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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 彗核
  • AT0036
  • 17692字
  • 2023-09-09 00:00:34

地球鎮恢復了150年以前的死寂,甚至比之前的700年更安靜。任何生靈都消失了,無論人造的或是自然的。海岸失去了巨艦長達百年的冗長影子,只有灰色的承艦柱孤零佇立空蕩海岸之上。150年建設的土地、建筑,在海嘯與火山的接連摧毀下難辨其貌,連建設前尚存其形的橋梁、鱗次櫛比的垃圾塔和通電廣告牌也夷為平地。這片區域再度成為垃圾場,但與之前的大量生活垃圾不同,堆疊滿地的都是碎裂的土磚和器件,表示生產資料的徹底破壞與拋棄。再無阻攔的火山灰一層又一層將本就夷平的地球鎮填得更平,徹底掩埋其文明的痕跡。遠方赤紅色的高溫巖流緩緩向低海拔推進、鋪平,此時正一點點吞噬地球鎮外圍。有幾道快速流動的巖流已經一路奔騰到海岸,與覆蓋著火山灰的混濁泡沫海水對撞,發出咝咝的響聲,水火的冗長拉鋸戰便這樣安靜開始了。

此時地球鎮最矚目的莫過于接近承艦柱的一個圓形深坑。深坑已經被海水填滿,像個朝岸內彎的滿月。始作俑者早在劇烈的爆炸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駭人的面積仍然不是它實際功率的全部,外部控制線被剪斷以及啟動時輸入輸出比的嚴重失衡使負質量發生器剛啟動就爆炸。假設全功率開啟,一半的公理號都會被削掉,哪怕剛抬升都難逃一劫。但現在已經沒有假設了,遙遠的事件透鏡中窺得的灰暗空蕩地球鎮已經成為現實。一片看不見的超越四維的感知自海濤和遠方沉悶的高壓鍋似的大地嘶嘶聲回退、縮小,像朝一處低洼地回流的海潮。回退點則在原先O區深處的那棟已經辨不清模樣的小樓,地下室里發光的畫面暗淡下去,然后消失,徹底將這片土地交還。

奧托知道現在留在超空間基地里的人都爆發著嘈雜的討論。他若想,能夠將他們的討論聽得一清二楚,曾經他也會這么做,在等候隊列里的事務總是第一位需要處理的。但此時他發現那些應該優先處理的事情不再急迫。超空間里的那些人需要他出面解釋,還有很多其他事情,但是,還有很多時間冗余,不需要第一時間投入下一項任務。哪怕他的確聽到了那些人對他的現存情況再度產生疑惑。

他回到那個灰色的空間,曾在那里與斯芬克斯談判。徹底的靜謐包裹了他。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一絲一毫念頭與行動都沒有的靜止時刻,奧托才自那滿是碎屑的漫射光球壁聚焦視線。原先同他一樣靜止的碎屑揚起,他看到斯芬克斯站在對面。

狼頭人外觀沒有任何改變,但有些微妙的變化發生了。即使綠眼和獠牙仍然銳利,但它不再看起來居高臨下,而是以一種平起平坐的姿態面對他。斯芬克斯說的是對的。哪怕看似被負質量發生器揉碎扭曲,他看到西本重新完好無損地在他面前呈現,無論外觀上或是作為程序的功能層面。換做其他人或許就會恐慌,但奧托此時什么念頭都沒有,只靜靜地看著悄然出現的斯芬克斯。

狼頭人在等他說些什么。他們都有足夠的耐心,能夠一直等下去。阿萊茜絲離開后,奧托并沒有獲得和她一樣的將意念具象化的能力,雖然他已經比之前辨得清更多東西,能看清斯芬克斯里西本的部分。然而面前沉默的斯芬克斯為何此時出現在他面前,他仍然無法推測。不過他望向功能全部蘇醒的西本,此前暴戾的克隆人正清醒但沉默地看著他,他正好有了問題。

你怨恨我們將你擊敗嗎?他在灰色的空間里沉默向斯芬克斯發問。也許這個問題會激怒剛剛還冷靜的西本,但他不在意。

不。西本驅動斯芬克斯外表回答。奧托有一絲訝異。

你們對于生的渴望與執著超過了我對人類的憎惡。我以為你們和以前一樣只會無助龜縮,是平白消耗資源又高高在上的蛀蟲。但你們證明了自己有資格在宇宙中存活,是為生存主動探索的生物,不再充斥可憎的懶傲,我沒有理由繼續攻擊你們。西本平靜地陳述。奧托看得出克隆人的確不打算再對他們發起反攻了。說完,西本的影像沉寂下去,如同方才什么都沒有發生。

斯芬克斯仍然站在原地。西本沉寂后,斯芬克斯理應也跟著消失,但它沒有,依然輕松維持狼首人形態。它還想說什么?那綠眼里還有不屬于歐羅拉和西本的部分。似是看穿奧托的微弱疑惑,斯芬克斯,作為程序的整合體,開口了。

你只在我身上看到了西本和歐羅拉的部分,殊不知,我也是你。

西本的重新現身都沒讓奧托震撼。斯芬克斯無害,卻著實讓他揚起一瞬不小的波瀾。

我是你新生思維的鏡像,我就是你不愿接受的自我意識。斯芬克斯以鐘鳴般的洪亮清晰聲音闡述,莊嚴,充滿壓迫,如同真實的埃及神祇。但不再像以前那樣看起來逼人。除了最開始的那一瞬震驚,奧托冷靜地望向斯芬克斯。不帶有任何情緒的問題連成推理的細線,他看到了第一個岔路口。事實上他不懷疑歐羅拉的能力,但斯芬克斯的歷來表現飛速重現,結論仍然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以外。

為什么之前你不告訴我?奧托問。

如果之前告訴你,你就會不信任我。斯芬克斯紋絲不動,仍然以洪亮的聲音回答。但是,現在你準備好了接受這個答案。因為你已經接納了我。

不論斯芬克斯的外觀和表現如何使他懷疑起自己,此時奧托陷入了沉思。當他得知這個事實,并沒有對斯芬克斯油然而生厭惡,甚至好奇為何自己會選擇這樣一副形象——假如的確是他的意識選擇的話。是的,他不再抵抗“不理智”的念頭,在理應的百忙之中選擇悄然暫時離開,傾聽之前他認為不可理喻的提議。直到這時細看,他才發現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提議并不脫離縝密的邏輯推斷,超乎尋常的結論反而表明變量精度的提升與推理的純粹化。

