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往回走，可是我忘記了來時的方向。我本來打算回到小灰曾經(jīng)居住的小區(qū)，我忘了怎么回去，忘記了那個地方是個什么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的記憶里，我對冬天尤其敏感，敏感到我忘記了其他季節(jié)的存在。悲傷的事情好像總愛發(fā)生在冬天，寒冷、蕭殺，顯得這個世界很冷漠，沒有一絲溫度，似乎連感情也變得淡漠許多。我在想如果可以溫暖彼此，是不是彼此都得有溫度才行。冬天的溫暖似乎是一種稀缺資源，有的只是這一年剩下的殘存——余溫而已。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特別冷，也許是那一年長期營養(yǎng)不足，我的御寒能力大不如以前。風(fēng)一吹，骨頭縫里都是涼颼颼的，我想我可能會被凍死在這個冬天里。我尋找不同的地方試圖躲過寒風(fēng)的侵襲，但是都是徒勞。我從垃圾桶里尋找可能用來御寒的東西，也曾試圖建立一個相對暖和的窩，但是那些東西好像被凍上了一樣冷冰冰，我想也許是我身體太冷了。我奄奄一息躺在那個所謂的家里，寒風(fēng)刺骨，我不想干任何事情，包括睡覺。我害怕一睡著就死過去了。那樣的死亡很沒有意義，毫無征兆。也許是我的潛意識里不想死亡，在做一種掙扎。我不想這樣死去，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做死前的掙扎，我試圖努力大喊求救。可是那聲音很微弱，微弱到我懷疑那不是我在叫。那是一種近乎呻吟的聲音，虛弱無力。我想沒狗能聽見，當(dāng)然也沒人能聽見。這時，一個全副武裝的人騎著一個電動車經(jīng)過我面前，他停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我，他好像意識到自己帶著手套，脫掉手套，用手摸了摸我。他的手比我的身體熱不了多少，我感受不到太多的溫度。他把我抱起來放進了車子后面的保溫箱，是的，我知道那是保溫箱，混合著人類食物的味道。食物殘存的溫度在保溫箱里飄散，我似乎感受到一絲絲的暖意，但是那暖意不久便散去。我迷迷糊糊躺在保溫箱里，車子來回晃動讓我一陣陣眩暈。沒多久，車停了下來，我在保溫箱里有一陣晃悠。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保溫箱被放在了地上。然后我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保溫箱打開，有人對我嘆了一口氣，“真可憐，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了。”我蔫蔫地抬了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很無奈：“我這里也沒有暖和到哪里去，能不能活看你的造化了。”造化？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我又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身把我從保溫箱里抱出來，放在了一床上，給我蓋上了被子。他輕輕地摸著我的頭，“一會兒就暖和了，但是我們要說好，不要在我床上撒尿！”我“嗷嗷”地輕叫了兩聲，不文明的狗才到處撒尿呢，我是只文明的狗。他有點驚奇，“居然能聽懂人話，一只聰明的狗啊，看樣子，品相也不賴。”我慢慢感覺到身上開始有些熱氣，變得有一點點暖和。我想我是不是死不了，如果死不了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氣，好好睡一覺了。在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那是一種遠離死亡威脅的放松，渾身松弛，我夢見我和大意奔跑在沙灘上，是的，我們身旁是大海。大意說大海美得不像話。似乎所有的有機生物都有親水性，人、狗都愛大海。有關(guān)于海，從來都是聽說，又或者是一種圖片和影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那次就夢見了大海，還夢得很真切。夢里，我在大海里暢游，海浪一陣一陣推動著我漂浮的身體。夢里，我問大意：“可不可以在海里撒尿啊？”沒等他回話，我已經(jīng)肆意妄為，一陣暖流從我下體往外蔓延。那種感覺很舒服，很滿足。突然間，我驚醒了，從睡夢中驚醒。我撒尿了，尿在了床上——別人的床上。我有些羞愧，畢竟我以文明狗自稱，我認為自己不會有這么幼稚的行為。其實，尿別人床上跟幼稚不幼稚，跟文明不文明沒有太大關(guān)系，我自己安慰自己。我有些不知所措了，畢竟別人救了我，我卻把人床給尿了。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惶恐，有些餓。那時候的我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我跳下床，那人剛好開門進屋，他回過身看了我一眼，在地上放了一個盤子，盤子里有一些剩米飯，有些雞蛋和腸。那些東西溫?zé)幔瑴責(zé)岬臍庀⒅蓖冶亲永锔Z。我三下兩下把那些東西吃得精光，把盤子舔得干干凈凈。那個人拍了拍我的頭，“嗯，看來是緩過來了，你先暫時待在這里吧，不許大叫、不許到處撒尿，撒尿去那邊”他指了指墻角一個小小的盆。我小聲回答他，我都明白。他又拍了拍我的頭，轉(zhuǎn)身離開那個窄小的房間，鎖門離去了。
