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天空慢慢褪去,我被籠罩在半明半暗之中。我看著天邊亮起來,太陽沒有任何熱量似的懶懶地出現(xiàn)在地坪線上,它出現(xiàn)的那個方向就是東方。是的,大意告訴我的。我要跟隨著太陽走,走到西方。老蔫說西邊會有一條大河,過了那條河就是文明的大城市,也許在那里我會遇見更多的文明,最起碼會有人思考流浪狗該不該死?沒有名貴出身的我是否可以被收養(yǎng)?這些困惑他們會以人類最文明的方式思考,考慮生命的重要性包括狗。人是否應(yīng)該以更文明的方式來對待狗。這當然不是地域歧視,大城市的人多,當然思考這些與我們狗性命攸關(guān)的人就多。大基數(shù)的基礎(chǔ)上,我是不是存活的幾率更高,被優(yōu)待的幾率更高。沒有人或者任何狗還回答我,而我只能憑直覺,憑我與生俱來的直覺。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把自己交給了直覺,直覺又把我交給了命運,所以你看,我的狗生是命運幫我做的選擇。
天越來越亮,我突然意識到,我應(yīng)該隱藏起來,白天不適合我在馬路上大搖大擺的行走。看不見的黑夜才是我生命的光輝。我必須躲在角落里,大家都看不到我角落里。但是,我覺得白天玩躲貓貓的游戲是不合適的,因為陽光普照沒有黑暗的角落。我得偏離大路,越遠越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認清楚方向,我要記得太陽行進的方向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假裝自己是一只老鼠,我在軍團見過老鼠,他們像做了什么壞事怕被抓住一樣,總是躲躲閃閃,也總是快速逃竄。我現(xiàn)在游走在人間城市也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我沒有干什么壞事,也能躲躲閃閃,快速亂竄。我避開人群、避開所有的目光,偶爾和牽著狗的人并肩行進,讓自己看起來像只寵物犬。假裝在逃逸的路上是很好的伎倆。逃逸,是的,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從一出生就在逃逸,像是要逃開注定的宿命,尋找另一條道路。有時,我又想所謂的另一條路其實才是注定的宿命。非甲即彼或乙,都是注定的宿命。
用盡各種技巧,是的,生存是需要技巧的。我最終逃到一片荒地,那里雜草眾生。我可以安全躲避在草叢里不被發(fā)現(xiàn)。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的問題——沒有水,也沒有食物。我實在太累了,不是因為路途遙遠而身體疲憊,是逃避時的費盡心機的勞累。我趴在那里,伸著舌頭大喘氣。等到呼吸平穩(wěn),我在草叢里穿梭,想著是不是能找到些水解渴。
其實,我不知道我會遇見一只貓。在那片雜草叢生的野地里,我認識了一只貓。如果可以描述,那就是跨越種族的靈魂相遇。在與大意的相處過程中,我對這個世界有了全面又深刻的認識,是的,愛情這種東西,是沒有辦法可以講的。于是,我一只狗與一只貓靈魂相遇了。貓,我見過很多,流浪的貓、寵物寶貝貓。在這之前,我一直是一種遠觀欣賞的心態(tài)。也許,在那之前,我有同伴;也許,在那之前,我認為只能同類相依。
我們在那雜草叢里相遇。那時,清晨,天蒙蒙,我看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因為處境的關(guān)系,我一直處于一種緊張狀態(tài),一點聲響就可以讓我進入警戒狀態(tài)。我聽到草里悉悉索索聲時,就弓起了后背,隨時攻擊或隨時逃跑。草叢里,發(fā)出“喵喵”的叫聲,是一只貓。那是一只漂亮的橘黃色的貓。是的,我感覺她是黃色,溫暖的顏色。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她就那么看著我,沖我微笑。微笑,久違的微笑。要知道,大多數(shù)貓是怕狗的;要知道,大多數(shù)貓是高傲的,然而,她不是。她是溫暖的。“你好啊!”她跟我打招呼。我點頭,回了一句,“你好!”然后她在身邊坐下。我很詫異,“貓不是應(yīng)該怕狗的么?”她沖著我笑了笑,露出了小尖牙,“可,我們不都是在流浪么?”我倆并肩坐著,看著太陽即將升起的地方。圓圓的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我轉(zhuǎn)頭去看她,她閉著眼睛,臉上有一層溫暖的光。她閉著眼睛,仍然在笑,“你好,我叫貓寧。”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閉上眼,感受陽光慢慢灑在臉上,我回她,“你好,我叫小白。”
我們相遇了。
貓寧對我說:“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我對貓寧說:“你不是一只平常的貓。”
貓寧說:“你身上沒有狗的脾氣。”
我說:“你身上沒有貓的傲氣。”
她說:“我好像在那兒見過你。”
我說:“現(xiàn)在,在這里,這片荒蕪的草叢里!”