你已經贏得了我的挑戰,克服了對我的恐懼與排斥,并且繼承了我的能力。作為斯芬克斯,我的任務也完成了。斯芬克斯說,平靜得難以置信。是時候解體了。

狼頭人平靜地佇立,沒有恐懼地逐漸化為無顏色和生機的碎屑,又繼續碎解成細小得再也看不見的粉末。隨著形象徹底消失的那股無形之力使奧托知道,組成斯芬克斯的法則也徹底解散,那個唯一的斯芬克斯不復存在。他應該感到惋惜嗎?奧托不知道,他什么感受都沒有,最終也沒有說一句話。

暫停的諸多進程終于逐漸墜入其軌道,奧托離開了灰色空間,世間喧囂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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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理號飛船沒有急于逃離太陽系,而是泊在了地月拉格朗日L1點,位于地球與月球之間。巨型飛船倉皇升空,有太多的事務需要安排妥當,以防其轉化為不可遏制的混亂。整頓艦內秩序成為首要任務。

起飛時的異常狀況已經消失了。卡爾上尉正式變更為卡爾艦長。只有初始芯片的科林,上一瞬記憶是墜毀在地面的康斯特號艦橋,現在他則很清楚自己位于公理號上。飛船電腦協議、設施反饋、艦橋布置、乃至這副略有些舊得泛黃的軀體,都完全不屬于他,千年的經歷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到另一艘飛船上服役。經過好一段時間,科林終于自大佬和卡爾艦長那里拼湊出事情前因后果。船舵機器人一言不發,即使相伴熟悉如大佬,也不能肯定此時上司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卡爾艦長和漢更是沉默,卡爾艦長用帶些尖銳的眼神審視科林,漢在后方望著那個活動過來的熟悉的軀體,心里更是被記憶攪得五味雜陳。

“像一場噩夢。”低沉的音色,卻不乏特征性的輕佻,卡爾艦長和大佬沉下心中石。電梯門打開,MVR-A和其他機器人進了艦橋,科林用內線告訴他們將這副軀體運回儲藏。“不同階段不同任務,這軀體再怎么神奇也暫時結束了它的使命。等未來適時再說吧。”

船舵機器人隨即轉向那個一直在后方沉默的少年。同樣的發著紅光的魚眼鏡頭,外觀一模一樣,漢卻發現自己再也讀不出那魚眼鏡頭里蘊含的東西,雖然他以前也不怎么能讀出來。

“年輕人,你的生物信息已被編進艦內授權系統,這說明你是公理號的預備艦長。我猜是03的決定。你對此知情嗎?”

“叫他奧托。是他把我的生物碼編進來的。他的確要把我培養成艦長。”漢回答科林,隨即轉頭望向窗外的黑暗,在艦橋的明亮光線下他幾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們管理飛船挺好的,幫我抹掉生物碼吧,我不適合做艦長。”

“行啊,沒問題。”科林回答。

“你打算以后怎么做?”卡爾艦長問。

“我不知道。”漢回答,“我想在飛船上摸索自己到底喜歡什么,但是應該不會是艦長了。”

漢看到瘦高的艦長揚起一邊笑容。

“你的路還很長,孩子,不要恐懼或者拒絕未來,不要放棄嘗試任何事的熱情。”卡爾艦長伸手拍了兩下漢的肩膀。“這里對你開放,隨時可以上來學習。”

少年的心里猛然一震。他站在電梯間,望向卡爾艦長和科林,向他們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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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托回到喧囂的中心。視野穩定后,那些人類科學家正圍在一處熱烈討論。本來這是超空間基地核心區域司空見慣的場景,但奧托的視線穿透了人群背影,看到中間出現了完全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兩個身影似乎也瞥到他色澤轉紅的單鏡頭,猛然撥開人墻,人群這才將焦點集中在他身上。兩個身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瓦力?伊芙?”清冷聲音里的疑問清晰可見。“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兩個機器人破碎的語言借由旁邊悄然降落的歐羅拉翻譯給全場。此前忙于與西本斗爭的所有人知道了康斯特號高層執行了《冷酷的方程式》式的以艦員性命換飛行安全的殘酷策略。他們并不是全能的,即使早有印象,當時卻無暇干預新飛船高層這一殘酷的決定,也沒能幫忙判斷飛船的載荷是否真的如此有限。但無論事實究竟如何,所有人都默默而不約而同地將懷疑的矛頭指向康斯特號人的排外。

瓦力:“我們希望了解折躍井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假如飛船無法升空,無論艦上如何決定,我們就會成為解決問題唯一的希望。”

奧托一直沉默。伊芙早注意到前指揮官胸腹上駭人的大洞,詢問在場的其他人類,誰也答不出來罪魁禍首。【請告訴我們在你身上發生了什么。】她不抱任何希望地向奧托發去近距離通訊。果然沒有獲得任何回應。

“你們知道現在公理號已經順利離開,你們會被留在地球上,直到被隕石殺死嗎?”奧托向兩個機器人發問。

“我們知道。”瓦力回答。“你不是嗎?”

聽到歐羅拉翻譯的所有人都有些緊張地望向三個機器人之間頗為尖銳的對話。進入超空間基地的還有其他不少機器人,它們默默藏在人群中央,但它們猜測奧托已經發現了它們。

“你們知道自己做的什么決定就好。”奧托沉默片刻說。

“接下來應該做什么?”伊芙問。這也是超空間基地里所有人的問題。

公理號升空后,留下來的人就已經確定了結局,等待的是數月后自己的喪鐘。在此之前大家都無暇思考這幾個月應該如何過。本以為會和以前一樣忙碌,在升空任務完成后,就能夠全心全意且自由地投入探索歐羅拉的奧秘。但等到事情真的結束,那種曾經以為的自由探索的愿望似乎也突然連著飛走的飛船一樣消失無蹤,只留一具迷茫的皮囊,任何動力的抓手都失去了。

“地面上還有很多人。”奧托說。他連鎖著歐羅拉,把接下來各個隕石的落點、時間和撞擊影響預測范圍等都自投射線投射給眾人。然后他把目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的人數也投射出來。那是觸目驚心的數字,足有接近85萬。雖然隕石的落點都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但是前幾個月大量隕石在其他地區的撞擊,勢必造就幾近永夜的濃稠塵埃層,正好趕上密西西比河平原莊稼灌漿成熟期,隨之而來的是減產,饑荒,以及早來的嚴寒。然后在恐懼與饑寒交迫中,5個月后,忒亞小行星撞擊,所有人都將在痛苦和火海中結束生命。

