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憶楊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一

李叔同的第二次佛緣，結于一場朦朧情事之后。

1894年，天津城一派繁華盛景，宛如人間奢靡地，酒肆樓臺、歌舞戲曲、茶館勾欄，處處都彌漫著一種末世的繁華。

在留戀風月的文人墨客中，就有少年李叔同的身影。

富貴順暢的李叔同，十四歲年紀，熟讀經典，才情初露，正是文采風流、翩翩少年才俊。

一段綺麗的愛情，是每個少年公子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就像盛宴中的美酒，佳肴流光溢彩，也只是陪襯，真正的靈魂是美酒，香飄萬里。

總有那么一個人，揭開神秘的命運光環，出現在你的生命里，一剎那驚艷，一剎那癡絕，帶著呼嘯融入你的生命，預示著今生今世的緣，卻突然之間，又被命運剝離。此前有多甜蜜，分別的那一刻，就有多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愛情，是每個人必經的劫難和福澤；離別，卻是逃不脫的苦海無邊。

對于每個男人來說，生命中都會出現這樣一個女人——愛著，疼著，卻不能享受。慢慢磨煉、等待、傷懷，直到有一天，她融入往事，散在歲月深處！

李叔同每日里邀友作畫、吟詩寫字，閑暇也聽戲、逛茶樓，學著那些公子們流連在風月場，要多風雅，就有多風雅。但是風雅極致若要錦上添花，則必要一段繾綣情事。

楊翠喜，就是這么突兀地闖入了李叔同的世界，于是才子的心，好像一湖春水，霎時被攪亂了。

楊翠喜真的非常漂亮，華發堆云撲，嬌態如楊柳。自古才子愛佳人，李隆基、楊玉環一見鐘情，是因為她的美；趙匡胤癡癡迷戀花蕊夫人，也是因為她的美；漢武帝將李夫人當作掌上明珠，亦是因為她的美。

首先，她的美，讓人銷魂！

才子宿命，美人銷魂，逃不開的劫。

“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情竇初開的李叔同，對楊翠喜一往情深，日日思念。渴望和她日日相見、時時相伴，做一對穿花蝶也好，哪怕是夜夜入夢也好啊！

楊翠喜也是個知名人物，身世頗具傳奇色彩，這樣的一個尤物，和少年李叔同扯上瓜葛，也是在所難免。這世上的人，無論是才學相貌、家世根基，還是經歷心性，都有三六九等之分。他與她相逢，各自心有靈犀，一展眉、一轉眼，情絲已經深種。

楊翠喜是天津城的大明星，如花似玉，多少男人的夢中情人。

二

楊翠喜是她的藝名，清末名妓。原籍直隸北通州，幼年家貧被賣給楊姓樂戶，取名楊翠喜。十五歲就出落得面如滿月，端莊秀美，加上一副好嗓子，舞步搖落天上月，一展歌喉傾人城！她一登臺，整個天津都沸騰了，無數青年公子守候在她的舞臺下，只等著佳人一笑。

姿容秀美，嗓音婉轉，是女人的資本，如果運用好了可以得到無數的光環和利益。楊翠喜是個聰明的女子，她很會利用自身的資源。她喜歡唱一些奢靡的曲子，最開始在天津著名的“協勝園”登臺獻藝，這也是她第一次登臺演出。她唱《梵王宮》《紅梅閣》，唱腔華麗婉轉，神態婀娜搖曳，老學究罵不絕口，說女子登臺有傷風化。青年公子們則奔走相告，一睹尤物絕代風情。一時間，整個天津沸沸揚揚、津津樂道。

那個時候的楊翠喜，恰似那牡丹花心、三春芍藥，萬人中央，享受的是盛極的寵。可她偏偏愛上了李叔同。

才子佳人，總是一拍即合地契合美滿。

李叔同對楊翠喜的追求，雖然狂熱，卻也理智，他只是每日放學后去聽她的戲，天天如此。她在臺上，他在臺下，時間長了，目光便相撞，臺上風流臺下癡，俱是悠然神飛。

楊翠喜早就注意到這個年輕公子了，那么多追求者，那么多王孫公子在臺下隱隱追著她的舞步，但是，眼睛里都是欲望，污濁又帶著頹廢之后的欣喜，那是一種想要對某種物件伺機占有的貪婪。他不同，他的目光是熱的、是清的，無貪婪、無欲望，有的只是一腔情思，同時又具有一股沉靜、超脫的力量，拉著她的目光和心，一同靠攏過去，讓人的心，成了琴弦，一撥、一動，天籟宛成。