她說:“我喜歡你身上的氣息。”
我說:“我喜歡你溫暖的笑意。”
她說:“我愛你!”
我說:“我也愛你!”
是的,我很坦然地愛上了一只貓,那只貓也很坦然地愛上了我。我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因為那種感覺就是愛情。從未有過的靈魂相遇,可就是遇上了,那是一種到心里的悸動,無需太多言語。
我們那天白天就緊緊相擁在一起,溫暖而靜謐。
以前聽大意說,人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復(fù)雜到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我想我的感情也是復(fù)雜的,復(fù)雜到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我只想享受當下的這種悸動的美好。我不在意這是否合理,這是否會一直美好。我隨著心而動,沒有糾結(jié),沒有詰問,只剩下我們偎依的溫暖和美好。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貓寧躺在我懷里,時不時慵懶地蹭蹭我的肚皮。有時候,她會抬起頭來,用舌尖舔拭我的臉,我的鼻子,我的嘴,酥酥麻麻,癢到心里。又有時候,她用她的小爪子在我胸口來回摩挲,我笑她:“這就是傳說中的貓抓撓心吧!”她就開始咯咯地笑,那輕細的喵笑在我心里蕩漾開來。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盡管我在流浪,盡管我在逃避捕殺。
我跟貓寧說:“我本想躲一躲,然后逃離這里,去傳說的大城市,大文明,那里的人或許對狗更寬容。”貓寧說:“想去就去,不要讓自己遺憾。”我問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她答:“享受當下的每一份美好,隨心。不知道到時候,是否想離開這里,隨你而去。”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感受此刻的每一份溫暖,享受這所有的美好。
你們會問:這種跨越種族的愛戀能撐多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愛情持續(xù)的問題。事實證明,那是沒有多久的情感沖動。尤其是跨越種族,沒有生理性的滿足。我們在膩在一起的第20天,發(fā)現(xiàn)無法繼續(xù)。我們依然相互偎依,我們彼此發(fā)現(xiàn)沒有最初見得依戀和愛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愛情這東西無法解釋。貓寧說:“我們在一起時是歸于寧靜和祥和的。也許這是流浪者之間的溫情。少了性這一行為,愛情也稱不上是愛情了。”我們依然相愛,卻與愛情無關(guān)。
那20天里,我們晝伏夜出。我在逃避捕殺,而貓寧說,這是屬于貓的日常。我經(jīng)常跟在身后,看她矯捷地到處穿梭,那是任何一條狗都不曾有靈敏。我們互相欣賞,是因為我能講很多有有意思的故事,而她會很多狗不會的把戲。在我們漸漸了解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因為看到了很多真實,而不是源于頭腦的想象。還好,我們都很理智,還好我們都理解彼此。流浪讓我們相遇,這才是所謂緣分的最大意義。貓寧說,除去幻想的華麗外衣,我們可以當親人。于是,在那時候,我們成了最親的親人。
