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與大腦：哪個完善得更快？

——關于《天使與魔鬼》

江曉原　劉兵

丹·布朗的又一部暢銷小說《天使與魔鬼》的中譯本，正在此間暢銷著。有些國內圖書銷售排行榜上，前十本中竟有三本是丹·布朗的小說。有人試圖為這三部小說（另兩部是《數字城堡》和《達·芬奇密碼》）定位，卻發現十分困難——科幻小說？偵探小說？主題似乎也不明確，科學？宗教？人權？……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小說都反映了作者面對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所產生的疑慮。

這些疑慮，很難通過“學術論文”之類的形式來表達，因為“缺乏實證”，很可能沒有足夠的形式要件讓一個所謂的“學術文本”得以成立。而采用小說這種形式來表達，那就收放自如了，反正只是講一個虛構的故事嘛。

在《天使與魔鬼》這部小說中，“天使”和“魔鬼”是一對，“科學”與“宗教”是另一對，你覺得這兩對之間有沒有對應關系？如果有的話，在丹·布朗心目中，這兩對又是如何對應的？

丹·布朗的這三本小說我倒是都看過，就暢銷小說來說，都非常好看，因而不難理解其在市場上的成功。不過，比較起來，在這三本小說之中，又當推《天使與魔鬼》最為精彩。說到精彩，除了小說中那些作為商業暢銷小說必備的元素之外，其思想深度，也是令人驚嘆的。也許，它們可以歸入帶有思想性的商業小說一類吧。尤其重要的是，在《數字城堡》和《天使與魔鬼》這兩部小說中，科學是重要的主題，以這樣的方式來傳播有關科學的思考和理念，其傳播效果真是影響巨大。

我同意“天使”和“魔鬼”、“科學”與“宗教”是小說中重要的對立主題。不過，我認為后一對矛盾的范疇是更為基本的主題，而前一對則只是價值的判斷，而且其間并非簡單的一一對應關系。其實，作者也并未明確地講出在科學與宗教中，究竟誰是天使誰是魔鬼。這顯然是一個存在著很大爭議的問題。不過，從小說的行文敘述中，從小說的傾向上，特別是在那位教皇內侍（他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作者的代言人？）的長篇大論中，似乎有把“天使”與“宗教”相對應，而將“魔鬼”與“科學”相對應的味道。你覺得呢？

是有點這樣的味道。不過，我覺得小說中的那位教皇內侍，不應該視之為作者的代言人，而應該被視為一種立場的代言人——這種立場是丹·布朗打算在小說中讓它們相互對立的兩種立場之一。這種立場認為，如今科學發展得太快了，這樣下去是非常危險的。而在小說中與之對立的立場，則是由科學家所持的，認為科學發展無論已經有多么快，它總還是不夠快。

而這兩種立場的對立，又可以直接引導到科學研究應不應該有禁區的問題。如果認為科學發展總是不夠快，自然就會主張科學研究無禁區；而如果認為科學發展得太快了，這樣下去非常危險，就必然會傾向于認為，科學研究應該有禁區。小說中那一滴要命的“反物質”，就是在“科學研究無禁區”的思想指導下搞出來的。

至于丹·布朗本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或觀點，實際上已經被隱藏在故事情節的背后。他也許并不完全贊成教皇內侍的觀點——盡管小說給讀者的印象，丹·布朗顯然是站在教皇內侍一邊的。

我可以同意你的觀點。但是，小說中表述的與科學家的觀點相對立的觀點中，除了你前面所說的科學的發展過快而導致失控之外，還有一點是很重要的，即科學給人以力量和才智，卻并未給出人們應該如何使用才智的有關善惡的道德標準。而這一點，也恰恰是有關科學的重要倫理問題。

我們當然也并不完全同意教皇內侍所代表的觀點，只是說，在其觀點中，也有著一些合理的、應該引起我們重視的問題。例如，“它（即科學）所承諾的高效而簡單的生活帶給我們的只有污染與混亂”“有些人雖然本身并不完美，但卻傾其一生懇求我們每個人去理解道德標準而不至于迷失自我，難道我們真的不需要這樣的靈魂人物嗎？”如此等等。我們也許可以從哲學、倫理學等角度去思考類似的問題，但那同樣也是超出了狹義的科學的范圍的。總而言之，科學并不能解決人類所有的問題，這個簡單的觀點也許并不新穎，但卻被當下的一些唯科學主義者所否定和反對。

丹·布朗并沒有自己站出來明確地表明自己的觀點，這是他的高明之處，但他通過小說中各種角色之口，把有爭議的問題擺了出來，放到爭議的焦點上，讓人們去思考，這正是這部小說在引人入勝的情節之外的重要價值。

小說中的教皇內侍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丹·布朗通過此人之口所說的有些話，很值得回味。比如，他說科學家對反物質的研究制造“只不過再次證明了人類頭腦進步的速度要遠遠快于靈魂完善的速度而已”，這話的意思，可以理解為，我們雖然可以很快掌握某些科學技術，卻未必能夠同步地對使用這些科學技術所產生的后果進行估量，或者是，未必能夠同步地掌握使用這些科學技術時應該遵循的道德原則或倫理界限。又如，他說“就定義而言，科學是沒有靈魂的，是與人的心靈相分離的”，這種有點詩意的語言，當然很難追問它的正確與否，但仔細推敲，卻也不能簡單地指為胡說八道，而是至少若有若無地掩映著某些有意義的思考。以這樣的態度來考察教皇內侍在小說結尾處的鴻篇大論，我們應該承認小說還是有一定的思想深度的。

確實如此。不過，對于書中所講的反物質的研究制造，至少在書中所講的那種水平上，目前還是一種科學幻想。而另外一些科學成果及其應用，如生物技術基因工程，則在相當程度上已經現實。你所提到的丹·布朗的那些講法，其實不也同樣可以用于此嗎？遺憾的是，當一些人認真地用這樣的觀念來思考、討論這些問題時，卻被一些唯科學主義者，或者說，被一些相當極端的唯科學主義者指責為“反科學”。這樣看來，這部小說所具有的思想價值，恐怕就會更值得關注了。

我們已經談了不少有關《天使與魔鬼》一書中的思想性問題。不過，我想我們還是應該特別指出：讀者不要被我們的這些討論所誤導，以為這只是一部采用了小說形式的理論性著作！它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絕不是因為讀者對理論問題的興趣——作為一部暢銷小說，它確實是極其引人入勝的。

原載2005年6月3日 《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