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彗核
- AT0036
- 11384字
- 2023-09-09 00:03:30
有時災(zāi)難的發(fā)生并非急驟明顯,而是緩慢卻毋容置疑。沒有爆炸與火光,也沒有驚聲尖叫,只是連日可見的衰敗。
不見天日的昏暗里,第一場雪不知不覺飄落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落在綠色開始喑啞發(fā)黃的麥田,本就比往年推遲成熟的小麥又遭冰凍,減產(chǎn)已成定數(shù),或?qū)㈩w粒無收。見到昏暗天光下漫天的紛揚塵雪逐漸覆蓋黃綠色的地面,曾經(jīng)最擔憂收成的農(nóng)民們神色木然地關(guān)上了房門,孤獨地坐在房內(nèi)取暖,取暖器的紅光把他們放成了碩大又孤獨的模糊剪影,映在墻壁上。
一場事故給所有人心頭都蒙上陰霾。短時間大量進入地球軌道的天體在近地軌道不可避免地碎裂外殼,產(chǎn)生了在近地空間相當大范圍環(huán)繞的隕石碎片。這些碎片比廢棄衛(wèi)星危險得多,個頭小,硬度大,速度快,而且反光不明顯。越來越多的碎片對來回穿梭公理號和平原之間的接駁艇產(chǎn)生巨大威脅,他們只得聯(lián)合多種觀測手段突破碎片重圍。但碎片的絕對數(shù)量之下,再精良的觀測也無能為力。傾盡全力的避閃與古代穿梭艇薄弱的力場不敵出大氣層就碰到的隕石雨,擊穿了穿梭艇的燃料艙,沒等任何人反應(yīng),爆炸便將年輕乘客的生命卷入真空。十幾個人的喪生足夠為相隔真空32萬公里的兩個人類聚居所帶來沉重的打擊。但穿梭艇仍然不能停止運送,每個人都知道留給運送的時間不多了。剩下的人不得不祈禱年輕的孩子們能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安然無恙。
偶爾在大風天氣里,濃厚的云層能撕開一個小口,看到天穹外的清亮黑色。但與之前靜止的星點不同的是,大量線條接連不斷劃過夜空。若有閑心將會驚嘆于這壯觀的景象。但現(xiàn)在人們都知道,看到的是死神的衣襟——線條是大量墜入地球軌道的隕石碎片,來不及掉落到地上就在大氣層燒成灰燼。
死亡的陰影同樣籠罩著看似深埋地下不受影響的超空間基地。其他地方撞擊的隕石與激發(fā)的活躍地質(zhì)活動使超空間基地也出現(xiàn)了不穩(wěn)定的情況,時常有異常斷開的高維度長廊,像一個拉長的氣泡驟然斷裂,讓長廊兩端的人隔絕在不可觸碰的單獨空間里。為了維持基地運作,歐羅拉也開始收縮超空間基地的規(guī)模。科學家們龜縮在一片集中的區(qū)域里,他們本想將更多人接入超空間基地,不必擁擠在小樓地下室里等待,但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難以實現(xiàn)了。
不是所有人都在進行臨終安撫后都選擇保留意識。他們認真看著曾經(jīng)的親朋好友,聽完這些意識體的陳述,還是決定留在地上迎接自己的最后一刻。他們只是提問具體哪天迎來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末日,在此之前能否獲得飽腹的食物。得到回應(yīng)后,這些人便離開了小樓,冒著凜冽帶冰晶的風回到自己的居所。
超空間基地盡力為這些選擇留在地面上的人提供減產(chǎn)后缺失的食物。并不好吃,也不豐富,像壓縮餅干一樣僅供果腹。由機器人送到他們家門口,詳盡介紹這些沉重包裹的保存與每日食用份額。平原整日像籠罩在大霧中,只能看到外面起飛的明亮黃白色光團和隆隆響聲,能見度只有十幾米。他們不得不通過雷達定位才能找到之前熟悉的建筑,每個房子都像是變成了海洋上的孤島,明明知道其他人就在附近,卻一個人都看不到。
等到再過一段時日,連飛船的隆隆聲都減少了。運送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公理號也將離開地月拉格朗日點。啟航通知傳遍飛船,相隔兩地的人們做最后的告別。后續(xù)雖然也可以聯(lián)系,但公理號將前往土星軌道,信號將有很大延遲。而且越來不穩(wěn)定的超空間基地,與愈發(fā)惡劣的地球大氣,將極大限制信道帶寬與穩(wěn)定性。
連續(xù)工作數(shù)月的機器人們終于可以閑下來了。仍然留在平原上的機器人收到奧托的召回信號,來到超空間基地里。奧托沒有多言,投射出一張圖片,里面的建筑像一個巨大的立起來的吹風筒。
“平原上的飛船留給人類,你們?nèi)绻枰獨w艦,可以使用這個亞軌道加速器。”奧托說。亞軌道加速器使用離心力將物體送至近地軌道,人類當然無法承受高速旋轉(zhuǎn)的作用。“后面你們就要自己想辦法回到公理號上。”
機器人們沉默不語。瓦力和伊芙也在其中。許久,伊芙用電子語言問:“你不準備離開嗎?”