經(jīng)過這次的靈魂相遇,我有很多新的感悟,以至于我忘記了自己在逃亡。首先,我感受到了原來愛情可以有這種一眼就心動的感覺,那是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的感動。我為自己遇見這份美好而歡呼雀躍,與結(jié)局無關(guān),只與心動相關(guān)聯(lián)。第二,好的愛情有開始不一定是要有結(jié)局。大意說過,愛情初始是荷爾蒙的推動,而這種愛情卻是科學(xué)都解釋不清楚的,然而愛情到底是什么,沒有一個合理定義或者解釋。第三,性可以維系愛情,源于彼此生理上的渴望。愛他就撲倒他。我跟貓寧沒有性的愉悅,這對愛情來說是致命一擊。第四,激情消退,親密關(guān)系靠習(xí)慣維持。我跟貓寧在20天之后,依然相互偎依取暖,相互信任,只是少了內(nèi)心那份悸動而已。第五,我終于明白,生命所有出現(xiàn)的人也罷,貓也罷,狗也罷,只是在我的生命里陪我走一程。有人說,人生而孤獨,其實狗也一樣。我們都在孤獨前行,在前行中,遇見所有命中注定,帶給我們美好也罷,黑暗也罷,那總讓我們學(xué)會一些東西,讓狗生不至于那么荒涼。
我們走到了那條大河邊,河流很急。我們眺望著河的對面,我在想那一邊到底是什么樣子。
“你能游過去嗎?”貓寧問我。
“我想是不能的!”看著湍急的河水,我心里有些怵。
貓寧帶著我沿著河堤走,我們前后看到了往東走的兩條大路。那兩條路都不適合我們走,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是車來車往,熙熙攘攘。一是我膽小,在車流中來回躲避,受不了那刺激,二是兩條路上都有檢查站,去河的那一邊哪有那樣的容易。
我是需要躲避的,不能光明正大的亂竄,不然怕是沒出這個城,死在了捕狗隊的手上。貓寧說,我們可以越過那條繁華的街道,躲到南邊去。
僅僅是越過那條街道,我就花了好久的時間。貓寧靈活自如地給我演示,這條路是有多么容易過去,我每每鼓起勇氣,又被遠處過來的車嚇得退了回去。
貓寧帶我越過那條寬寬的街道,帶我跨過鐵軌,去了那座城的南邊。
毫無意外,我看見火車了,那火車速度極快呼嘯而過,帶起一陣風(fēng)。看見火車,我很驚喜,在路上,總是會有意外收獲。
城市的南邊相對荒涼,高樓少,車少,人也少。對于我來說,相對安全。我和貓寧每天晚上都會蹲在河邊,問,怎樣才能到河的那一邊。突然有一天,貓寧說:“等冬天吧,等河水結(jié)冰。”對呀,等河水結(jié)冰,從河面上走過去。
沒過多久寒風(fēng)開始凜冽,是的,冬天要來了。流浪生活過得夠久,就會照顧自己,這是一個定律。我和貓寧都會照顧自己,在冬天來臨之前,我們已經(jīng)建立一所不錯的窩,溫暖而舒適。那一年冬季,已經(jīng)看不到成群的流浪狗。貓寧說,據(jù)說大量的流浪狗已經(jīng)被捕殺,當然流浪貓也少了很多。我們能幸存,源于運氣,也源于逃生的技能,畢竟我和貓寧都算得上機警。人類的捕狗行為可能僅限于白天,我們的活動僅限于晚上。
突然就有一天,所有的樹葉都落光了,地上鋪滿一層黃色的葉子。我跟貓寧都知道冬天來了,從那以后,一天比一天寒冷。貓寧說,這都不夠冷,不足以讓水結(jié)冰。
有一天,天空陰沉得厲害,沉了整整一天,在臨近傍晚,開始飄雪。是的,飄雪。好幾年沒看到雪的我非常激動。那雪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在漆黑的夜晚,把整個世界照得雪亮。我和貓寧興奮地奔跑在那荒草地上。亮晶晶的雪花落在我們的后背上,不一會兒,各自背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我仰望著天空,雪花迷離了雙眼,朦朧中我看到那里有一輪彎彎的月亮。我沖著月亮愉快地歡叫,隱約中聽見回響。那是一個迷人的雪夜。
