的支配權。那么,在這個等級結構比較穩固(高地位的公猴身強體壯)時,如果讓猴群里中等地位的公猴攝入睪酮,它們的攻擊性會發生什么變化呢?一項實驗[19]發現,中等地位的公猴攝入睪酮后,攻擊性會提高。但重要的是,它們并不會去攻擊那些身強體壯的高地位公猴,而是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比自己地位低的公猴。在等級結構比較穩固的情境下,攻擊高地位的公猴只會招致失敗,導致自己的社會地位降低,而攻擊低地位的公猴卻可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可見,睪酮誘發的攻擊行為其實非常“功利”,它是為“維護或者提升地位”這個核心目標服務的。
更有意思的是,當一個人只有“做個好人”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時,睪酮引發的行為就會發生180度反轉——它不但不會激發攻擊行為,反而會誘發友好行為。這就是“最后通牒游戲”實驗里發生的情況。先前已有相關研究表明,如果一個人在“最后通牒游戲”中給出的提案被對方否決,此人就會感覺自己受到冒犯,繼而感覺自己的社會地位下降。因此,在參加“最后通牒游戲”時,受試者其實非常擔心自己的分錢方案被對方否決,于是他們攝入的睪酮誘發了更慷慨的舉動,以便維護一個人受他人重視的自我感覺。睪酮所服務的核心目標——維護或提升地位——沒有變,但誘發的行為卻不再是攻擊行為。
由此可見,睪酮這種激素的功能并不是與“攻擊”這一特定行為綁定的,而是服務于“維護或者提升地位”這個核心目標。睪酮圍繞這個核心目標,“變通地”誘發攻擊行為或親社會行為。睪酮對行為的調控視具體情境而定,時而展現“黑暗面”,時而展現“光明面”。這就是“激素善于變通”原理的體現。
我們再來看看,這個原理是如何體現在另一種重要激素——催產素的功能表現上的。
案例2:催產素的“黑暗面”
催產素(oxytocin)主要在下丘腦中產生,經由垂體后葉(posterior pituitary)進入血液循環系統。如果說睪酮被人廣泛關注的是它的“黑暗面”的話,那么催產素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它的“光明面”。催產素常被人稱為“愛的荷爾蒙”,因為有大量證據顯示,催產素是跟“愛”這種情感綁定在一起的。
母親在分娩嬰兒時和哺乳期都會分泌大量催產素。母親血液中催產素的含量越高,她就越會情不自禁地去抱嬰兒,喜歡照看嬰兒,朝著嬰兒微笑。催產素其實就是母愛的根源,它制造了一條感情紐帶,把母親與嬰兒緊緊地綁定在了一起[20]。
對于成年人來說,催產素對維系親密關系來說也必不可少。以色列巴伊蘭大學露絲·費爾德曼(Ruth Feldman)的研究[21]發現,熱戀期情侶體內的催產素水平甚至超過孕期婦女;而且,熱戀時體內催產素水平最高的那些情侶,在六個月后仍然在一起的概率也顯著高于其他情侶。
科學家后來還發現,催產素不但能增進親人、愛人之間的親密關系,甚至可以增進陌生人之間的親密感。如果先在鼻腔里噴一些催產素(可以暫時提高血液里的催產素濃度),人們就會在接下來的實驗任務里更容易信任一起參與實驗的陌生人[22]。
總之,似乎所有證據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催產素讓世界充滿愛。于是,“愛的荷爾蒙”這個綽號聲名鵲起。在一些西方國家,一度還出現了很多催產素商品(比如各種催產素鼻腔噴霧劑)。商家宣稱,使用這些商品能大大提升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
但隨著科學研究的深入,科學家逐漸發現,催產素的作用并不那么簡單。最讓人驚訝的是,催產素并不只會催生“愛”,在某些情境下,它也會催生“恨”。催產素也有它的“黑暗面”。
有研究[23]發現,催產素實際上也會強化人們對那些負面社交經歷的感受。比如說,你被老板當著同事的面訓了一通,顏面掃地,這時你體內的催產素濃度也可能會飆升。而且催產素飆升得越高,你事后回憶起這件事就會覺得越痛苦,對老板也會越發痛恨。再如,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卡斯滕·德·德勒(Carsten de Dreu)團隊的一項研究里,兩位受試者被置于一個兩難局面中:他們既可以選擇信任對方,采取合作的態度將兩人的利益最大化;也可以先發制人出賣對方,從中獲利[24](詳見第六章“原理24破解囚徒困境,建立合作”)。結果發現,在這種相互猜忌的不友好情境里,攝入催產素的那一方更有可能選擇出賣對方,而非采取合作態度。
基于此類研究結果,有科學家提出,催產素真正的功能可能是放大各種社會經歷的影響,無論它們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25]。在積極的社交環境里,我們把身邊的其他人當作自己的伙伴,這時催產素放大了那些積極的感受,讓我們與同伴之間建立起更牢固的、積極的情感紐帶。這時候的催產素呈現出的面貌就是“愛的荷爾蒙”。但在消極的社交環境中,我們把身邊的其他人當作對自己有威脅的敵人,這時催產素會放大那些消極的感受,讓我們用更激烈的反應來對抗威脅。這時候,它呈現出的面貌就是“恐懼的荷爾蒙”和“仇恨的荷爾蒙”。
換句話說,催產素其實是為“區分敵我”這個核心目標服務的。圍繞著核心目標,催產素會“變通地”誘發增進親密的行為或者對抗威脅的行為。與睪酮類似,催產素對行為的調控也視具體情境而定,時而展現“光明面”,時而展現“黑暗面”。這也是“激素善于變通”原理的體現。
啟發與應用:找出隱藏變量
睪酮和催產素這兩個案例讓我們看到,激素對行為的調控相當微妙,它們并不與特定的行為綁定,而是圍繞核心目標,依據情境“變通地”調整行為。
除了幫助我們理解激素調控行為的規律,“激素善于變通”原理也給我們帶來一個啟示:就如睪酮與攻擊行為的關聯是通過“維護地位”這個隱藏變量建立起來的,紛繁復雜的生活現象背后,或許也存在各式各樣的隱藏變量。當我們試圖理解事物之間的相互關系時,除了考察直接的因果聯系,也應該思考在它們之間是否還存在著一些隱藏變量。這是我們觀察世界時一個化繁為簡的視角。
擴展閱讀
羅伯特·薩波爾斯基,《行為:暴力、競爭、利他,人類行為背后的生物學》(Behave:The Biology of Humans at Our Best and Worst),Penguin Books,2018年
推薦理由:關于親社會行為與暴力行為的百科全書式綜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