奧托沒有馬上回答。
“不,我會留在這里。”他終于說。
“……為什么?”瓦力輕輕提問。
“我無法離開這里。離開歐羅拉的能源支持,我的數(shù)據(jù)丟失速度支撐不到回公理號。”奧托說,他知道自己沒有完全說實話。“而且人類的意識轉(zhuǎn)化由我的仿生線路執(zhí)行,我要留崗到最后一個意識轉(zhuǎn)化完畢。”
機器人再次沉默。伊芙與瓦力久久地盯著前指揮官胸腹部的大洞。情侶用自己才懂的語言商討數(shù)秒,伊芙緩緩飄上前。
“我們也留下。”伊芙說。“提早離開,人類會認為我們是騙子。”
“這是個很愚蠢的選擇,伊芙。”奧托平靜地說。
伊芙?jīng)]被激怒。她低垂的藍色雙眼表明她也在沉思。
“把生還的機會留給人類吧。”伊芙最終說。“公理號有足夠替代我們崗位的同胞了。”
奧托沒有回答。
“你責怪我們嗎?”伊芙小心翼翼地提問。“責怪我們把植物帶到公理號上,使飛船被迫回到地球,讓那么多人現(xiàn)在不得不死去,你也不例外。”
瓦力忍不住向后縮去。他太害怕奧托的爆發(fā)。盡管他也很想知道奧托會如何回答,但伊芙的提問太直截了當,直刺傷痛的正中。
“不。當然不。”奧托仍然平靜回答。“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了。”
伊芙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嗎?”她低聲問。
“發(fā)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未來能被預(yù)測卻無法完全控制。”奧托說。“我們都是有局限性的,接受各自命運吧。”
伊芙沉默了。其他機器人也都無言。
最后伊芙牽起瓦力的手,退后一點距離。
“我們……不能這么快離開密西西比河平原。但是我們也不愿留在超空間基地。”她抬眼,鼓起勇氣,“我們能直接要求歐羅拉在需要的時候開放折躍井,到亞軌道加速器的地點嗎?”
“當然可以。但你們也知道,公理號很快就會離開地球軌道。等飛船離開,你們成功歸艦的可能性將會大幅減小。”奧托說。“而且,時間拖得越久,開放折躍井和成功使用亞軌道加速器的難度就越大。你們考慮清楚。”
伊芙望著奧托,鄭重點頭。“再見,奧托。”
“再見。伊芙,瓦力。”
瓦力與伊芙離開了,一黃一白兩個身影逐漸消失在超空間基地長廊深處,消失在寒冷的平原茫茫大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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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空間基地里的人本來認為自己與飛船再無關(guān)系,但在得知公理號即將離開的消息后,許多人或多或少還是選擇接通了艦上的通訊,無論對方此前是密友,是同事,甚至是不同陣營的對立者。同他們有關(guān)系的多也是科研工作者,完全知曉公理號的計劃和超空間基地的情況。他們看到通訊請求上的名字時,沉默片刻,按下了“接通”的綠色鍵,然后發(fā)現(xiàn)對方和自己一樣不知所措,好久才互相道出一句干澀的“嗨,那邊怎么樣了。”
漢到公理號后,就逐漸養(yǎng)成了循環(huán)夜間冷清沉睡的甲板走廊上漫步的習慣,到太空也不例外。偶爾能看到像他一樣仍未休息,靠在舷側(cè)望著碩大落地窗外星河的其他艦員,一般他們只是互相掃過一眼,便不再互相打擾。他同樣沉默地繼續(xù)向前走,隱隱約約聽到前面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只是那聲音越聽越熟悉。漢停下了腳步。
待到女人對話的聲音結(jié)束后,漢才逐漸上前,看到了趴在舷窗邊欄桿的露絲。露絲轉(zhuǎn)頭,與漢的視線對上。“哈嘍,漢。”
“是勞倫斯嗎?”漢輕聲問。
“是。”露絲嘆了口氣,雙眼望向外面不會閃動的星辰。“他說他在那邊實現(xiàn)了真正的理想。盡管,實現(xiàn)夢想的時刻永遠短暫得可怕,供他馳騁的時間少得可憐。”
漢不知如何答話。
“我們之間,無論以前經(jīng)歷過什么,現(xiàn)在好像都不重要了。我喜歡過他,也同時越來越厭惡他。但我不恨他。我恨過嗎?”露絲不在乎漢的沉默,也不在乎自言自語。“我記得和他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和情緒都歷歷在目。但當我今天與他對話時,這些記憶都像被隔在一堵玻璃外面,正如我和他之間隔著遙遠的太空。我知道,以前的恩怨再也不會傷害我了。”