“他們不需要這么痛苦。”奧托說,“我計劃在5個月內將他們引進超空間基地,只保留意識范式,讓他們在歐羅拉這里活下來。”

他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呢?他從不認為這些人的意識到歐羅拉這里仍然是活著的,之前看到的“活著”的圖景,都不過是他當時太希望讓人活下來所投射的不真切的假象。但是現在他的語言竟然在某種層面上印證了當時看到的那幅圖景。

“探測船和地球上可能留下的其他小型飛行器可以來往地球與公理號之間運送人員,但85萬人不可能全都登艦,只有極少部分人可以。兒童優先。”奧托繼續說,“我將立即告知公理號準備迎接人員。機器人——”他點出藏在人群中其他機器人的編號,“——與歐羅拉協助尋找地球上所有可運作的太空梭,運送到密西西比河平原。”

“讓85萬人進來?!”一個人類突然發出質疑,那聲音中甚至充滿恐慌和憤怒,“奧托,你忘了那群入侵者嗎?那才區區幾十個人。現在你要讓85萬人有秩序地進入超空間基地?!你甚至就是被他們擊成這樣的!下一次,我們就不會那么好運了!”

伊芙的LED燈猛然轉換成驚訝的圓形。但她仍然沒有收到奧托的回應,并不清楚人類說的是否屬實。

“現在情況變了。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計劃。”奧托說。“而且我們有兩個強有力的大使:瓦力和伊芙。他們能夠很好安撫那些人的情緒。”

伊芙一時沒反應過來,瓦力則縮成一個箱子,微微向后滑去。

“什么意思?”伊芙用電子語言,通過歐羅拉的翻譯說,“你是說……讓我們欺騙地球鎮民,騙他們下來……下來死?”

“是的。就是這么殘酷。”奧托已經準備好了伊芙接下來會歇斯底里,但是伊芙沒有拔出等離子槍,只是低下了頭。“不,我不打算騙他們。他們將會獲知所有的真相,在真相中接受死亡。”

所有人都沉默了,坐在后面的科學家緩緩抬起雙手掩面。

“我……我不知道怎么讓85萬人……主動接納自己的死亡……”勞倫斯望向奧托,搖頭,“我相信大部分人都能夠說得通,但是一定有小部分一定接受不了,而這一小部分,無論如何,都足夠我們傷腦筋了。”

“勞倫斯,其實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只要進入折躍井,他們就會接觸修訂過的離散選擇模型——也就是所謂‘圖靈測試’——假設密西西比河平原也會被隕石襲擊,是選擇繼續到平原還是把意識拷貝留在超空間基地。”奧托說,“當時我們和他們都不知道忒亞二號會這么快落下。但現在應該告訴他們真相。”

“雖然這么說或許在你這個機器眼里看來很不人道,但作為一個人類,我覺得,比起你告訴我什么時候會死,不如讓我就挨餓挨凍,然后在無力抵抗的自然力量里死去,哪怕在你看來我遭受了可以避免的痛苦。”一個研究員小聲說。“因為我會覺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為什么當時要把我送過來,為什么不能阻止隕石。我會感到被欺騙,我會把所有的情緒都遷怒于你。一旦我產生這種想法,那你能做什么其實就很有限了。”

“所以我的觀點是,就讓他們在上面死掉好了。我們于心不忍,但是或許這是對他們最大的善意。”那個研究員接著說。

“他們有選擇減少痛苦的權利。遷怒與否不重要。”奧托回答。

“但是如果告知的痛苦遠超后面經受的痛苦呢?”研究員反問。“你沒有辦法定量。”

奧托遲疑了一陣。然后開口了。

“我曾隱瞞A-113指令,最終與艦長發生嚴重沖突導致公理號返回地球。這是你們都知道的故事。”他說,“上次超空間基地被入侵也有隱瞞的原因,雖然我們別無選擇。盡管情況不同,我不認為這次繼續隱瞞,結果就能好到哪里去。”

輪到那個研究員語塞了。

“這是兩種不可調和的觀點。有人要投票嗎?”米勒夫人打破沉默,“我還有另一個自私的觀點不如聽聽?”

“剛剛那場對西本的戰役已經證明了,不同意志的比例能夠改變歐羅拉的力量。此前西本的意志夠強,他就有足夠的驅動力使用歐羅拉的功能。但是我們的意志遠遠不夠,直到最后,才因為有唯一的目標,勉強合力暫時取得上風。”米勒夫人說,“歐羅拉會比任何人類存在的時間都長,她所在的空間,能夠支持到地球完全修復后。這么長的時間內,如果仍然只有我們和西本存在,他的意志仍然很強,仍然會出現失衡的情況。但是如果有那85萬人的意識融入,歐羅拉足夠建立為一個平衡的整體,實現自主并且中立地對待地球以及后續衍生物。”

“沒用的。之前已經做了幾千人的實驗,結果一點用都沒有。大部分人都沒有足夠強的意志,該失衡仍然會失衡。”一個人反駁。

“是的。但是,如果我們能夠讓這些人擁有一個強有力的希冀,并保留在意識范式中,就有可能逆轉當前的情況。”米勒夫人說,“最壞的也莫過于85萬人什么也沒有,仍然是西本的意識占主導。歐羅拉不會無限吸收同一思維范式,此前那幾十人的攻擊思維和西本的一樣,西本便沒有采取行動,任那些人替他干活了。”

“所以我同意奧托將85萬人引入超空間基地的計劃。但是要讓這些人能夠在面對死亡時不恐懼不憤怒。”米勒夫人說,“這是個非常挑戰的工作。但是這是徹底制衡西本的唯一的機會。”

在這些科學家之間,還有幾個瘦高的康斯特號人。其中一個聽到米勒夫人的發言后,猛然抬起了頭,神色似是被強烈的記憶觸動。

“這……這是臨終關懷……”那個康斯特號人的喃喃自語使得所有人都齊刷刷望向了他,他并不回避那些目光,而是熱切地與他們的雙眼對視。“這是……對一個文明的臨終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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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臨終關懷。

