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黑仔的告別,我說:“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就祝福彼此安好吧!”黑仔用他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誰知道,說不定哪天就見到了。再說了,我們一個星期以后還得來這里給大意和黑莓立墓碑呢!”“是呵,我們之后會再相見的!”
回到家,小小白的離開,大意的去世,讓我心里空蕩蕩的。晚上的遛彎也顯得極其無聊。那些小母狗,看起來很漂亮的小母狗,看起來那么讓我心煩。他們好意安慰我,我無力去應答。這個時候出來走走,不是很好的選擇,我只想安靜地發會兒呆。
在接下來連續好幾天,阿欣也不再帶我外出。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痛苦,我覺得我應該在遇到黑仔的時候,說些什么。能找到一個可以傾聽的狗不容易,我一定得說些什么。我要跟他說,我跟大意所有的事情,我要告訴他大意是一只了不起的狗,我還要告訴他我遇到的愛情,我的兒子。我相信他會聽,仔細地聽。我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而不是一天到晚趴在這里傷感,也不是傷感,就是腦子里混沌一片。我期待著與黑仔的再次見面,我從未如此期待過。
一個星期以后,阿譯、阿欣又帶著我去了墓場,去給大意立墓碑。
我期待的相遇,沒有發生。黑莓的墳墓前已經立起了屬于她的墓碑——黑莓生于2010,逝于2019,享年9歲,主人:小黑。那一瞬間,我突然想笑。我知道在這樣一個場合,笑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想要的笑,是釋然、會意的笑。是怎樣一種緣分,把黑莓、黑仔、小黑聚在一起,成為了一家人。那種笑,是笑著笑著就會淚流滿面地笑。我笑著笑著就哭了,我想起我跟大意之間莫名其妙的緣分,沒有那么奇妙,但是很多時候靈魂的撞擊、默契,在外狗看來是很難以理解的。我對著天空,長吠不止。所有的壓在心底的情緒,傾瀉而出,我想停下來卻停不下來。我很悲傷,來自心底的悲傷。最后我累到趴在大意的墓碑上哀叫。大意的墓碑是大意生于2004,逝于2019,享年15歲。阿譯看著墓碑說:“15歲相當于人類79歲了,大意應該算是壽寢正終了吧!”阿欣說:“應該算是吧!”回想大意的一生,沒有太多波折,一生安穩。“大意,這就是你想要的狗生嗎?”我在心里問他。他無法回答,他的靈魂已經去流浪了。
沒有遇到黑仔的失望,在哀嚎中慢慢淡去。只是覺得有些可惜。誰知道呢,這該死的狗生,這該死的緣分。有緣江湖再見!我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回去以后,阿欣再一次帶我去了動物檢疫所,她說她要盡力使撫養我變成合法化。我是一只沒有狗證的寵物狗,注定游走在不合法的邊緣。尤其是在這關鍵時刻,全城清理流浪狗的行動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阿欣對阿譯說:“據說有好幾只寵物狗因為沒有狗證被帶走了。現在帶小白出去可得小心了。”阿譯嘆口氣說,“再去試試,看看能不能給小白辦上狗證吧!有狗證他才能自由的好好地生活。不然每天遛彎就像做賊,膽戰心驚。”誰也不想膽戰心驚地活著,誰都想活得光明正大,可是那張證辦不下來,可不就得膽戰心驚。再一次的失敗,我是一只不合法的寵物狗,這就意味著我的存活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是一件膽戰心驚的事情。帶著這種忐忑的心情生活,是極其難受的,至少感覺是不坦然,好像自己欺騙了全世界偷偷地活著。這種活著是怕被看見,但是我們活著是需要被看見的。那天,阿欣帶著所有的資料去的,仍然被告知品種不明確不予辦理。阿欣耐著性子,一邊又一邊地跟那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說:“我們已經網上申請過了,說是最近可以有相關政策下來,只要有人收養就給辦狗證的。”那個男人面無表情,“對不起,我們沒有接到相關通知!沒有這樣的政策!你可以留一個電話,等到您這種情況可以辦理了,我們打電話給您!”阿欣最后都很無奈了,坐在那個辦公室不肯離開。白大褂勸阿欣:“這種狗,如果你為他好,早點把他送走吧。最近風聲越來越嚴,據說全城通查,沒有狗證都得帶走。”阿欣很著急:“您給辦個證不就好了!”白大褂說,“抱歉,有規定辦不了。”說完就轉過臉不再搭理阿欣。“小白,我們走!”阿欣很生氣,扽了扽狗繩,把我帶走了。