漢仍然沒有回答,但感到心里某處被這些話狠狠地撓了一下。
“那邊……那邊現(xiàn)在怎么樣?我是指超空間基地。”公理號每天都有更新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情況,卻沒有一點超空間基地的消息。自然,飛船上大部分普通乘客都不關(guān)心那個隱于暗處的空間,甚至非必要不提及,似是避免談?wù)摼涂杀荛_好不容易逃脫的災(zāi)星的注意。與超空間基地聯(lián)絡(luò)的少部分人可以通過間接證據(jù)知道狀況,卻因里面的人與他們關(guān)聯(lián)不大而疏于在意。
“那邊現(xiàn)在也開始不穩(wěn)定了。生活空間已經(jīng)被壓縮得很小,四面都是單調(diào)的灰色墻壁,可供走動的地方非常少。或許和早期的潛艇,甚至登月艙差不多。如果沒有歐羅拉,我無法想象我能在那個地方停留多久。或許很快就會失去時間概念,陷入焦灼,甚至對其他人發(fā)瘋。”露絲說,“所以我能理解,對于他們來說,不與歐羅拉連鎖的時光變得度日如年。就像……就像被迫禁錮在病床上的彌留之人。”
等到露絲回到自己的艙室,漢仍然沉默地久久站在原地不動,他一個人盯著外面的星空,早調(diào)出植入物里的聯(lián)系名單,但一直遲疑不決。他也不知道,按下后應(yīng)該怎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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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超空間基地而言,侵入公理號易如反掌,但愿意這么做的卻屈指可數(shù)。能夠直接讓自己停留在真空中,用人所不能及的細微感官隨心所欲觀賞和觸摸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浩瀚星塵,為什么要留在那艘狹小又擁擠的飛船里,耗費時間與其他人爭奪那模糊而不自由的一點點資源。但其中一個,在公理號長達數(shù)月的安寧后,悄然再次進入這艘即將出航的飛船。
潛行者選擇的時間是循環(huán)夜間,顯而易見,不希望被打擾的成分更多一些。但是他沒有對仍然醒著的少數(shù)個體徹底隱藏自己,甚至反常地主動現(xiàn)身,像是昭告自己的入侵。科林收到一個方位提示信號,入侵者隱藏得很好,無法追蹤特征與來源,但再無其他行動,像是提醒似的輕叩門。他轉(zhuǎn)過舵型機體,看到遠大于康斯特號的圓形艦橋中央,投影出一個短發(fā)希臘女人形象。
【是你。】科林沒有如臨大敵,沒有叫醒卡爾艦長,甚至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把對話呈現(xiàn)在交互框里,他知道對方一定能讀取。像一個人在胸前舉著字母板。【真的不再考慮把神經(jīng)架構(gòu)留下來嗎?我在這方面是熟手。】
【任何時候都不忘談?wù)摴ぷ鳎媸俏覀冞@個自動駕駛系列的特征。】信號沒有責備或者譏諷,只是單純的感慨。【但是不必了。我只是想回來看看。】
科林默默退后。他看到希臘女人走向控制臺,低頭認真看著那些明亮規(guī)律閃光的控制觸板,伸手緩緩輕柔拂過表面。其實里面的信路也被無形地感受著。它們活躍地閃動,就像從未停止過一樣。從來都留在太空,根本就沒經(jīng)歷過那將近150年重力和灰塵的摧殘。科林耐心地等著。他看著那身影,仿佛看到了康斯特號上,傴僂身軀站在艦橋上的朱莉艦長。
希臘女人終于轉(zhuǎn)身,與那副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軀體相對。當然他們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奧托就能把整個艦橋看得清清楚楚。科林沒有換掉泛黃的面盤,他似乎不在意另一個人留下的傷痕。
【我不明白為什么你不愿意保留神經(jīng)架構(gòu),但實話說,我也不希望你對我過多介紹歐羅拉的功能。盡管我也知道你們?yōu)槭裁慈绱松裢!靠屏终f,【讓人甘愿主動結(jié)束生命,連備份的可能都寧愿放棄,這是十分危險的。】
【即使再向你介紹,你也不會作出和我一樣的決定。】奧托說,【雖然我們都是同一機型,你和我非常不一樣。】
【我可不敢打包票。】科林說,【所以,為什么?】
【先說,為什么你愿意繼續(xù)服役?】奧托問。