我審視著這個小小的房間有些凌亂，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床尾放著一個大箱子，箱子上方掛了幾件衣服。墻角堆了一些盆，桌子上放了一個飯盒。吃飽飯，我又有一些犯困，渾身無力。我就一下子又跳回到床上，挪了挪位置，繼續(xù)在那暖和的被窩里睡覺。尿的味道有些大，那可是我的地盤。我想是不是我的潛意識告訴我，要圈地，這是我的地盤。有一種快樂的感覺從心里升起，我在想這算不算一個小惡作劇，雖然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又有一些忐忑，我是不是做錯了，給自己的救命恩人帶來了一些小麻煩。他會不會后悔把床給我睡？會不會后悔就我回家？會不會把我暴揍一頓？會不會把我掃地出門？這么一想，我覺得養(yǎng)狗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我想我大概也不愿意被圈養(yǎng)在這個小房間里。一整天自己一只狗待在這逼仄的空間里，會瘋吧？我不想成為誰的狗，我只想跟人類做好朋友，相互依存而已。
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救我的那個人很晚很晚才回家，他一回家就在那個被我舔得很干凈的盤里放一些吃的，然后倒頭就睡，話都沒跟我說一句。我想他應(yīng)該是挺累的，而且他的身體散發(fā)著陣陣寒氣。我吃完飯卻睡不著，聽著床上那家伙鼾聲如雷，真的是很煎熬。因為地上太涼，我不得不跳上床，離他更近一點。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被鈴聲吵醒。他從床上爬起來，總床尾拿了一個盆，走了出去，臨出門，他特別小聲跟我說：“在這兒待著，不要跟著我，不要亂跑。”然后他就關(guān)上門出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變得精神了，頭發(fā)也打理得整齊干凈，跟昨天晚上那個頹廢的男人看起來很不一樣。他很開心地對我笑了笑，其實那笑里仍舊難掩疲憊。“猜猜我給你帶什么好吃的了？”說著，他伸出手來，“鄰居李姐給的，香腸，咱倆一人一半吧！”我很開心，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香腸了。他把腸分成兩半，一只手喂我，另一只手把腸往自己嘴里塞，他一邊咀嚼，一邊囑咐我：“慢點吃慢點吃，以后吃完，我就出去上班了，你還是自己呆在這里吧，雖然這里沒暖氣，還是比外面要暖和。電熱毯我就不給你插上了，你要是冷了鉆被窩吧！”我沖他嗚咽地小聲叫了一聲。他立刻噓了一下，小聲說：“不要叫！聽見沒有，這里不讓養(yǎng)狗，被人知道就麻煩了！”說著他摸了摸我的腦袋，“不要在床上再尿尿了，你昨天肯定尿床上了，味兒太大了。”我裝作無辜的樣子看著他，“唉，等休息的時候再洗吧，我們都先忍受幾天吧！”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無奈。出門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像似想起來什么。他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兩塊餅干，放在我的盤子里，跟我說：“午餐，我可能到晚上才會回來。”他又想了想，從床尾找出一個小盆，出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把盛了水的盆放在地上，盤子旁邊，對我說：“水，自己記得喝水。”然后他就戴上手套、帽子出門了。
我一個人待著房間里，來回跳動。空間是在太小，不夠我發(fā)揮。后來，我又無聊地從床上跳下然后再跳出床上去。這時候，我就突然想起我小的時候在狗場，不愛吃飯，總是在狗圈里跑來跑起。這個地方真的不如狗圈。后來，跳累了就趴在床上，聽大風(fēng)吹著窗子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我想外面應(yīng)該很冷吧。那個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的窗子很小，有一小縷陽光從窗子里灑進來，但是整個房間依然很昏暗。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后來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我去把那兩塊餅干吃了，喝了些水。那餅干吃起來太甜膩，粘在牙齒上很不舒服。我安慰自己有地方御寒，有東西吃，應(yīng)該算還不錯了，要知道我昨天差點凍死在街頭。我在想是不是此刻的我要不就凍死在街頭，要不就將就住在這里。非此即彼。我還有得選擇么？嗯，等待，學(xué)會等待。我盡量讓自己學(xué)會接受現(xiàn)狀，只有這樣，我才慢慢享受這種生活。是的，享受在這逼仄的房子里，一只狗自己無聊透頂。我想起了那些寵物狗，他們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一只狗自己待著，百無聊賴。據(jù)說一只狗自己待著，是會抑郁的，狗需要一些陪伴。我會不會抑郁呢？我到底需不需要陪伴。也許我也是需要陪伴的，我這一路走來，大多數(shù)都是自由的，但是不孤獨，我總有同伴。
