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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的社會地位

正如在其他諸多傳統社會中一樣,秦漢時期的工匠也形成了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秦漢社會的階層結構相當復雜,社會群體根據多個標準來劃分等級和評判。根據瞿同祖的說法,[11]一個明確的社會階層應當具備以下條件:

1. 成員以普遍認可的價值來評判和劃分等級;

2. 地位相似的人認為他們在同一個群體中是平等的;

3. 同一階層成員具有相似的生活方式;

4. 同一階層的成員可以進行社交互動和聯姻;

5. 社群作為一個整體獲得特權和受到法律限制。

皇帝與皇家是秦漢社會中最高的階層,隨后依次是諸侯王、列侯、官員、庶民、刑徒和奴隸,他們之間的差距逐級拉大。大量庶民(即那些沒有世襲特權但身份自由

的人)通常根據其職業被分為四個階層,即傳統意義上的“四民”,依次為士、農、工、商。漢代史學家班固(公元32年—92年)在《漢書·食貨志》中提綱挈領地歸納四民的社會角色:“士農工商,四民有業。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士、農、工、商,四種人有自己的事業。通過學習后來做官叫士,開辟土地生產谷物叫農,利用技術制成器物叫工,流通財務買賣貨物叫商。)[12]

顯然,班固和其他史學家以及諸子百家視四民有高低貴賤之分。班固描述的是他認為存在于黃金時代(公元前700年以前)的社會情況,但正如卜德(Derk Bodde)所指出,傳統的四民之分實際上到公元前2世紀才形成。在此之前的戰國時期(公元前453年—前222年),庶民階層的觀念初次出現,盡管工和商依然排在最低的位置,但階層秩序變得更不穩定。士幾乎總是排在首位,農通常位列第二。[13]

有人認為,“四民”之分只是一種說法而已,對政府政策沒有直接影響,亦不能準確反映出民眾的態度。誠然,已知的秦漢律法條文中并沒有以“四民”作為立法區分或行政政策的準則,但司法過程的許多方面卻在強化四民分野。每個階層的民眾也很難不意識到他們被視為同一個群體。比如,法律針對商人制定了限制消費的條文和稅收政策,但商人和城市工匠可免繳農民需要承擔的部分勞役和稅收。此外,工匠需要服特殊的傜役,通常比其他階層的一個月標準期長得多。因此,我認為,秦漢律法強化了四民的區別,并讓這些群體具備一定程度的階層意識。

由于工匠屬四民之一,因此我們需要先詳細了解庶民階層的劃分。在周代晚期,“士”首次指代四民之一,但并非意為后來所指的“人文學者”。該字通常表示貴族旁支中的男丁,他們需通過技能和才干加官進爵。及至漢代,“士”既指讀書人,也指強大的地主家庭中的成員,后者向新的帝國官僚系統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手。漢代的“士”可指知名學者(例如博士)的門生、為出仕而讀書之人,以及已經進入官場的人。盡管士在庶民中居位最高,他們也并非全部有豐厚的家底。誠然,大多數讀書人都出身富庶,有閑暇時間學習,但也有一些則出身卑微,需要靠體力勞動來賺錢讀書。

“農”泛指以耕作土地來維系生計的人,其中包括自耕農、佃農和雇農。盡管農民因貧窮和勞碌不停而受到其他庶民的白眼,但他們卻也獲得道德思想家和朝廷的高度贊揚,這主要是因為這些特權群體知道,如果沒有了農民和農民繳納的谷物稅收,他們閑適的生活方式將無以為繼。

排在“工”之下的是“商”,即帝國中的商人和生意人,我們將詳細了解這個群體。“商”其實包括店主、生意人、大規模工業制造商、放債人,甚至規模化的動物飼養人。盡管商人可能需要努力營生,但其中一部分變得令人震驚的富有,這便形成了漢代社會等級中最突出的矛盾。盡管他們一直被批評是經濟的寄生蟲,不勞而獲,但他們只要變得富有,便可在庶民中獲得更高的聲望。盡管社會聲望的確定因素中,政治權力高于其他一切,但財富緊隨其后。一個富人會招致大部分人的妒忌,無論他的財富如何得來。有時,財富可以買官,從而獲得權利和相應的聲望。自漢初起,商人被禁于出仕行列之外,但這規則也并非總能被遵循,有時還會被公然忽略。