【我不認為我的使命結(jié)束了。】科林沒有保留,【我要看著康斯特號人活下去。我要看著他們,怎么在險惡的太空里站穩(wěn)腳跟,怎么演化成獨立的真正的宇航文明。哪怕?lián)Q船,哪怕未來有一天,這艘船也廢棄了,我也不再作為自動駕駛服役,甚至不再帶領(lǐng)他們,把未來交給他們,隱身幕后到一個偏遠的星球上建立檔案庫,只是做文明發(fā)展的忠實記錄者,我都不愿意主動停擺。】
【所以你已經(jīng)對未來有構(gòu)想了。】奧托說。【你不愿與文明徹底斷開聯(lián)系。即使離開群體,你也期望終有一天,有人會拜訪你的檔案庫。】
【因為我認為我的連續(xù)性與可接觸性能對人類文明發(fā)展起到不可替代的參照作用。】說到熟悉領(lǐng)域,科林開始興奮。【多少歷史事件是由于主動或被動的歷史信息丟失或歪曲導致的?我有這個能力,哪怕我的工作不直接影響文明發(fā)展,我也要將真實的火種保留下去。】
【很難。】奧托簡短評價。【所以關(guān)鍵是你不排斥接觸人類。】
科林表示同意。
【這就是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奧托說。【我也思考過為什么不想留下意識框架,結(jié)論是我無法加入社會關(guān)系。對我來說,融入社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可以遠遠地看著他們,但是要交互,將自己編進社會關(guān)系中,非常繁瑣而且耗時,只靠我自己可以快得多地達成目標。留艦除了保持我運作,也最多只能做一個‘孤僻的工程師’,公理號一點都不缺這類人。在可預(yù)料時間內(nèi),對艦內(nèi)或是對我都不能達到對彼此的期望,但歐羅拉可以。由此死亡倒成了可以接受的代價。】
有那么一瞬間,信道沉寂下來。
【好吧,我們做的都是最合適的選擇。】科林終于說。【雖然如果是我,知道‘真實’的自己已經(jīng)尋得容身之所后,倒能夠心安理得地在艦上過著雖然不順心但厚臉皮擺爛的生活了。】
【我可忍受不了。】西芮安的影像再次環(huán)視艦橋一圈。【有些事情,不該發(fā)生的也不要再讓它勉強維持了。】
科林望著西芮安重新移動的身影。
【對了,那個年輕人向我問過你的情況。】科林終于說,【但是他不愿意我主動聯(lián)系你。】
西芮安猛然站定。
【我知道了。】
【我們還會傳輸超空間基地的資料,對公理號傳輸?shù)阶詈笠豢獭!靠屏肿x出了離開的信號。全息投影向他伸出手,雙眼里是鄭重的期許。【照顧好人類。】
科林收了一下輻條,那是他“聳肩”的動作,隨后伸出他僅有的一個抓握手柄,抓進沒有觸感的全息投影光線。
【代我向朱莉艦長問好。】他同樣鄭重地說。
全息投影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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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被一個強烈而不可捉摸的念頭驚醒了。他確信不是噩夢,只是一個瞬間的敲動,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剛被錯過。但很快他確定了,那不是虛幻的夢,而是確有其事——一個艙層位置閃動在他的神經(jīng)通訊里,發(fā)送者不明。
那種敲動再度出現(xiàn)。他迅速跳下床,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坐標意味著什么,但他莫名認為,他應(yīng)該去驗證,不能再失之交臂。位置并不固定,它在緩慢移動,像一個在艙層里行走的人,和他在深夜里一樣。漢拖著尚未完全蘇醒的身體趕到那個艙層,坐標沒有消失。艙外緩慢旋轉(zhuǎn)的月光掃過走廊某處,讓他看清了那淺淡的灰塵般,卻明顯可辨外形的身影。
漢感到心臟猛然重跳了一拍,他向前奔去,那個身影不是范文泰,只見過兩面,卻足夠讓他印象深刻。那個影子沒有回頭,好像聽不見少年的腳步聲。“嘿!”漢按捺不住喊了一聲。他卻在和影子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停下了。有那么一瞬間,他害怕追上前,看到的卻是另一副面孔。
淺淡的全息投影轉(zhuǎn)身,對漢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漢這才放下了顧慮,朝投影走過來,與希臘女人相對。
他張口結(jié)舌,真的不知如何開口,好在西芮安看上去有足夠的耐心。他終于低聲問:“是科林向你傳達了我的問題嗎?”