后來閑暇的時候，他會在家待上半天、一天的。他會跟我有一些互動，跟我講一些話，說他自己。他的自我介紹是這樣的，“你好啊，小狗！我是蔣小強！”他沒有像小畫家那樣問我叫什么，然后隨便給我安上一個名字。小強一直叫我小狗。他叫的沒錯，他叫小強，我叫小狗，那段日子就應(yīng)該叫小強和小狗的生活。他總是想起來跟我說兩句話，我想他大概是太孤單了。他說他到這個城市好幾年了，什么工作都干過，就是為了攢錢回老家娶媳婦。他說現(xiàn)在結(jié)婚成本太高，沒有錢，一個老婆都撈不著。他說這些年，他一直節(jié)衣縮食，什么錢都不敢亂花，都攢著。“唉，到今年過年，這些錢應(yīng)該差不多可以回家買套房子，再去相個親，結(jié)個婚了！然后我就安定下來了，在我們老家干點小買賣，不回來這里了！”這是他對未來的計劃，嗯，計劃，我理解的計劃。他說他這些年過得很辛苦，一個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過得很孤獨，然后他就笑了，說，“終于熬到頭了！”我想大家都一樣對未來有暢想和期許吧，但是未來怎么樣，我們都始料未及吧。我還想在人類世界里，結(jié)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么？為什么要結(jié)婚？結(jié)婚是因為相愛，可是相愛一定要結(jié)婚么？可是如果真的是相愛，為什么那種愛要用小強說的房子、錢那些東西來做鋪墊？為什么在小強的意識里，有錢才配有婚姻？從小強的種種的自我表述中，我覺得他這些年過的很辛苦。現(xiàn)在他為他將實現(xiàn)的計劃滿懷欣喜。他對我懷有一絲內(nèi)疚，他說他不能眼看著我凍死在馬路邊，但是他對于養(yǎng)一只狗也是無能為力的。他說他只能給我吃一些剩飯，只能保證我不餓而已。他還說住的這個地方是不讓養(yǎng)狗的，我只能待在房間不能隨處走動。他說他過年離開的時候，會幫我造一個溫暖的房子，把我安置在好一點的地方。其實，聽到他這樣的安排，我長舒了一口氣。我打算等到天暖和一些，自己費盡心機去逃跑。我的確不愛待在這里、這里待太久會壓抑。
時間久了，我們之間便有了一些默契。我會在聽到鑰匙聲的時候跑到門口等他，他躺在那里需要什么的時候，我會準(zhǔn)確無誤把東西送到他手邊。他沒事兒的時候，會逗我，訓(xùn)練我趴下，站起來，打滾。我很無奈，那是最低級的技能，但是為了逗他開心，我還是很愿意去配合他。他很驚訝，他沒想到我是一只訓(xùn)練有素的狗。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我明顯感覺到他比之前開心很多。他的嘴角開始上揚，最初看起來緊鎖的眉頭開始舒展。我不知道是因為有我的陪伴讓他不至于那么孤單，還是他的計劃即將實現(xiàn)，他將擺脫這種苦悶，迎接新生活？其實什么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開始懂得開心，不再那么苦悶。我不知道自己開不開心，日子有一些無聊。無聊的時候，就總愛想以前。我對小強心存感激，因為他救了我，但是現(xiàn)在這種生活真的不是我想要，我盼望著盼望著他把我再次送回到外面的世界。
最后那幾天，他埋頭幫我做個一個超級棒的狗窩，他說抗風(fēng)保暖，而且現(xiàn)在天氣開始轉(zhuǎn)暖，住進去一定是沒有問題的。他把我放進那個大箱子，把我的吃飯的盤子、喝水的碗都放了進去，然后興高采烈地跟我說：“我發(fā)現(xiàn)一個超級好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定福莊，你住在那里肯定會幸福的。定福莊的人都很和善，養(yǎng)狗的人也很多，對流浪狗也很客氣。”
小強把我的新家安置在一個水泥臺下，他幫我把飯盆、水盆擺放在狗窩外面，“這樣就有人給你食物了！”他左右看了看，沒說話，騎著他的電動車走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帶了一大袋狗糧回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很抱歉，沒有好好照顧你，你給我?guī)砹艘恍┛鞓罚@些狗糧算是感謝了。我居然有些羨慕你了，你一只狗狗在這寸土寸金的夢想之地居然都有了房子。”是啊，那些拼搏的人們，那些有夢想的人們都想在這里有個小房子，有個家，那樣就不用來回奔波。
對于小強，其實我覺得應(yīng)該說感謝的是我，是他救了我。我搖著尾巴，大叫著跟他道謝。他笑了，笑得很開心。他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他要走了，趕時間。于是，他騎著他的車子就離開了，再也沒回來。這是所有離別中讓我覺得最美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