我們守望著大雪飄落安然入睡,就像守著一道陽光,守著一道希望。這樣看來我的運氣不算差,好幾年沒有飄雪的城市今年下雪了。我看著這飄雪,心里默念:下得再大一些吧。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依然陰沉,滿世界雪白一片。我在雪地里漫步,然后回頭看著自己印在雪上的腳印。遠遠望去,感覺就像狗生走的路,一步一步,不能重走,只能偶爾回頭看看。是的,我將繼續(xù)這么走著,不知道前方有什么,跟著自己的內(nèi)心一直走下去,走想走的路。這時候貓寧從身后追來,我突然心情變得晴朗,我孤獨的旅程啊,總有意外的出現(xiàn)與我相伴,讓我的狗生變得溫暖,不蒼涼。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有星星點點的雪花從樹枝上飄落下來,我仰著頭,張開嘴,那些小雪片落在鼻子上涼颼颼,一些落在舌尖,即可融化,我來不及感受它的涼意,但是品嘗出了一絲甘甜。那種沁入心底的甘甜。大意以前說過,如果哪天喝水都覺得是甜的,那就是感受到真正的生活。此刻的我是否也感受到了我的狗生,狗生里充斥著痛苦、歡樂、驚恐、希望……不管哪一種,如果不能逃脫,就只能去享受,享受這每一份的感受,當然前提是我們要盡力讓自己活著。接受一切的安排,接受自己的選擇,我想我在離家出走的那一刻,已經(jīng)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無論前方是什么,我還是要堅定走下去,去看大都市,換一種環(huán)境,為自己的狗生找到更多可能。可是今天感覺沒那么冷,河水會結(jié)冰么?我不禁有些擔心。
天依然陰沉,貓寧說可能還會下雪,我稍感安心。不一會兒,開始刮風(fēng),雪開始慢慢飄灑。這次的雪不似昨天,更細小粉碎,不是飄落,而是隨著風(fēng)上揚。我瞇著眼看著這些碎雪在空氣里上揚,突然間,一到細小的亮光出現(xiàn)在天空,那是太陽。太陽慢慢出現(xiàn),整個天空變亮,雪依然隨風(fēng)上揚,向著太陽的方向。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想那些小雪花一樣飄起來,趁著風(fēng)向著太陽。我開心極了,像幾年前陪伴小土那樣的開心,內(nèi)心充實而快樂,沒有憂慮,沒有擔憂,就是那么輕盈簡單地快樂。我開始在雪地里奮力奔跑,聽著腳底雪,嘎吱嘎吱作響,速度時快時慢,像一首樂曲。天吶,是的,我用腳在雪地里踩出了幸福的曲子。我突然急剎車,倒在雪地里,像個小狗似的,躺在雪地里打滾、大笑。那些雪清洗著我的毛發(fā),一些滲進皮膚,微涼。我努力回想自己小時候的模樣,眼前卻是模糊不清,我只記得總有一雙溫暖的小手撫摸我的后背,我記得小土的味道,不能清晰想起他的模樣。我突然想我會不會哪天再遇到他。遇到他,是不是就可以安心,不再流浪。看,我又開始幻想。我抖動著身子,從雪地里爬起來,沖著遠處的貓寧大叫“汪汪汪”。貓寧在遠處微笑。
我是一只狗,二十七、八歲的狗,一只向往自由和文明的狗。
雪依然紛灑,天空越來越明亮。這個有太陽的下雪天真的是一點都不冷啊。
是的,那時的我開始有些著急,等待太過漫長,讓我失去了耐心。后來的某一天,我才明白生命的意義更多在于等待,很多事情都需要等待。等待里的時間原本跟別的時間是一樣的,一天有24小時,一小時有60分,一分有60秒,一秒有1000毫秒,因為有所期待,時間變得冗長而緩慢。原有的耐心在看似冗長的時間里一點點被消磨。我現(xiàn)在有些焦急,我怕不夠冷,河水沒有結(jié)冰,我怕失去今年的機會再等明年,我等不及。貓寧看出我的焦慮,對我說,“今晚去河邊看看吧!”我點了點頭,我們開始沉默。那天下午過的緩慢無比,像是有人刻意把白天拉到很長,看不到天黑的跡象。直到貓寧說,天黑了,我才緩過神來,原來是雪的原因,原本黑色的夜顯得透亮。“此刻的天不是黑色,是藏藍色!”貓寧跟我說。貓不是色盲,貓能看見顏色。我竭力去想藏藍色是什么色,那肯定是一種深邃而遼闊的色彩,神秘充滿想象,跟黑色很像,但是我想它肯定是比黑色要更豐富一些,明亮一些。月亮,天邊依然掛著彎彎的月亮,散發(fā)出慘淡的白光,盡管它是黃色的。是的,我能看出黃色,小黃花的那種淡淡的黃。