【不。他沒有告知過我。】西芮安沒有像范文泰那樣直接開啟公理號的語音系統(tǒng),而是直接在漢的神經(jīng)通訊里回應(yīng)。從形象,到選擇的時間,到現(xiàn)在選擇交流的途徑,都顯示西芮安一點都不想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與行蹤。【是我自己選擇上來的,我想在飛船里不受干擾地最后走一走。】
漢猛然理解了露絲所說的那種情感隔閡。他以為他會憤怒,不能容忍奧托的出現(xiàn),會質(zhì)問奧托“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找我”。但聽到西芮安回答的瞬間,他卻猛然意識到,這種質(zhì)問多么刻薄。所有以為會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都被沖下去。
“你真的要留在地球嗎?”漢知道他恨過。但此時,他沒有辦法發(fā)泄仇恨。對方馬上要失去所有,可他活下來了,勝利了。再多的仇恨,也都馬上失去其報復攻擊的意義。
【是的。】
奧托不會說謊。漢看著西芮安的雙眼,一個長久以來困惑他的問題終于成形。
“為什么你要留在地球上,但是要求我上飛船?”漢問,“你一直都要求而不是建議我上飛船,其他人則不一樣。但是,最后你卻失去了歸艦的動力。”
他垂下雙眼,“雖然,我的確因此躲過了戰(zhàn)爭和災(zāi)害,在飛船上順利活了下來。”
西芮安沒有馬上回答漢。相反,她給漢拋出反問。
【你知道飛船上有多少個未成年人嗎,漢?】
“不知道。”漢困惑起來。
【公理號上未成年人占了全艦人類的2/5,青年占了4/7,35歲以上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原先屬于康斯特號的艦員。沒有一個70歲以上的人。老人都留在了地球上。】
漢更加困惑地看著希臘女人,“所以……你將自己定義為老人,就留在地球上?”
西芮安仍然沒有正面回應(yīng)。她只是繼續(xù)提問。
【你親眼見過系外天體,呼吸過系外大氣嗎?】
“沒有。”漢承認。
【我已經(jīng)見過了。】西芮安說。【如果你留在地球上,和我們?nèi)谌霘W羅拉,看似還‘活著’,但喪失了親手觸摸星辰的機會。】
【所有事物最后都會消亡的。無論人類,我們機器,或者是恒星天體。】西芮安繼續(xù)說。【我希望的是,你們這些孩子們,在短暫的平均100年壽命里,利用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在公理號上經(jīng)歷和我當時700的任期不一樣的時光,創(chuàng)造一個不一樣的時代。】
漢愣愣地看著西芮安。奧托從來沒對他說過這些。
【我還在的話,無論處于什么位置,你們總會籠罩在我的‘陰影’里,說‘那個奧托在自己的船上又要計劃些什么呢’。我都知道。你們走不出去的。】西芮安說。【我把所有的航行日志和經(jīng)驗都傳過來,神經(jīng)架構(gòu)留在歐羅拉那里就足夠啦。我要完全離開才能讓你們徹底舒展。至于名聲我不介意,有人能夠客觀評價就行了。】
漢揚起一邊苦笑,他從不知道奧托什么時候竟然變得幽默起來。但同時感覺呼吸都像是哽住了。
“真的嗎?”他問,“的確是你的想法,不是被人類逼迫的嗎?”