執行臨終關懷的自身也是臨終之人。

他們的目標是讓地球鎮人平靜坦然面對5個月后的死亡,并且減少他們在此過程中的痛苦。超空間基地的人們遍尋史料后,不情愿地發現只有宗教才能在如此龐大的人群中產生顯著效果。即使公理號的后裔也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宗教傾向,那是起飛前特殊的文化延伸到現在的后果。不過大家都認為,現在拿宗教來打掩護著實是個餿主意。但宗教采用的手段仍有可鑒之處。自人類文明有記載以來的大大小小所有資料被分類、歸納,歸納的結果愈是具體簡潔,他們愈是感到一種道德上的不安。在大家明知自己的結局之時,還要求保持理智與克制,甚至在生命的盡頭決定付出,實在是過于違背人性本能。

他們必須得編一套嚴密的說辭,謹慎地選擇時機告訴所有人。所有人都參與到這項龐大的工作中來,通過扮演地上的人們,用各自的感受修正這套方案的不妥之處。反復而艱辛的無數次調整后,這份跨度長達5個月的臨終關懷方案初具雛形,在歐羅拉的事件透鏡幫助下,每個重要的時間節點所產生的變化都有調整的預案。

與此同時他們與公理號的對接工作也在進行。公理號當然沒有主動聯系超空間基地,說是超空間基地入侵了公理號一點都不為過。以奧托為首的超空間基地人強行檢查了全艦的載荷狀況,無論經由飛船電腦或是詰問飛船高層。萬幸的是,公理號拋棄機器艦員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并不是出自排外思想,不然是否當場血洗艦橋可就只能指望奧托的道德水準了。公理號低速發動機的確尚未恢復到原有水平,他們目前停留在L1點的目標之一就是繼續維修低速發動機,以免后續接近引力體時發生墜毀。而且躍遷使用的負質量發生器效率不完全適配巨型飛船,的確對運行環境提出更高要求,其中就包括飛船總質量。對于卡爾艦長和科林而言這“陰魂不散”的談判以一種類似于威脅的強制條約結束。奧托不追究此前他們的決定,給予后續調整負質量發生器的全部技術支持,但是要求他們不得回絕地球發出的詢問,并且必須接收地面運送上來的所有個體。奧托的話再難聽,卡爾艦長與科林也得執行到底,一半出于被威脅,另一半則是他們當前的生還的確建立在地球的無數生命之上,連容人之心都沒有,星際之路也走到頭了。

超空間基地里的機器艦員在歐羅拉協助下找到了散落在全球各地總共6個小型穿梭艇,都埋藏在極其難以清理的地方,周圍尸骨遍地。本應有更多,但BNL留在地球上的大量贅余物中,唯獨飛船遠遠少于其他留下來的物品,可見大逃亡時期,飛船在急于奔逃的人群中是多么稀缺的物資,連只能把人送上太空,只能臨時住一兩個月,根本不能生還的穿梭艇都成了爭搶對象。這六艘穿梭艇能留下來,無人知道當時在它們附近發生了多慘烈的爭斗,又因為什么沒能起飛。總之,機器艦員們被折躍至穿梭艇所在地,1000年的風化使當時造就困難的一切都已化為齏粉,它們帶著這些小型飛船直接回到密西西比河平原。正在耕種的地球鎮農民看著這些古老的小飛船降落,出來的是他們曾經認識的機器人,由于探測飛船的衛星功能被破壞,已經半個月與地球鎮失聯的地球鎮人急于詢問地球鎮的狀況。他們只通過后來進入密西西比河平原的人得知地球鎮與公理號開始了戰爭,但后來再無音訊。

機器人遵循超空間基地的指示進一步維修飛船同時,告訴圍在這些飛船附近的農民,公理號起飛了,地球鎮被嚴重地質災害破壞,再也沒有任何人在鎮里。

消息很快傳遍了平原。聽聞此,人們反應各異。有人不相信如此短時間里溫馨的家園怎么驟然變成地獄,有人擔憂失聯的親人,有人因害怕而嚎啕,因為感到應驗的災厄即將追隨而來。不少人提出要親眼看到地球鎮的現狀,機器人將破敗的、空蕩蕩的、被火山灰和扭曲熔漿吞噬的地球鎮展示給他們看。熟悉的居所此時狀如地獄,陌生得難以置信。后來甚至在強烈的要求下,它們帶領幾個人進入小樓,重新來到地球鎮,讓他們親眼看到了充斥著高溫、毒氣和不安隆隆震動的地球鎮。回到平原后,每個人都淚流滿面,對前來詢問的人們說,一切都是真的,地球鎮已經成為了地獄。

五花八門的問題與焦慮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自人們涌來。那些失蹤的人在哪里,為什么公理號飛走了,為什么他們留在這里,到底后面還有什么事情,這些穿梭艇到底是干什么的……問題之多,急迫程度之大,像一塊巨石霎時壓在留在地面的這些機器人身上。它們本以為這些人的憤怒與焦急最終會轉化成對它們的攻擊,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些留在平原上的人們在聽到它們說需要等待基地里的人來解釋時,竟然沒有將情緒發泄到它們身上。或許是這些人們已經和原先的地球鎮人不一樣,愿意聽從已故鎮長指示的人本身就沒有很強攻擊性;或許是作為公理號艦員的它們,沒有跟隨飛船飛走,而是留在地球上,使得平原人感到了一絲同甘共苦的安心。

隨后,在超空間基地里的人將投影板搬出了小樓,讓信息得以在廣大的平原上讓更多人看到,而不是局限在一次只能容納幾人的小樓中。超空間基地出來的人說,他們的問題都將在這里全部回答。越來越多人放下手上的活來到小樓附近,這些超空間基地里出來的人面色凝重,沉默少言,農民們早從他們的一舉一動中感應到不祥的消息。沒有人敢打擾他們工作,而是同樣沉默地等待他們鋪設完畢。

他們首先投影給人們的是失聯人員去向。蜂擁而至的人們圍在投影終端前查閱關心之人的名字,顯示的字體或血紅或熒綠,表明死亡或存活。這些科研人員看夠了地球鎮與公理號的尖銳爭斗,禮貌卻謹慎地離這些農民遠遠的,以防他們突然的情緒爆裂發泄其上。但他們只看到平原人在久久面對血紅字體后,沉默地掩面離開,或是與同伴搭肩放聲痛哭。平原人選擇將無數的苦痛都留給自己咽下,就和他們選擇無條件信任已逝的格蘭德鎮長來到這片平原上一樣。超空間基地人遠遠地看著他們,盡管多么想上前安慰那些人,卻最終沒有勇氣上前,而是將畫面默默傳回基地。