回到小區里,剛好看見平時常見的那幾只小female狗在玩耍。可能是進了小區,阿欣解開狗繩讓我自由活動。我直奔那幾只小female狗跑去。那群小female狗散發出迷人的氣味,讓我沉重。那是一種曖昧的味道,請原諒我,那不是愛情的味道。那是原始的沖動。我去嗅味那些小female狗的尾下,有的嚇得趕緊跑開,有的立馬蹲坐在地上。有只膽大的來嗅聞我的尾下。我聞見她有種類似牛奶的味道。我想我們此時是情投意合的,我們需要纏綿。我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有欲望、有害羞,她用復雜的眼神看著我,我想male狗是不是應該主動。我帶著她鉆進了灌木叢,是的,我覺得這種事情應該是私密的、隱蔽的,像軍團、救助站那種毫無忌憚、大庭廣眾之下的纏綿,讓我覺得有些尷尬、難以接受。
正當我們要開始的時候,有個女人出現了。那個女人應該是小female狗的主人,她看到我們的行為,尖叫大罵。她把我趕到阿欣的面前,“我都不好意思說,你們家這只是雜種狗吧,連狗證都沒有吧,想跟我們寶貝。哎呀,也不瞧瞧,生出了會是什么玩意兒?糟蹋我們家這么好的品種。像你們家這種狗哦,最好做個手術啦,免得到處瞎搞,害死人啦!”阿欣站在那里,一個勁跟人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住。我沒看住。”說著便給我戴上狗繩,要把我牽回家。我們還沒走遠,那個女人還在不停嘮叨,“哎呀,什么狗都養,要養也要養個好品種嘛!那種雜種狗養他做什么,一點價值都沒有。”阿欣突然轉身,對著那個女人說,“大姐,我愛養什么樣的狗就養什么樣的狗,這種狗怎么了,就因為品種就不配活著了,就不能被養了。再說,這件事情,也是你們家狗狗愿意的啊,不愿意,我們也不會強迫啊。說明你們家狗有品味啊,能看上我們的雜種狗。雜種狗怎么了,我們家這狗又漂亮又聰明。”說著,拉著我回家。我回頭看那只小female狗,一臉無辜。又聽見身后那人罵狗的,“真沒出息,怎么看上那種雜種!”我知道雜種不是一個好詞,但是具體含義不太清楚,大概就是指那種品種不明的不配活在這世上的狗吧。即使活著,也得縮頭縮尾,見不得光吧。
那個季節不由得我狂躁,我覺得自己欲望異常旺盛,尤其在沒有大意陪伴以后,生理欲望是我的最關注的一個問題。我需要一只male狗。阿欣對我說,可能最近不會帶我出去,全城開始嚴查流浪狗,出去不安全。我被自己的躁動嚇到了,我開始瘋狂奔跑,瘋狂撕咬。我甚至在厚厚的墊絮上咬出一個洞,把自己放進去摩擦。我開始跑進屋子里要沙發、咬電線、咬各種可以咬的東西,那樣有一種發泄的快感。我快被自己的欲望折磨瘋了。阿欣和阿譯也要瘋了。他們對我的躁動,開始抱著忍耐的態度,后來批評教育,到后來恐嚇。但是,所有的方式,對我來說都沒有用。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有一天,阿欣在院子里打電話,“我們家小白最近太躁了,我和阿譯商量想給他做jue--yu手術,”她邊說邊看向我,“之前大意就是太鬧騰了,去做的,后來就變得安靜好多。所以,我們想給他做。”絕育手術?我下意識去看自己的小寶貝,它已經被嚇做一團,縮在那里。jue-yu手術,把肉囊切掉,小寶貝一輩子軟塌塌地耷拉著?我突然緩過神來,一激靈,那可是我作為male的驕傲啊。我想到大意、想到寵物醫院的錢包,有種頹廢感從心里冒出來,心里慌慌。小寶貝失去它存在的意義,那將是怎樣的生活?生無可戀,即使是有愛情也愛而不得。