貓寧和我慢慢行走去往河邊的路上。路上行人很少,路燈很暗。我們依然躲在陰影里行走,盡管在雪夜,黑暗不那么明顯。我們時而慢步,時而矯健飛奔,我們習(xí)慣性地躲藏。在黑暗里,我們碰到一個漆黑的影子,我們慢慢挪動身體去看。那影子沒有動彈,我靠近去聞,那是人的味道,是的一個人。他蜷縮在墻角。我用前爪小心翼翼觸碰他的膝蓋,他沒有反應(yīng)。這個味道,很熟悉,我突然想起來,這就是那個偶爾給我們吃食的老人。我沖貓寧輕吠了一聲,她回了一聲“喵!”她也認出來這就是那個我們稱之為流浪人的老人。我們管這個老人叫流浪人,因為他跟我們一樣露宿街頭、無家可歸。我在想他流浪是為了自由?還是他不為世俗接受?因為經(jīng)常在黑暗的夜里相遇,我記得他的味道,卻認不清長相。貓寧說在黑夜里,她能看的清楚老人的模樣——一臉愁苦、滄桑。我想象不出一臉愁苦、滿臉滄桑到底是個什么模樣,我沒有看過滄桑的人,許是從未注意過。我知道一只老狗會是什么模樣。貓寧說老人每次看到我們都在笑。我想笑就是善意的,因為每次他都會扔給我們一起好吃的,嘴里嘟囔著什么。此刻的他靠在墻角,我們輕叫著他,用我們的爪子在他身上觸碰試探。他沒有動。貓寧湊近他的臉去看,回頭跟我說:“沒有呼吸了!”我沖著那個卷縮在墻角的身影,大吠,“你醒醒,你醒醒!”貓寧也大聲地“喵喵”叫。在那個寒冷的雪夜,狗叫聲、貓叫聲在空中回響,格外凄涼。我想也許我們不是企圖喚醒他,而是在唱一首送別歌,送他的靈魂去更好的地方。
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動物在流浪,我以為只有動物才會遭遇慘劇,聽天由命。在這世界上,如果論生命的平等,是不是都一樣。即使是有的悲慘、有的幸福、有的痛苦、有的快樂、有的安居樂業(yè)、有的露宿街頭,但最終都是會死亡。不管生命怎樣,充斥著各種情緒、充斥各種情感、順利也好、荊棘叢生也罷,最后都歸于一種黯然,這種黯然就是死亡。死亡是不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是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感覺到孤獨而凄涼?我想起那些死去的很多伙伴,除了死去的才能體驗到死亡,然而死去的他們不能告訴我走向死亡是一種什么感受,死去的生命是不會開口說話。我突然覺得生命的底色就是悲涼,所有走過的路都是我們劃過的每一筆,我們在悲涼的底色上涂色,涂上各種顏色。有的黑色多,有的白色多,還有的黃色多,也可能是紅色多,綠色多……每一張看似相同,每一張又各個不同。這就是生命奇妙又有趣的地方。我突然就覺得生命應(yīng)該有趣一些,如果最終都是死亡,為什么不有趣一些呢?對于色盲的狗來說,各種顏色只是一個符號,但是每個符號都有它的意義,于你于我,可能意義盡不相同。
我和貓寧叫了片刻,便轉(zhuǎn)身離去。我們不再說話,一路上沉默無語。
我們到了河邊,風(fēng)有些大。黑色的樹枝在風(fēng)中顫抖,現(xiàn)在的我不似從前,對于這種自然現(xiàn)象不再膽怯。這個景象讓我想起那時候膽怯的我,那個面對陌生世界不知所措的我。我在恍惚中、在搖擺中、在掙扎中,慢慢地已經(jīng)成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變了,是的,變得堅強、變得從容,變得對世界開始寬容,盡管我依然對這個世界有很多不理解。是的,我開始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選擇。貓寧在河邊來回巡視,“河面已經(jīng)結(jié)冰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安全。”
我有些猶豫不決:“要不,我先試試,如果安全,你再跟上?”說完,不等貓寧叫我,我就跳上了冰面。冰很薄,我能感受到冰面下水的流動。我心里有些慌,繼續(xù)向前還是回到岸邊。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在冰面上小心跑動,然后加速,速度越來越快。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半身開始下沉,不妙。冰面開始破裂,我以最快的速度轉(zhuǎn)身,快速飛奔回岸。只聽見身后的冰噼里啪啦掉在水里的聲音。