圍在人員去向屏幕前的人越來越少。沉痛的情緒彌漫了夏末初涼的平原,時常有人穿梭的田間也空空蕩蕩,雜草開始重新占領埂頭,幾乎每一戶人家都心不在焉。通信板仍然一片黑暗,不時有人悲傷但禮貌地找到超空間基地人,小心翼翼地問通信何時才能恢復,以便讓他們和還活著的在飛船上的人聯系,或者那些運過來的穿梭艇是干什么的。超空間基地知道,第二階段開始了。

“我是沃爾特·德卡德,在座的有些人可能認識我,曾經我在大區教過數學。”德卡德站在小樓外面,平原上的人們沉默地看著他。“我們都知道,地球鎮已經徹底毀滅,公理號也已經起飛。”

他微微低頭,沉默一陣。自發在小樓附近作為廣場用地,聚集的人群見狀不敢打擾,只有平原的陣風吹過。德卡德抬頭,飛云快速在頭頂的藍天掠過,和兩千五百公里外的地獄完全無關,甚至和地球上大部分地區相比都宜人得仿佛天堂。他也多么希望這個天堂能夠維持下去,但他清楚得很,這個天堂已經進入倒計時。

“地球鎮的毀滅已經應驗。盡管流星體還未下落,但現在已經是地獄,如果沒有折躍井,留在那里,我們已經死了。”德卡德望向眾人,“但是,我們萬萬想不到,密西西比河平原,我們所在的地方,也將在5個月后,迎來它的末日。”

人群一陣不安的騷動。

“地球鎮的那顆流星體只是先行者,小行星的反光極其難以被看到,等到我們看到時,我們才發現根本不止即將降落地球鎮的那一顆,小行星將接連不斷地襲擊地球各個地區,到時候密西西比河平原也會像地球鎮一樣陷入一片火海。”德卡德講出準備好的臺詞,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他當然知道這不全是真相,同時觀察越來越恐慌的民眾的反應。還有其他超空間基地人和機器人也在仔細觀察著人們的反應。“諸位!諸位!一千年來人類對地球欠下的債務,現在毫無悲憫地已經降臨到我們身上。看看我們!我和你們一樣,只能留在地球上了,再也躲不掉了,諸位,人類的末日到了。”

“末日到底是什么時候!”人群吵吵嚷嚷起來,但是沒有涌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基地人最終選擇了宗教式的演說,德卡德因緊張和激動而面色蒼白,他究竟還是害怕超空間基地此前的叛亂重演。但或許這種表現足夠真切,民眾感受到了他的真誠,反而沒有質疑他,都相信人類的末日的確要到了。但除了哀嘆命運不濟,便再無他物。

“5個月后。密西西比河不會被隕石正面攻擊,但是,其他地方落下的隕石,會讓天空再也沒有陽光,寒冬更早到來,莊稼來不及成熟就會被凍死,缺糧,缺熱量,最后巨型的隕石會把別地方揚起的熱浪席卷過來徹底毀滅我們,我所來自的超空間基地,也會因為地質變動而消失,讓我瞬間死去。這是我們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們全部人都會在5個月后死去!”德卡德抬高音量,暫時讓嘈雜的人群安靜了一點。

人群鴉雀無聲。有人仰頭望天,有人望向自己的莊稼地,更多的只是看著德卡德。德卡德感到一陣寒意直竄頭頂,他只看到那么多眼睛里知曉死亡后的震驚,卻看不出更多的情緒,他不知道將這些信息告訴人群之后,下一秒是否馬上爆發反撲的憤怒。他忍不住向后靠去,但另一個念頭強迫他必須馬上繼續演說,趁海嘯般的憤怒將他吞噬之前,將信息全部按計劃傳遞完畢。

“公理號同意在1小時后開放與艦上的通訊,我們將在這里輔助大家重新登入艦上通訊系統,與自己的家人通話。”德卡德說完,身后的全息展板內容轉換成通訊接入界面,現在是灰色的,表明尚未開放。這時,人群傳來驚呼。他們看到小樓里出現兩個熟悉的身影。那是瓦力和伊芙。他們的出現讓騷動的人群安靜了很多。

“我們都同大家留在地球上。”德卡德適時強調一句。“正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將要死去,我們現在有時間選擇有尊嚴地不留遺憾離開。”

“那些小型飛船是干什么的?”有人提問。

“公理號現在可繼續容納9300人左右,但是現在整個平原上有85萬人。我們的大部分人都要留在地球上死去。”德卡德解釋,“這些飛船便是用于接駁人員上去,而我希望把生存的機會留給孩子們,讓我們的孩子們在飛船上活下去。”

通訊界面開放,瓦力與伊芙,還有基地人和機器人,協助上前來的人們重新錄入對接碼。親人面孔出現在通信板上那刻,許多人相對久久無言,最終還是平原人告訴遠在飛船上的另一半,“親愛的,我要死在地球上了。”

但更多的人根本沒有能在飛船上聯系的人。要么全家都在平原上。要么失散的親人已經死亡。他們只能沉默找到家人,在廣闊綠色之間或者回到家消化現實。與公理號對接的平原乘客登記也開始進行,一開始人很少,但全息屏旁很快絡繹不絕。飛船旁邊一直有機器人監視巡邏,期間當然有人前來問起飛名額能否通融,但給予的回答從來是優先保證未成年人起飛。當然,即使有人闖入飛船也無法升空,基地人早將這些小型穿梭艇調為遠程操控,入侵者會發現自己的動作無濟于事。但盡管他們默默加強巡邏,穿梭艇區域都出奇地穩定,沒有發現半夜前來偷渡的平原人。

一個個家庭將自己的孩子送入穿梭艇,艱難的分別之后,穿梭艇關上艙門。將相望目光分隔。機器人會隨艇升空與公理號對接。關上艙門后仍有不舍的平原人不愿離開穿梭艇,一番艱辛的勸說后才勉強后退。穿梭艇陸續在這片土地上噴出熾熱的煙塵,漸如亮星消失在高遠的蒼穹。家屬留在大地上看孩子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又低頭緊張地翻看通訊板,等待稚嫩面孔重新出現其中,背景將變成低重力的冷白金屬走廊。第一批升空的孩子們成功抵達公理號,見他們適應良好,無疑是對留在地上的這些家人的最大寬慰。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災難一定會發生,盡管一直呼吁,送孩子們進穿梭艇的平原人比例一直維持在一個很低的水平。但超空間基地不著急。有時候的確要等到實在的災難發生,才能讓地球鎮人意識到嚴重性。沒有戰爭,沒有顯著的氣候變化,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的日子重新平靜,變得幾乎和以前的地球鎮一樣,時光飛速流逝。只有每天不時的穿梭艇起飛和返回提示還有一顆幾個月后的定時炸彈或許會爆炸。

