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幻想中反思科學:江曉原科幻評論集
- 江曉原
- 2681字
- 2023-08-21 17:42:49
想象與科學:地球毀于核輻射的前景
地球毀于核輻射的前景
如果想改變我們先前對科學技術那種近于癡情、單戀的看法,路徑當然不止一條,比如哲學思考之類,但最輕松的莫過于多看看科幻作品。看得多了,只要稍加思考,有些問題就會次第浮現出來。
比如,許多科幻作品中都想象了地球的末日,我們可以將這些想象中造成地球末日的原因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外來的災變,比如太陽劇變、彗星撞擊等,總之是外來的不可抗拒之力所致;稍推廣一點,則外星文明的惡意攻擊,乃至《三體》中想象的“降維攻擊”等,都可歸入此類。第二類是人類自己的行為,在這一類型中,導致地球末日的原因,通常總是核戰爭或核災難。
在許多末日主題的作品中,導致地球末日的原因和過程往往虛寫,故事總是在地球廢墟、逃亡中的宇宙飛船、已經殖民的外星球之類的環境中展開。比如經典科幻影片《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1,據菲利普·迪克小說改編)、劇集《太空戰艦卡拉狄加》(Battlestar Galactica,2003,也可以算經典了)等,都是如此。
在這類作品中,地球還經常被寫成一個久遠的傳說,因為它早已被人類廢棄。最典型的例子是阿西莫夫的科幻史詩《基地》系列,當人們最終找到那個傳說中人類起源于此的行星地球時,發現它是一顆廢棄已久的死寂星球,上面“任何種類的生命都沒有”,因為極強的放射性使得“這顆行星絕對不可以住人,連最后一只細菌、最后一個病毒都早已絕跡”。
想象一個“沒有我們的世界”
科學幻想的功能之一是所謂的“預見功能”——這一點即使是盲目崇拜科學、拒絕反思科學的人也贊成的,但僅僅靠小說電影這類虛構作品的想象,畢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于是有人弄出一部“幻想紀錄片”來討論地球的未來。
在通常的認識中,紀錄片被視為某種意義上的“非虛構作品”——實際上也難免有或多或少的建構成分。有些幻想故事影片采用“偽紀錄片”的形式拍攝,這種做法逐漸模糊了科學幻想和科學記錄之間的界限。
這部由美國“國家地理頻道”拍攝的《零人口的后果》(Aftermath: Population Zero,2008),源于美國人艾倫·韋斯曼的非虛構作品《沒有我們的世界》(The World Without Us,2007),此書的紀錄片拍攝權出售給了“國家地理頻道”。韋斯曼為了宣傳此書,還到上海和北京出席了有關活動,與中國讀者及相關學者共同研討了一番“有關人類未來”的種種問題——盡管難免有點大而無當。在2007年舉行的一場活動中,我也和韋斯曼討論過一些這類問題。不過這部影片用了完全不同的片名,而且在片頭片尾也沒有找到“改編自韋斯曼”之類的字樣。
幾乎所有的科學幻想作品都是幻想“人類未來如何如何”,所以描繪人類突然消失以后的地球,確實不失為一個新思路。假如人類突然消失,地球會發生哪些變化?