后來幾天,阿欣帶我遛彎,就避開所有人群和狗。我也被限制了自由,不能隨意奔跑。我的脖子上開始掛著狗繩。阿欣對我說:“因為我們沒有狗證,所以要小心。”我很遠遠聽到那些狗的嘲笑,帶著優越感,嘲笑我的出身,嘲笑我要當寵物狗的癡心妄想。我不能隨意奔跑,不代表那些有著證明的寵物狗不能靠近我。他們對著我狂吠,嘲笑我是低等狗。阿欣只是帶著我盡量躲避,她怕我惹麻煩。“你個死土狗,還想喜歡阿香!”“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兒!”“聽說土狗身上全是病,也不打預防針。”“土狗還想當寵物狗,哈哈哈,居然連寵物證都沒有,就是只假寵物嘛!天天得瑟什么。”“你的老伙計呢?聽說老伙計是只老廢物,閹狗!”然后所有的狗都開始沖我叫:“閹狗!閹狗!”然后又開始罵我是:“雜種狗!雜種狗!”我抑制不住我的憤怒,沖著他們大吠,我想沖出去咬死他們,是的,咬死他們,然后把他們吃掉。我很奇怪地是,我一冒出這種我自己都覺得恐怖、邪惡的念頭,就聽見大意的聲音:“小白,它們可能不好吃!”大意一定是在天上看著我,是的,他去了天堂。阿欣使了很大力氣把我拉離混亂的現場。回到家,阿欣跟我說:“因為沒有狗證,我們要低調一點。”我知道就是夾起尾巴做狗的意思。我突然有種自卑的感覺,就是剛進城的那種自卑感,我是一只土狗。生存是需要證件的,如果沒有允許,是不配活在這個城市的。我們的存在不是我們自己決定的,我想也不是上帝決定,是我們的出身決定的。我注定成不了寵物狗,我注定不被那些有身份的狗的肯定,我注定徘徊在這個城市的邊緣,甚至之外。阿欣還是說:“小白,我們打算給你做手術,絕jue--yu手術。”我愣了,我以為她不會通知我就會把我閹掉。我想起了那只被閹割的錢包,我想起了大意。我覺得我不想過那種死氣沉沉的生活,失掉作為一只male狗的樂趣,做一只乖狗狗。不,不,不!!一想到被閹割,我的小寶貝就有種酸痛感,他害怕了,我也害怕了。我想我現在的處境即使閹割掉,應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還得躲躲閃閃,夾著尾巴做狗。這種極度自卑、畏畏縮縮的生活,真的不是我想要的。我反復想想自己被閹掉,還要時刻躲避人群的日子,是的還得躲避那些狗,那些趾高氣昂的寵物狗,一種莫名的酸楚從心中蔓延開來。我要丟掉我作為一只狗的所有驕傲,就只為了做一只寵物狗?就這么抱著委屈,自怨自艾地過完剩下的日子。我突然明白大意最后的話,“狗生在于選擇!”是的,我要做選擇了。如果眼前這些包括以后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就得離開。離開去尋找我狗生的意義。如果離開會怎樣,我是不是會被捕狗隊抓走?還是要東躲XZ,狗心惶惶。那時候的我是自由的,不會被那群狗圍著嘲笑、謾罵,或許我會有小伙伴,同甘共苦的流浪狗伙伴,我們是不會相互嘲笑的。“你應該離開”這句話不斷在腦子里回響。那天晚上,我站在院子里來回溜達,我在想大意死之前是怎么出的這個院子,我試圖在院子里尋找他留下的各種痕跡。我在院子的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個小洞。我總覺得大意在冥冥之中安排我的出逃。一切看起來是我的選擇,一切又看起來是天意。
我鉆出了院子,感覺壓抑在心頭的那片烏云散去了,我現在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氣。圍欄里和圍欄外,從空氣上來講是差不多。不同的是,我自由了,我可以主宰自己的狗生了。
我快速奔跑,奔跑聲驚動了一些狗,他們開始在深夜里狂吠。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是的,他們不知道有一條狗選擇了開始流浪,追求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對著天空大吠,“自由!”那些狗好像在謾罵,又好像在歌頌。不管他們吠叫什么,都已與我無關。我奔跑在黑夜里,投向我內心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