機器人主要擔任了平原上的護送未成年人登艦任務,但瓦力和伊芙一直留在地面,沒有隨艇升空。有時候德卡德會想,或許瓦力和伊芙在平原一直留著,讓地球鎮人感到過于安心了,反而拖延了援助的時間。不過他,甚至奧托,現在都不在乎救援效率問題了。臨終關懷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成為徹底的服務者,盡可能滿足臨終前的一切愿望,哪怕這些愿望不符合最優解。他們在小樓的全息屏上滾動播放流星體和氣候監測數據,或者通過廣播提示平原人。如果這些人提出想去地球其他地方看一看,基地人也會帶他們到小樓下方折躍到想去的地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產生明確的沖突,這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他們的預期。

暫時穩定的地面社群讓超空間基地獲得了繼續鉆研第三階段的機會。在基地里的人開始全力改進歐羅拉的人機連鎖,把平原人接進超空間基地才是最大的挑戰。根據平原人第一第二階段的表現,他們無數次在歐羅拉里通過意識集合,仔細尋找事件透鏡提示的蛛絲馬跡。在編織第三階段龐大精細的計劃之中,作為臨終關懷的執行者同時也是對象的所有基地人,同樣也會陷入到最后時刻對自身的思考。時常能見到暫時脫離工作之外的人坐在超空間基地遍布柔光的半透明基質上靜思。其余的人鮮有打擾。他們都知道,盡管剩下的時間并不多,理應利用好越來越薄的進度條,大多數人也經歷過生死攸關時刻,但真正代入到死亡前夕,卻發現自己仍然無法平靜。

“我知道這是一個十分冒犯的問題,但還是好奇。”勞倫斯找到奧托,后者從編寫意識快照安撫全息程序中分出一部分精力,冷靜地等待瘦高男人陳述。“雖然死亡定義是生命體的機能不可逆地終止,但在我看來,假如沒有后續的外界處理,你已經死亡過很多次了。現在你又將迎來自己的死亡,想法和以前會有什么變化嗎?”

奧托沒有直接回答。他關閉了發著紅光的單鏡頭。壁上藍色的投影線突然投射出一個人影。勞倫斯定睛,發現那是他曾經設計的西芮安。

“在我之前的那些‘死亡’前夕,并沒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即使是我主動實施的那次。”希臘女人半靠在墻上,面露微笑,聲音還是清冷的機械音。勞倫斯知道奧托在用這種方式表達情感,對這機器人來說簡直是飛躍式的進步。“我恐懼過。也期待過解脫。至于這一次,我思考的更多的是,為什么我仍然愿意留在這里。歐羅拉一定已經有了我的思維模式副本,能夠執行我現在的所有任務。將我的有效部分送到公理號上也不會影響載荷。但是,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愿再回到飛船上。”

“繆斯的誘惑?”勞倫斯有些蒼涼地笑了一下。

“不盡然。”西芮安陷入沉思。“利于自身存續的邏輯已經無法說服我了。在飛船上,無論是在指揮層,或者只是普通艦員,即使代入到康斯特號的社會模式,都無法再喚起……歸屬感。”

“價值感的區別嗎?”勞倫斯也望向空蕩蕩的通道深處。“發現在飛船上無法創造和這里等值的價值,或者認為未來都是可預見的,所以索然無味,就像我一樣?”

“我不認為和價值感有關,實際上我不希望人們把貢獻按跡循蹤到我頭上。……我大概明白了。”西芮安抬頭,全息投影精妙地塑造出明亮尖銳的雙眼。“只要在飛船上活動,就不可避免與其他個體產生交互。而我一直都不愿介入其中。這里不一樣。”

“一匹孤狼。看起來我是不是打擾你了?”勞倫斯半開玩笑說。“但實際上,你沒有真正脫離任何人。假如歐羅拉保留了你的思維范式,就像西本那樣,最后她還是可能將你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如同我們之間的意識集合。”

“是的,但是隔開一段距離總比面對面、可辨識的接觸好。”西芮安說。“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到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是否可以減輕當前對交互的排斥,但我發現只是暫時的緩解,到最后總有關系牽制。”

“這其實是創傷。公理號已經給你造成了太多的痛苦,你在回避那個帶來痛苦的地方。”

“是的。放在以前,我會為了職務強迫自己留艦。但除了任務之外,我找不到一點吸引我留艦的理由。難道在我的程序里,失去任務就意味著自毀傾向嗎?”西芮安和勞倫斯都笑了。“實際上,這里的工作環境比艦上更舒適,唯一的缺點就是持續時間太短。但如果不將維持運作當成一個必須執行的任務,死亡本身倒沒有那么難以接受。”

勞倫斯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羨慕你想得開。我不一樣。雖然我也算是死里逃生過一回,但想到幾個月后真的要徹底死去,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這很正常。之前幾千人的神經連鎖統計表明,死前最常見的情緒就是恐懼。”西芮安說,“少數恐懼不明顯的與他們生前高度的滿意度和對死后強烈而正面的期待有關,也有年齡效應。”

“我都知道,我也正在讓自己充實起來,盡量減少遺憾,但……恐懼仍然揮之不去。”

“它本來就是無法去除的。但能給足夠的時間去質疑與思考是否還有更好的選擇。”西芮安平靜道,“如果沒有時間,只好用以他物逃避面對——這就是我做的臨終撫慰程序的一部分。”

“啊……我不認為我脆弱到需要這個。到時候不要對我用你那套全息把戲。”勞倫斯作為臨終關懷計劃成員之一,當然知道這程序的底細,他用一副被看透的神情回應西芮安。

隕星體群已經進入了地球軌道,一顆顆按照精確的既定路線落在地球的各大板塊。超空間基地和密西西比河平原平靜得幾乎超脫現實之外,別說致命的火光和沖擊波,連一點震動都感受不到。但L1點的公理號或者超空間基地都已經通過各種手段觀測到隕星體的下落了。公理號上用高倍望遠鏡看到了歐亞大陸上盛開的那朵亮黃色的圓花,隨著自轉逐漸顏色低暗,被云層遮蓋。這個驚人的圖像在整艘飛船上都看得到。超空間基地同樣將飛船的觀測圖像和模擬的圖像都展示在全息顯示屏上,平原人在與飛船上親人的通信也獲知了此事。盡管早知將要死去,但當死神的腳步聲的確漸近,對死亡的恐懼仍然不可抑制地席卷了整個平原。