消失兩天后:管道堵塞,城市變為澤國;
消失1周后:因水冷卻系統癱瘓,核電站的核反應堆毀于高溫和大火;
消失1年后:大城市的街道紛紛開裂,并被雜草占據;
消失3年后:因為不再有暖氣供應,大城市管道系統爆裂,建筑物開始瓦解,蟑螂和那些依附于人類的寄生蟲早已死去;
消失10年后:木質建筑材料開始腐爛;
消失20年后:浸在水中的鋼鐵銹蝕消融,鐵路的鐵軌開始消失,城市街道成為河流,野草侵奪了農作物的生存空間;
消失100年后:來自北方森林中的牦牛占據了歐洲的農場,非洲象的數量有望增長20倍,大多數房屋屋頂塌陷;
消失300年后:地球上的橋梁紛紛斷裂;
消失500年后:曾經是城市的地方已經變成森林;
消失5000年后:核彈頭的外殼被腐蝕,其放射性污染環境;消失35000年后:泥土中的鉛終于分解;
消失10萬年后:大氣中的二氧化碳終于降低到工業化時代之前的濃度;
消失100萬年后:微生物終于進化到可以分解塑料制品了;消失1000萬年后:青銅雕塑的外形仍然依稀可辨;
消失45億年后:放射性鈾238進入半衰期;
消失50億年后:太陽因進入晚年膨脹而吞噬了地球,地球的歷史結束。
上面這些情景,并非純粹出于幻想。對于人類突然消失后地球會發生哪些變化,可以依據現有的相關知識,結合地球上某些特殊地區的狀態來推測。這些地區或是人類尚未大舉入侵的,或是人類活動因戰爭之類的原因而停止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后者看起來更具說服力。比如塞浦路斯東岸的旅游勝地瓦羅沙,因為戰爭而荒廢了兩年,結果街道上的瀝青已經裂開,從中長出野草不說,連原先用作景觀植物的澳大利亞金合歡樹,也在街道中間長到一米高了。又如韓國和朝鮮交界處的“非軍事區”,從1953年起成為無人區,結果這里變成各種野生動物的天堂,包括瀕臨絕種的喜馬拉雅斑羚和黑龍江豹……
人類已經親手毀滅了伊甸園嗎?
人類在短時間內“突然消失”和逐漸衰亡并不一樣——考慮“突然消失”才更具戲劇性,作為思想實驗也更具沖擊力。這和影片《后天》(The Day After Tomorrow,2004,以及隨后出版的同名小說)中的故事有點類似:地球環境突然變冷,于是對人類構成了浩劫。如果逐漸變冷,人類有時間適應并采取對策,就不成為浩劫了。
從現今的情況來看,在可見的將來,人類突然消失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作為假想,倒也不是全然沒有可能。比如:某種致命病毒的傳播導致人類全體滅亡——這在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羚羊與秧雞》中已經想象過了;或者是人類喪失了生育能力,只有死沒有生,由此逐漸“將這個星球還原成伊甸園的模樣”——這在影片《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2006)中也想象過了。韋斯曼甚至還想象了“外星人將我們帶走”之類的可能。
想象一個“沒有我們的世界”,對于今天的我們有什么意義呢?
站在地球的立場上看,總體來說,人類的退出不失為福音。人類發展到今天,幾乎已經成為地球上所有其他物種的天敵。作為人類文明集中表現的城市,則成為高污染、高能耗的大地之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識到,城市已經不再能夠讓生活變得更美好。《零人口的后果》或《沒有我們的世界》至少給了我們一個新視角,看看我們人類,對地球這顆行星都干了些什么事啊!再聯想到中國古代文學中“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三見滄海變為桑田”之類的意境,人類文明恍如南柯一夢,最終都將歸于寂滅虛無。看看這樣的情景,至少也能讓人稍微減少些鉆營奔競之心吧?
雖然在人類退出之后,大自然“收復失地”的能力之強,速度之快,都超出了我們通常的想象,但人類的活動已經給地球種下了禍根,人類目前是依靠自己的持續活動來保持災禍不發作,一旦人類離去,災禍就無可避免——最典型的就是核電站。人類天天嚴密看管著它們,還難免有惡性事故(比如切爾諾貝利、福島的核災難),一旦失去人類的管理,那些核反應堆和核廢料,在此后漫長的歲月中,“都將成為創造它的智慧生物和靠近它的無辜動物的墓碑”。
所以,不管人類滅不滅亡,伊甸園已經毀在我們手里了。我們還能重建它嗎?小說《基地》中所想象的死寂地球,還能夠承載另一個新文明嗎?
原載《新發現》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