我拼了最大的力氣,飛奔回岸。那條冰封著的河開始流動,那些碎冰塊順流而下。貓寧站在岸邊驚恐萬分,半天才緩過神,回頭問我:“你沒事吧?”我笑了笑,說:“沒事!”然后我嘆了口氣,“這一下子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結(jié)冰!”貓寧安安慰我:“不著急,看樣子還會下雪,而且這么大風(fēng),怕是還要降溫。”我“嗯”了一聲,我倆并排在河邊走了一陣,就往回走,一路上依然沉默不語。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貓寧情緒都不是很好。我不知道她是因為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是因為凍死的那個老人而悲痛,還因為走向彼岸失敗。我有些沮喪,從來沒有如此沮喪過。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些經(jīng)歷的死亡——那只被殺前嗷嗷叫的豬,被熱水悶死的兄弟姐妹、狗咬狗的哀嚎、一瞬間滿院子的狗尸體,死亡之前離家出走的大意……最后見到的這個凍死在雪地里的老人。我總以為人主宰這個世界,如果他們不想,他們絕對不會死去,像徐站長,她是自我選擇的死亡。慢慢我才知道,人也只不過也是聽從了某種安排,比如上帝又或者是佛祖,誰知道呢,人生也有許多無奈,跟我的狗生也差不多,聽從現(xiàn)實,從來也不是自由自在。人的強大之處在于他們可以決定我們的狗生,當然,我想人的人生也許也可有由狗決定,比如人被狗咬,有或許另外一種——徐站長之死,不管死亡原因是什么,總歸是與狗有關(guān)的。接下那些天,我每天都做同樣一個夢,夢見自己鮮血淋漓地站在雪地里,看到了大片的狗尸體。我看著那些死去的狗伙伴---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熟悉的氣味。我看著他們,一言不發(fā),艱難轉(zhuǎn)身,艱難在風(fēng)雪里前行,一瘸一拐,有種孤獨和蒼涼感。在我身后雪地里留下一排血跡。夢里的我,像個落寞的英雄,也許只是因為我依然選擇在前行。
有一天晚上,天氣異常寒冷,大風(fēng)嗚嗚地吹著,嗚呼的聲音在空曠的野地上飄蕩。那聲音特別嚇人。我和貓寧的窩似乎也開始隨風(fēng)擺動,我們趴在一起,緊緊相擁,還是冷。我顫抖著問貓寧:“我們會不會想那個老人一樣,被凍死?”貓寧努力穩(wěn)住自己顫抖的身體,笑了笑說:“不會,挺過今晚,明天就可以過河了!”自從上次跨河失敗,我以為我會一直在這個城市里,一直過著這樣四處躲藏的生活。去大文明的城市,我某些時刻覺得那終究還是一個遙遠的,無從實現(xiàn)的夢,我甚至悲觀地猜想也許這就是命運給我的安排。聽完貓寧的話,我倒是沒有任何期許,也許吧,誰知道呢。如果可以跨河,我想這是一種嘉獎,獎勵我什么呢?也許只能歸于一種幸運。貓寧說:“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也許她是對的。有希望才能滿懷信心地活著,為了更加期待的明天。明天總會如期所至,會來,但不一定是按照心愿和期許而來。
第二天,風(fēng)依然很大,地上松軟的雪變得堅硬,走在上面滑溜溜,一定得小心翼翼,不然會摔跤。那風(fēng)像刀子一樣劃過身體,穿過毛發(fā),直抵身體,這風(fēng)吹得頭皮發(fā)麻。我出門看了一眼,又立馬鉆回了窩里。這種日子是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那些東西都凍得硬梆梆,難以下口。好在,天冷不需要太多運動,也就很少感覺到饑餓。我們趴在窩里等待,等那個看起來很溫暖的太陽,等待它升起,等待它下落。看上去很溫暖,在這呼呼的風(fēng)里感受不到它的任何一絲暖意。
天黑得倒是很快,風(fēng)在傍晚的時候也漸漸小了。貓寧笑著稱道:“你的運氣真不賴!”我笑了笑,沒說話,心想如果河水結(jié)成厚厚的冰讓我跨過河去,是不是我最大的運氣。