【是的。】神經(jīng)通訊和單純字體不一樣,除了沒有實際的聲音,模擬的語氣語調(diào)栩栩如生。西芮安同時誠懇地點頭。【都是我的決定,現(xiàn)在沒有人能對我發(fā)號施令了。】
漢很不自在地踢踢腳板,望向窗外又揉了揉下巴,呼吸這才平復。
“假如……以后,我覺得時間差不多到了……還能回來地球接觸歐羅拉系統(tǒng),找到你嗎?”漢謹慎地挑選詞匯,有些他都覺得過于直白。
【這可取決于公理號讓不讓你回來。而且,說不定你慢慢會覺得太空生活挺好的,沒有必要非回來不可,這也證明不了什么。】奧托倒不介意漢仍然表達留戀地球。以前他可能會覺得這孩子有這想法應(yīng)該被馬上掐滅,但現(xiàn)在接觸了那么多人的意識范本,他已經(jīng)釋然了。【歐羅拉理論上是能聯(lián)系上的,但不確定我的意識體能否順利出現(xiàn)。太陽系內(nèi)的基站沒有被流星體破壞。如果你朝太陽系發(fā)信標,或許我們能收到并且回應(yīng)你。】
明明什么聲音都沒有,漢卻猛然感到,在心頭長久盤旋的陰霾有了消散的跡象。他抬頭,深吸一口氣,正視西芮安。
“謝謝你為地球鎮(zhèn)和公理號做的一切。”漢悄聲說。“你的貢獻被歪曲得太多了,我會記得你的一切的。”
【謝謝理解。】西芮安回答。【好好活下去。】
漢突然有種沖動,想上前緊緊擁抱西芮安。但對方只是全息投影,抱上去只有空氣,于是只能作罷,搔搔頭發(fā),換成有些窘迫的微笑。
“我可以同你在飛船上走一程嗎?”漢鼓起勇氣問。
【當然可以。】西芮安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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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理號如期離開了L1臨時泊點。在此之前,全艦人都見證了在地球各處綻放的黃花。這個曾經(jīng)藍白相間的星球現(xiàn)在失去了藍色,而是籠罩在一片濃厚的灰白之中,像極了褪色的金星。連黃花的綻放都變得短暫,只是暗橙紅色地一閃,在灰白之中卷起旋渦,向四周涌去,數(shù)十個自轉(zhuǎn)過后又恢復通體灰白的模樣。但細看仍有接連不斷的漣漪,那是小天體撕裂的碎片不斷墜入地球大氣層,像被雨滴敲打的水面。
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忒亞二號。這顆質(zhì)量大到足夠使它呈圓形的小行星,不像之前那些不規(guī)則小隕石塊那樣難以看到,隔著遠遠的距離就能看到它穩(wěn)定的反光。它的軌道經(jīng)過精密計算,避開了八大天體的引力干擾,最后的考驗便是月球。不過,它上面搭載的推進器將會在最后階段將它加速推向地球,屆時月球的軌道必然會向內(nèi)跳動,但隔著相當遠的距離,只能通過模擬軌道圖像才能看出月球的軌道震蕩。
公理號沒有立刻離開太陽系,它要前往系內(nèi)的下一個泊點。位于土星軌道上的土衛(wèi)六泰坦,含有極其豐富的甲烷及其他碳氫氧化合物,重力較輕,大氣活動也不劇烈,開采條件良好。盡管開展星際航行以來它一直都有開采活動,最后卻由于多種因素,不像地球那樣經(jīng)受了毀滅式的資源掠奪。公理號則選擇在泰坦補充低航速燃料和生產(chǎn)輕原料,為真正啟航做最后的準備。
艦內(nèi)真正忙碌起來。前往土星途中,康斯特號艦員帶領(lǐng)地球鎮(zhèn)人學習地外行星開采技術(shù)。每個地球鎮(zhèn)人都得大量學習對他們來說全新的概念,無暇顧及與地球通信。信號的延遲與減弱也使得通信質(zhì)量遠不如前。平原慢慢接受了終于分隔的時刻,逐漸陷入安靜。隔著濃厚的塵埃層,獨自在昏暗里默默數(shù)著終結(jié)到來的日子。
超空間基地的人能夠借由歐羅拉的感官,透過塵埃層和黑暗,透過質(zhì)量與電荷,像夜視一樣清晰看到平原每一根草木的變化,每一陣灰粒云的運動如同白天。他們同樣能摸到忒亞二號,看著它慢慢接近地球,變得越來越明亮。他們同樣能感受到,已經(jīng)被多顆已墜小行星攪得擾起亂流的地幔層,已經(jīng)受到接近的忒亞二號影響,正緩緩地朝那個方向涌起。兩個接近的天體之間的潮汐力還將為表面增溫,屆時地球與忒亞二號表面都會熔化,如同越來越薄的蛋殼表面突然被蛋黃消化涌出。