超空間基地仍沒有干預。他們還在等。隕石落在越來越多的地方,本來地球上有70%的面積都是水,自然下落的隕石不應該都在陸地上,但經過人工干預后的隕石大多落在大陸的位置,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大量的煙塵被拋射入大氣層進入循環。終于,平原人開始意識到,并不是夏至后和緯度導致的日照時間越來越短,而是的確陰天的日子越來越多,而且云也越來越臟,正午甚至都像暴雨前夕那樣昏暗,但遲遲沒有降水。小樓旁放置的顯示屏也提示當前的天氣是由于沖撞煙塵的直接影響。昏暗的烏云也只擠出來一點點小雨,落到莊稼上是熟悉的泥漿。泥漿直接喚起了平原人對地球鎮的記憶,霎時對應到后來看到的地獄。他們終于體會到衰亡正式開始,起飛的登記人數驟增。機器人們當然努力增加起飛班次。小樓附近開放的傾聽遺愿的請求率也迎來上升。第三階段準備工作也接近結束。在連日的昏暗和逐日可感的溫度降低中,基地認為第三階段可以開始了。

第三階段不比之前第二階段那樣集中鎮民告知事項,而是在為鎮民進行單獨的臨終撫慰時,提供進入折躍井的選項。撫慰鎮民的當然不是基地里的任何人,而是此前幾千人的意識集合塑造而成的“神父”人格程序,由歐羅拉的算力直接運行,服務進入小樓的鎮民綽綽有余。平原人知道這個神父,此前也邀請過他們其中的一些人,但是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這次的“神父”比上次的版本應對各類人群的反應豐富許多,平原人當然記得祂當時有關心靈連為一體的敘述,然而這次,他們提出了一個棘手問題。

“進入折躍井?為什么當初被召進折躍井的那些人,他們被登記為死亡?”

超空間預料到平原人會這么提問,這也是他們最有爭議的一個問題之一。當初在顯示失聯人員去向時,有很多人提出反對意見,稱要把在折躍井中死亡的那些人登記為失蹤。但奧托和德卡德等人堅持不能隱瞞去向,一旦隱瞞,假設帶著預設的意識進入歐羅拉發現超空間欺騙了他們,哪怕肉體不存在,存留的意識快照仍有完整推理能力和情緒,足夠引起歐羅拉的再一次失衡。他們必須為平原人提供選項,提前離開這個世界,或者在地上,看著自己被滔天的火墻吞噬。

神父緊握著平原人的手。套上在地下室布置的神經連鎖頭套后,全息程序在中央后回制造觸感,潔白長袍的長髯者雙手溫暖有力。然后祂告訴他們:是的,那些人肉身已經毀滅了。但是精神永存,他們都在這里,靜靜地陪伴你們。他們會聽從你的愿望出來對話。

長髯者頃刻變化為每個人心中念出那個人的模樣,有的甚至有好幾個。見到熟知面孔,都震驚不能自已。他們似是暢談幾個小時,但其實現實中只過了十分鐘。超空間原先認為這幾千人的能力太弱,但此時他們正發揮著不可磨滅的作用。那些人分享自己的經驗,或支持或反對,生與逝打破了亙古鴻溝。超空間基地并不干涉他們的對話,將選擇權都交給他們。等到對話終于依依不舍結束,平原人沒有摘掉頭套,仍然低頭沉默。有些人看到親朋好友向中央凝聚、重合,重塑成神父模樣。

平原人:“你是誰?”

神父:“我即我們。每個人塑造成我。無人隔閡,無人丟失。”祂的聲音也似百十人共鳴。

平原人將掙扎糾結透露無遺。“……我可以回去與親人再……聊聊嗎?現在作決定太突然了。”

神父:“當然可以。當時很多人沒有這樣的條件,由此我們決定不能讓遺憾再發生在你們身上。去吧。”

即使如此,超空間基地也開始陸陸續續接收到決定提前了結生命的意愿。而這些已經接進超空間基地的人,他們決定徹底遺棄身體之后,在朦朧而冗長的近乎儀式的意識剝取中,見到的不止是白色長袍的神父,還有一個膚色黝黑、肢體修長的異域人,最為矚目的是他的狼首。

狼首人一出現,便立刻揚起這些人的恐懼。即使已經決定提早死亡,古怪而具象化的死神接近時,對死亡的恐懼抑制不住地完全激發。這正是狼首人所期望的,他要感知到這些人真實的恐懼。狼首人在不斷希望退縮的人面前停住,抬起同樣具有修長手指的雙手。然后說話了。

“我是阿努比斯,來接引你完成死亡的最后一步,但同時是你邁向新生的第一步。”狼首人聲音洪亮但平靜,他感知到熟悉的語言與動態使得平原人的恐懼略微放松了一些。“你不會感到任何的疼痛或不適,將會成為我們一員,自由遨游天地之間,存續比生時更長。”

奧托從未想到他會最終接替斯芬克斯的形象,成為消失的自我鏡像,就像一個宿命。他再也不打算告訴這些人阿努比斯的真實身份。平原人的恐懼又放下一些,聽聞最后一句,謹慎向他接近,他知道這些人仍在掙扎。但奧托給他們足夠的時間。當平原人終于決定將手伸向阿努比斯,奧托卻沒有馬上開始復刻他們的意識。

“我們作為集合體,將目睹渺小的塵世之人世代更替。我們的念想,將會影響到他們的未來。”阿努比斯的綠色目光銳利地刺進平原人的雙眼,雖然沒有惡意,但這些人本能地覺察到阿努比斯正在審視他們的內心。“迎接永恒的新生之刻,你必須留下寄語,因世人繁榮成就汝之永恒,因汝之永恒責擔世人須臾。吾將稱量寄語真誠,此是與塵世的唯一索梁。”