那日卸妝，楊翠喜腦子里還在盤旋著那個人的目光。這時，有人要求見，她不愿見，每天見的人，已經太多。

戲散場，繁華落盡，如百花凋零，她每日都要面對這盛極的場面和之后的寥落清冷——一個人！

一個很寬厚的聲音從馬車邊繞過來：“楊小姐，我是李叔同，剛才是我求見。”

楊翠喜一驚，又一喜，原來是他，居然是他！

從此以后，李叔同由臺下看客，變成了楊翠喜的知己，每天坐在第一排看她輕舒水袖，萬種柔情，然后他到后臺去等她，再提著燈籠送她回家。晚風細細流淌在身邊，情愫漸漸生成在心底，他那么英俊有才華，詩書畫無一不精通，他又那么深情貼心；她呢，美貌，也兼著個性，一抬眼一展眉，都是風情。

縱使繁華總會落去，有他陪伴，便也不會寥落了，他們一起走，長長的街道與歲月都是背景，他的才華仿佛萬花筒，從容地從這里過渡到那里。他給她寫戲曲，為她詳細解說中國戲曲的淵源和歷史，指導她唱、舞，為她傾注全部的愛。

楊翠喜得到大才子的點撥，技藝又上一層樓。她那么愛他，他也那么愛她，他們那么相愛！如果，如果如此，便又是另一場人間佳話了！

三

情竇初開的愛情，怎樣都是極致的好。他看她，膚如凝脂玉，白如天山雪，一張臉，比月亮還美，頭發如翠云鋪散，眉毛呢，彎彎的，又極淡，怎么看怎么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讓他開心，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可是，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發愁的樣子，也是美到難以名狀！

他給她寫詩，贊美她，想念她，也給她說戲寫戲，幫助她。

這世間最好的愛，不是我和你在一起，而是我幫助你，讓你飛；給你更廣闊的空間，讓你笑。李叔同給的愛，就是這樣的。最壞的愛呢，就是利用他的愛，來圈禁、禁錮你，猶如皇帝后宮中的那些妃子。皇太極，是多么愛孝莊，她智慧，也有著傾國傾城的美麗，可是，當知道孝莊和多爾袞有過一段故事之后，他便果斷拋棄了她，將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禁錮在深宮里，差點兒委屈成了明日黃花。這種愛，是狹隘的，占有多過尊重，而歷史上，女子遭遇的，幾乎全都是這樣的愛情，讓女人身在愛中，卻感受不到快樂和自由，如籠中小鳥、空中紙鳶，飛不高，也飛不遠，絲線攥在那個男人手里，被一種叫作愛的東西給牽制著。

女人最幸運的是在有限的生命中，遇到這樣一個愛人。他是你的依靠，是你的港灣，他會用全部的身心來呵護你、愛你，也會用全部的大度和豁達來成全你。

楊翠喜遇到了。李叔同為了幫她更好地演習技藝，自己也開始刻苦學習戲曲，甚至開始著手給心愛的人寫戲，間或會陪她唱。

以致后來，在戲曲造詣方面，他也成了一代宗師級的人物。

就是這樣，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他（她）就成了你生命、靈魂的一部分，他（她）所做的事，也有了魔力，吸引著你，不斷地向她（他）的領域靠攏。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們常說的一句話“癡心女子負心漢”，居然流傳甚廣。其實不然，這有點兒冤枉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自古癡情女子確實不少，可是癡情男兒也不鮮見啊！

癡情的男人，一旦愛起來，便是驚天動地的決絕。印度莫臥兒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賈汗為其愛妻泰姬·瑪哈爾修建的泰姬陵，恢宏無比，至今還驕傲地蜿蜒成一道獨特的風景。還有中國清朝的順治皇帝，坐擁萬里江山卻為愛而癡，心愛的女人去世后，心灰意冷，剃度蓮臺。有道是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男人不是不癡，而是癡情的方法與女人實在是不一樣。

女人也癡情，似乎是更癡情。女人的情一旦有所歸屬，便是用整個身心絲絲縷縷地糾纏，女人的癡情猶如纏繞在橡樹上的藤蘿，一匝一匝地緊緊地纏繞在樹的軀干枝節上，緊緊密密，以致在樹的軀干枝節上留下了一匝一匝的痕跡。女人沒有江山可送，女人有一生的溫柔與眼淚，溫柔是癡淚也癡。女人沒有修泰姬陵的氣勢與恢宏，可是女人有滿心的交付。癡情的女子是不分貧富貴賤的，破鏡重圓道出了公主的癡情，綠珠墜樓說明了青樓歌女的執著，甚至連修煉多年得道成仙的白素貞也難過情關，可見情的魔力有多大。另外還有私奔的卓文君、夜奔的紅紼女、哭倒長城的孟姜女，哪個不是千古絕唱的癡情女子！

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情癡情深都是為了那一個人，水蓮花般一低頭的嬌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