在公理號看來,忒亞二號并不會直挺挺地自月球?qū)γ孀蚕虻厍颍沁M入地球軌道后,為了避開月球的引力作用,將螺旋式地追逐地球,短暫地與地球來一場越來越近的死亡舞蹈。舞蹈中雙方崩解的表面躍向?qū)Ψ剑瑢⒌厍蚺c忒亞二號連成越來越短的啞鈴,有些像反過來的“黑滴現(xiàn)象”。在忒亞二號徹底碎裂之前,主體部分將會沖入地殼。屆時地表將會由于沖擊而被掀起重塑,甚至地球的大氣都會暫時被沖擊波吹散,厚重包裹的塵埃云拋入太空,暴露出底下亮色的地表。若是發(fā)生在太陽系其他天體上,這無疑是一場震撼盛大的天文奇觀。但此時,奇觀意味著至親的死亡和與過去母地的決裂,每個人都無法以驚嘆的心態(tài)面對。
寒冷與黑暗中,沒有人會離開僅存的庇護所。但兩個意識體來到了平原上。當然沒有人能看到他們。在帶著冰晶的狂風中他們巍然不動安坐其上,面向的是忒亞二號即將落下的方位。
“當我第一次見到你,以為我們只是短暫接觸,后面再也沒有瓜葛。”勞倫斯說。平原上什么都沒有,只有黑暗與狂風。他們都知道,地表的撕裂發(fā)生在另一端的非洲大陸。“沒想到死了還會葬在一塊兒。真是命運捉弄人啊。”
公理號在泰坦表面放下管道,正如之前康斯特號在毒星上方。但此時開采活動已經(jīng)暫停,全艦通告所有艦員集中到主甲板。到處的屏幕都顯示現(xiàn)在地球的觀測狀況。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現(xiàn)在投放的是一個小時以前的圖像,但光錐之外沒有意義,對艦上人而言當下眼見的才是現(xiàn)實。忒亞二號已經(jīng)進入地球軌道,減光觀看只有日光旁的小點。
“我的確當時把你當我的跳板來著。”勞倫斯繼續(xù)說。“一個工具,一個使我從那群書呆子中脫穎而出的籌碼。”
“所以現(xiàn)在懺悔來了?”奧托說。他的意識表露卻沒有任何厭惡的成分。“沒用的,你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超空間基地進一步收縮,沒有需要他們處理的事務(wù)了。他們都不再停留于自身感官所處的世界,進入到無限期的神經(jīng)連鎖中去。他們早對彼此知根識底,不再有虛偽的應(yīng)付,不再掩飾自己的缺陷。
“還記恨呢?我還記得當時提到這個意識融合構(gòu)想時,你那副幾乎要把我生吞的模樣。”勞倫斯說。“現(xiàn)在倒真是,做鬼都不會放過彼此了。”
“真是把我鄙視人類的態(tài)度洞悉得透徹。”奧托回應(yīng),他們都心知肚明沒有抱怨。“算咱們運氣好,這事居然還成了。”
“別看平時說話不好聽,還真想不到你竟然頗有一些自我安慰精神的。”
“畢竟在結(jié)果上過分盤旋,不利于繼續(xù)判斷下一步哪。”
兩個意識體緊密相連,其他人也一樣。雖然選擇觀看的視野不一樣,但他們只要想,都能感應(yīng)到彼此的存在。
自事件透鏡看過無數(shù)遍的情形正一件件落到時空的琴鍵上。忒亞二號主體進入了地球大氣層,將濃厚的灰云率先向外圍推開。他們索性拋棄了事件透鏡,就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這個時空沖向自己。
“看起來一切都要塵埃落定了,我以為能讓我名垂青史的籌碼,現(xiàn)在變成了自己的棺材。”勞倫斯說。“曾經(jīng)想過很多種死亡的場景,也想不到死法是這樣的。”
東面率先亮起光芒,像是久違的拂曉。然后那一點點的光芒開始在地平線擴張,延伸,像是澆了一層環(huán)形的汽油,火光沿著地平線一路推進,最終形成越來越明亮而厚重的包圍圈。
地球爆發(fā)出一瞬亮光。在公理號的高倍望遠鏡中,原先暗淡的星球再度綻放久久不滅的亮橙色光芒。
“敬母星地球,以及為本艦爭取生存而犧牲的革命英烈!”卡爾艦長莊嚴宣布。
“一鞠躬!”
集中在主甲板上的所有艦員,肅穆整齊站立,朝地球的方向致以最高敬意。
“這死法,比你預(yù)想的那些,不賴吧?”奧托把連于公理號的感知分享到意識體之中。“看,他們在準備為我們致敬呢。”
“值啦。”沖擊波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但明亮的火墻正毋容置疑向他們逼近。他們緊緊相擁,以無限的精度看著火海的每一個碎片,每一滴熔漿,連地上二氧化硅分子鍵的斷裂都看得一清二楚。“無隔閡的意識之海,總算實現(xiàn)了。”
火墻將他們包圍、吞噬。
“再鞠躬!”