還是原路走去,那個老人的尸體已經(jīng)不在,墻角的他倚靠的地方空蕩蕩,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那種空蕩讓我懷疑我之前看到都是一種幻覺。莫名的悲涼,一個人就這么被別人遺忘,無聲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似他從來沒來過一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這次河里一片寂靜,聽不到河水流動的聲音,河面凍得死死的,像平地一樣。我和貓寧在岸邊看了看,然后放心地踏上了冰面。我們在冰面上奔跑嬉戲,自由而歡快。我心像突然間被打開,痛快敞亮。我從此岸到彼岸,從彼岸到此岸,來回奔跑。美麗新世界,此刻如此之近;那條看起來難以逾越的河流,此刻如此平坦。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一樣,此一時彼一時,沒有什么定式可言。昨天看起來困難重重,今天卻暢通無阻。一轉(zhuǎn)身或許就是轉(zhuǎn)機。那時候的我想,我們永遠不要絕望,等待,所好的事情都值得耐心地等待,等待時機。我在光滑的冰面來回滑行,偶然踢到小冰塊,看著他們在冰面翻滾滑遠。我和貓寧在冰面嬉戲玩耍,對著空曠的天空大叫,是的,我將離去,去往夢想之地。最后,我們躺在冰面上,仰望著天空。此刻的我滿心歡喜,激動不已。圓圓的月亮掛在天邊,淡淡的黃。我想起了那只在冰面上奔跑的豬,如果他逃竄在這條河面,是不是可以像我一樣奔向自由。這時候,貓寧突然間站起身來,對我說,“該走了!”我也立刻起身準備奔向彼岸。這時,貓寧在身后叫住了我:“小白,我就不跟你去了,你自己保重!”我回頭去看她,一臉疑惑。我曾認為我和她將會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管走向哪里。我們是靈魂里最契合的一對,我們在精神上相互支持。這時候,她居然跟我說再見。“為什么?”我跑回到她身邊問她。她回頭看了看岸邊,淡淡地說:“我屬于這里,這里是我家!”我有些哽咽,看著那岸邊,在心里默默地想,那里到底是不是我的家?四處流浪,卻無處安生,逃離才能存活。我想我不能這么自私去要求貓寧什么,畢竟每只動物的追求都不一樣。我嘆了口氣,“你保重!”我沒有勇氣回頭去看她,我賭氣似得快速奔跑,跨越河邊到達彼岸。我躲在灌木叢后面看著貓寧在月下站了好久好久,她盯著我離去的方向看了很久。我看著她轉(zhuǎn)了身,轉(zhuǎn)身以后的她也沒有回頭。她邊走邊唱,那是一首叫莫名的曲子,那是某一天我們莫名哼叫,哼出來的屬于我們的樂曲。那本屬于一首快樂的歌曲,可是那天在空曠的河面上回旋飄蕩哼叫里,夾雜著一絲哀愁。離別,讓我們不快樂。許久,我才意識到我真正地逃離了那片危險重重的土地,來到了大文明。我想我沒必要再為自己的性命擔憂,我將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是嶄新的。
那些出現(xiàn)在生命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只狗、每一只貓,或者其他的一些東西都是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被安排好的,他們只陪著我們走一程,讓我們學(xué)會一些東西,我們終將孤獨前行。是的,每個出現(xiàn)到最后都還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們終將走散,直到看不清楚對方的背影,有的甚至沒有道別和再見。許多年后,我們會想起,是的,我曾遇見那些美好,所有的都是美好的,盡管很多時候,記憶也是模糊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