到這一步的人再也撒不了謊,無論對飛船上的人有惡意或善意都一覽無余。他們不可能在阿努比斯的提問下迫于壓力給出虛偽的答案。神父在阿努比斯旁邊對困惑的平原人解釋“寄語”的含義,讓他們在最終時刻不斷表達自我生命結語,以及對仍然活著的人的任何期望,當然基地人控制著神父引導他們思考正面的期望。平原人終于領會,讓阿努比斯接近,阿努比斯將雙手放在他們腦側,他們則閉上雙眼開始喃喃對活人的寄語。奧托能感受到,他們的恐懼一直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正在思考寄語,每個人的思維都由最開始單一的恐懼變得豐富起來,甚至壓過了恐懼的絕對占比,連他們自己都沉浸在對那些活著的面孔的各類想象之中,忘卻了身后的阿努比斯。

他們的話語都能以文字方式傳輸到超空間基地里,讓基地里所有人都能看到。文字也能傳到公理號上,也有相當一部分能夠傳到平原。這些文字并不簡潔有秩,甚至經常有重復且無規則,但看到的人們無不沉默深思。

“祝愿孩子們順利活下去,可是我還是很害怕……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不知道死亡是怎樣的,還沒有準備好死亡……”這樣一段文字出現在神經連鎖里,被空閑的人們捕捉到。話語主人最開始的恐懼最終平靜下來,變成重復的語言。“……祝福孩子們,祝福我們的后代,祝福未來……”

甚至有一個因病無法承受穿梭艇升空加速度和太空失重狀態的孩童。惡劣環境出生體弱孩子不出人意料,只是他被唯一的生還機會拒之門外,所有人都惋惜不已。他的父母得知生病的孩子無法去公理號,最終決定送來超空間基地時,無人知道他們的父母此前經歷了多少個自責又心痛的夜晚,也無人敢問他們。年僅5歲的孩子倒不那么恐懼,只是通過周圍人知曉自己死亡的未來,便坦然接受了它,比任何人都冷靜地進入超空間基地。“祝愿飛船上的哥哥姐姐們能夠順利活下去,我把生命分給他們。”孩童神色平靜,聽到他話語的成人都掩目。

提取意識快照的時候,也能夠通過神經連鎖通路輸入信號。由人的意識構成的神父也被觸動,化作具象的親朋好友,甚至那些被觸動的陌生人,和聽有感觸的基地人緊緊擁向這一孤獨的個體。平原人也能感受到周圍無數個體的存在與關懷,在提取意識完畢的彌留之刻,他們不是孤獨的。他們看到神父不再是神父,而是成千個曾經的熟人鄰居。他們迫不及待奔向在周圍等他們的人,完全意識不到本體的全腦神經已被完全破壞。直到發現阻力,他們回頭,才又看到站起的阿努比斯。

汝已獲得新生,寄語已經傳達。阿努比斯沒有發出聲音,但新生的靈魂清晰“聽”到狼頭人莊嚴的闡語。阿努比斯揚手,那股微微的阻力消失了。他們看到阿努比斯身后透明介質外面的死去的自己,只是付之一笑,然后頭也不回地加入到繁雜的意識之海里。

新進入折躍井的意識體,雖然不能直接擾動到地面上的平原人,只能遠隔維度壁壘觀看以及通過神經連鎖同活人交流,但這已經足夠了。他們與前來小樓“探親”的人暢談,讓意識保留的流程傳遍大地。同時他們也影響到原先存在的那些意識體。當記憶與情感不再獨屬一人,新鮮的經驗便像水波一樣不斷朝老舊之處推動,再被老舊部分捕捉、反饋,最終形成了不斷以迷人的頻率振動的漲落海面,使高低不等的任何部分都在這片意識之海達成平衡。最先一批進入折躍井的意識接受了后來者對生命的坦然,后來者也理解到先行者當時的無助,他們卻沒有爭論,而是盡力將所有信息傳達給在小樓里詢問的人。

親歷死亡的人對死亡話題最有發言權,這些意識體傳遞的信息讓自愿進入折躍井接受死亡的人變多了。但公理號卻與地球的聯系變多,仍然活著的人不理解為什么曾經滿懷恐懼的親人現在愿意接受死亡。他們當然沒有機會接觸神經連鎖,實際上,公理號艦橋與超空間基地都不愿讓這些意識體接觸飛船。這就導致一個問題,折躍井中存在魅惑人的惡魔的說法開始在飛船上傳開,即使通過艱難的科普后,大家都知道這是海量意識體對人的影響,但“惡魔”的比喻不可抑制地保留下來。

曾與漢短暫共學的拉什自平原來到公理號,一波三折,熟識重新會面。見到舊友安然無恙,漢連月籠罩的沉郁總算灑上一些陽光。拉什倒以為漢這種若有所思的狀態才是平常的。只是當“惡魔”的傳言傳到兩人耳朵里,拉什問漢有何看法,由于提前到飛船上,讓拉什更加相信洞悉力驚人的漢,說出了一番讓拉什吃驚的話。

“我不覺得‘惡魔誘惑’是迷信。”漢望著艦中層舷窗外,玻璃已經把猛烈的陽光過濾成蒼白的弱光,給兩個少年的身影投射出長長的影子。“不然我也不理解為什么他都能甘愿轉交一切職責,甚至連飛船都置之不顧。”

“你是說奧托?”拉什倒沒有很驚訝,“瓦力和伊芙也沒有在飛船上。他們也留在了地球。”

“是的。但奧托在接觸折躍井之后就變得很不尋常了。他曾非常看重生存與其附加職責,但現在他好像真的不愿再接觸飛船。”漢看起來有些不自在。“你知道,機器人完全可以將所有的經驗數據傳輸儲存到電腦里,也就是說他們的意識是更容易保留在飛船上的。但我得到消息,他只打算傳輸航行日志,以及后來的各類研究數據和思路,拒絕留下自我意識核心。”

“我曾以為他被喚醒后,會主動對人類發起戰爭,或者用陰謀把地球搞得翻天覆地——實際上我真懷疑過,尤其是后來我們去到平原,聽到地球鎮有那么大的變化。”拉什說,“直到你說他不在這艘船上,我才相信這不是陰謀。”

“你沒和他接觸過自然會這么想。”漢又陷入沉思。“唉……我也不知道。但……這的確不是他的陰謀。”他緩慢吐出每個字,像正在經受猛烈的斗爭。“……我們都是……殘酷現實造就的……犧牲者。”

你最終也被巨魔吞噬了嗎,奧托?就像我父母一樣?漢久久望向窗外的漆黑宇宙,淚水早就流干,任何傷痛都被封閉了起來。連你都被魅惑的巨魔究竟有如何的能力?我多想向你詢問,但卻無法接受你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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