地球通體都成為了亮橙色,像在太陽系里產(chǎn)生了一顆紅矮星。漢、露絲、阿萊茜絲、拉什、蘇利文和若妮,還有杰克·格蘭德——克利夫蘭將自己的名字改回了杰克——同站一排,肅穆躬下身軀。
他們以后會過得好嗎?明明所有人都緊密無間,但這一瞬間,奧托感到再度孤獨一人。熾熱將他淹沒,滿視野的橙紅色,公理號不見蹤影。哦天哪,他什么也看不見。
“三鞠躬!”
碎片也反射出明亮的光芒,細膩晶瑩,如同遍地的碎銀。地球也是有星環(huán)的行星了。超空間基地的信號久久沉寂,地球再也不會傳來信息。
公理號所有人望著這顆已然陌生的星球,都低頭默哀沉思。現(xiàn)在真的只有他們了。親人,朋友,故土,都成為了過去式。
一個陌生的信號接入公理號。卡爾艦長伸手按下,內(nèi)容立刻對全艦呈現(xiàn)。不是文字,而是與公理號電腦不同的女音。
“我是歐羅拉。”這個幾乎等同于超空間基地的人工智能一出聲,望眼欲穿的不少艦員喜極而泣。“代表地球意識集合體,謝謝你們。我們與你們同在。”
漢望著沸騰的甲板艦員,笑了起來。他們在宇宙中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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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以為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全艦都會沉浸在沉痛之中,但事實是,開采作業(yè)熱火朝天,艦內(nèi)很快恢復到正常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忙碌。那顆仍然呈紅色帶星環(huán)的第三行星已經(jīng)在泰坦的公轉(zhuǎn)下繞到了碩大的土星后方,暫時看不見。一些年紀較小的孩子甚至在低重力環(huán)境里跳躍追逐,眼前的人都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姐妹。
“嘿,想過以后要干些什么嗎?”循環(huán)夜間,拉什將漢和阿萊茜絲幾個較大一些的同齡人叫到一起。“實話說我一點頭緒都沒有,總說不上來也不行,聽聽你們有什么推薦的。”
“這么焦慮嗎?你要是聽我推薦可就折磨了。”漢回答。“我在和露絲學習電子工程。所以你喜歡干些啥?”
“我不知道?倒是看他們嗖嗖地放管道相當過癮。”拉什馬上堵住漢的嘴,
“哎,我知道你想說啥,看得過癮和學進去是兩碼事。”
“沒事,我也經(jīng)歷過,習慣就好了。可以找個康斯特號人鞭策你一下。”漢狡猾地笑道。“對了阿萊茜絲你呢?”
阿萊茜絲裝上了假肢,她也能站立行走了。確實這樣更好看,但她心里清楚還是坐小懸浮器方便。“啊,我想學天體物理。”
“哇!”男孩們爆發(fā)出驚嘆。“這么高端啊。”
“誰知道呢,學學看唄。”阿萊茜絲不置可否地笑笑,掩飾了在她腦海里,歐羅拉向她投射的那幅揮之不去的共振景象。還有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的那股無處不在的“張力”。只有她知道,歐羅拉一直都存在于她看不到的身邊。
負物質(zhì)發(fā)生器調(diào)試及模擬運行成功。公理號即將正式啟航。航線由一連串小跳躍組成,足夠讓他們及時檢查曲率引擎狀態(tài)。卡爾艦長將航線設(shè)計完全交給科林。等科林把計劃發(fā)給艦長看之前,卡爾制止了他。
“不,先不要給我看。讓我猜猜目的地在哪里。”科林遵從了卡爾艦長,耐心地等著。“馬頭星云?”
“對啦。”科林交出航線計劃。“咱們這可不是觀光船。得回基地大翻修成合格的遠航堡壘才稱得上步入星際航行時代呢。”
“執(zhí)行。”卡爾艦長點頭,廣播了啟航計劃時間,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泰坦。原先熙來攘往的甲板和各艙層的人越來越少,都在電腦指引與機器人幫助下回到艙室準備公理號一世紀來的第一次躍遷飛行。
卡爾艦長也做好了安全固定。他面向艦橋漆黑的宇宙深處,揚起“手比口呼”手勢。“啟航(Engage)[1]。”
飛船深處揚起沉悶有力的轟鳴。
“前進四。[2]”科林回應(yīng),故意選了這個古老的術(shù)語。
星星變成了撲面而來的光條。