在任何一個傳統社會中,工匠都甚少(如果真有過的話)被視為尊貴的階層。他們被容忍、遭鄙視、受懼怕,有時惹嫉妒,但從未真正獲得尊重和敬畏。這些有文字記錄的不公待遇,其部分原因很容易理解。為劃分階層撰寫道德理據的人是貴族、政客和諸子,而非生產者或勞動者。他們為了合理化自己在社會中的頂層地位,貶低其他階層是必須之策。無論是在秦漢中國還是同期西羅馬帝國的思維觀念中,勞動的性質是決定職業是否值得嘉許的首要標準。有關于此,我們可比較中國的孟子(公元前4世紀)和偉大的羅馬演說家和政治家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年—前43年)的觀點。孟子說過一段著名的話:“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14]

孟子稱這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他在一場關于勞動分工的對話中申述了這個觀點。故事是這樣的:許行是一位極其敬重農業的思想家,他的門生陳相問孟子,為何一國之君不應與其百姓一樣,分擔耕種勞作?(“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答曰,人的不平等是自然和必然的。有些事物(與人)自然地就比其他事物更有價值,正如身體的某些部位比其他部位更重要。由于思想(即“心”)比手臂更重要,一個靠思想來工作的人(即統治者和諸子)自然比靠雙手勞作的人更卓越、更重要。[15](“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還指出,由于階層分工必然發生,社會上的每個人都不可能完全做到自給自足。孟子認為,正如農民無法做到既耕田種地又有時間制造所有工具和衣物,統治者也無法做到既耕種又統治好百姓。因此,手工勞動和思想追求之間存在必要的分工,以免一事無成。(“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羅馬精英也貶低手工匠人,只是他們的理據與孟子稍有不同。西塞羅在一封寫給兒子的長信,即《論義務》(De officiis)的其中一節中,討論了什么是人際往還、個人形象和職業工作中的“合適”與“得體”(decorum)。對于職業工作,他寫道:

至于經商和其他行當,有些被認為是自由的,有些被認為是卑賤的。一般說來,我們聽過以下幾種觀點。首先,那些不懷好意的謀生方式應當受到譴責,例如收稅和放債。一切受雇于人、且只靠體力而非技藝來謀生的手段也是不自由的、卑賤的,因為他們獲得的所有報酬都以受人奴役為代價。我們必須認為那些從商人處買入、再賣給零售商的中間商也是卑賤的,因為如果他們不信口雌黃、滿嘴謊言,就不能賺得利潤……所有手工業者都從事著卑賤的行當,因為作坊沒有提供適宜一個自由人體面存在的條件。[16]

西塞羅對勞動價值的評價關鍵不在于勞心或勞力,而在于是否是為了純粹愉悅而開展的自由技藝,還是其他為了實用目的而操勞,包括例如數學和醫學等領域。[17]西塞羅還認為,作坊環境天然就是不體面的,這可能因為那里的人都衣著粗糙、舉止失禮、語言低俗。但對西塞羅而言,為賺錢而工作的“工薪奴隸”是對手工業者的最大譴責,因為這使得更為高尚的創造目的無法附著。

盡管孟子并未因為獲得報酬來貶低中國的工匠,但其后的許多文人卻為此而看低他們。北宋期間(公元960年—1126年),出現了一類新的文人畫家,他們不具備畫院畫師的逼真畫技,也不如普通商業畫家的技法嫻熟。文人畫看起來比較簡單,甚至相當業余,但文人畫家會詬病另外兩派,說他們是簡單的技工,因為他們靠傭金維生,而不是單純為了樂趣或自我表達而作畫。文人畫家認為,那些專注寫實、用色鮮艷,甚至收取金錢(這最糟糕)的畫家,并不比市場里的屠夫和補鍋匠好到哪里。這些人不能被視為真正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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